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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帥:晚飯新聞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蹦蹦跳跳的游戲

  

  回家路過小區(qū)的廣場,一群孩子,都像他外孫子亮亮那么大,在跳皮筋兒。孩子們對這種蹦蹦跳跳的游戲玩得很投入,老丁看在眼里,歡喜在心里。孩子們的小嘴不停,隨著跳躍的節(jié)奏,唱念一首童謠:一個老丁頭兒,該我倆琉琉,我說三天還,他說四天給……

  老丁在孩子們的唱念聲中,漸行漸遠(yuǎn)。

  等老丁回到家中,把從家鄉(xiāng)帶回來的土特產(chǎn)放到廚房。老伴兒便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到廚房擇菜。老丁還告訴老伴兒這些都是純綠色農(nóng)產(chǎn)品,不帶一點兒農(nóng)藥的。這時候,下午四點半鐘。墻壁上的老式掛鐘短促地發(fā)出一下聲響。

  下午四點半鐘老丁坐在自己書房的椅子上,從書桌的筆筒中拿出一支鉛筆,在白紙上畫了一幅簡筆畫,是按照孩子們唱念的歌謠而作。他首先在白紙上寫了一個“丁”字,然后在“丁”字的兩側(cè)各畫了一個圓圈,代表眼睛。接下來又在“丁”字的上面畫了三個橫,最后,在“丁”字的下方笨拙地寫了一個“四”。突然,他停下手中的鉛筆,嘴里默默地念了一遍孩子們的歌謠,“一個老丁頭兒,該我倆琉琉,我說三天還,他說四天給……”。

  接下來,老丁皺起眉頭,因為他覺得這首歌謠沒有說完整,自己又想不起接下來該怎么說了。老丁長時間地陷入了思索,他的眉頭皺得像紙上的三橫一樣,歪歪扭扭;蛘撸埳系娜龣M非常像老丁額頭上的皺紋。他甚至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匆匆地回家,為什么不多停留一會兒,哪怕就那么一小會兒,他就能聽全這首歌謠。其實,在很早很早以前,他曾經(jīng)也這樣玩過這種游戲。在自己冗長甚至沉悶的生命之河中,那個時代似乎又太遙遠(yuǎn)了。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張白紙上,似乎一個人的面孔已經(jīng)基本上勾勒出來了,剩下的是為這張臉劃定一個疆界,否則,就會像我們家鄉(xiāng)著名的歇后語說的那樣,一張白紙畫一個鼻子——好大的臉。

  想到這里,老丁突然顧自笑了起來,那笑聲不大,但自己卻聽得真切。隨即,老丁嘴里冒出一句臟話,去他媽的!

  然后,老丁大筆一揮,給這個面孔圈定了一個疆界,簡單地圍繞鼻子、眼睛、皺紋還有嘴巴畫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橢圓,像一張餅的形狀。老丁想到餅的形狀,突然腦袋里面靈光一閃,又想起了兩句歌謠,“一個老丁頭兒,該我倆琉琉,我說三天還,他說四天給,買了一張餅,花去三毛三……”,所謂“三毛三”就是在橢圓的外側(cè)左右各畫了一個3,不過左側(cè)的3是反過來寫的。一張臉的模樣,在下午五點過五分,在老丁的筆下曲曲折折地誕生了。

  但是,老丁又覺得自己后來編進去的餅啊,三毛三啊什么的不對,和孩子們說的又有些不一樣。此時,老丁已經(jīng)頭發(fā)花白,不愿意費勁兒硬憋了。恰好,老伴熟悉的聲音讓他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

  老丁長出一口氣,聽見老伴兒讓他出去吃飯。

  誰都有年輕的時候

  幾年前一個早晨,老丁走出單位的辦公大樓,他退休了。這意味著他從此即可賦閑在家,這也是他進入不惑之年,就一直盼望早日來臨的一天。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他手里拎著往日上班攜帶的公文包,又一次回轉(zhuǎn)身軀,仔細(xì)端詳了一下自己從業(yè)四十多載的單位大樓,燙金牌匾上那幾個行楷題字,還是他當(dāng)年親手從一位老作家那里求來的字呢。

  作為一個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大學(xué)生,剛剛踏入這塊門檻的時候,他也曾意氣風(fēng)發(fā),懷揣著很多為祖國、為人民的偉大理想,想在這塊土地上干出自己的一番事業(yè),也不枉在人世間行走一遭。

  老丁似乎看到自己剛剛走進這里來的光景,那時候同事們還稱他為小丁,單位里那些好事兒的女人還總為他的個人生活問題操心,總想把自己手中的女孩子介紹給小丁同志。那時候,小丁大部分都以工作太忙等理由婉言謝絕了。

  時間總是在人們不經(jīng)意間,跑得飛快。小丁轉(zhuǎn)眼就成為老丁了。幾十年的光陰,仿佛一瞬間。老丁又一次想到自己被稱為小丁的美好時光,但那些均已經(jīng)成為往事,留給他在以后的歲月中仔細(xì)品味。

  這些天,老丁總是不經(jīng)意間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渾身上下有股子使不完的勁兒,連撒尿都嘩嘩直響。

  那是一個陽光可以透過辦公室窗子的下午。也許是過分專注于手中要寫的材料,他已經(jīng)忘了時間,當(dāng)他抬起頭的時候,陽光直接噴了他一臉,小丁感到一陣眩暈,差點暈倒,那一瞬間過去之后,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在辦公室里扭了扭腰。鄰座的王姐還和他開玩笑,說小丁還挺會保養(yǎng)呢,然后跟小丁說,年輕人注意點好,要不,到老了病該自己找上門來了。尤其不要老是坐在那不動地方,會得前列腺疾病的。

  王姐四十幾歲的樣子,體態(tài)略有些胖,但模樣長得還算端正。小丁想這女人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很是招風(fēng)。

