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唯:“戊戌黨人”:張元濟與康有為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清末戊戌年間,光緒帝頒布“明定國是”詔,決意變法,首先召見的維新人士就是康有為和張元濟?担瑥堄凇鞍偃招抡敝羞^從頻繁,多有合作,此后數(shù)十年,二人雖各有所務(wù),卻仍保持連綿不斷的交往,維系這一關(guān)系的強韌紐帶,便是當年“同沐皇恩,效命新政”的特有情誼。
張元濟祖籍浙江海鹽,卻生長于廣東,直至十四歲始歸故里。他與康有為有著實際上的同鄉(xiāng)關(guān)系。張元濟小康有為九歲,然而在康中舉之前,張即已成為翰林院庶吉士;
不過,康伏闕上書、長興講學,且倡偽經(jīng)之說,在士林中巳初具聲名。甲午之前,張應(yīng)廣東學政徐花農(nóng)之邀游粵,得聞康氏其人。二人晤識,則在一八九五年夏秋之際。其時,康發(fā)動“公車上書”,隨后籌創(chuàng)強學會,矢志維新;
張居京官數(shù)年,目睹國運衰頹,渴求變革。張本來就是“陶然亭聚會”的熱心成員,當康氏藉此聚會謀建團體之時,二人隨即結(jié)交。顯然,張對“南?裆痹趪y關(guān)頭敢為天下先的膽識欽佩不已,而康對這位通達干練的年輕京官印象頗佳。不久,康有為離京南返,張元濟一則通過康氏門人梁啟超獲讀時已毀版的《新學偽經(jīng)考》一書。這部寓維新主旨于傳統(tǒng)學術(shù)之中的新奇之作,引發(fā)張對今文經(jīng)學的探究興趣,他告知好友汪康年:“弟近讀公羊,兼習公法,志在必得,斷不中止!贝藭r,元濟正熱衷西學,攻習英文,卻肯于分心研讀《公羊春秋》,足見系出于對康氏思想的探源之需。盡管他對康氏為抒己見而任意裁斷史籍的做法不以為然,卻能深識內(nèi)中變革主旨,贊成康的維新思路,并付諸實踐。
1897年,張元濟與幾位友人集資自建通藝學堂,招收“京員及官紳子弟”,專授西學,并奏明總理衙門立案,得到允準。嚴復、黃遵憲、林旭等維新人士予以大力支持,張之洞、王文韶等地方大員亦出資贊助,連李鴻章也向張元濟表示:愿予匡扶?芍,張等自創(chuàng)學堂在當時頗具影響。輿論認為,“在北京,繼續(xù)強學會維新事業(yè)的,不是官書局,而是這個通藝學堂”。康廣仁、徐勤主持的澳門《知新報》亦稱:通藝實乃強學會之緒余。因此,康有為對張元擠愈加重視而引為同道。
是年冬,康有為入京推進變法運動,二人的交往日漸頻繁。張曾赴保國會聆聽康的演說,雖對其鼓動民心之外尚無具體良策不無憂慮乃至抱怨,但仍視康為變法救亡的“靈魂”。他或獨自,或與友人夏曾佑等不時造訪米市胡同南海會館,與寓居于此的康氏籌議變法事宜。這時期張致外地友人的信中提及康時的稱謂從“康先生”,到“康公”,進而直呼其名“長素”,從中當可窺見張、康交誼的程度變化。
正是由張元濟的辦學實績及其與維新派的洽契,“百日維新”開始后,侍讀學士徐致靖將他與康、粱、譚、黃一并保薦給光緒帝,以“參贊新政”。近年有關(guān)論著認為,徐氏密薦人才折實由康有為草擬,康急于通過徐暗行自薦,以施展抱負。康、徐素稱莫逆,演此出“雙簧”并非不可能。然不論怎樣,徐氏密折突出反映了張、康當時在政治上的一致性,也促成二人同以六品主事之職特蒙召見,共享咸豐以來四十年未有之“殊遇”。
這次召見在頤和園勤政殿舉行,康、張先后入對,只是他們各自與光緒帝對談的氣氛及內(nèi)容顯有不同:康侃侃而談,縱論變法大計,語涉皇上關(guān)心的實質(zhì)問題,君臣均感相見恨晚;
元濟與光緒的交談則平淡得多,彼此一問一答,了無奇處。據(jù)張的事后追述,乃“溫語虛懷前席意,愧無良藥進忠言”。這一對比,除卻性情因素外,與二人對皇上所抱期望的輕重有關(guān)?邓坪跎钚拧叭酥饔欣做f鈞之力,所施無不披靡”,而元擠對受制于母后且“殊欠剛健”的光緒帝只抱有限的希望。不過,二人均探知光緒帝欲廢八股的決心,因而召見后“飛告”梁啟超,促其速擬變革科舉的奏稿。此后,康被任為總理衙門章京(此乃張已充任兩年的現(xiàn)職),特準專折奏事,張則一仍其舊。這便是使維新派深感失望的“南海不能大用,菊生無下文”。
