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宇寬:從思想啟蒙到邏輯啟蒙——孫東東言論的啟示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日前《中國新聞周刊》發(fā)表一篇文章題為《把精神病人送到醫(yī)院是最大的保障》,指老上訪戶“不說百分之一百,至少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精神有問題,都是偏執(zhí)型精神障礙! 還說“你們可以去調查那些很偏執(zhí)地上訪的人。他反映的問題實際上都解決了,甚至根本就沒有問題! “偏執(zhí)型精神障礙屬于需要強制的一類,因為它擾亂社會秩序!苯Y論是把這些上訪者都要送進精神病院。作者是北大司法鑒定室主任孫東東教授,他同時還是國家衛(wèi)生部專家委員, 精神衛(wèi)生法起草小組主要成員。
這樣的言論是駭人聽聞的,大概只有在希特勒德國或者斯大林的蘇聯(lián),才會有一個占據很高學術位置的人物公開發(fā)出這樣的言論。包括鄢烈山,楊恒均等知識分子都表達了清晰的批評,包括在網上很多發(fā)言都指責這是一種迎合某種權勢意圖的投機行為,是學術品德的問題。但在我們看來,把這個問題道德化,遠遠沒有觸及問題的本質。
孫東東教授這次的荒唐的言論,并不同于以往一些被媒體意外披露或者曝光的失言,如果他是公開說一套,私下說一套,那可以很簡單的判斷他是品德有問題。而這次孫教授是有選擇的和媒體接觸,主動的觀念表達。如果他是為了投機,他完全可以在幕后策劃,而不跳出來公開發(fā)表言論,成為眾矢之的,換句話說,他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他相信,就是這樣,而且就該這樣,孫教授不是為了討好誰,迎合誰,而是他思考的結果——就是要把那些老上訪戶送進精神病院。
這是最讓人感到悲哀的,說一個人品德不好是最簡單的,要搞清楚為什么一個北大的教授會有這樣的大腦運轉結果,才是最本質的問題。
又有于建嶸先生發(fā)文指出孫東東是在”拍腦門做學問”,在我看來這種批評也沒有觸及問題的關鍵,事實上孫教授如果真的能多拍幾下腦門也不至于說出這么糊涂的話來。
有一些邏輯常識的人,很容易看出來孫教授的言論,有兩個最簡單的邏輯漏洞:
第一, 沒有定義和界定,就下結論。
明確的定義是清晰的討論問題的前提,而中國人最愛犯的邏輯錯誤,就是連討論什么都沒搞清楚,就敢下很大的結論。比如孫教授的結論是上訪者“反映的問題實際上都解決了”,可他沒有搞清楚“解決”的定義是什么?你去問信訪局的人,對他們來說,把上訪材料發(fā)回當?shù)卣,讓當(shù)卣讶祟I回去,在他們的工作記錄上就算“解決了”,而對于上訪者來說,要“落實政策”,甚至要正義得到伸張,才算是“解決”。孫教授對于上訪者是一種什么樣的偏執(zhí)性精神障礙也沒有界定,偏執(zhí)有很多種類型不能混為一談,在很多人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如果一個人沒有偏執(zhí)到要砍人,或者縱火,只是要討個說法,在任何文明社會,都沒有理由要把這樣人強制送進精神病院。
第二,看見現(xiàn)象,卻不講因果關系的推導。
孫教授的觀察并非沒有道理,他說老上訪戶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精神病,我要說一句公道話,他的這個觀察沒有錯。因為我自己2003年到2005年之間曾經到北京南站的上訪村作過比較長期的調查研究,訪問過上百個案例,可以說那些上訪戶都有一定的精神偏執(zhí),說他們都有神經病也不是可以?墒钱斘伊私饬怂麄兊慕洑v,我唯一的結論是,任何人如果遭遇了像他們所面對的那樣的不幸和不公,也一樣會瘋掉,不論是我自己還是孫東東這樣的教授。前一段時間北大清華有一批老師為了褐石園的地產糾紛上訪就是明證,老實說,那點兒委屈如果和那些底層的上訪者來說根本不算什么。遺憾的是孫教授,看到上訪者偏執(zhí)緊張的精神狀態(tài),就得出結論他們精神有病,所以他們上訪也不值得同情,卻想不到,正是艱辛苦難的上訪歷程,把他們逼成了精神病,他們需要包括宗教在內的精神撫慰,而不是被強制性的送進精神病院。
這次孫東東教授的言論,真正激起我深深的憂慮的,不是普遍被討論的他個人的品格,那只是個人問題。而是他作為一個名牌學府法學院的教授,基本邏輯思維能力的欠缺。而這種能力,不僅是做一個有分辨能力的現(xiàn)代公民的基礎,也是從事一切社會科學研究的基礎。