  小丁笑著聽鄰桌王姐把話說完。王姐說話總是字正腔圓的,不像單位里的一些女同事,長得挺好看,但一張嘴就一股大碴子味兒,叫人倒胃口。

  王姐說到前列腺的時候,小丁臉一下紅了,還表現(xiàn)出那么一點不好意思。小丁說自己健康著呢,沒事。與此同時,小丁端起辦公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涼茶,然后轉(zhuǎn)身出門,他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有半天的時間都沒有上廁所了。這時候,應(yīng)該去了。

  沒想到,在廁所里遇見了處長,小丁把衛(wèi)生間的門帶上之后,處長已經(jīng)把褲子褪到屁股上要小便了。見小丁進來,處長把身子又往前挪了一挪。小丁和處長并排站在那里,心想見到領(lǐng)導(dǎo)總要打個招呼,打招呼不應(yīng)該分什么場合吧。

  于是,小丁一邊解褲腰帶一邊問處長好。處長說,你也來了。處長的話讓小丁聽得一愣,心想,我也是正常人啊,是正常人誰能不來這地方呢,處長這話說得有毛病。

  小丁一邊想,一邊掏出家伙,一股濁浪聲勢浩大地沖到小便池中,小丁忽然想到王姐,想到王姐與他說的那些話。臉上顯露出一種洋洋得意,竟然把眼睛閉上,陶醉在水流擊打小便池瓷磚的聲響之中,忽略了站在身邊的處長。

  時間過得似乎很漫長。

  小丁把眼睛睜開的時候,處長還站在身邊,一只手托著那家伙,眉頭緊鎖。尿完了,小丁把自己的家伙甩干之后,提上褲子,看見處長還在,心里在犯嘀咕,這處長平時講話的時候,紙糊的毛驢大嗓門,怎么尿尿的時候卻如此悄無聲息。處長發(fā)現(xiàn)小丁在看自己,臉上有點發(fā)熱,對小丁說,到底是年輕人。∵真有股子沖勁兒。

  小丁看見處長站了好半天,也不尿,還在擺弄那玩意兒,竟然冒出了一句話,處長,要不要幫忙?

  說完之后,小丁也感到無所適從的樣子,接著說,處長,那我先走了。

  走出衛(wèi)生間,小丁差點給自己一個嘴巴。直罵自己傻逼。

  

  她應(yīng)該把故事埋掉

  

  小丁當(dāng)副處長的時候,那位尿不出尿的處長已經(jīng)死了快二十年了,尿不出尿的處長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斗得很慘。問題集中在處長的作風(fēng)問題。

  那天在批斗現(xiàn)場,處長無奈交待了他和一個女人的私情。小丁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和老處長亂搞男女關(guān)系的人竟然是坐在自己鄰座的王姐。王姐走上臺前,羞羞答答地不與老處長對視,小丁在臺下發(fā)現(xiàn),老處長以一種犀利而憤懣的眼神看著他的老相好。王姐那時候齊耳短發(fā),穿著一身黃軍裝,王姐在臺上也不知道是太陽曬的還是因為羞愧臉蛋兒紅撲撲的。

  王姐站在臺上,看那架勢小丁以為王姐一定要狠狠地揭發(fā)老處長的流氓行為,但是,小丁聽到的只是王姐反復(fù)地說,他是一個禽獸,他是一個流氓,他是一個流氓禽獸,他是一個禽獸流氓。王姐越說情緒越激動,眼淚刷刷地往下流淌,弄得胸脯都濕了一大片。

  臺下的人群,看到王姐受禽獸侮辱的悲慘狀況,很自然地就群情激昂起來。臺下成片的口號聲淹沒了老處長嘶啞而無力的辯駁。

  那時候的小丁坐在臺下,想起了和處長共同撒尿的情景。心中便痛恨處長,活該,讓你亂搞男女關(guān)系,搞得撒不出尿來,這種人最活該。小丁那時候顯然是同情王姐的,這不僅是因為王姐在臺上表現(xiàn)出一副可憐相,更是她對這個女人印象很好。從小丁來到這個單位,王姐就一直為小丁尋找女朋友。可以說,他和媳婦之間的婚姻,王姐是個大媒人。看到王姐那樣無助,小丁真想沖上臺去,狠狠地抽處長兩個嘴巴。但是有人比小丁捷足先登了,那人上去啥也沒說左右開弓先給處長三個大嘴巴。可能是出于對稱的考慮,那人又在處長的右臉蛋上狠狠地來一個耳光。然后這個人開始痛陳處長思想深處的骯臟,聲淚俱下,令臺下數(shù)百群眾無不感動。

  老處長在無情的嘲弄和強大的輿論攻勢面前,威風(fēng)掃地,與此同時還承受著肉體上的痛苦。幾次下來,可憐的老處長就堅持不住了,心理防線一崩潰,處長一時想不開,在一個雨夜,自殺了。

  據(jù)說是用褲腰帶上吊死的,死的時候舌頭伸出老長,似乎有話要講。

  小丁在單位混了二十幾年之后便成了老丁,單位同事和周圍鄰居也都這樣稱呼它,慢慢地也就變成了一種習(xí)慣。

  退休后的老丁,一個人閑暇無事的時候,總是愛回憶;貞浘拖褚坏来箝T,一旦被打開,就出現(xiàn)一條通往輪回的大道,這條道路兩側(cè)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風(fēng)景,讓老丁陶醉其中。老丁甚至想要根據(jù)自己的回憶,寫出一本傳記。老丁想,在自己的傳記中,一定要好好寫一寫當(dāng)年的老處長。

  想起自己和老處長洗手間的那次短暫相處,老丁甚至有些自責(zé),心中竟然冒出那樣一種設(shè)想,如果當(dāng)時自己站出來為處長辯解,結(jié)果又會怎樣?自己會不會因此被人們誤認(rèn)為是老處長的同黨,也要受到羞辱和慘無人道的肉體懲罰?但是老丁總在想,當(dāng)時處長是不可能搞破鞋的,因為處長是個陽痿,而支持老丁這樣認(rèn)為的理由不過是處長尿不出尿來。

