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勇:“簡潔”的當代源泉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對90年代許多小說風行“內心敘事”,李陀先生發(fā)了一通感慨說,這種心理描寫特別時髦,尤其是第三人稱的間接引語這種技巧,幾乎變成了很多作家,特別是青年作家的主要寫作手段。這種寫法的一大問題就是速度慢,慢得讓人不耐煩。這是種冗長、單調又十分隨意的寫作風格,粗糙而簡單的寫作技巧。于是,他以敘事簡潔——敘事速度滿足現(xiàn)代讀者對于節(jié)奏和速度的需求——推薦了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長篇小說《挪威的森林》,說村上春樹這種寫作方法,或許和美國的偵探小說的影響有關,美國的偵探小說沒有那么多的心理活動,推動敘事的往往只靠直觀的對話和行動,與電影的敘事有很多共同之處。他又從《紅樓夢》沒什么心理描寫,總是對話——行為——對話——行為,從古典中找出這種簡潔敘事的傳統(tǒng)(見2001年第3期《上海文學》)。
不知怎的,我老是記起雷達的短文《縮略時代》(它同時又是雷達一本散文集子的書名)的“縮略”二字。雷達措的是一種生活現(xiàn)象,是他為今天的時代一個印象式的命名?s者,把原先應有的長度、時間、空間壓縮;
略者,省略、簡化之意。在今天,連語言也在縮略化。不過,他沒為“縮略”一個勁地歡呼喝彩,而是表示了自己的擔擾:省略了不該省的,早晚會找麻煩,一言以蔽之:縮略有危機。
一個講文學風格文學技巧,一個講生活現(xiàn)象,風馬牛不相及,但在精神的局面,我感覺李陀有很強的縮略意識,尤其在對“內心敘事”否定性評議里,他有關小說敘事簡潔化呼吁包含這種縮略的意味。
把沒有什么心理描寫的,對話——行為——對話——行為的寫作風格來提倡,我可以認同李陀;
作為讀者,誰都可以喜好甚至大聲呼吁某一種文學風格;
但是對李陀把90年代風行的“內心敘事”歸結為一種冗長單調的寫作技巧及狀況而否定,我卻不以為然。
誰都知道,90年代的中國文學已走向成熟,它借鑒并融匯了許多小說現(xiàn)代技巧(風格)而展現(xiàn)出新的藝術風貌。20世紀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的潛意識、“里比多”意識——心理分析給文學拓展了新的藝術空間。內心敘事顯然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小說技巧(風格)。心理描寫并不是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陪襯或注釋,同樣是展現(xiàn)人物性格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力依據。這種藝術方法成為中國作家的集體取向顯然是80年代以后的事,說補課也好,吸收也好,“心理敘事”的確豐富了小說的血肉,顯現(xiàn)了人物心靈的復雜和深邃。這種藝術風格的作品同樣造就了它的讀者群,或者說,讀者——社會有這種藝術—精神的需求。人要通過閱讀了解自己塑造自己。我本人在小說寫作上就喜歡這種表現(xiàn)手法,自然我也喜歡讀這類作品。
一個作家喜歡并選擇某一種寫作技巧(風格),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技術層面的借鑒移植問題,而是心靈感應與希望表現(xiàn)紛繁復雜的外宇宙(外在世界)內宇宙(內心世界)——追求的結果。內心敘事也可稱心理現(xiàn)實主義,它不僅僅是藝術方法藝術技巧,而且是觀照與表現(xiàn)大千世界人物心靈的思想方法,它極大地豐富了新時期文學是不言自喻的。在揭示人性的細微、繁復與變化萬端方面,確有包括白描在內的簡潔的藝術技巧不可替代的作用。
