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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學仁:自傳與公傳:一九五九年(上)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這世界像一副多米諾骨牌

  

  世界像一副多米諾骨牌,真的很像。許多事情就這樣各自獨立又相互關聯(lián),當你不小心碰倒了其中的一塊,就會聽到噼噼啪啪的響聲,很多骨牌緊跟著倒了下來。我在這樣說的同時,已經(jīng)在心里感覺到整個20世紀的世界,是一副結(jié)構(gòu)復雜的、可以通向任意方向的多米諾,只是考慮著要不要說出來。這副骨牌中就包括1959年,和任何一塊一樣,看著十分平常,最好不要碰它。

  那一年我5歲,不像現(xiàn)在的孩子知道事情多,甚至連多米諾骨牌這個名詞都知道。我那時候又瘦又小,但我最喜歡的游戲之一,是跑到橡膠廠的建筑工地,一塊又一塊,把紅磚在地上立起來,立得多了再把排頭的一塊推倒。在橡膠廠南面,過了火車道就是郊區(qū)的四方臺,有的地方是稻田,有的地方是紅磚廠。紅磚廠生產(chǎn)的紅磚不太結(jié)實,在我的游戲里面經(jīng)常有幾塊最不結(jié)實的紅磚被碰壞。

  最不結(jié)實的紅磚,也是工廠的財產(chǎn),F(xiàn)在我盡力回想當時的情況,和我年齡仿佛的男孩子都愛玩紅磚,他們擺了長長的一排,準備推倒的時候,工地上的人來了,毫不客氣地把他們制止。而在我一個人玩紅磚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有驅(qū)趕我,他們知道橡膠廠的廠長就是我爹。那時,玩紅磚的特權(quán)是我從當?shù)膹S長那里得到的惟一特權(quán),但沒有讓我在小伙伴里感到驕傲,他們可以玩的東西太多,他們不在意玩些什么,他們悄悄搬走兩塊紅磚,在空地上擺個球門,就痛痛快快踢球去了。反倒是那些紅磚,讓我距離他們一伙人越來越遠,讓我的性格越來越孤獨。

  四方臺紅磚廠的紅磚,就不能結(jié)實一些嗎?那時候的鞍山,還有許多從舊墻、舊房子上拆下的舊磚,是日本人占領東北的偽滿時候燒制的,長和寬的尺寸都小了一點,但是特別結(jié)實,邊邊角角都沒有碰壞,落在地上響聲很清脆。在我后來上小學時,老師讓我們記住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我就想,那些日本人真可恨,他們侵略我們國家,還把我們國家生產(chǎn)結(jié)實紅磚的技術都偷走了。

  1959年生產(chǎn)的紅磚,不包括運費,是七厘錢一塊,十塊紅磚七分錢,一百塊紅磚七角錢,一千塊紅磚七元錢,一萬塊紅磚也不值多少錢。

  我之所以這樣復雜地計算一萬塊紅磚的價錢,是因為在我們鞍山,有一位工人因為盜竊一萬塊紅磚的罪行,受到了工廠的處罰。

  他和雷鋒一樣,都是1958年底從農(nóng)村招進鞍鋼的工人。當時的工資也不算太少,雷鋒一個人掙錢一個人用,可以買得起料子衣服皮鞋手表。但這位同時進廠的工人就不一樣了,家里有一大群人等著這筆錢呢,還有,家里的土坯房子又破又舊,應該蓋一座新房子了,他的工資就顯得特別少。

  盜竊紅磚的事情是從1959年開始的。他沒有住進鞍鋼的職工宿舍,還是住在農(nóng)村的家里,每天走著上下班。從1959年開始,他上班的時候拎著一只黑色的兜子,里面是飯盒和菜盒,下班的時候飯盒和菜盒都空了,就往黑兜子里放兩塊紅磚,走將近兩個小時的路帶回家去。

  不管路途遙遠,每天兩塊紅磚。不管腰酸腿痛,不管刮風下雨,每天兩塊紅磚。每天兩塊。

  到了1970年代末,他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時間,終于積攢夠了蓋房子的紅磚,終于蓋起了三間磚瓦房,一家人高高興興地搬了進去。時隔不久,他蓋房子的事情就被工廠知道了。本來沒有人知道他的磚是從工廠里帶走的,但那時候的中國,一個本分老實的工人,無論如何是蓋不起房子的,別說一個人上了二十年的班,再加幾個人上二十年的班也不夠用,因為給他們的工資是生存工資,只能維持生存,不能蓋房子。這道理誰都明白。經(jīng)過詳細調(diào)查,他用二十年時間盜竊工廠一萬塊紅磚的事情暴露出來。工廠的保衛(wèi)部門考慮到他是建廠時期的老工人,有技術,能吃苦,工作一直比較努力,就沒有把他當做盜竊犯送交公安局,只是做了一些內(nèi)部處罰。還有,工廠丟失的東西是一定要追回來的,又派了大鏟車和大貨車過去,把他家里房子上的紅磚全都拉了回來。