  老丁最終放棄了自己的設(shè)想,因為尿不出尿來不一定就是陽痿。再退一步說,即使是陽痿,難道就不能有私情嗎?此外老丁聽說過一種叫做“柏拉圖式愛情”的說法,就是兩個人可以沒有肉體上的關(guān)系,所謂愛情全靠精神上的互相撫慰便可達到高潮。

  老丁只是這樣想一想而已,如果在動亂的年月,給他機會為老處長說話,他也未必有那個膽量。

  那是一個塑料皮的筆記本,上面寫著工作日記。這個筆記本在保險柜中可能存放太久,老丁把它拿出來的時候,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從紙縫中滲出來,老丁撣干凈筆記本上的灰塵,打開一看,他認(rèn)識那娟秀的字跡,一定就是王姐寫下的。

  開始的幾頁,都是一些工作計劃和會議記錄,接下來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抄寫了許多領(lǐng)袖語錄。只有最后的幾頁紙寫了她的一些個人生活記錄。

  在那幾頁紙中王姐提到一個男人,王姐和那個男人一起去江邊散步,在散步的時候王姐把身子主動靠近那個男人,王姐說那一次她和那個男人之間雖然沒有什么親密的接觸,但在她心里卻產(chǎn)生了一種“戀愛”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么,王姐在最后兩頁的筆跡很潦草。老丁推測寫這些文字的時候王姐一定帶著情緒,她開始恨那個男人,說那個男人不開竅就像一塊榆木疙瘩,軟弱得像一個面團……他不是一個男人……

  老丁一直在想那個男人是誰,老丁陷入了沉思,他不僅想不出那個男人是誰,也想不明白王姐為什么要寫這些。

  許多年前,老丁作為單位領(lǐng)導(dǎo)去醫(yī)院看望臥病在床的退休老干部王姐,王姐的丈夫幾年前在一場車禍中撒手人寰。兩個人在醫(yī)院的病房中不知道為什么談起了當(dāng)年的老處長。但王姐對老處長的態(tài)度讓老丁覺得那場運動對人們的傷害太大了,幾十年過去,還是那樣水火不相容。

  王姐對老丁說,根本不用可憐那個老混蛋。他就是一個蠢貨,一個真正的窩囊廢,他不是一個男人。

  他不是一個男人。在離開醫(yī)院之后,老丁再次想起王姐所說的這句話,竟然覺得很熟悉,甚至那種說話的口氣都那么一致。老丁突然想起那本日記,老丁想自己在讀王姐的日記的時候竟然能讀出說話的口氣,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王姐的丈夫就是后來成為副處長的老李。傳說中,是王姐和老處長戀愛失敗之后,一狠心才嫁給各方面都不如老處長的老李的。

  文革期間,老李為了當(dāng)處長,看準(zhǔn)機會就對老處長下了狠手。他給組織上寫匿名信,揭發(fā)了老處長,并讓王姐也寫證明材料。但是老李做得鬼道,因為他與革委會頭頭的親密關(guān)系,保護了王姐。老處長腦袋便扣了一項莫須有的罪名,這個莫須有的罪名最后要了老處長的小命。

  當(dāng)然關(guān)于老李為了當(dāng)處長陷害老處長的事情,都是老丁在許多年后聽別人說的。

  醫(yī)院回單位的路上,老丁不禁感慨,多少男人都栽在女人手里,斯人已逝,昨是今非,一個人的一生會發(fā)生多少故事,這些故事別人都無法知道真相,只能去猜測,每個人內(nèi)心的故事都應(yīng)該爛到肚子里,讓它們跟著你一起長眠地下。打死我也不說!

  許多年以后,老處長死了,老李死了,王姐也死了,帶著他們各自的故事,都已經(jīng)死了。退休后的老丁常常想起老處長,想起王姐,竟恍若隔世。

  在洗手間里,老丁掏出自己的家伙,它已經(jīng)不再年輕。從顏色上講,它已經(jīng)是一個老年人了,黑色素的沉積,就像年輪一樣,印刻在老丁的生命之中。

  

  婚 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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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丁在副處級的崗位上退休之后,每天仍然早起,在這個穿過城市的江水岸邊,伸伸胳膊,活動活動腿腳。然后在早市上轉(zhuǎn)悠一圈,買點菜,再回家。

  老丁喜歡在早市上轉(zhuǎn)悠,那是一種人間煙火的味道。郊區(qū)的菜農(nóng),起大早,來到早市,在吆喝中,讓自己的勞作變成金錢,老丁想,這是對生活的一種殘酷執(zhí)著。老丁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感受著市井生活的氣息,這讓他的退休生活更加顯得平淡而沒有光澤。

  從早市回到家中,他開始看報紙。發(fā)現(xiàn)有趣的新聞,他還讀給老伴兒聽。

  《城市晚報》上刊登了這樣一條新聞:《73歲老頭兒獸性大發(fā) 誘奸4歲女童》。該文標(biāo)題用大號的黑體字,非常醒目。老丁繼續(xù)往下看,原來是家住韓家洼子鎮(zhèn)的老孫頭,現(xiàn)年73歲,喪偶多年,在過去一年多時間里,用糖果等誘餌,把鄰居家的四歲女童,騙至家中,進行多次奸污。

  老丁把這一消息公布給老伴兒的時候,老伴兒正坐在沙發(fā)上戴著老花鏡縫補一件汗衫。老丁顫抖著聲音激情十足地閱讀這條消息,然而屋子里惟一的一位聽眾,卻像聾子一樣,仍然專心致志地縫補她的衣服。老丁說,哎,你聽沒聽我讀?老伴只說了一句,惡心!然后繼續(xù)做她的活計。

