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思想的力量
發(fā)布時間:2020-06-1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沒想到朱維錚先生也去參加2008年11月杭州的馬一浮研討會。我們對馬持論固異,見面交談卻能生出快意。我喜歡他的直言無隱的風格。其實我們吵過架,但很快重歸于好。我因此說維錚是“學之諍友而士之君子”。會后去滬,與維錚同行,候車閑話,得聆他非常時期的非常經(jīng)歷,益增了解。復旦演講后的餐敘,維錚夫婦在座,《走出中世紀》(增訂本)和《走出中世紀二集》兩書,就是此時所贈。最近才斷續(xù)讀完。讀維錚的書,如對作者本人,音容意氣充溢字里行間。他氣盛文暢,有時竟是“使氣以命詩”。但理據(jù)充足,合于《詩》“大雅”的“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名物考史,詩文證史,非其所長,也非其所好。他相信在歷史的陳述中可以發(fā)現(xiàn)歷史的實相。
置于兩書卷首接而相續(xù)的6萬多字的長文《走出中世紀——從晚明至晚清的歷史斷想》,就是這種歷史陳述的典要之作,最能見出維錚治史的卓識與功力。讀時我心志清醒,眼睛極累,卻又不愿罷手,只好一氣了之。即使對明清史事尚不算陌生的筆者,也無法不被他的理據(jù)情采所折服。理緣于據(jù),即歷史事實本身。采緣于情,即作者的愛憎態(tài)度。他對明清的二祖(明太祖、明成組)三帝(康熙、雍正、乾。┯榷鄲焊小1恍屡f史家一說再說而為不知情者所景慕的“康乾盛世”,維錚不以為然,這與鄙見不無針芥之合。增訂本《戮心的盛世》、《滿清盛世的“小報告”》和關(guān)于年羹堯、汪景祺、和珅諸案的文字,則是對此一問題具體而微的論述。如果說于康熙他還心存顧惜,對雍乾及其所效法的“二祖”,則發(fā)覆掘隱不遺余力。他認為“體制性腐敗”、“權(quán)力腐敗”是大清帝國的“國病”兼“死穴”。他說雍乾及“二祖”是恐怖政治的制造者,而“政治冷淡癥正是恐怖政治的女兒”。致使清中葉惠(棟)、戴(震)等諸漢學巨擘,不得不扮演“錮天下聰明智慧盡出于無用一途”的歷史角色。雖然他引用的是魏源的話,但他本人的態(tài)度朗若晨星。
維錚自然不會否定清代漢學的群體學術(shù)成就,這有他的《梁啟超和清學史》和《清學史:學者與思想家》(《二集》)及其他關(guān)涉清代學術(shù)的論著可證。況且他的學術(shù)駐點原未嘗離開過章(太炎)、梁(啟超)、胡(適)等現(xiàn)代諸學術(shù)碩彥,他們對清學的態(tài)度,維錚豈能完全知而不認。只不過他試圖將思想和學術(shù)作一區(qū)分,似乎認為清中葉縱有名副其實的學者,卻鮮有真正的思想家。也許寫《孟子字義疏證》提出“人死于法猶有憐之者,死于理其誰憐之”的戴東原是一個特例,但也止于《疏證》一書而已(戴《與某書》亦曾直言“後儒以理殺人”)。因此他對盛行于明清兩代的程朱理學,不稍加寬宥的痛而辟之。甚至連程朱祖述宗奉的孔孟,也不肯通融緩頰。他對儒家殊少敬意與好感!妒贰、《漢》兩家對公孫弘“習文法吏事,而又緣飾以儒術(shù),上大悅之”的書寫,他一再引為學術(shù)知己。而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自序的“求以合之當世”一語,他臚列眾多今典予以駁正。不消說當90年代看到徐中舒的《論甲骨文中所見的儒》一文,他是何等的驚喜。因為這一考古實證可以把孔子從儒的祖師的地位上拉下來,維錚當然樂觀其盛。而且此公案直接牽涉康有為、章太炎、胡適、郭沫若幾位名可驚座的大人物,即使是他們九泉之下的欣喜或窘態(tài),維錚自必也樂于靜觀冥想。
