熊培云:和解的年代
發(fā)布時間:2020-06-20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法國大革命時期,圣•鞠斯特曾經(jīng)如此詠嘆,“18世紀應該放進萬神殿”。不過,19世紀似乎就沒有那樣幸運了。關(guān)于這點,霍布斯鮑姆顯然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
如同在《極端的年代》一書中將20世紀分為“災難時代”、“黃金時代”和“危機時代”一樣,霍布斯鮑姆同樣將這種“歷史三明治”的分期方法運用于19世紀。于是便有了《革命的年代》(1789~1848)、《資本的年代》(1848~1875)和《帝國的年代》(1875~1914)三部曲。當說,歷史與年代本身并無既定的刻度以供人們翻閱查檢。然而,不容否認的是,每個時代都有著自己鮮活的、大異于其它時代的顯著特征。正如霍布斯鮑姆解釋自己之所以將1875~1914年這一期間稱為“帝國的年代”:這并不是說在人類歷史上的其他時期里沒有帝國,而是因為在此階段發(fā)展出一種“新的帝國主義”,而且,此時正式自封為“皇帝”,或在西方外交官眼中認為配得上“皇帝”這一稱號的統(tǒng)治者的數(shù)量,“在這段時期達到最大值”。
然而,這種“歷史三明治”的分割,并不妨礙從中找出一些共性。今天,尤其是站在過去兩個世紀的廢墟與遺產(chǎn)之上,當我們重新回顧歷史上的“革命”、“資本”以及“帝國”之所作所為,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主宰近現(xiàn)代歷史宏大敘事的幽靈都不約而同地遵循著一種擴張的邏輯。人類歷史上群體性的多災多難,其中絕大部分都來自于人類相殘。從本質(zhì)上說,即是因為無節(jié)制的擴張所造就。就像湯因比當年評論斯巴達的衰敗與滅亡時所說,斯巴達在征服世界時同樣被自己的征服行為本身所征服,為被征服者吞滅。如果把被征服者當作環(huán)境的一部分,可以說,斯巴達的滅亡是因為對環(huán)境的過度索取所致,以致于自己終于淹沒于環(huán)境之中?梢栽秊槔倪有羅馬帝國,同樣是無節(jié)制的擴張加速了它的崩潰。古羅馬早已灰飛煙滅,然而,與它同樣古老的圣馬利諾卻存續(xù)至今。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共和國,一個位于意大利內(nèi)陸的山頂上的國家。生活在這個最古老的共和國的人民,仍然享有足可以令人尊敬的幸福自由。幾年前,當筆者游歷其間,感覺自己到了一個政治意義上的世外桃源。
帝國、革命與資本
一將功成萬骨枯。面對歷史的血雨腥風,我們不得不感嘆霍布斯的那句名言:“人對人是狼”。人類文明史,不過是一部關(guān)乎狼戰(zhàn)的野蠻史。而一個帝國或“觀念”的勝出,就是在弱肉強食的狼群之中進化出一個首領。無論是十字軍東征,還是殖民時代以來歐美列強覬覦全球的擴張,都為此寫下了堅實的注腳。如1900年的《杜利先生的哲學》里德國皇帝所說,“當你們置身中國人當中……要記住你們是基督教的先鋒,并用你們的槍尖戳穿你們所見到的每一個可恨的不信基督教者,讓他了解我們西方文明的意義……而如果你們偶爾順便撿到一點土地,絕不要讓法國人或俄國人把它搶去!痹诖艘饬x上,宗教和主權(quán)成了滿足人性擴張的工具。要在解放人的同時馴服人們蘊藏于工具之中的侵略性,就是要反對一群人“以工具(譬如主義與國家)之名”流放另一群人。
若干年前,筆者曾就“白色恐怖”與“紅色恐怖”做了一個區(qū)分。如果我們以圓為例,白色恐怖從中央(圓心)到底層(圓周),因此是個半徑問題,然而,紅色恐怖是從底層(圓周)到中央(圓心),在革命改變方向后,繼而從中央(圓心)再到底層(圓周),是個直徑問題。
