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京回到北京，一個最大的感覺是，日本這幾年基本沒有什么變化，而中國的變化巨大而驚人。確實，中國的和平崛起令日本一些人感到不安，不過我倒以為需要調(diào)整心態(tài)的不是中國，而是一支以東亞大國自居的日本。日本文化和國民心態(tài)，是一個絕大的話題，非三言兩語可能說得清楚。加之中國同日本的非常微妙的關系，更使一種客觀的描述變得艱難。多年在日本工作，回國后再次進入島國，更為明顯地感受到中國文化的大氣和日本文化的精巧，比如在花道、書道和音樂上。

　　在國內(nèi)總聽說櫻花，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所以說不出過所以然。三月底四月初正是日本櫻花盛開的季節(jié)。只見滿園的櫻花，鋪天蓋地，重重疊疊，加之和服春女，交相輝映，更令人感到一種生命的勃發(fā)狀態(tài)。然而，數(shù)天之后，獨自再游園，眼前的景象則讓我深深吃驚，只見風雨之中，落英繽紛，滿天飛花，甬道積花寸許，好似一陣轟轟烈烈的集體謝春。這種勃發(fā)似的突生突死景象，使我聯(lián)想到日本人的那種張揚武士道精神的生死觀�；蛟S日本人將櫻花作為民族的象征，已然透出其內(nèi)在的隱喻性--日本國花櫻花體現(xiàn)了生命的怒放而短暫、生存與消逝的瞬間轉(zhuǎn)換，從這美得殘酷的過程中，日本人獲得了對生命瞬間飄逝的體認。

　　中國人大抵更喜歡梅花，三兩枝開在冰雪之中，任其風狂雪暴，而笑傲冰霜。這里沒有那種外在的轟轟烈烈，而是一種內(nèi)在的蘊力，一種對生命的透徹解悟和超凡的韌性。也許只有在"他者"文化語境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本土中華文化精神的忍性韌度和深度，并對母語文化特征的精神超邁性有了新感悟。

　　書法在日本被稱為"書道"，足見其將技法上升到"道"的重視程度。

　　有時候想，日本文化與中國文化之間看起來有很多相近，但是仔細品味其差異性是非常明顯的。日本人特別注意傳統(tǒng)文化，并不將其看成阻繞現(xiàn)代化的包袱，而是將其看作當代文化中的一種新的生長點。日本文化同時還注意傳統(tǒng)思想與現(xiàn)代方法之間的關系，講求做學問重要之處在于，既進入傳統(tǒng)之中又充分運用現(xiàn)代新方法，因為傳統(tǒng)是活在現(xiàn)代之中的，現(xiàn)代是流動的傳統(tǒng)。不變或全變，都是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毀滅。

　　日本人盡管能將飯團子整飭得十分精巧人為，但同樣不妨礙其鐘愛自然。連書法都只喜寫今書（篆書、隸書為古書，而楷書、行書、草書為今書），更雅好片假名書法，因其行云流水之故。一切過分方正板滯的書體，皆在不喜或不寫之列。日本人也喜好中國書法，大學生們大都會兩筆。但也有精益求精的，于是有各種書法班。日本人倒不因為書法不夠"現(xiàn)代"而只追當下的"新潮"。

　　但日本書法與中國書法無疑有本體論上的差異。這當然是其文化精神使然。中國書法更重視大氣和大雅的方面，無論是北碑還是南書，盡管有方圓剛?cè)嶂�分，但是總體上仍然強調(diào)書法與人性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將書法之魂看作是性中之靈和動中之"靜"。可以說，中國書法更重視書法與人品、書法與文化、書法與生命意義的關系，盡管是書法是"法"，但是卻"技"進乎"道"的大法。這是中國人將"道"看得很高，不輕易言"道"所致。

　　一般而言，日本人在音樂廳表現(xiàn)極好，這使西方人大為吃驚。日本某科學家還專門搞了一項研究，說明日本人的大腦與其他東方人和西方人大不一樣。也不知是煞有介事，還是真有其事，更不知這一說法得到公認沒有。

　　日本的春天比北京似乎長一些，加之春雨瀝瀝，不免時時讓人抬眼西望故國，透過那濛濛雨氣。我屋后還有一樹素白而香的花，不知其名，但我念其靜靜地開，清芳四溢，所以常常坐其下拉琴。沒想到樓上有知琴者，叩門入座傾聽。然后要學琴。這是一位北美青年，高近兩米，可拉琴時卻顧此失彼。但我仍然十分感動，因他那分藝術的虔誠、那分對文化差異性的尊重。有著無言花樹和高個老外為鄰，我羈旅的心寬了許多。

　　我身邊的日本人的確也愛琴。每年不知有多少日本人去音樂廳聽中國二胡琵琶音樂會，民間的小型音樂會更是絲竹繁奏，樂聲盈耳。日本人對中國二胡情有獨鐘，或是其民族性格中的清雅感和悲憫感使然。于是只要音樂廳里一響起《二泉映月》、《長城隨想》、《病中吟》、《新婚別》，下面的聽者立刻就進入一種"禪"的狀態(tài)。當然因愛琴而學琴的人也不少，甚至我所在的大學里既有日本教授閑時操琴彈琴，也有學生課余學琴。我常想，琴主靜，當代中國人有好東西，可是不少人心態(tài)騷動，意欲喧囂，只能終日與搖滾們?yōu)槲�，丟失了一些不該丟的東西，實在可惜。

　　被稱為經(jīng)濟動物的日本人活得壓抑，也活得精致。壓抑導致其尋求藝術之園，精致使得其趣味偏小的一路，缺乏寬厚博大之氣，有精微之美和細節(jié)之美，卻缺乏體系之美或叱咤風云的思想之美。這當然與日本人的國民性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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