  老丁不知道老伴兒是為自己對這種低俗的新聞感興趣而感到惡心,還是為報紙上的老孫頭強奸幼女而惡心。但老丁到底還是有自己的判斷的,她肯定是對韓家洼子的老孫頭而惡心的。因為這老家伙禽獸不如,禍害人家四歲的孩子,太損了,這還不叫人揍嗎,他媽的他這叫七十多年都白活了。

  老丁放下報紙,在房廳里轉(zhuǎn)悠了一圈,轉(zhuǎn)念一想這老孫頭,都七十三了,還能強奸,也算中用,只是不知道自己到那個年齡還中不中。別說到那個年齡了,就是現(xiàn)在,他也基本上沒有什么感覺了,偶爾來那么一下子沖動,靠近老伴兒,老伴兒不咸不淡地一句話,就讓他剛剛?cè)紵饋淼挠杆傧缌。老伴兒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怎么還這么不正經(jīng),你給我滾遠(yuǎn)點。

  老丁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坐下之后,身體深深地陷在椅子中間,房間里寂靜得讓人毛孔收縮,此時的老人被一種衰老的氣息打擊得渾身軟弱。

  老丁還是小丁的時候,辦公室的王姐曾經(jīng)給小丁介紹一個對象,也就是現(xiàn)在的老婆。

  那時候處對象也不像現(xiàn)在這樣開放,認(rèn)識幾天就可以上床了。那時候,介紹人介紹之后,男女還都扭扭捏捏的,心里雖有欲望,都掖著藏著,不能奔放地表達!

  王姐說那姑娘是她一個遠(yuǎn)房親戚,王姐說人長得那是沒得說,針線活又好,就是一個農(nóng)村的。王姐說你要是覺得合適,就見一面。

  小丁心想自己也是農(nóng)村出來的,農(nóng)村人有啥不好,就同意見面。見面的地點選在了江邊的公園里。小丁心里忐忑不安,主要是自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為了如此明確的目的,跟一個女人約會。

  兩個人都低著頭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一人坐一邊,中間還空出好大地方。小丁偶爾抬一下頭,看見遠(yuǎn)處江面上有一艘船,那船由小變大,越來越近。直到他感覺旁邊有人碰了他一下。

  女方側(cè)著身子,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沙果,遞給小丁,說這是自己家園子種的,已經(jīng)洗過,干凈。

  小丁拿過沙果,說聲謝謝,但是沒有吃。

  姑娘說,你怎么不說話,你平時也不說話嗎?

  小丁被問得一個大紅臉,一著急說話馬上就結(jié)巴起來了。小丁說,不,不是,我就是有點緊張。

  第二天上班,王姐就問小丁,怎么樣,成不成。

  小丁說挺好的。

  其實,小丁回到家里,想了一個晚上,頭腦里仍然沒有勾勒出那位女子的形象,除了那酸酸的沙果,小丁似乎還看見一條粗黑的辮子。但是小丁那時候,仍然看不見辮子的另一端,隱藏著的漫長的婚姻生活。

  那就是成了,王姐聽完小丁的話,就像做成了一件偉大的事情那樣,立馬擁有了巨大的成就感,同時也擁有了爽朗的笑聲。小丁覺得女人真是奇怪,尤其是上點年紀(jì)的女人。她們在相夫教子承擔(dān)工作之余的樂趣,就是管一管別人家的私事。

  轉(zhuǎn)眼冬天就到了。

  臘月的天空,陰沉沉地總是像要有場大雪似的。

  婚禮的儀式非常簡單,以至于許多年之后,老丁參加晚輩們的婚禮時,總是感嘆現(xiàn)代婚禮不僅儀式繁雜而且鋪張浪費。成婚的那一天,小丁和媳婦,一人拿一本紅皮書,在眾多親屬、朋友、同事面前,背誦了偉大領(lǐng)袖的著名篇章,就揭開了妻子的紅蓋頭,然后大家入席,喝酒。

  喝得酩酊大醉的小丁,那一夜一直睡到后半夜三點鐘才起床脫衣服。脫去了自己的衣服之后,又脫去了媳婦的衣服,然后完成了人生的一個重大主題。

  第二天起床之后,外面的大雪已經(jīng)有一尺多厚,小丁費力地推開房門,外面已經(jīng)是一片白茫茫,小丁在那個雪白而寂靜的早晨感到一陣陣地眩暈。

  

  孩 子 們

  

  晚飯是老丁和老伴兒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的。

  一不小心,老丁咬了自己的腮幫子。

  這可把他疼壞了,放下筷子,嘴里面發(fā)出一種含混的聲音。

  老丁漱口之后,吐出來的唾液還帶著血絲。老丁抱怨說,真他媽倒霉,怎么了這是。

  老伴兒跟他開玩笑說,肯定是饞肉了。

  老丁說,不會!昨天你燉的排骨燉豆角,我吃得香著呢!

  老伴兒除了會針線活之外,還會做一手好菜,這是老丁在十幾年的夫妻生活中感到最為滿意的一件事情。除了排骨燉豆角,老丁就喜歡吃地三鮮,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土豆、茄子和尖椒。茄子土豆過油后,放尖椒一燒,再放一點調(diào)料,好吃又便宜。老丁吃了幾十年,從來就沒有膩煩過。

  老丁說不吃了,咬了自己一口。飽了。

  老丁就坐在桌邊,看老伴兒吃。老伴兒說,下午大丁打電話來了,說下個月你過生日,他們要回來給你過,閨女也要飛回來,她一走都四五年了。

  老丁說,我以為他們都給忘了呢,還算心里還有個爹!

  老丁膝下有一男一女,女兒丁當(dāng)隨丈夫前幾年移居加拿大。幾年了,也沒有回來看過一次,但還好,過年過節(jié)都會打電話來。女兒在電話里總說,等過幾年他們有點經(jīng)濟基礎(chǔ)了,就把爹媽都接到加拿大享福。

  老丁說我可不去,誰愛去誰去。我半句加拿大話都不會說,去了是享福還是受罪啊!