換句話說,革命一旦失控,背離初衷,同樣彰顯其擴張本性。這也是為什么羅伯斯庇爾在法國大革命以前是個堅定的死刑廢除者,甚至愿為堅持這一人道主義原則“拂袖而去”。然而,當革命的馬車沖出了原有的跑道,斷頭臺豎起,無數(shù)曾經(jīng)擁護革命的才子佳人也不得不摔倒在巴黎的斜陽血泊之中,甚至羅伯斯庇爾本人也不能幸免。
縱觀人類歷史,我們看到無數(shù)以自救為目的的革命,從底層發(fā)起,席卷全國。然而,當革命如火如荼或難以為繼時,必然誕生出一個“解放全人類”的偉大目標,革命因此變成一種沒有節(jié)制的擴張。正是深受這種擴張邏輯之害,我們今天在總結(jié)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時,要著重強調(diào)消極自由乃是一切自由的根基。倘若我不稀罕你的自由,你便不能強行加之于我。
從某種意義上說,資本同樣具有自我復制與擴張的能力,所謂“錢生錢”,講的也是這個道理。在資本面前,每個人都是生意的對象。且不說鴉片戰(zhàn)爭是因為當年的“日不落帝國”在為資本擴張尋找出路,即使今天我們平素里所見到的推銷語錄如“將冰箱推銷給愛斯基摩人”同樣見證了資本之無孔不入。21世紀,當各種網(wǎng)絡與傳播技術(shù)在“地球村”里攻城略地,徹底“改變地球的面貌”(韋爾特)時,資本的擴張已經(jīng)從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一張張談判桌上。所以,當世界各地的商業(yè)領袖在達沃斯世界經(jīng)濟論壇上談笑風生時,在地球的另一角,一些以弱勢群體代言人自居的社會人士早已成群結(jié)隊,要力挽世界于資本狂瀾之中。
病毒式復制與細胞式復制
復制與擴張無所不在,文明的沖突實際上就是自我復制的沖突。從本質(zhì)上講,這種自我復制既可以形成文明,也可以毀滅文明。筆者在巴黎大學做論文,受霍布斯的啟發(fā),曾將以上諸種擴張批評為“人對人是病毒”,借此闡述人類無節(jié)制的擴張必將導致自我毀滅。
“病毒式復制(擴張)”只有行為,而不關(guān)乎生命的任何意義,其存在只是復制自己,摧毀宿主,然后玉石俱焚,歸于寂靜。慶幸的是,與這種自我毀滅式的“病毒式復制”相對應的是,我們發(fā)現(xiàn)“細胞式復制”。區(qū)別于前者的是,“細胞式復制”是基于生命體形成與繁衍的一種成長。如果說“病毒式復制”注重于一種橫向的行為,追求的是一時一事的輝煌,并最終走向毀滅,那么“細胞式復制”注重的則是縱向的生命本身。前者是無節(jié)制的,只圖一時快意與殺心的擴張,而后者是蓬勃而內(nèi)斂的,是在一定的秩序下獲得生命并繁衍生命,其所追求的是生命與文明的源遠流長。
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上來看啟蒙運動,就不難發(fā)現(xiàn),啟蒙運動之所以最終釀成悲劇,正是因為人類的思想行為沖出了應有的邊界并最終與暴力合流,如陳獨秀所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當美好的愿景遮蔽一切,當啟蒙的光明變成了令人失明的萬丈火光,當全知全能的“萬有理性”開始強施于人,我們所見證的正是這種擴張邏輯,其惡果如伏爾泰所說,“人人手持心中的圣旗,滿面紅光走向罪惡”。
從這方面說,今天我們反思啟蒙運動,并不是反對啟蒙所帶來的光明,而是反對這種打著強制烙印的“光明擴張”,反對“以光明的名義縱火”,反對啟蒙運動所滋生的這種“真理在手”的“擴張理性”。當國民的思想被這種強力光明掏空,當“擴張理性”開始上升為國家信仰,這可憐的人類因此注定要被再次推上災難的邊緣。事實上,發(fā)生在20世紀慘絕人寰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便是“光明起火”所致。