我不敢懷疑孫教授的知識水平,他一定讀過很多的書,寫過不少書,才成為教授。但他自信地說出邏輯水平如此低的話,體現(xiàn)了他頭腦的先天不足。鄢烈山先生剛撰文,搜集孫教授在不同場合說的話,指出完全沒有邏輯的一致性,他認為這是孫教授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而在我看來,孫教授不是故意的,而是他真的缺乏邏輯思維的能力,所以很多觀念在頭腦里大家,自己也搞不清楚,他不是故意的。因為我見過比他更離譜的教授,一個清華的國際關系教授在一次研討會上,剛抨擊完美國阻止大陸統(tǒng)一臺灣是卑鄙的,接下來講到南北韓問題,又說保持南北韓現(xiàn)在的狀況符合中國國際利益;
還有一個北大的經濟學教授,剛引用阿馬蒂亞森的觀點,說美國限制第三世界國家的移民以維持其福利不被分享是不道德的,接下來講到中國問題,就說中國現(xiàn)在還不能開放城市戶籍,否則大城市就會被搞得一團糟。這些人邏輯的混亂讓我覺得駭然,而相信類似孫教授這樣的言論不是孤立的現(xiàn)象。網上有人言很多所謂學者:“讀了五車書,腦筋不如豬”,我看講得很有針對性。
我相信問題的根子出在我們的教育體系和學術規(guī)范上。長期以來我們的教育體系強調背誦和考試,甚至重復和抄襲堆砌的出版,卻不強調思考能力和嚴謹?shù)膭?chuàng)新。中國已經經過了很多次的思想啟蒙,告訴了中國人很多主義和很多外國思想家的名字,包括很多名人名言,光是不知疲倦地引用這些,就可以寫出很多“學術論文”。而中國大多數(shù)所謂學術研究只是跟在外國學者的后面作一些注釋,卻很少有可以被作為“創(chuàng)見”,被整個世界學術圈引用的東西。那就是我們輕易地,實用導向地引進理論,引進主義,卻沒有用心去體會這些理論和主義背后的思想方法,那就邏輯(logic), 那就是推理(reasoning),那就是理性(ration)。這種知道一堆名人名言就以為自己有了思想的態(tài)度,就像一個人能把《相對論》的每一個標點符號背誦下來,就覺得自己可以被稱作物理學家,
正是因為缺少深刻的思維方法的熏陶,我們的一些名牌大學的教授,才會不自知地說出邏輯完全混亂的話。更深刻的認識到這個道理的,是當年的殷海光,殷先生在隨國民黨,敗退到臺灣以后的反省中,他痛苦的發(fā)現(xiàn)一個事實,他認為自己是“五四之子”,從五四開始,中國就有對民主和科學很時髦的討論,誰都掛在口邊,可為什么真正德先生,賽先生的精神卻無法在中國生根開花結果?為什么臺灣有很多美國書籍介紹民主和自由,很多小孩在都會背誦羅斯福的“四大自由”,國民黨都支持他們辦“自由中國”,但是臺灣卻依然沒有他所理解的“真正的自由”。最后他領會到思想的引進并不是能背誦一陣套言論那么簡單,而是要真正認識以邏輯為基礎的理性精神,他得出結論“自由的出發(fā)點是理性”,海光先生為此終生以傳播邏輯學為己任。他和他的老師金岳霖曾有一次對話,討論什么樣的主義能夠真正經受歷史檢驗,金岳霖認為,所有那些轟轟烈烈的思潮都是不能持久,只有那些經過沉靜的思考而產生并被檢驗的東西,才比較能夠持久,像康德,像黑格爾,像休謨?上У氖墙鹣壬搅宋母镏,也不能把他的邏輯堅持到底,整個時代的反智風氣,不是幾個人可以扭轉的。
告訴人民有什么主義?什么思想和理論是好的,這并不是很困難,把這些引入中國,可以稱作是可貴的思想啟蒙。但啟蒙不應該止于此,更深入的啟蒙,我把它稱作邏輯啟蒙,它把基本的分析技巧,內化為人們的思維本能,讓每個人都能夠成為一個獨立的智者,自己能鑒別和取舍真假,用理性構建自己的認識,不被情緒和沖動所裹挾,也不被煽動和誘惑而操縱。
早在西南聯(lián)大時期的金岳霖先生,臺大的殷海光先生這樣的先驅,他們畢生奮斗,把邏輯訓練引入中國教育,育成一代英才,哲人其萎,風范猶在。在臺灣,在香港邏輯學已是各種專業(yè)都需要的必修課,更不要說在歐美考研究生,比如GRE,GMAT主要考的不是知識,因為知識是可以背誦的,而邏輯能力是最主要的一類考題,因為有了邏輯能力,人們才能識別知識乃至創(chuàng)造知識。
而直到今天,中國大陸的高校中依然沒有普及邏輯學的教育。希望孫東東的言論,不是光引發(fā)出對個人道德的一番口誅筆伐,而能夠敲響我們教育的警鐘,如果這樣不斷讓缺乏邏輯思維的老師教育出更加缺乏邏輯思維的學生,并且用這樣缺乏邏輯思維的教學體系,在不斷培養(yǎng)和選拔人才,學術的前途憂矣,中國的前途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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