  我有很多認識的朋友在鞍鋼上班,這件事是其中一位告訴我的。我沒有問這位老工人的姓名,也沒有問更多的細節(jié),雖然我當時已經(jīng)開始寫作,并且知道以后一定會寫到我的文字之中。

  

  比村長的兄弟媳婦強多了

  

  剛寫完前面紅磚的故事,電話鈴響了,朋友打來的,準備去鐵路西邊一家專門燉魚的餐館,問我去還是不去。那家餐館用鐵鍋燉出的胖頭魚,加了豆瓣和薄荷,有鄉(xiāng)村燉魚的美味兒。

  喝到第二杯啤酒,我給朋友講述了前面那位老工人的故事。朋友笑了,說如果他離城更近一些,就不用把工廠的紅磚帶回家里,那時鞍山到處都能撿到紅磚。朋友還說,要想蓋房子,最缺的是屋頂上的瓦。他認識一位鞍鋼工人,是他父親的同事,能耐大著呢,每天下班前用飯盒裝上水泥,帶回去摻些沙子,可以做成一兩塊瓦。連續(xù)不斷地帶了幾年水泥做了幾年瓦,家里的房子就蓋起來了。

  如果那座房子還在,我真想去看一看。中國東北的民居很早以前使用燒制的青瓦,接著是燒制的紅瓦和白瓦,沒有用沙子水泥模制的灰瓦,這個屋頂很特殊也很有創(chuàng)意——只有在公有制時代,工人被剝削得很重,才會把機器故障造成的停工當作快樂,才會問心無愧地拿走工廠的水泥,制作那些本應該用泥土制作的瓦。我想,那座房子還有視覺上特殊的美感——它們在幾年里一塊一塊做成,顏色自然有深有淺,再經(jīng)過幾十年的雨雪風霜,別有一番滄桑的韻味。

  朋友的話,還讓我想起1959年春天,二哥和三哥的學校要建圍墻,號召學生揀磚獻給學校,我就跟著他們一起去揀。我們用不著走很遠的路,附近就有幾處停建的工地沒人看管,有的紅磚砌在墻上,有的紅磚扔在地上,說是去揀,都是去搬。二哥和三哥高興了,他們各自拿著一塊紅磚相撞,誰手里的紅磚結(jié)實誰是勝利者。第一次是二哥手里的那塊斷了,第二次是一小塊碎末飛進我的眼睛,讓我的眼睛痛了一天。

  我看到的那些停建的工地,直到1960年代末期還在,只是一點一點變矮,最后剩下地基里的紅磚,被人挖出,變成自家的小房,也就是建在正房前面或后面的偏廈。后來我才知道,國家會像一個人那樣腦袋發(fā)熱,偶爾發(fā)熱或經(jīng)常發(fā)熱,輕度發(fā)熱或重度發(fā)熱。比如,在1956年剛搞了一次規(guī)模小的躍進,1958年又搞了一次規(guī)模大的躍進,許多項目都急匆匆上馬,又急匆匆下馬,留下許多停建的工程。

  在那兩年的《人民日報》上,介紹過蘇聯(lián)為中國生產(chǎn)訂貨的企業(yè)數(shù)以千計,援建的項目也不斷增加。但我看到的官方資料也提到,當我們在1956年建設冒進時,頭腦一熱什么都想上馬,追著他們抓緊生產(chǎn)、提前供貨。當我們冷靜一些項目下馬時,又追著他們撤銷推遲、縮小規(guī)模。“到了1957年12月14日才簽訂了新的議定書,其中規(guī)定:蘇聯(lián)援助我國的全部項目211個,撤消45個,推遲98個,即占全部項目的2/3強,蘇聯(lián)同志在簽字時說:希望墨水干了以后再變動吧!不出所料,簽字后第三天國內(nèi)就發(fā)電報要求變動!1956年的小躍進是這樣,1958年的大躍進也會是這樣。至于不用國外援助的建設項目,拍拍腦門就上馬,再拍拍腦門又下馬了,那些巨大的數(shù)字,根本不會有人統(tǒng)計。但有一個好處,鞍山市區(qū)和近郊隨處可見的停建工程,真的樂壞了那些需要紅磚的人。

  我也是那些紅磚的受益者。1949年以后鞍山開辦的第一批幼兒園,幾乎都是用揀來的紅磚修建的。我是那批幼兒園招進去的小朋友之一。當時的幼兒園不安排學習課程,除了一頓免費的午飯是在屋子里面,剩下的就是在外面拉圈子跳舞,丟手絹唱歌。老師也知道那些游戲很單調(diào),不愿意參加的也不強迫。想起來,我那時的性格就有些孤僻了,不喜歡園里的老師和小朋友,只喜歡頭頂上的藍天。我坐在墻角的小板凳上看藍天,先是兩個眼睛一起看,接著閉上左眼休息用右眼看,然后閉上右眼休息用左眼看,不會漏過天上飛過的每一只蜻蜓、蝴蝶和小鳥。