一切正如霍布斯鮑姆所說,“假如1913年前歐洲中產(chǎn)階級分子提到‘大災難’這個字眼,幾乎一定是與少數(shù)幾個創(chuàng)痛事件有關(guān),與他們漫長但大致平靜的一生所涉及的少數(shù)創(chuàng)痛事件有關(guān)。但是,1914年以后,我們可以大致肯定地說:即使是對那些在私生活中最不容易遭遇災禍的人而言,‘大災難’這個字眼也一定代表其他更大的不幸事件!比欢,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改寫了人們關(guān)于災難的定義!翱藙谒乖谒行缘臅r事劇中,將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稱為‘人類文明的末日’!保ɑ舨妓辊U姆)同樣,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使整個地球都燃燒起來。在崇拜強力的擴張邏輯下,啟蒙之光終于變成了席卷全球的熊熊戰(zhàn)火。
人類如何進步?
西哲說,人與動物的本質(zhì)區(qū)別是“人會制造和使用工具”。但是,會制造和使用工具,并不足說明人類何以會保持進步。人類之所以會進步,是因為人類有一種“洗心革面”的精神與勇氣,在于人不但會制造和使用工具,還會順應時勢更換工具。從這個角度來說,啟蒙運動不但沒有終結(jié),而且永遠不會終結(jié),啟蒙將與人類同在。而所謂啟蒙,就是在自由交流的基礎上,讓有思想的人更有思想,讓有力量的人更有力量,就是要不斷地制造工具,并在必要的時候更換工具,使人類保持一種持之以恒的進步。
筆者以為,衡量人類進步有兩個關(guān)鍵性的價值,其一是自由,其二是合作,而合作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自由設置界限。二者缺一不可。略知科技人類學的人知道,科技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人類的自由,但是科技的發(fā)展并不必然意味著人類進步。就像伊索寓言中的舌頭,科技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也可能是最壞的東西。任何一項重大發(fā)明,如果沒有與此相關(guān)的人類在心智理性與制度建設上的成長,那些沉睡在科技之中的罪惡最終會蘇醒,并以前所未有的蠻力制造并放大人類所遭受的苦難。當工具可以毀滅它的創(chuàng)造者時,創(chuàng)造者變成了弱者。正是在此背景下,人類和解因此變成了一種“不成功,便成仁”的群體自救。
20世紀人們對工具理性的批判,正是意識到人發(fā)明了工具,同時受到工具的奴役。當然,這種工具同樣包羅一切主義與社會契約。人們批評烏托邦運動及各種主義所帶來的惡果,實際上是將自己從工具理性中解放出來。
1904年,凱恩斯說,“民主政治尚在測試之中,但是到目前為止它還沒有招致恥辱!比欢10年后,當民主與極端民族主義合而為一,“國家權(quán)利”超出了原有的界限,吞滅曾經(jīng)授予它權(quán)利的人,悲劇就在所難免了。換言之,當主權(quán)變成難以馴服的猛獸,當國家這人類的工具超出了工具的范疇轉(zhuǎn)而成為人的主人,于是便有了意大利農(nóng)婦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快逃,祖國來了!
