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9月，我從鄉(xiāng)下回到成都。這月下旬，聽說各單位傳達了一個通知，國慶節(jié)將不在天安門廣場集會，也不舉行游行慶�；顒印＿@是相當異乎尋常的事情，因為自1949年以來，每年都要舉行這種活動。特別是“文革”期間，毛澤東和他的“親密戰(zhàn)友”林彪，即使不在國慶節(jié)，也經(jīng)常在天安門城樓檢閱群眾的游行，一些敏感的人猜測，可能中央出了大事。

　　國慶之后我回到鄉(xiāng)下，一天下午，一個同學急匆匆地來到我那里，告訴我，林彪圖謀政變未遂，乘飛機企圖外逃，在飛往蘇聯(lián)的途中座機被擊落，墜毀于蒙古，現(xiàn)在北京正在大力清查林的余黨。我聽了驚得目瞪口呆，忙問消息是否屬實。這時又來了更多的知青，紛紛證實這一消息。大多數(shù)人是從外臺廣播知道的，個別人在成都就聽到了傳聞，還有人是直接得之于官方渠道。一下子，大家無心干活了，坐下來長時間議論這件事。知青們對此除了感到驚異之外，還明顯地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情緒。顯然，這對“左派”來說是一件大丟面子的丑事。他們很難向全國人民，向全世界作出解釋。

　　知青往往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有人指著公社辦公室里掛的林彪畫像說：“這人早就完蛋了，該把他的像取下來！”有人勸告小學教師，不要再帶領(lǐng)學生念誦“林副主席指示”，祝愿“林副統(tǒng)帥身體永遠健康”。他們的言論把當?shù)馗刹亢徒處焽樀没觑w魄散，有的人還受到公安機關(guān)追查。幸好正式文件很快就傳達下來，聽宣讀文件時，整個會場肅穆得出奇。聽說，在縣以上干部聽傳達時，有人驚嚇得如五雷轟頂，有人氣急敗壞，如喪考妣，還有人當場昏倒在地。

　　人們預想的難堪局面并未出現(xiàn)，黨中央發(fā)布了一個又一個文件，公布了一批又一批材料，揭發(fā)林彪及其同黨的罪行。文件指控林彪是鉆進革命隊伍的投機分子，連他善于打仗這一點也被否定。如果聽信這些指控，自然會認為林彪從來就不是好東西。但人們?nèi)匀粫�問，他怎么當上了“最親密戰(zhàn)友”，登上了“副統(tǒng)帥”的位置？我和我的朋友們，我想還有全國人民，都在等待著解釋。如果沒有很好的解釋——當然不可能有——顯而易見，惟一的辦法是承認錯誤，承認讓他當上第二號人物是錯誤的。

　　林彪作為毛澤東惟一的親密戰(zhàn)友和接班人的地位，是寫人了黨章的，他是中共九大選出來的。如果他是靠密謀登上高位，那么可以揭發(fā)他、批判他了事。但他自從50年代就是黨的副主席，在“文革”中，中央文件、黨的報刊一直稱頌他“把毛澤東思想紅旗舉得最高”，現(xiàn)在怎么會圖謀政變，怎么會投敵叛國呢？當初為什么要選他？毛澤東為什么要讓他當自己的接班人？把這樣一個英雄強加于全國人民，現(xiàn)在他出事了，難道可以不交代，難道可以只說一句“他早就是壞蛋”？黨的法定接班人為什么會倉皇出逃，并葬身荒漠？六個政治局委員怎么一下子成了“反黨集團的主要成員”？黨的內(nèi)部在搞什么名堂，是怎么回事？黨不是被稱頌為“光榮、偉大、正確的黨”嗎？這樣一些問題，長時間在我心中撞擊。

　　后面還有出人意料的好戲。中央發(fā)了一個文件，轉(zhuǎn)載了一封據(jù)說是毛澤東于1966年7月8日寫給江青的信，信中似乎表示他不大同意林彪對他搞個人崇拜。這封信的內(nèi)容現(xiàn)在被解釋為毛澤東早就知道林彪心術(shù)不正。

　　本來，毛澤東被塑造為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明察秋毫、洞察一切的萬能之神。但他培養(yǎng)。指定的接班人卻要暗殺他，是個野心家，投敵叛國的反革命，這已成了天大的笑話？現(xiàn)在當局拿出材料證明，毛澤東早在發(fā)動“文革”時就看透了這個壞蛋，看來毛澤東并未犯錯誤，他依舊料事如神。