  我長大以后的許多年里,都把我的幼兒園很深刻地忘掉了,幾乎是對它的失憶。最近一次想起它來是十多年前。那一次我在遼河大壩下的小村莊里住了三天,為寫一篇電視散文做些采訪。村部旁邊就是幼兒園,只有一個班級一個教師。那教師還有口齒病,說話烏魯烏魯?shù)芈牪磺宄弥袊鴸|北話講叫“半語子”。那些鄉(xiāng)下小朋友跟著她上課,說話都是烏魯烏魯?shù)芈牪磺宄。為什么不換個教師呢?不能換,那教師是村長的兄弟媳婦。我就忽然想起我的幼兒園了,也是不收費的幼兒園,也是解除勞動婦女后顧之憂的公益事業(yè),也有一個說話不太清楚的教師,但是比村長的兄弟媳婦強多了。

  從遼河大壩回來以后,我對許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改變。比如評價一個人、一個城市,甚至評價國家的一些政府行為,我偶爾會說一句“比村長的兄弟媳婦強多了”,讓聽到的人莫名其妙,不知道我說的什么意思。

  

  作家有沒有自身意義

  

  我5歲的時候,認識了很多漢字,逮著一本書就翻個沒完沒了。家里的書不多,除了一部缺頁的《西游記》,經(jīng)?吹氖俏业鶑膹S子里帶回來的《右派分子言論集》。其中有一句引用右派的話,當時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又過了十多年才恍然大悟,明白其中的道理。那句話的大意是:不要以為工人階級奪取政權(quán)以后能夠掌握政權(quán),工人階級奪取革命勝利之后,會從他們里面迅速分化出一個新的階級,騎在工人階級的頭上,享受勝利果實。

  這句話原本是布哈林說的,他在俄國革命勝利不久就說了這話,再不久就被槍斃了。在每個鼓動工人農(nóng)民造反奪權(quán)的國家,說這話的人都要被槍斃。這和《西游記》的情節(jié)相似,布哈林那樣高級的革命領導人已經(jīng)是天上的神,和孫悟空一樣,必須和天上的神拉幫結(jié)伙兒,如果向人間泄露了天機,就會受到天上的懲罰。革命的殘酷性在于,不給他活下來的機會,不讓他經(jīng)歷磨難取得真經(jīng)。

  有一些神在天上,有一些仙在人間。我爹是其中一位很小很小的仙。

  1959年的時候,我爹創(chuàng)辦的橡膠廠有了一百多人,生產(chǎn)的各種傳送帶都很賣錢,但他們是集體企業(yè),工人和廠長的工資不增加,獎金也沒有,掙來的錢都送到天上去了。我爹這樣的小廠長,也會得到神的夸獎,給一個小仙的待遇。但我爹的性格又倔又直,看不懂新社會的道理,對上面的領導不會低三下四,對下面的工人不會吆五喝六。附近的廠子,廠長貪污腐化,還把提意見的一個工人當作反革命送進監(jiān)獄,把那個工人的媳婦當作自己的小老婆,但這個廠長很受上面贊賞,后來當了管理更多工廠的局長。還有一個書記,逼著漂亮女工和他睡覺,給那女工丈夫安排最苦的活兒,在那女工丈夫自殺以后,調(diào)到別處當廠長去了。

  我爹就不同了,一天到晚和工人拍肩膀稱兄道弟,不像個廠長的樣子。我爹和天上的神地上的仙都不是一伙兒,不是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在人格人品上。

  有一天,我媽和我爹吵架。我媽的臉色紫紅,我爹的臉色鐵青,一會兒壓著嗓子,一會兒吼著嗓子,吵了差不多整整一天,把我和二哥三哥都嚇壞了。其實開始的時候,我們就聽明白了,原來是我爹把家里的二十斤糧票偷偷拿出去,分給了兩個工人。那時是1959年夏天,糧食已經(jīng)非常緊缺了,城里也吃不飽飯。我爹說那兩個工人家里的媳婦孩子沒有戶口沒有糧吃。我媽說你還有好幾個兒子呢,別把你自己的兒子餓死。我爹說不用你管,有我就餓不死他們。我媽說看看你掙那倆錢兒,別人為國家節(jié)省一級工資都找回來了,你為什么不去找?