然而維錚對儒家的這種態(tài)度,在我看來有未能將漢以后滲入家國社會結(jié)構(gòu)的意識形態(tài)儒學,和作為先秦思想家的孔子和孟子區(qū)分開來的嫌疑,也有未能將宋代的哲學家程朱和明清權(quán)力者裝飾過的程朱理學區(qū)分開來的嫌疑。王國維、陳寅恪都指宋代為中國思想文化的最高峰(措辭不同其意則一),陳寅恪更視宋代新儒學的產(chǎn)生與傳衍,為我國思想史上“一大事因緣”。這些維錚必早已熟知。孔孟所建之儒家道統(tǒng),是否如韓愈所驚呼的孟軻之后已不得其傳?宋儒在重建儒家道統(tǒng)方面的建樹,宜有哪些可圈可點?似還有絕大的探討空間。我很高興在《二集》里讀到《百年來的韓愈》一文,這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絕妙好詞。只有朱維錚教授有這樣的本領(lǐng),以一個歷史人物為中心,串聯(lián)起晚清以還那么多的人物與故事,曾國藩、嚴復、張之洞、譚嗣同、毛澤東、蔣介石、陳寅恪、俞平伯、馮友蘭、劉大杰,都一一坐定位置,成為他用可信史料編排的舞臺劇中的一個角色。他議論風生,舉重若輕,剝蕉至心,是非分明。但他的冷峻的語言風格,容易讓讀者以為他只有了解,沒有同情。清儒“實事求是,無證不信”的信條,他奉為圭臬,但錢曉徵告白于海內(nèi)的“實事求是,護惜古人之苦心”(《廿二史考異序》),亦即前賢往圣著筆立說的不得不如是的苦心孤詣(陳寅恪語),我們的維錚似尚缺乏“了解之同情”。
章學誠有言曰:“高明者多獨斷之學,沉潛者尚考索之功。”(《文史通義》“答客問”)我讀維錚書看到的作者,宜乎“獨斷之學”勝于“考索之功”。因此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高明者”。他看重思想的力量。他的學問是活學問,不是死學問。但如果有人以為他的學問根底不夠堅實,那就難免犯不知人也不知學的錯誤。他的學問根底來自五十年如一日的文本典籍的閱讀。他習慣夜里讀寫,上午睡眠。上帝雖未垂顧于他,卻為他撥出比常人多的多的時間。瘋狂閱讀加上驚人的記憶力加上超強的理性分疏能力,成為朱維錚學問過程的主體精神結(jié)構(gòu)。包括《中國近代學術(shù)名著》在內(nèi)的他編的那些文史典籍,我們切忌以俗眼揣度,在他可是自己吞食原典資料的天賜良機。牽涉學術(shù)的理和事,他從不“尸位素餐”。如同錢鍾書說“善述”不亞于“善創(chuàng)”,好的編選整理,與文獻研究庶幾近之,遠非夸張篇幅的浮詞空論所能比并。課堂上下,大會小會,維錚可以隨時挑出時賢后生關(guān)乎古典今典以及時地人事的瑕疵舛誤,就緣于他的記憶和閱讀。
至于文情詞采,我是這次才發(fā)現(xiàn)的。當他的筆觸行至清季的甲午之戰(zhàn),因日人長期預謀蓄勢,一旦開釁,陸戰(zhàn)清軍節(jié)節(jié)潰敗,要不要決戰(zhàn)海上?翁同龢和李鴻章兩個怨家爭論激烈,而且都想得到握有實權(quán)的慈禧太后的支持。作者于是寫道:“豈知這時太上女皇突然‘病’了,連皇帝也拒見。她的行為,似乎可解讀為聽任皇帝自主決策。于是翁師傅也膽大了,親赴天津逼迫李鴻章出戰(zhàn)。既然慈禧心態(tài)莫測,那么面對今上對之言聽計從的帝師的壓力,李鴻章能不孤注一擲嗎?果不其然,黃海一戰(zhàn),北洋艦隊慘敗。也許這正合滿漢權(quán)貴之意。他們早將當年懷疑曾國藩的陰沉目光,移向?qū)嵙ψ顝姷臏受娛最I(lǐng)李鴻章,認定他有‘不臣之心’,‘挾外洋以自重’,所以不肯與‘倭賊’決戰(zhàn)。待北洋水師全軍覆沒,他們反而彈冠相慶,以為李鴻章的賭本輸光了!苯Y(jié)果“光緒帝和他的重臣因主戰(zhàn)而忍詬,李鴻章和他的淮系因喪師而失權(quán),恭親王等滿洲權(quán)貴從此退縮自保。至于‘公車上書’凸顯的舉國同仇敵愾,在太后更是覷若無物,她不是早就宣稱,誰要掃了她‘六旬萬壽’之興,她就決不饒恕嗎?”“倒霉的是李鴻章。他在甲午海戰(zhàn)敗后,便被皇帝下詔拔去三眼花翎,在當時外國人眼里,已如公雞失去了尾巴。”(《二集》頁46至48)這些詼奇跌宕而又語勢流貫的文字,讀得我們幾乎要撇開歷史故實,束手駐足來專賞史家的詞采文章。