　　我聽傳達這個文件時，已經(jīng)調(diào)回成都當工人。許多人被這封信弄糊涂了，簡直未料到還可以這樣來解釋。據(jù)說這封信是毛澤東寫給江青的，林彪事件是一個關(guān)乎全黨全軍全國的政治事件，毛、江夫妻之間的私房話怎么能證明毛澤東不但沒有責任，而且還是先知先覺？而且，信上只說毛澤東不太樂意過分吹捧他，并沒有正式地在政治上否定林彪；
其次，如果聽任官方的解釋，毛澤東暫時讓林彪吹捧自己是為了打倒劉少奇，那么這不是明顯地在玩權(quán)術(shù)、搞陰謀嗎？這難道是一個“偉大領(lǐng)袖”的作為，他不是發(fā)出過“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的號召嗎？總之，官方的解釋矛盾百出，不論你聽信哪一方面，都會在另一方面露出破綻。

　　一個無法回避的、全國人民都明白的問題是，為什么沒有人認錯？為什么毛澤東本人不認錯？既然企圖以一貫的手法愚弄人，人們就只能得出自己的結(jié)論。許多人在政治上不那么信任領(lǐng)導人了，也不再認為毛澤東的話句句是真理了。

　　我充分了解林彪事件在破除我們這一代人的政治迷信方面起了多大作用。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們疏離“文革”中官方政治教義的過程早在運動中期就已經(jīng)開始。懷疑不斷地增加，否定不斷地產(chǎn)生，林彪事件使許多人完成了這一離經(jīng)叛道的過程。

　　由于毛澤東采取發(fā)動群眾，運用“四大”的方式來搞運動，黨內(nèi)的矛盾和陰暗面在老百姓面前得到相當程度的暴露，人們知道了許許多多他們以前無法想象的事。

　　有人在大字報中“揭發(fā)”，領(lǐng)導干部們并不都是如他們自我標榜的那樣是人民的公仆，而是享受著驚人的特權(quán)，有的過著奢侈的，甚至是糜爛的生活。比如，大字報揭發(fā)四川的某負責人，一人就占有四棟樓房，每次在溫水游泳池中游泳，就得耗去數(shù)噸煤。他和其他高官跳舞、看戲、游泳，都要抽調(diào)歌舞團貌美個高的女演員作陪。他們的高干病房簡直是療養(yǎng)的天堂，那些漂亮的護士往往成了他們發(fā)泄淫欲的對象。他們可以用外匯購買國外高檔消費品，在國內(nèi)也有只對他們開放的特供商店，他們的子女從幼兒園起就享受特殊照顧和教育。這些揭發(fā)大多出自他們的下屬、秘書、警衛(wèi)，就算只有一部分真實，也足以使人猛省。

　　“文革”前，各級領(lǐng)導在實際生活上樹立了一大批模范人物，作家在小說、電影、戲劇中塑造了各種英雄形象，他們都被用來教育青少年，使他們形成革命的人生觀。但“文革”把這一切都打得粉碎，把許多模范說成是假典型。比如，四川有個農(nóng)婦叫冷月英，據(jù)說曾被大地主劉文彩長期關(guān)在水牢中，她的事跡流傳全國，她到處作報告，控訴舊社會，歌頌救命恩人共產(chǎn)黨和毛主席。但“文革”中有人“揭發(fā)”，她根本就沒有關(guān)過水牢，她講的故事是編造的。“文革”前出版的小說《紅巖》是一部臉炙人口的作品，書中描寫了共產(chǎn)黨員被捕后在國民黨的監(jiān)獄中進行堅貞不屈的斗爭。但“文革”一爆發(fā)，小說作者羅廣斌就被宣布為“叛徒”，他跳樓自殺身亡。書中的革命英雄也被說成要么是叛徒，要么是純屬子虛烏有。一大批對青年學生有影響的小說，如《青春之歌》、《三家巷》，被宣布為大毒草，書中主人公的高大革命形象被徹底否定。

　　“文革”運動一波三折，翻來覆去“，一個干部，一會兒是黑幫，一會兒是革命者；
一項政策，一會兒是黨的英明決定，一會兒又變成了資產(chǎn)階級反動路線，弄得人們莫衷一是，使得黨的權(quán)威喪失殆盡。政治上的不擇手段和實用主義，使人不可能維護真誠的信念。我在運動中聽說總部頭頭C講，在聶元梓的辦公桌里，同樣放著兩種截然相反的材料，一種說中央某個有爭議的人物是黑幫分子、野心家、陰謀家，應(yīng)堅決打倒；
另一種說他是真正的革命者，是毛主席的人。她可以根據(jù)形勢拋出不同的材料，以撈取政治好處。當然，引起人們竊竊議論的還有毛澤東本人。比如，陳伯達給他當了幾十年秘書，1958年的廬山會議后替他寫文章大肆批判彭德懷，“文革”中出任‘中央文革小組”組長，專門闡發(fā)他的“文革”理論。但在1970年的廬山會議上，陳站在林彪一邊，毛澤東馬上宣稱他和陳共事30多年，兩人從未很好地合作過。在次年1月底，中央又發(fā)出大量材料，說陳是叛徒、老牌反共分子。人們不禁要問，那么為什么要用陳伯達這樣的人來領(lǐng)導文化大革命呢？他以前撰寫了那么多文章批判彭德懷，批判毛澤東的其他政敵，還算不算數(shù)呢？