  這就說到我爹的痛處了,他在上面眼里只是個能領工人干活的工具。前兩年很多人減了一級工資,叫做為國家節(jié)省,大躍進開始時都給恢復原工資了,不給我爹恢復。那時我爹工資六十八元六角,還比工人多二十多元呢。

  很多年以后,有一次我去鞍鋼,遇到一位姓丁的老工人,是我小學同學的爸爸。他告訴我,當時鞍鋼號召大家給國家節(jié)約,已經(jīng)取消了計件工資,工人的收入下降了,生活就跟著下降。廠子里有很多人得了浮腫病,大約五個人里面就有一個。開始的時候以為是職業(yè)病呢,后來一統(tǒng)計,鞍鋼所有的食堂炊事員都不浮腫,才知道是挨餓引起的。

  我問老丁,掙錢少了,工人誰還愿意干活?老丁說,想干也干不動了,沒有體力了。聽老師傅說以前是日本人開的廠子,有的人不愿意給東洋人干活叫磨洋工。五八年五九年你愿不愿意也得磨洋工,一天沒完沒了加班不給錢,飯也吃不飽,沒有體力干不動,機器壞了大伙兒才高興呢,找個地方睡大覺去。

  再問老丁,他們會不會把機器故意弄壞?老丁樂了,誰敢哪,下面有不少是上面的積極分子,說些牢騷話都要匯報上去開會批判。我們班組就有一個,食堂喇叭里放國際歌,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他就說,有個屁用,做了主人還是一無所有。后來他就當了反革命。

  老丁說的事情讓我很驚訝。這些事情在官方的歷史書上看不到,(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官方的報紙上看不到,在非官方的小說上也看不到。

  1959年,一部描寫鞍鋼大煉鋼鐵的小說《乘風破浪》出版了。小說的作者從1954年開始任鞍山第一煉鋼廠的黨委副書記,在鞍鋼體驗生活整整十年,應該對鞍鋼的工人生活十分熟悉,但是小說里能看到的東西不過是報紙翻版,不過是宣傳。

  

  保住一條命多么不容易

  

  至今我也沒弄明白,為什么挨餓的人會身體浮腫。那本來應該被大腸吸收由膀胱排泄的水分,為什么就跑到皮膚后面去了?

  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和我一樣,在關于二戰(zhàn)集中營的電影里,看到了搖搖晃晃的猶太人,臉孔像蒙了一層皮的骷髏,腿像兩條細細的木棍子,衣服穿在他們身上,就和掛在衣架上一樣。這個掛在衣架上的說法,是我從俄國作家契訶夫的小說里學來的,他形容一個人很瘦就用過這個比喻。

  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很多人和我一樣,看過饑餓中的中國人。1959年開始的三年和平時期,死于饑餓的中國人有許多,但沒有一部表現(xiàn)他們悲慘命運的電影。如果非要說出什么原因,那可就太多了。

  我在那幾年里看到的人,越是營養(yǎng)不良越是腫起臉來像個胖子,難道在需要說謊的國度,人的身體也學會了弄虛作假?

  那一年夏天就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的三哥放學回來,告訴我們他吃到豆子了。原來學校里面煮了半鍋黃豆,每個班級分一小碗,由教師在每個學生的腿上按一下,如果有個凹進去的小坑不能反彈就是浮腫,就給幾顆黃豆吃。有的同學眼饞那幾顆豆子,用一根細麻繩系在膝蓋上面讓腿充血,每天都能騙過教師,吃到幾顆黃豆。那個年月投機取巧的人很少,我三哥不會投機取巧的辦法,我們看了,他的兩條腿有些浮腫,但還不是太嚴重。

  我大哥比較細心,就想找出其中的原因。幾天之后他發(fā)現(xiàn)是我三哥的中午飯出了問題。原來每天中午我的二哥和三哥都回家吃飯,二哥每次在鍋里蒸四個窩頭,兩個大的,兩個小的,每次都讓三哥先拿,每次三哥都主動拿小的。我大哥那天中午碰巧在家,把我三哥攔住了:你別拿小的,小的吃不飽,拿那兩個大的吃。

  三哥沒有拿,用眼睛看著二哥。二哥馬上遞給他一個大的,一個小的,結(jié)果兩個人都差不多吃飽了。從那一天起,我二哥做的四個窩頭,再也分不出明顯的大小了。三哥腿上的浮腫也漸漸消退。

  后來我大哥告訴我,他們到農(nóng)村參加勞動,看到的浮腫病人特別多,腫得厲害了腿上一碰就破,止不住地冒黃水,人就快死了。他們有一天收工時,看見一個男的扛著鋤頭往回走,后來是拖著鋤頭往回走,快走到村邊了,身子一晃倒在地上死了。自從那次看見餓死人的事情以后,學校不讓他們?nèi)マr(nóng)村勞動了,怕影響不好。大哥還告訴我,當初我三哥腿上浮腫,不是因為吃的窩頭太小,是每天吃的飯菜營養(yǎng)不夠。農(nóng)貿(mào)市場被叫做資本主義黑市,早就取締了,再說農(nóng)村餓得更厲害,沒有可以拿出來賣的東西了。國營商店里買不到肉類魚類蛋類等等有營養(yǎng)的東西,買一塊豆腐都要憑票。糧店里面買油是限量的,像我們遼寧,在幾十年里,每人每月只供應三兩油,平均到每頓飯菜,只有一滴眼淚那么多。那時候人的腸子里沒有油水,就特別費糧食,糧食供應證上給的那些糧食又少,不夠吃。