  老伴兒的態(tài)度就要積極許多,一聽到閨女說讓自己去加拿大享福,就高興得合不上嘴,還對老丁說,你不去是吧,你不去我去,我去了再找一個外國老頭,你看好不好。

  老丁犯了倔脾氣,和老伴打嘴仗也不甘示弱。老丁說,好,好,你結(jié)婚可別忘了告訴我,我即使不能親自參加婚禮,我也會放鞭炮,表示祝賀的。

  老伴兒一看老丁是故意氣自己,就一甩袖子,回自己屋子了。

  老丁則洋洋得意,拿著自己的收音機,回書房了。

  老丁最想的還是他那個外孫子亮亮,走的那會兒亮亮剛剛會在地上亂跑。姥姥、姥爺在他的嘴中還咬不準(zhǔn)音呢。

  老伴兒說亮亮一家三口就要回來了,老丁頗高興。在電話里,女兒說亮亮已經(jīng)長高了,外語說得嘎嘎地。有時候,亮亮也跟姥爺說話,但亮亮的普通話說得不好。老丁還告誡女兒讓亮亮多學(xué)學(xué)中國話,不能忘本。

  老丁的兒子大丁在一家公司做經(jīng)理,也不經(jīng);丶摇@隙@個小子是最不滿意的。小的時候,老丁就給兒子設(shè)計了一條從政的線路圖,如果大丁按照老丁設(shè)計的路線走下去的話,老丁想這小子肯定會比自己這輩子有出息。

  但無奈的是大丁根本不理老爹這一套?即髮W(xué)的時候,老丁讓大丁考中文系,好好鍛煉一下筆桿子,出來后給領(lǐng)導(dǎo)做一個秘書,很快就會得到提拔的。但大丁自己卻偷偷填報了經(jīng)濟系。畢業(yè)后,老丁主張讓大丁做公務(wù)員,可這小子卻進了一家外資企業(yè)。老丁讓他入黨,他卻有自己的理論,說老丁強迫他入黨的思想骯臟的。老丁急了,竟然引經(jīng)據(jù)典,說馬克思說資本才是骯臟的,它來到這個世上,從頭到腳都流淌著骯臟的血。大丁說,你說資本骯臟,你怎么還那么看重你的錢呢,咱們?yōu)槭裁催要進行原始積累呢,我說爹,我們都是憑勞動掙錢,你怎么還這么不開竅呢!

  老丁氣得渾身直哆嗦。

  大丁工作的第二年和自己的同學(xué)結(jié)婚了。兩個人誰都不要孩子,這又讓老丁很是生氣,為此沒少跟大丁吵架,每一次大丁的回答都讓老丁生好幾天悶氣?傊@么多年來,和兒子面對面交談的過程中,老丁沒有幾次不吹胡子瞪眼的。

  幾年前,大丁提出要和媳婦離婚,這事兒讓老丁頗操心。

  大丁和媳婦打算離婚那時,大丁媳婦總是來找公公婆婆,列舉大丁在外面做了諸多對不起她的事情,每一次都是聲淚俱下,感染得老丁和老伴開始同情這位兒媳婦。為此,老丁打電話專程把兒子叫回來,狠狠地把兒子臭罵了一頓。說兒子是當(dāng)代的陳世美。兒子總要反駁的。但兒子反駁的方式就是沉默,待老丁罵累了,他留下一句話說,爹,這事你就別跟著操心了,這婚我離定了。

  然后,甩門就走。

  老丁瘋了一樣沖出去喊道,我看你敢,雜種操的!我還管不了你了呢!

  到頭來,老丁還是沒有干涉成功大丁離婚的事情。老伴兒也常勸老丁,說孩子都大了,咱都這么大把年紀(jì)了,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就隨他們折騰去吧。

  后來,大丁果然又找了一個媳婦。

  大丁的這個媳婦是一家電臺的女主播。老丁從來沒有聽過兒媳婦所說的那個頻道。

  大丁帶著媳婦回家的那天,老丁和老伴兒剛吃過午飯。一切都收拾完了,老伴兒躺在沙發(fā)上平胃,老丁在屋子轉(zhuǎn)了幾圈之后,回來坐在老伴兒身邊,拉著老伴兒胖乎乎的手,除了感覺皮膚松弛之外,溫暖依然存在。老丁伏下身子,在老伴兒的臉蛋上親了一口,老伴兒扭了一下,說大白天的,你干啥,不怕來人咋地。

  老丁笑而不答,反問說我們多久沒有在一起了?

  很久以前,老丁就已經(jīng)和老伴分居了,老伴說老丁睡覺打呼嚕,首先提出了分居。分居后老丁和老伴兒似乎還能半個月來那么一次,但時間短暫,讓老丁頗為神傷。最主要的是,老伴的積極性不高,每一次給老丁留下的印象都不好,老伴對于他的要求不僅冷漠,還像是一種負(fù)擔(dān),一種痛苦的負(fù)擔(dān)。

  當(dāng)老丁問及老伴多久沒有在一起的時候,老太婆顯得頗不耐煩,哎呀,我不知道,別問我。你胡子扎著我了。

  老丁并沒有理會老伴兒的微弱反抗,繼續(xù)他的動作。老丁知道,自打結(jié)婚起,老伴兒就從來沒有主動過,都是這樣半推半就地完成的。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

  如果這個時候,門鈴不響,老伴兒的抗拒就會松弛下來,老丁的進攻就已經(jīng)接近成功了,但門鈴早不響晚不響,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響起,老丁這個生氣啊!真想立馬就拆掉那個該死的門鈴。

  從老伴身體上翻下來,老丁又把褲子重新穿上,老伴兒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說啥了,你不聽,這來人了吧,還不去開門兒?

  老丁穿好衣服,把門打開。

  大丁說,爹,你干啥呢,咋這么半天才開門呢?