自《物種起源》刊印以來,達爾文的進化理論受到了廣泛的推崇。社會達爾文主義更讓一些個人、團體甚至國家爛熟于胸、入骨入髓。然而,早在1902年,克魯泡特金便發(fā)表《互助論》,反對社會達爾文主義者把“生存競爭”看作是進化的主要因素,認定“互助”是生物的本能,“互助法則”才是一切生物包括人類在內(nèi)的進化法則。對于以上兩種理論,今天我們?nèi)粢云匠P囊曋,不妨把它們當作互補的兩翼:從達爾文的進化觀出發(fā),人要解放自己,要超拔于環(huán)境,要懂得如何自我實現(xiàn),自立自強;
從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觀出發(fā),人更要懂得合作,懂得共存共生。換言之,前者解決的是個體自由與自我實現(xiàn)的問題,而后者解決的是人類整體性生存的問題。前者給后者以力量,后者給前者以保障。
在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發(fā)表近一個世紀后的1998年,戈爾巴喬夫在《20世紀的精神教訓》一書中提到全人類的共生主義:“我們的共同家園是這個世界本身,我們的命運是相同的,如果說某一個地區(qū)只想著自己繁榮昌盛,而身邊的整個世界都是饑荒的話,它的繁榮是不可能的!睋Q句話說,任何一個國家,想要成為強國,而周邊的國家都變成窮困匱乏的地區(qū),也是不可能的。無論你愿不愿意,我們的命運總是息息相關(guān)的。
21世紀是和解的世紀
法國有句諺語,“了解即寬恕”(Tout comprendre c’est tout pardonner)。盡管這句話并不完全為霍布斯鮑姆所接受,但是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了解是寬恕的前提。倘使我們的歷史被人為地遮蔽或篡改,那么這種寬恕就像是無本之木,終究是漂泊無基。正是這個原因,我們看到了法、德兩國共辦ARTE電視頻道,共同梳理民族記憶的重要意義。了解不是偏聽“一面理”,而是共同面對與聆聽,交叉驗證,讓謊言被揭穿,讓真實的歷史浮現(xiàn)于“民主地記憶”之中。
援此而論,亞洲國家的和解,既要基于偉大政治家的宏圖遠略,同時也需要各國政府與民間一起,拋棄成見,共同修正各國的“一面理歷史”。梳理記憶,不是無謂地糾纏于歷史的細枝末節(jié),而是為了更好地面向未來。就像今天,當我們透過歷史的煙塵回望過往的兩個世紀,仿佛參加一場別開生面的告別。要告別的就是那種只爭自由卻不爭合作的歷史。
筆者相信,21世紀將是人類和解的世紀,人類文明將從野蠻的競爭走向各持底線的合作。個體獨立是為了群體和諧,猶如民族獨立也是在追求平等對話的基礎上最終促進人類和解。所以,如果說20世紀人類解決了獨立問題,21世紀將著重解決全人類和解與合作的問題。正是在此基礎上,始于上世紀后半葉的歐盟建設、主權(quán)讓渡、全球治理、國際法等觀念能夠如此牽動人心。
當然,筆者所謂人類和解,并不局限于人對人,它同樣包括人與自然的和解。今天,我們應該回到“自然人”或“生態(tài)人”的概念來重新思考人的意義。寫作此文,正值北京沙土肆虐之際,京城的媒體陸續(xù)用“滿城盡帶黃金甲”來形容這場沙塵暴。早在1000多年以前,黃巢曾經(jīng)以菊花為詩,直抒胸中無限抱負。而今天,當我們看到北京的天空“下土”、“小土轉(zhuǎn)中土,中土轉(zhuǎn)大土”,看到“夜降30萬噸浮塵,人均20公斤”時,方明白“滿城盡帶黃金甲”另有情趣。大風起兮沙飛揚,誰曾料想,可以豪言“我花開后百花殺”者,如今已不是手持樸刀棍棒的“叛民”,而是那些溫遜的、日日任憑我們踩踏的沙土。透過這場“沙土起義”,仔細想來,我們?nèi)祟愐徒獾臇|西委實太多,而21世紀的當務之急,這個世界是否會好,更取決于我們關(guān)于人類持久自由與幸福的態(tài)度。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