  我大哥又說,那時你最小,想讓你吃點好的,可是沒有啊,什么也買不到。挨餓那年有一次,你感冒了非要吃魚不可。我爹跑了好多地方,總算買到了泥鰍,十元錢買了五條,每條有一根煙卷那么粗,有一根煙卷那么長。那時一般工人,每月才掙三十元錢,連那幾條泥鰍也買不起呀。

  這事兒我大哥不說我也知道。我媽說過無數(shù)次了,說我那次發(fā)高燒,腦袋像火炭兒似的燙手。我媽還說,那幾條小泥鰍用油煎了,放在一個小碟的碟心里,我吃了以后很快就退燒,保住了一條小命兒。

  還有一句話,也許是我媽,也許是我大哥說的,讓我的心里充滿了恐懼:我們小老百姓命賤,保住一條命,多不容易呀!

  

  糧食都到哪里去了

  

  以前就知道中國有篇小說《狗日的糧食》,劉恒寫的,他自己也很喜歡。我沒有讀過,找來瀏覽一遍,寫的是一個鄉(xiāng)下人用二百斤谷子買了別人的老婆,后來生了六個孩子,在饑餓年代老婆帶了購買返銷糧的小本子去買糧,把小本子丟了,找到時她已經(jīng)自殺死了。就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在1959年算不上新鮮事兒,實際生活里面的事情生動得多,冷酷得多,悲慘得多。

  我忽然想到,這篇小說如果翻譯到外國,題目就不好翻譯。日,是中國地方話里對性動作的粗俗叫法。狗日的,是一句罵人的中國方言。狗日的糧食,即使譯得文雅一些也是“與狗交配的糧食”或者“狗交配出來的糧食”,讓外國讀者怎樣理解呢?我點上一支煙,再想這件事兒,又想到在1959年那會兒,中國鼓動人們用對立和仇視的目光看世界,說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還說誰誰誰是帝國主義的走狗。這后面一句翻譯到國外,外國人覺得那狗是很親切的小寵物,理會不出一丁點兒中國報刊罵人的意思。

  狗日的糧食,是小說中那女子死前最后的一句話。她按照中國人特有的粗俗,表達了對糧食又愛又恨的心情。她是真的又愛又恨,如果把你投放在那個年代,如果你又是普普通通的中國人,對糧食也只能是愛恨交加。如果你是黨政干部就又當別論,遼寧省就以辦干部培訓班的名義,讓干部到上面來一個月,大魚大肉,補充夠了營養(yǎng),再回到下面。

  我還想起另一位作家張賢亮,21歲當右派,遭受勞教、管制、監(jiān)禁長達二十二年。即使那些歲月沒有改變他生活中的堅定和達觀,也會留給他十分痛苦的記憶。他回想起“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每月每人的口糧標準從二十斤降到十五斤,再降到九斤!”接下來,“勞改隊開始大批死人……接二連三地死人。”

  特別引起我的注意,是張賢亮的另外一句話:“勞改隊的領導經(jīng)!畧蟾妗鐣先嗣袢罕姷纳畋葎诟姆溉诉困難,吃的比犯人還糟糕。”在勞改隊領導那里,這雖然是勸導犯人不要逃跑的理由,但無意中透露了一種真實:你們不要因為是右派就覺得難受,全國的百姓都和你們一樣呢!一樣受苦受難。

  作家關注的是現(xiàn)實和想象中的現(xiàn)實,學者關注的是理論和新建設的理論。作家和學者不一樣。

  我知道的經(jīng)濟學家不多,只能以阿馬蒂亞•森為例。他獲了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還被譽為“經(jīng)濟學的良心”、“窮人的經(jīng)濟學家”。以前的學者認為,饑荒最重要的甚至是惟一的解釋就是食物短缺。但是在研究了中國和其它一些地方的饑荒之后,他說“毫不奇怪,饑荒在世界歷史上從來沒有發(fā)生在有效運行的民主體制中”,因為“農(nóng)作物的歉收的發(fā)生并非獨立于公共政策,即使農(nóng)作物歉收了,饑荒也可以通過認真的再分配政策來抵御”。遺憾的是,世界上還有很多不像他說的那種地方。

  他的《以自由看待發(fā)展》在20世紀的最后一年出版,分析了政治自由與防止饑荒的關系和規(guī)律。他新建設的理論是:“大饑荒不會餓死人,只有人禍才會餓死人!