新政期間,張元濟和康有為在若干方面有過合作。他們熱心倡辦的京師大學堂成立后,管學大臣孫家鼐曾先后敦請康、張分任總教習和總辦。其間,張就大學堂事商之于康,康列訂“四款”:一、預籌巨款;
二,即撥官舍;
三、精選教習;
四、選刻學書。盡管二人由于不同原因,未就大學堂之職,但在“最高學府”草創(chuàng)之際,確曾盡過心力。
隨著八股的廢止,特別是康有為奏請在京設(shè)置十二局后,傳統(tǒng)勢力群起攻之,“幾皆欲得康之肉而食之”。在此情形下,張元濟勸康有為離京暫避,返粵興學,培育新人,以待來日。在他看來,八股既廢且允開學堂,已屬大收獲,應(yīng)適可而止,不必操之過急。維新人士中,持張這一看法的還有康廣仁,他對“志氣太銳”的兄長亦曾旦夕苦勸,“言之甚切”。康有為顯然已抱定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決心,更無意將業(yè)已啟幕的變法新政半途中止,因而不可能察納元濟等人的“良言”。不過,《時務(wù)報》奏準官辦之后,康“以朝避危疑,欲藉此以觀進退”,亦曾決意離京赴滬,督辦報務(wù)。為了“羈縻”控制該報的汪康年,康致電汪,請其相助;
同時,又囑梁啟超函請張元濟“作函挽留”汪氏。張、汪乃知交,關(guān)系非同恒泛,但在汪與康、梁師徒的矛盾中,張大抵取持中調(diào)和的態(tài)度。汪與梁為《時務(wù)報》發(fā)生齟齬,張多方勸解;
康自作主張,薦人取代與汪有約的在京售報人員,張亦極力息事寧人,化解糾紛。元濟希求合力共圖維新大計的用心可謂良苦。正因此故,康、梁欲從汪手中順利接辦報務(wù),便要借助張的側(cè)面翊贊。
光緒帝革除禮部六堂官的第二天,張元濟便連上封奏,提出了包括“滿漢通婚、去發(fā)辮、除拜跪”的一系列大膽建議。有的論著對張此舉頗為不解,覺得元濟既知“回力不遠”,上書無謂,何以出此徒勞之言?其實,歷史并不完全依形式邏輯推演,某些潛在因素常常突破初期框限。對于變法,張元濟雖主張穩(wěn)健行事,但在光緒帝斷然罷免壓制新進的禮部堂官,“士氣大伸,維新之士爭出其所懷,以聞于朝廷”的形勢下,他不可能無動于衷。何況,張氏上書與康有為有關(guān)。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載曰:“七月,李岳瑞請易服色,張元濟和之,有為實主其謀”。近年有的研究者甚至認為,張氏之“痛陳本病統(tǒng)籌全局”折系康有為代擬。證諸史實,元濟在此問題上并非完全依違于人。康氏《自編年譜》(即《我史》)稱:自請開制度局,京內(nèi)謗言鼎沸,連“張元濟請廢翰林院、都察院”,亦“皆歸之于我”?磥恚瑥堅獫斈甏_乎也是一個搖旗吶喊的人。故而,張的上書應(yīng)是他與康的聯(lián)手之作。亦因如此,其后,康請開懋勤殿,推薦十名顧問官,張名列其間。當然,張元濟沒有預聞康、梁、譚等“殺榮圍后”的核心密謀,而是居于“外圍”。不過,由于他在變法運動中的活躍表現(xiàn),戊戌政變后,京城誤傳張與“軍機四卿”同被拿問,連他的友人孫寶瑄亦信以為真而載入其《忘山廬日記》中。