　　黨中央的專案組指控劉少奇是叛徒、內(nèi)奸、工賊，還指控劉少奇的妻子王光美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特務(wù)。我于1969年在學校聽到傳達關(guān)于他們的“罪行審查報告”時，就感到其證據(jù)根本不說明問題。即使其他人不善于懷疑，相信所公布的“罪證”，他們也會問，叛徒、內(nèi)奸、工賊是怎么當上了黨的副主席和國家主席的呢？一個黨和政府，如果它的大多數(shù)重要領(lǐng)導人都是“壞蛋”，它怎么可能是“光榮、偉大、正確”的呢？

　　有趣的是，相當多的紅衛(wèi)兵和老百姓對于“文革”產(chǎn)生懷疑和抵觸，是從了解到江青的歷史和個人生活開始的。江青當過演員，嫁過若干個丈夫，曾經(jīng)有過十分浪漫和風流的經(jīng)歷。在“文革”中，從失勢的高官到普通老百姓，都愛議論江青這段“不光彩”的歷史，這種人身攻擊是對“文革”不滿的表現(xiàn)。這里有可悲的一面，按照中國封建文化傳統(tǒng)，一個當過“戲子”，嫁過許多丈夫的人是不吉之物，是“禍水”。而中國封建王朝的文官武將們不敢指斥“昏君”，卻大肆抱怨和批評“妖后”害君誤國。在這種意義上，對江青的個人攻擊是不足論的。但另一方面，既然江青把與她經(jīng)歷相似的一大批人當成十惡不赦的壞蛋打翻在地，那么人們用同樣的標準來衡量她的過去，就是合理的。她把30年代在上海文藝界與她共事的人全打成黑幫，又怎么能期望人們對她有好印象呢？

　　當然，對于紅衛(wèi)兵這一代而言，改變政治信念的主要原因是他們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拔母铩背跗�，為了煽動他們起來“造走資派的反”，把他們封為“革命小將”、“革命先鋒”，請他們到北京，上天安門城樓。而到了運動后期，不是指責他們犯了錯誤，就是把他們打成反革命，中學生則統(tǒng)統(tǒng)趕下鄉(xiāng)去。卑賤的生活，中國農(nóng)村極度貧窮落后的現(xiàn)實，猶如給心靈中不滿的火種煽風、澆油。與我同齡的這一代人，其中大多數(shù)都有一個明確的認識：“我的生活給毀了�！碑斎�，其中少數(shù)人在“四人幫”垮臺之后通過高考等途徑獲得了一定的社會地位，但這種人既然能夠在艱苦無望的條件下堅持自學和奮斗，他們就更不會淡忘那惡夢般的歲月。

　　對于我來說，拋棄和否定“文革”中形成的政治觀念，是一個更為緩慢的過程。因為我堅持以下兩點，一、現(xiàn)象往往不能說明本質(zhì)；
二、判斷歷史性的是非功過，要盡可能把自己的切身利益撇開�！拔母铩痹斐傻钠茐暮蛣觼y，紅衛(wèi)兵被玩弄的下場和下鄉(xiāng)的艱苦生活，當然促使我懷疑和思考，但它們不是使我改變的根本原因。

　　在“文革”前，中國的青少年普遍相信這樣一套政治神話，即中國大陸是世界上最自由、平等、富裕、強大的國度，世界上其他國家（也許除了阿爾巴尼亞、朝鮮、越南）的人民都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我們的責任是解救他們。當然，我們有一支舉世無雙的軍隊，但我們最熱愛和平，不想靠武力輸出革命，等等。

　　但在鄉(xiāng)下，當我們用鋤頭打土，用扁擔挑谷的時候，人們從空中電波中得知阿波羅號飛船已經(jīng)使美國宇航員登上了月球。中華民族對月亮有特殊的感情，嫦娥奔月的神話故事在中國人民中間世代相傳。當人類將這一瑰麗的夢想變成現(xiàn)實時，我們正在鄉(xiāng)下過著斷糧缺柴的日子。是誰代表人類實現(xiàn)這一偉大夢想的？竟然是那最兇惡的敵人，最反動、最腐朽的“美帝國主義”！

　　在1970年初，我偶爾翻到一張內(nèi)部發(fā)行的《參考消息》，上面登載一則消息說，日本上一年的鋼產(chǎn)量大約是一億噸，我看了大吃一驚。日本的國土是中國的幾十分之一，我們的社會主義優(yōu)越性是怎么回事？我的思想的改變和政治神話的破滅同步進行，現(xiàn)實生活中每一件殘酷的事、荒唐的事，對黨史和中國近代史上每一件事實的重新認識和評價，都在瓦解那個神話。對我而言，可能也是對我們這一代的大多數(shù)人而言，林彪事件是發(fā)生在眼前最荒唐、最可笑的事件，它為人們懷疑、探索和否定“文革”作出了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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