  阿馬蒂亞•森在10歲之前經(jīng)歷了孟加拉國大饑荒,那次饑荒餓死了大約三百萬人。我在10歲之前經(jīng)歷了中國大饑荒。與阿馬蒂亞•森相似的經(jīng)歷,讓我覺得也應該承擔起對饑荒年代進一步思索的責任,盡管我不會比他做得更好。

  饑荒是從1959年開始的,但我們先要回到1958年,那是個風調(diào)雨順的豐收年景,不幸的是那一年夏季開始,中國的所有領導者都近乎瘋狂,抽調(diào)了將近一億的強壯勞力大煉鋼鐵。成熟的莊稼來不及收獲,很多很多都糟蹋在田里,“谷撒地,薯葉枯。青壯煉鐵去,收禾童與姑。”來年的日子怎么過呢?還有,為了鋼鐵元帥升帳的荒誕游戲,砍光了樹林和竹林,嚴重破壞了莊稼生長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以后的莊稼怎么種呢?

  雖然豐收但實際減產(chǎn),已經(jīng)是夠可惜的了,但可怕的事情還在后面。各省市都大幅度虛報糧食產(chǎn)量,讓中國領導人天真地擔心“糧食多得吃不完怎么辦”,接連做了幾件糊涂透頂?shù)氖虑椋阂皇歉鶕?jù)虛報的數(shù)量按比例征收公糧,留給幾億農(nóng)民的口糧所剩無幾;
二是把原本不多的糧食集中在人民公社大食堂里,放開肚皮吃了幾個月就吃個精光;
三是真的以為糧食太多,1959年竟然減少了糧食生產(chǎn)的耕作面積;
四是將搜來的公糧,出口換匯和支援國外,僅用來收購黃金(購買特殊軍備的硬通貨)和交換水泥(修三門峽水庫水泥需要進口)的糧食,就分別能讓幾千萬人保住性命;
五是收回了農(nóng)民的自留地,把他們自己種植口糧的活命路子堵死了。

  更要命的還在后面。為了上交公糧,大多數(shù)的省市縣都把農(nóng)民當作瞞產(chǎn)藏糧的落后力量。先前成立人民公社,已經(jīng)將農(nóng)民的雞鴨豬鵝蘿卜白菜全部充公,現(xiàn)在又派民兵挨家挨戶搜糧,全部帶走。那是怎樣一個血雨腥風的年代呀,據(jù)1993年出版的《靜寧縣志》,1959年甘肅靜寧縣在反瞞產(chǎn)斗爭中,斗爭一萬多人,逼死一千多人。當年該縣人口二十五萬人,如果扣除未成年人后,大約7%—10%的成年人被批斗。另據(jù)1981年出版的《農(nóng)業(yè)集體化重要文件匯編(下)》,河南省信陽地區(qū)在1959年11月至1960年7月間,為了追逼糧食,正式由公安局逮捕1774人,其中36人死于監(jiān)獄,短期拘留10720人,其中667人死在拘留所。有一個公社團委書記親自打死農(nóng)民4人,打傷后死去的8人。還有,1988年《十月》雜志發(fā)表的紀實文學《依稀大地灣》,寫到了甘肅省定西地區(qū)的官員們,忙于搞階級斗爭,召開“千人斗爭大會”、“萬人斗爭大會”,到老百姓家翻箱倒柜、掘地挖墻搜刮糧食!八麄兺耆兂闪艘蝗阂矮F,把拿不出糧食的婦女,剝光衣服,用繩子扎起陰毛拉出去游街示眾!”類似這樣的惡行,據(jù)事后省委派去放糧、調(diào)查的工作組統(tǒng)計,竟有一百二十八種?蓱z那些當年“用小推車車輪滾滾地推出新中國”的農(nóng)民,一不小心就變成了革命的敵人。

  即使這樣,農(nóng)民還不至于老老實實地餓死,他們還有兩條路可走,逃荒和反抗。

  他們能往哪里逃呢?如果遇到的是自然災害,還可以逃出去投親靠友或乞討活命,但不幸的是遇到了人為的全國性災害,逃到別的地方又能怎樣?能逃到香港、緬甸和蘇聯(lián)的,在那幾年不過幾十萬幸運者而已。況且在那幾年,逃荒是違法的。在1956年,中國發(fā)布《關于農(nóng)村戶口登記、統(tǒng)計工作和戶籍工作移歸公安部門接辦的通知》,依據(jù)這份通知,農(nóng)村戶口的登記、統(tǒng)計工作由內(nèi)務部和各級民政部門移交公安部和各級公安部門接管辦理,涂上了專政機器的強制色彩。緊接著于195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戶口登記條例》以“共和國主席令”的形式頒布施行,私自出逃的人就成了無處容身的“黑人黑戶”。1959年中共中央、國務院聯(lián)合發(fā)出《關于制止農(nóng)村勞動力盲目外流的緊急通知》,抓到“盲流”(那時起中國有了盲流這個詞語)一律收容,一律遣返原籍。在為數(shù)不少的地方官員那里,只怕外出逃荒的人暴露了當?shù)仞嚮牡恼嫦,危及自己的官運前程,就把逃荒定性為污蔑社會主義的反革命行為。那時,從鄉(xiāng)村通向外面的許多重要路口,都有民兵把守,讓逃荒的人無路可逃。