  老丁耷拉著,一看兒子還帶著一個漂亮女人,再一想自己剛才,就有點不自然,說沒,沒干什么。這不是吃完飯,躺一會兒嘛。

  大丁說,我媽呢?

  老丁說,你媽在里屋呢。

  大丁就喊,媽,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老伴兒從屋子走出來,臉上還有些紅潤,大丁就跟老丁他們介紹說,爹媽,這是你兒媳婦小曼,做廣播的。

  收音機和電視

  大丁第一次說小曼是做廣播的,老丁還以為小曼在一家半導(dǎo)體廠工作呢,后來大丁一解釋才清楚,原來小曼是一家電臺的主持人。大丁和小曼的婚事很簡潔,只是找了幾個親屬在一起熱鬧了一下,小曼的表現(xiàn)讓老丁夫婦很滿意。

  老丁偶然一次在電臺中聽到了小曼的聲音,覺得那聲音甜蜜得根本不像自己那個兒媳婦。小曼再次登門的時候,老丁問,上次你說你的節(jié)目是什么來著?我老了,記性不好使了。

  小曼說,是中波855,一個點歌節(jié)目。

  老丁說,在廣播中聽你的聲音,好像和現(xiàn)實中的不太一樣嘛?

  小曼說,那是廣播的聲音經(jīng)過處理的。爸你說,是在廣播中好聽,還是我在你跟前兒說話好聽。

  老丁頓了一下,忙笑著說,都好聽,都好聽。

  他沒有說兒媳婦的聲音在電波中有點假,有點嗲。他怕那樣說,小曼會生氣的。

  老丁在沒有做播音員的兒媳婦之前,是很少聽廣播的。充其量也就是聽聽單田芳先生的評書聯(lián)播。說來也怪,單田芳大啞脖子似的嗓音,穿透力還挺強,硬是把老丁吸引住了。因此,只要是能趕上單田芳的評書,他都聽。有時候,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中便是千軍萬馬,打斗廝殺。有時候,老丁也一邊吃飯一邊聽,只是最近,因為電視臺開播了一個叫做《晚飯新聞》的節(jié)目,老丁才改掉了在吃晚飯的時候聽廣播的習(xí)慣。

  電視臺的《晚飯新聞》在老丁吃晚飯的時候準(zhǔn)時播出。這個節(jié)目內(nèi)容很雜,以東家長、西家短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居多。據(jù)主持人說,每一條新聞都會講一個精彩的故事。

  《晚飯新聞》的主持人,長相頗有特點,腦袋圓圓的,脖子圓圓的,身子也圓圓的。往那一坐,就顯得電視屏幕的空間很擁擠。這不禁讓老丁想起單田芳先生在評書中描述的一種人,每一次這種人出場的時候,單先生就會說,見此人長得是挫咕倫敦,(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壓咕倫敦,沒地方蹲。還有一句是,腦袋大,脖子大,胸大,屁股大,都大一塊堆兒去了。

  就這么一個其貌不揚的主持人,辦了這樣一檔不倫不類的新聞節(jié)目,卻帶動了這個電視臺在晚飯時間的收視率。關(guān)于電視節(jié)目的收視率的事情還是兒媳婦告訴老丁的。

  大丁有事不能回家看望老人的那個星期天,小曼一個人拎著幾個塑料袋出現(xiàn)在老丁的門前。開門進屋之后,小曼就跟老丁解釋說大丁出差了,他打電話特意囑咐,來和你二老過周末的。

  老丁很高興,也很客氣地跟兒媳婦說,來就來唄,還拿這么多東西。

  小曼說,這些都是營養(yǎng)品,給你和媽補補身子骨。

  老伴兒趕緊下廚整飯,小曼也跟著忙前忙后的。老丁這會兒心中想這兒媳婦還不錯。

  他這也是為兒子高興啊!

  飯菜上來,三人坐定。老丁覺得好像忘了些什么似的。老伴兒說,你找啥呢,喝酒咋地?老丁說好,喝點兒,小曼也喝點,老婆子你也整點,今天高興嘛。

  但老丁一回頭,突然看到了電視,才猛然想起,《晚飯新聞》已經(jīng)開始了。

  老伴兒說,你好好吃飯得了,看什么電視啊,鬧哄哄的。是吧,小曼?

  老丁說,小曼,最近,我看一個節(jié)目挺有意思,就是這個,叫《晚飯新聞》,你聽這名,是不是有點意思?

  兒媳婦小曼說,我平時也不怎么看電視,你說這個我還是頭一次看到,不過這個主持人,好像我大學(xué)同學(xué)。

  老丁一下子來了精神頭,把花鏡戴上仔細(xì)看看,很驚訝地說,你們還是同學(xué)啊!

  兒媳婦說,是。他上學(xué)時候就胖。最最著笑的是,那時候他的嘴唇特別厚實,我們同學(xué)都和他開玩笑說,老趙,你吃飯的時候,最好用手托著點你的嘴唇,要不一不小心掉下來,砸著你腳面。

  老丁開心地笑了。心想這孩子還會講笑話。

  兒媳婦小曼繼續(xù)說,后來我們就不咋聯(lián)系了。再后來,我聽說他調(diào)進了電視臺,而且,我們同學(xué)都說,他把嘴唇作了削薄手術(shù)。爸媽,你看他現(xiàn)在的嘴唇是不是不那么厚了。老頭老太太看了半天,都覺得主持人的嘴唇子還算正常。

  老丁說,小曼,你說的要屬實的話,那么主持削薄嘴唇的事,肯定是《晚飯新聞》最大的新聞。

  兒媳婦小曼微笑說,爸,你可真會說笑話。

  小曼的出現(xiàn),讓這個偌大的房間有了一種在老丁看來是新氣象的東西。后來,老丁又琢磨了一下,認(rèn)定那種新氣象的東西就是人氣。平時,屋子除了電視中人物的笑聲之外,他和這個與他一起生活幾十年的老女人,很少有開懷大笑的時候,甚至默默地會心地微笑都很奢侈,這讓老丁感到幾分不安,幾分恐懼;蛟S,老伴也曾經(jīng)這樣想過,但這個老女人,很少和老丁交流心中的所思所想了。