現(xiàn)在好像又有豪杰之士欲尾隨為“則天武后”翻案的昔日時髦,也在替“狡詐的老太婆”慈禧說項了,包括稱贊她的“美麗”。在這個問題上,即使不曾欣賞“郁郁乎文哉”的朱氏之論我也一定“從朱”!敖圃p的老太婆”是已故史學家翦伯贊給慈禧下的考語,見于他的《義和團運動》一文(新版翦著《歷史問題論叢》合編本作“狡猾”,不知是后改還是原文本如此而維錚筆誤)。維錚引來,甚獲我心。也是這次才知道,維錚對《三國演義》、《儒林外史》和《紅樓夢》,還有如許的興趣。蘇州姑娘林妹妹的家政名言,也為他屢引而無倦意。關(guān)于耶教來華及西來學術(shù)和中外接觸史的研究,也成為他關(guān)心垂顧的領(lǐng)域,也是這次所見識。我想他一定到徐家匯看過那些珍藏的相關(guān)史料。但清代漢學和西學的關(guān)系,竊以為至今還是假設(shè)多于求證的未竟課題!笆⑶濉钡膰﹄m不弱,但近代科技遠遜于西方,甚至不是“先進”和“落后”的問題,而是“有”和“無”的問題。中國近代科技的不發(fā)達,那是要走到歷史的深層,借助文化與信仰的大背景來作詮釋。新世紀曙光的不能應(yīng)運而來,如果僅僅歸之于“體制腐敗”的“國病”,似尚嫌過于籠統(tǒng)。
總之維錚先生的學問結(jié)構(gòu),史學是其地基,經(jīng)學是其屋棚四壁,近代人物是屋中暫住的過客,思想是其柱石。說開來,他所治之學主要還是思想史。他也是以此自負自居的。他的不可一世的書生意氣,一則由于不為人所理解的思想的苦痛,二則由于“高明者”的知性傲慢,三則是性情的直率與天真,最后也許還要加上長期走不出“中世紀”的“閑愁胡恨”。
他優(yōu)越地驅(qū)遣著入于他研究領(lǐng)域的歷史人物與事件,他既不想充當歷史人物的“辯護士”,也不想做歷史事件的“事后諸葛亮”,但他不免相信自己對歷史的清理(他偏愛馬克思的這句話)沒有為后來者留下多少空地。然則即使是“高明者”的“獨斷”,也有失手的時候。《二集》中《關(guān)于馬一浮的“國學”》那篇,就是顯例。想不到一向謹嚴的維錚竟這樣立論:“他(指馬一。⿲裉熳钪匾氖鞘裁矗咳绻欢ㄒ鲀r值判斷,那么在我看來,如今此等老宿已近于無!本褪钦f已經(jīng)沒有價值!笆沁@樣嗎?”這里我套用一句幾次出現(xiàn)在此兩書中維錚詰問他者的俏皮話。而且說馬先生“在政治上總隨改朝換代而轉(zhuǎn)向”、“越發(fā)堅持其‘用世’為歸宿的所謂儒學教旨”、“可謂‘與時俱進’”,如果不是厚誣前賢,我以為也是言重了。馬對釋氏義學和禪學的洞悉達恉(許慎稱《說文》有“究洞圣人之微恉”之意)并不弱于儒學。在蠲戲老人心目中,佛學和儒學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對宋儒的吸納二氏而又在言辭中隱其來路的做法,馬一浮不予認同。馬的學術(shù)思想其實是儒佛并重,以佛解儒,儒佛會通。只以儒之一脈來匡馬的思想,未免失卻半壁江山。至于指抗戰(zhàn)時期馬先生在四川樂山創(chuàng)辦復性書院,是想充當“帝師”,恐怕也是缺少足夠理據(jù)支持的過當之詞。我雖愛重維錚,但此篇文章的立論則期期以為不然。其實維錚完全可以不寫這篇文章。當然文章糾正時人的一些舛誤,自然是好的,抑又未可全然抹煞也。
另外《百年來的韓愈》詞密理周,徇為不可多得之作,已如上述。但第六節(jié)析論陳寅恪的《論韓愈》,認為陳所列舉的韓之“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也許可以解釋為對50年代初“三反”和“抗美”的“贊同”,以及陳文論韓之“改進文體,廣收宣傳之效用”,是對毛的《反對黨八股》的“贊同”等等,恐怕亦難逃附會的嫌疑。是又我愛維錚,亦不敢悉為維錚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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