  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他們的力量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如果敢于反抗,更是自尋死路。至此他們已完全陷入了悲慘世界,如果給他們留下一條活路,也不會硬生生地餓死了。

  1959年開始的饑荒,讓我在回首往事的時候感到痛楚,眼眶里時時被淚水充滿。真是應驗了那一句話,做一個有良知的人很受折磨。我在想,我如果在1959年餓死了,也不至于承擔這樣大的心理壓力,頂多在餓死之前,有氣無力地問一句;
“糧食都到哪里去了?”

  

  你抽到的是不是死簽

  

  我在公開出版的《顧準日記》里,看到了1959年底的景象。這位外貌和內(nèi)心都很像堂吉訶德的學者,劃為右派后下放到河南省,無意中成了饑荒年代的見證人。他在日記里寫到的饑荒,竟然在幾個月里發(fā)展得十分兇猛:

  “饑餓限于慢性,死亡起于腫病,醫(yī)生若說是餓死的,醫(yī)生就是右派或右傾機會主義者!

  “上次進城離今日不過三天,城內(nèi)食品供應又發(fā)生了一些新的變化。賣醬的賣咸菜的也沒有了,賣餅子的停止發(fā)賣了。蔡璋說,住在那里的食品加工廠的廠長說(的),鄉(xiāng)里一窩窩的餓死,還能做餅子賣?”

  “現(xiàn)在農(nóng)村流竄犯比城市流竄犯多。人們都往南山跑。青年婦女,分不清是姑娘還是媳婦,只要有吃的,自愿留在那里給人當媳婦。這算是流竄,但南山不易找媳婦,人們同情找到了媳婦的人,有時也馬馬虎虎算了。男的流竄犯又如何處理呢?那就不得而知了。饑餓是可怕的!饑餓推動人們做出看來做不到的事情!

  “除民間大批腫死掉而外,商城發(fā)生人相食的事二起,十九日城內(nèi)公審,據(jù)說二十日要公判。一是丈夫殺妻子,一是姑母吃侄女!

  在《顧準日記》中看不到那兩個吃人的人的結(jié)局,(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的大部分日記在文革之中燒了,剩余下來的已經(jīng)不多。

  我覺得那兩人的結(jié)局,比悲慘還要悲慘:他們?yōu)榱嘶蠲缘糇约旱挠H人,即使一時躲過嚴厲的刑罰,也要永久承受噩夢的驚悚。類似的例子在河南還有,小弟弟餓死了,姐姐吃了他的肉,然后被公安以“破壞尸體罪”捉到監(jiān)獄,太虛弱了死在里面。

  中國學者和作家研究“人吃人”的不多,魯迅算是半個,他在小說里面寫到的是制度吃人,有下面的話為例: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但魯迅的話提醒了一些人,要把“古來時常吃人”的事情搞清楚。有人編纂了《中國食人史料鈔》,有人撰寫了《中國食人史》,還有人搜集當代被遮掩的吃人事件,雖然只能是極不完整的統(tǒng)計,就已經(jīng)夠多的了:

  “從夏朝到毛澤東時代一共16個大朝代,發(fā)生人相食事件紀錄次數(shù)依朝代先后為:(1)夏朝471年1次,(2)商朝496年1次,(3)周朝727年3次,(4)漢朝410年15次,(5)三國46年4次,(6)西晉52年5次,(7)南北朝316年4次,(8)隋朝38年3次,(9)唐朝290年20次,(10)五代53年5次,(11)宋朝321年8次,(12)元朝98年1次,(13)明朝277年25次,(14)清朝296年14次,(15)民國(大陸)38年3次,”至于新中國,“1958至1962年連續(xù)四年出現(xiàn)17省至28個省的大面積餓死人和人相食……”

  從那些事件來看,饑餓的人,吃光了草根、樹皮、秸稈、鳥糞、棉絮。在春天播種的時候,他們甚至把剛埋進地里的種子扒出來吃掉。那種子怕他們吃還特意拌了毒藥,但是毒死和餓死又有什么區(qū)別?到這個時候,他們拋棄了一切人的尊嚴和道德,往往就到了吃人的時候。有一篇發(fā)表在1988年《人民文學》的紀實文學《依稀大地灣》,榮獲“中國潮”報告文學一等獎,其中一段是這樣寫的:

  這一戶農(nóng)家只剩下父親和兩個娃。父親一動不動地偎在炕上,茍延殘喘。娃娃們的忍耐力并不一定比大人強,但最后一點可以吃的東西是盡娃娃們吃,F(xiàn)在,只有他們還能動彈。女娃比男娃似乎更多一點氣力。

  終于,整天整天死閉雙眼再不說話的父親這一天從炕上歪歪斜斜地撐起了身。他給鍋里添上水,又在灶膛點了把火。女娃被趕了出去。臨走她看見弟弟躺在床上。等她回來,弟弟不見了。鍋里是一層白花花油乎乎的東西。她嚇壞了,整日呆在院子里不敢進屋。她看見了,灶邊扔著一具白白的骨頭。她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怕極了。

  隔了幾日,父親又從炕上歪歪斜斜地撐起了身。這一回他幾乎是爬著給鍋里添上水,又在灶膛點了把火。然后,他招招手,用女娃從沒聽見過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喚:“來,來!

  女娃嚇得渾身發(fā)抖,躲在門外大聲哭。父親還在喚她。女娃哭著說:“大大(爸爸),別吃我,我給你摟草、燒火。吃了我沒人給你做活……”

  這只是我聽到的許多駭人聽聞的真實片斷中的一個。而這,則是1958年到1962年在通渭這塊中國大地上的一種真實存在。

  我讀到這一段文字欲哭無淚,接著想到了清順治九年(1652年)的事情。南明將領李定國率兵攻新會縣城,城中糧盡,守軍殺居民為食,被圍困八個月,吃掉民眾近萬人。有一位姓梁的窮書生被守將抓去將被烹食,他的十歲的女兒請求代替,守將被感動了,把他們父女一同釋放。這位清軍守將,對十歲的女孩動了憐憫之心,只能說還有別的百姓可吃,不能說比新中國那個吃掉自己兒女的農(nóng)民多了一點人性。

  我還覺得人類辛辛苦苦發(fā)展為靈長類動物,可能是個錯誤。如果我們還是停留在低等動物階段,沒有嚴密的社會組織,就可能沒有那么大型的人殺死人的戰(zhàn)爭,那么殘酷的人害死人的政治。大約一年前,我才讀到美國布什總統(tǒng)的精彩演說。布什說,“人類千萬年的歷史,最為珍貴的不是令人炫目的科技,不是浩瀚的大師們的經(jīng)典著作,而是實現(xiàn)了對統(tǒng)治者的馴服,實現(xiàn)了把他們關在籠子里的夢想。我現(xiàn)在就是站在籠子里向你們講話”。我知道布什的意思是統(tǒng)治者很容易變成比獅虎更兇殘的猛獸,只有把他們關進籠子,他們才可能按照人民的意愿領導國家,沒有機會施行那些反人民、反人類的罪行。

  我還覺得兩千多年前中國孔子的演講也很精彩: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墒窃谥袊,對意識形態(tài)的解釋權(quán)一直在歷屆統(tǒng)治者那里,都將孔子的話做了有利于統(tǒng)治者的歪曲:人民哪,只能讓他們聽從支配,不能讓他們知道更多的事情。我知道,正確的解釋應該是:人民要讓統(tǒng)治者聽從大家的支配,而不是只讓統(tǒng)治者知道大家的意見。二百多年前美國開國總統(tǒng)華盛頓的偉大創(chuàng)舉“把統(tǒng)治者關進籠子”,其實是完成了中國孔子的夢想。

  我還想起我讀過的外國文學作品,里面也寫到人吃人的事情,比如拜倫的長篇敘事詩《唐璜》中,遇到海難的一船人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但他們沒有像動物一樣互相撕咬,他們還是人,沒有失去理智。經(jīng)過簡短的討論之后,他們決定抽簽——抽到被吃簽的人只能自認倒霉!

  有一部外國小說,不是恐怖小說卻顯得特別恐怖。同樣是遇到海難,沒有水和食物的船上,四個人決定用抽簽的方式選擇一個人作為食物。他們把三支完整的木簽和一支折短的木簽握在手里,誰抽到短的就被殺死吃掉。小說用了好長篇幅寫他們抽簽時的心理過程,讓我看得非常焦慮、非常恐懼,讓我的內(nèi)心和他們一起在絕望中掙扎。這部小說是我二十年以前讀到的,后來把書名記錯了,以為是雨果的《海上勞工》,實際上是愛倫•坡的《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

  從那時起,我對自己的幸運與倒霉都不那么在意了,在必將到來和偶然發(fā)生的苦難里,我們是吃掉別人還是被別人吃掉,又有什么太大的區(qū)別?那區(qū)別僅僅是你抽到的是一支活簽還是死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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