  這時候,電視畫面上出現(xiàn)一個老頭兒,老丁側(cè)對著電視,但解說員的聲音聽得真切。解說員說,家住韓家洼子鎮(zhèn)的老孫頭,現(xiàn)年73歲,喪偶多年,在過去一年多時間里,用糖果等誘餌,把鄰居家的四歲女童,騙至家中,進行多次奸污。

  老丁覺得這條新聞耳熟,就轉(zhuǎn)身子,看了一眼說,這新聞前幾天報紙上報道過。

  畫面上的老孫頭有點小胡子,長得十分猥褻,穿著囚服,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一個記者隔著牢房的鐵欄桿采訪老孫頭。

  記者:你一共騙小女孩到你家?guī)状危?/p>

  老孫頭:三四次吧,有點記不大清楚了。

  記者:每次都強奸?

  老孫頭:那不能叫強奸,多難聽。和那丫頭就是在一起玩玩兒,那小閨女愿意的,她都覺得好玩。

  記者:每次強奸多長時間?

  老孫頭:沒多大一會兒,一分鐘,兩分鐘就那樣吧。

  緊接著《晚飯新聞》開始介紹老孫頭是怎么把小孩騙到家中的一些情況,將近結(jié)束的時候,又是一段同期聲。老孫頭仍然玩世不恭地說,我該死,我不是人,我會受到槍斃,死了就得了,一了百了,擱這兒丟人。

  老丁撂下筷子,這老頭,也太做損了,怎么忍心禍害小丫頭呢!

  兒媳婦小曼說,現(xiàn)在都啥社會了,還強奸,花點錢啥問題都能解決,何苦呢?

  老伴兒說,這啥破電視節(jié)目,盡整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兒媳婦說,現(xiàn)在電視臺都愿意弄這些,有人看,就能提高收視率。

  老丁問,啥叫收視率?

  兒媳婦回答,簡單說就是有多少人看?吹娜硕啵娨暸_的節(jié)目就受歡迎,他們就能多上廣告,多上廣告他們就能多掙錢。

  老丁說,那就是說這不是真事嘍?

  兒媳婦說,也是真事,就是迎合老百姓口味,很低俗。

  老丁吃完飯,回到書房,不知道怎么的又想起那個老孫頭。

  

  小 翠

  

  現(xiàn)在,老丁要到公園里去曬曬太陽,他聽廣播說老年人最好每天都到戶外曬太陽,可以補鈣。老丁就一個人從樓上下來,往離住處不遠(yuǎn)的公園走去。

  這時候是下午三點十五分。老丁的身影從居民樓的陰影下穿過。

  在公園里,有一個小池塘,池塘本來已經(jīng)干涸。公園管理處把池塘底部以及四周砌上瓷磚,采用人工注水,讓干癟的池塘又變得豐腴起來。

  幾個小孩在池塘中摸魚,玩得十分高興。旁邊一位管理員戴著遮陽帽坐在藤椅上,手中攥著一把零錢,老丁知道這些孩子下水摸魚都是要花錢的。不過花錢買高興,也算值得。

  老丁在陽光下大約走了四十分鐘,便躲到樹陰之下的長椅上休息。不遠(yuǎn)處一個樹底下有幾個老頭老太太,圍坐一圈,中間站著一位稍微年輕一點的女人,正在唱二人轉(zhuǎn),坐在馬扎上的老人有的手拿二胡,有的打著呱嗒板,看樣子是樂隊成員。

  老丁想,要不是小翠的出現(xiàn),他就湊過去看看那女人的演唱,沒準(zhǔn)她還能和那女人構(gòu)成一幅架呢。

  但在這時候,他看見了小翠,一個早市上賣菜的女人。

  老丁在早市第一次見小翠的時候,手里拎著一捆大蔥。小翠熱情地叫賣,聲音尖銳,壓倒了周邊的攤販。在早市那個亂哄哄的環(huán)境中,聲音高而且尖銳,自然便會吸引更多人的關(guān)注。老丁也是聽見那聲音,才湊過來的,小翠一見老丁就問,大爺,您想買點啥,都便宜了,市場最低價。

  老丁用手翻騰著小翠筐里的茄子、辣椒,然后問多少錢一斤。

  小翠說茄子三毛,辣椒五毛,來點不?大爺。

  老丁稱了五斤茄子二斤辣椒。付了錢,要走。

  小翠問,大爺,你這大蔥多少錢買的。

  老丁說,這些兩塊錢。

  小翠說,大爺你買貴了。下次來我這兒,肯定一塊五能拿走。

  老丁笑了笑,說姑娘們那我下次到你這兒來。

  老丁打那以后,每次到早市買東西都到小翠這兒買,一來二去就混了個臉熟。但除了在早市見過小翠之外,老丁從來沒有在其他地方見到過她。也就在前些天老丁發(fā)現(xiàn),小翠不見了,他走遍了整個早市,也沒有發(fā)現(xiàn)賣菜的小翠。那天早上,老丁頭胡亂地買了些蔬菜,就回家了。

  小翠在這天下午不算太熱烈的陽光下,在老丁的印象中,要比往常漂亮許多。老丁注意到小翠的嘴唇上涂了一層厚厚的口紅。如果說早市上小翠有四十五歲,那么今天下午的小翠頂多能有三十五歲。但小翠的實際年齡有多大,老丁也不清楚。

  小翠也看見了老丁,小翠手里還托著半塑料袋瓜子。瓜子皮在那紅紅的嘴唇的張合過程中肆無忌憚地飄落在公園的小路上。

  老丁說,好像很長時間沒有見你賣菜了。

  小翠說,改行了。

  老丁說,現(xiàn)在做什么?