“百日維新”被扼殺,張、康同罹黨錮,一被革職,一遠遁海外;仡櫞舜巫兎,張元濟與友人一再論及康有為,他認為,康處事為人固非“平正”,其“強世人以就我”的變革主張亦難望成功,然風氣之開,端賴斯人!因而,在此后的歲月里,他與康仍時相往來,綿續(xù)私誼。光宣之際,清廷欲行立憲,為此,康有為在海外積極推動,張元濟在國內(nèi)亦熱心奔走。在此背景下,1910年春,張出國游歷,第一站到新加坡,便赴檳榔嶼看望卜居于此的康。此時,康去國已十二年之久,其自況:“神傷不敢看時報,花下藤床搔白頭”。在他“惻惻睨神州”之際,張的到來,帶給他的歡愉可想而知。二人在康寓南蘭堂中暢敘離情,縱論時事,康還引張驅(qū)車同游當?shù)厮刎撌⒚闹参飯@。張回國后發(fā)表于《東方雜志》上的《環(huán)游談薈》記述檳榔嶼之行頗詳,內(nèi)載“友人”實即康氏。1914年夏,康有為回國定居上海,適與張元濟同居一地,二人不時相聚于新閘路辛家花園康宅。不久,張著手輯印《戊戌六君子遺集》,屢屢向康征集康廣仁等人的詩文。康贊賞此舉,但因南海故里當年被抄沒,文稿散落雜亂,加之忙于政治活動,無暇清理,遂告張暫付闕如,以俟來日。
如所周知,康有為在民國后仍力主“虛君共和”,意欲復辟清室,招致國人詬病。那么,與之時有往還的張元濟對此究竟持何態(tài)度?康參與“丁已復辟”北上赴京前夕,還邀張到其府上宴飲并觀煙花,張對康即將開始的“大動作”是渾然不知,抑或微有所聞?此點關(guān)涉張氏社會政治傾向,頗堪探究。揆諸情理,張與康一樣,對光緒懷有知遇之恩,后來亦熱衷立憲。有的論著認為武昌起義不久,張即與清廷決裂。此說甚牽強,所舉張擬編鄂等省革命紀一事不足以揭示其內(nèi)在政治態(tài)度。不妨說,共和后若干年內(nèi),目睹紛亂的現(xiàn)實,張的社會政治取向還是比較復雜矛盾的,并非那種非此即彼的派別標識所能概括。只是就感情而言,他與包括康在內(nèi)的一班“遺老”式人物似更接近。故此,孫中山視其為“;视帱h”,非僅《孫文學說》被商務(wù)印書館拒印而發(fā)的激憤之辭。對于康有為擁宣統(tǒng)復辟,張元濟后來曾作過評論,認為康等“拳拳于故國故君之意,至可敬,亦可悲也”。看來,張的觀念還是頗為“暖昧”的。當然,對于康晚年的一些謬舉,張亦有所保留。1917年底,康有為續(xù)編《不忍》雜志,撰著《共和平議》,迭求張元濟主持的商務(wù)印書館予以代售,張一再婉拒,延宕兩年后方勉強應(yīng)允。至于康氏門人要求商務(wù)為孔教會捐款一事,張則執(zhí)意回絕。
1927年3月,康有為猝然病逝。張元濟隨即致函梁啟超,傾訴哀切之意,內(nèi)云“南海先生七旬稱慶未及一月,遽爾作古。人之云亡,邦國殄瘁,可勝悼惜!碑?shù)弥粩M輯印《康南海遺著》,張極表贊許:“大業(yè)宏愿,不勝佩仰。成書之日,敝館可以效力之處,總不敢卸責也!笨芍,張對康這位“故友”頗愿盡后死者之責。此后數(shù)十年間,張先后校評《清史稿·康有為傳》,存錄《康南海藏書書目》,題跋《康長素書札》,并為康門后人所繪《萬木草堂圖》題字。直到九十高齡,張還向友人葉恭綽函索戊戌年康氏京寓南海會館七樹堂(即“汗漫舫”)的照片,借以憑吊。五十年代初,張元濟撰成《追述戊戌政變雜詠》七絕十八首,第一首,即憶述康有為,詩云:“南海講學開新派,萬木森森一草堂.誰識書生能報國,晚清人物數(shù)康梁!边@是張元濟作為“參加維新運動碩果僅存的當事人”,在歲月流逝半個多世紀之后,對當年朋輩的歷史定評。
張元濟和康有為均屬近代中國不可多得的杰出人物?悼煞Q“霸才”,即所謂“常有六經(jīng)皆我注腳,群山皆其仆從之概”,故而能夠大刀闊斧,開創(chuàng)局面,形成氣候。張則感悟敏銳,處事明快,穩(wěn)健務(wù)實,為世人公認為“干才”?怠鶚I(yè)在思想和政治領(lǐng)域,其高峰即戊戌變法,但誠如曹聚仁所評:“維新人士中,康有為就局限在戊戌那一階段,一點也沒有進步,不僅沒有進步,反而開了倒車!睆埉吷鷥A心文化教育,主持商務(wù)印書館后,苦心經(jīng)營,十數(shù)年間得執(zhí)海內(nèi)出版業(yè)之牛耳,客觀上給予社會進步的影響反而遠過于康氏后來執(zhí)意于政治的諸多努力。這便是康、張兩人特異處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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