內心敘事——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藝術的發(fā)展也呈現(xiàn)諸多不同的藝術風貌。有茨威格(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的內心敘事,有莫洛亞克《愛的荒漠》的內心敘事,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的內心敘事,有?思{《喧嘩與騷動》的內心敘事,有納博科夫《洛麗塔》的內心敘事,有當代蘇珊•希爾“封閉式心理”的內心敘事,等等。當然,就像當年陀氏“刻劃人身上的人”的內心敘事受到非議一樣,這類作品手法受到批評也是正常的。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不足為奇。當代中國,也出現(xiàn)過《古船》《白鹿原》等“內心敘事”較為成功的作品。作家選擇某種藝術手法是其美學觀藝術觀決定了的。
我們還可以發(fā)現(xiàn),一般而言,走“內心敘事”之路且獲得成功的作家年紀都在青年或盛年,而老年寫作往往較簡單、簡短、簡明——簡潔。大概年富時候作家精神充沛,藝術感覺綿密而敏銳,生理——藝術沖動較強,激情如火焰可以燃燒好一陣子。“內心敘事”與“內心沖動”相表里。在我們中國,也必須看到作家自身的精神狀況,由于文化的和歷史的原因,中國作家精神內斂程度特強,把許多應該表現(xiàn)的細微而深刻且符合人性的東西往往給內斂掉了,形成了梅尼日科夫斯基說的,“在俄國生活中存在的東西,在俄國文學和語言中已消失或遠不曾出現(xiàn)。生活已經走向不可言說的深處。現(xiàn)在,寫的比發(fā)表的有意義;
產的比寫的有意義;
再說到底,沒有說出來的比說出來的有意義。”這種精神極度內斂而產生的作品,恰恰形成了簡潔的藝術風貌。就拿沒什么心理描寫的對話——行為——對話——行為的簡潔的藝術手法及文本來說,確實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美學風格,但不能肯定它們就一定擁有了簡潔的美學品格。
其實,中國的古典以《紅樓夢》為例,盡管沒什么心理描寫,對話與行為占了相當篇幅,但也應該看到,曹雪芹花了諸多心思筆墨去寫餐席衣飾詩詞歌賦,這些細膩不乏冗長的描敘拿今天的標準也是欠簡潔的,但這些恰恰成了文本的有機組成部分,去掉了這些描敘,《紅樓夢》還成為名著《紅樓夢》嗎!影視的《紅樓夢》正是立足整體的文本拍攝的。
好的文學文本永遠是好的影視的源泉。不錯,在影視里,對話簡潔;
影視和其它藝術樣式(如美術)的簡潔也給小說以啟迪。別忘了,影視的豐富畫面同對話同步展出,甚至是無聲的展出,即它擁有豐富的畫面語言。藝術樣式藝術手法的滲透是互相的。小說確應從其它藝術樣式中汲取養(yǎng)料。但小說不應一味追逐效仿影視的簡潔,小說(文學)應該永遠有雍容華貴的藝術面貌而成為影視及其它藝術樣式的“美學高山”,“對話——行為”和“內心敘事”皆在其中。文學文本永遠有不可替代的藝術功能。文學文本應該永遠成為呈現(xiàn)一個時代豐繁精神生態(tài)的載體。
當然有各種各樣的文學文本。對內心敘事的文本也同樣有個簡潔的問題,但這種簡潔是建立在自身藝術形態(tài)基礎上的簡潔,建立豐繁豐沛基礎上的簡潔,即承認其特點和優(yōu)點,即以“我”為主,而不是舍“我”求末。說白了,內心敘事的文本是離不開心理描寫的,如何簡潔又能達到較好的內心敘事的藝術效果,才是這類作品真正的簡潔之路。
盡管我們在內心敘事上出現(xiàn)了較好的作品,但這種藝術樣式在中國尚年輕,遠沒達到盡美臻美的境地,何況許多作家不約而同地采取這種藝術技巧本身就說明這既是表達的需要,也是讀者——社會的需要。“簡潔”的當代源泉在當代生活,內心敘事的簡潔的源泉主要還在于已構成傳統(tǒng)的文本上,在于喜歡這一樣式的讀者,而不是受制于遙遠時代的作品,受制于影視和其它藝術樣式。
這是因為,閱讀,特別是文本閱讀,已成人類的基本習慣基本行為,是健全人類心智的心需途徑。不能設想,那種沒有心理描寫的,僅寫對話和行為的文本和偵探電影,一味追逐速度節(jié)奏的簡潔藝術,會成為陶冶和提升人類精神境界的捷徑。君不見,看不見的精神會向看得見的物質(包括物化動作化的行為)討回代價,這種種補課還算少嗎!各種藝術樣式和文本都有存在的充分理由,都有其最鮮明的藝術風貌,所謂簡潔或豐繁,都有各自的藝術起點即質的規(guī)定性。就像我們現(xiàn)在提倡的儉樸是建立在較豐富物質生活上的檢樸,而不是要回到過去那種清湯寡水式的檢樸。那種以一已之好惡操“板斧”一路砍去的做法往往失之簡單和片面。
2001.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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