  小翠說,賣肉兒呢。

  老丁說,在什么地方賣呢,我好去割些。

  小翠就哈哈笑了起來。老丁有點蒙了,小翠紅紅的嘴唇在老丁的視線里,顯得特別夸張。

  小翠不笑了,坐在長椅上,竟然哭了。

  老丁更蒙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

  小翠卻把頭埋到老丁的肩膀上,不停地抽泣。

  老丁心里開始慌張起來。

  他看看離自己不遠(yuǎn)的那伙老人們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唱二人轉(zhuǎn)上,他身體微微地挪動一下,小翠的頭抬起來了。

  小翠說她家在江北農(nóng)村,家里面共有五個孩子,都是女孩。父親想要一個男孩,就對生下來的女孩不管不問,動輒罵兩句,打兩下。小翠出生七個月就被鄰村的一個女人抱走了,但那個女人后來有了自己的兒子,小翠每天都被迫從事超負(fù)荷的體力勞動,稍有不順從,就會招致打罵。那一年小翠剛剛十一歲。

  十一歲的小翠還受到來自這個家庭中爸爸的性騷擾。三年后的一個雨夜,母親帶著她的親生兒子回娘家看望生病的哥哥,這讓那個惡棍父親終于得逞。

  小翠拖著沉重的身體,在雨夜中,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而那個惡棍則在屋中酣然大睡。小翠拿起廚房中的菜刀,砍了下去,那惡棍命大,但在此后的歲月中,他的臉上永遠(yuǎn)留下了恥辱的刀疤。

  小翠離家出走了。

  母親和惡棍父親都沒有一點找她的意思。小翠也不希望他們找,自己一個人,到處給人打工。在打工的途中結(jié)識了阿強,兩個人既沒有領(lǐng)取結(jié)婚證,也沒有舉行隆重的婚禮儀式,就對付著過日子了。

  但是,就在半個月前,阿強被人砍死了。

  阿強死得真冤枉,凌晨三點多,阿強去上菜,正趕上兩伙人在火拼,也不知道是誰,放了一槍,沒有打倒對手,卻讓無辜的阿強喪了性命。

  小翠說他也是沒有辦法,才出來賣的。

  老丁被小翠講的故事給聽傻了,他何時見過如此命苦的女人啊。老丁心中翻江倒海一般不是滋味,心想自己一定要盡其所能,幫助這可憐的女人。

  太陽有點偏西的時候,小翠不哭了。站起來邀請老丁到她的住處坐坐。老丁一下子緊張起來,心中暗想,自己要是去了合不合適?但是,此時此刻,老丁那雙腳卻支配了他的大腦,跟著小翠穿過樹陰,來到了寬闊的馬路上。

  夜晚睡不著覺的男人們

  老丁回到家中,草草地吃了晚飯,與此同時心不在焉地看了《晚飯新聞》。然后回到書房,拿出一個筆記本,想寫點什么,但想了半天,又把鋼筆撂下。隨手取下一本書,看了沒幾頁,又把書放下,因為他把那些逐字逐句看過的文字都忘得一干二凈,腦海里總有一些凌亂的東西在驅(qū)趕他閱讀的記憶。

  后來,老丁和衣而臥,倒在床上。老丁感覺很累,但那個叫小翠的女人,總是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小翠的臉色暗淡,似乎有憂傷。但轉(zhuǎn)眼間,這個女人便放蕩得不成樣子,脫去老丁的衣服,喘息著親吻這個老人。老丁幾十年來都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想一想自己的老伴兒,即使年輕的時候,也不敵小翠三分之一啊。尤其是五十以后,老伴兒的身體每況愈下,根本不能滿足自己的需求。下午的陽光散布著溫柔的色調(diào),從窗子進來,鋪滿了這個房間。老丁在下午的陽光下,眼里曾經(jīng)閃過淚花。

  讓老丁懊惱的是,那美好的興奮來得也快走得也快。還沒有來得及進入小翠的身體,老丁的身體便猛然顫抖了幾下,老丁在那一刻發(fā)現(xiàn)小翠的神態(tài)怔了一下,但馬上又恢復(fù)了笑容。這一變化很短暫,但在老丁的記憶中卻留下了長久的記憶。

  老丁緊緊地抱住小翠那具溫暖熱辣的身體,很細(xì)致地?fù)崦,太陽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被對面的高樓遮擋住了。老丁穿好衣服,給小翠留下二百元錢。小翠說啥也不要,但老丁走的時候,還是把錢放在了門口的鞋架上。

  老丁在深夜醒來,喝了一口放在床頭的涼開水,就睡不著覺了。

  老丁開始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非同尋常的懷疑。

  輾轉(zhuǎn)反側(cè),老丁打開了收音機。

  電波中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他確定那就是小曼,他的兒媳婦。

  小曼說,感謝剛才這位熱心的聽眾參與我們的節(jié)目,下面我們接聽下一位熱心聽眾的電話。

  聽聲音打進電話的是一位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的聲音在午夜中顯得很疲憊,他說要找主持人和梁教授咨詢一些問題。中年男子在電波中說出了男人最為難以啟齒的問題。他說自己和老婆經(jīng)常鬧矛盾,那個被主持人稱為專家的梁教授便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麄兎蚱拗g的性生活和不和諧。中年男子說不怎么和諧。每周只有那么一次,并且勃起比較慢,也不怎么硬,性生活的時間還很短。專家便建議他吃一種叫做“蟲草回春膠囊”的藥物,并一再強調(diào),這種藥是純中草藥,不會產(chǎn)生副作用,并且能夠很好地達到治療效果,能讓男人煥發(fā)第二次青春等等。

  中年男子掛掉電話之后,另一個男人打進電話。二話沒說,便一頓感謝,感謝梁教授給他介紹的好藥,還了他一個做大男人的夢想。說得很詳細(xì),說他自從服用了“蟲草回春膠囊”之后,一個療程就有明顯的效果,不但覺得自己強壯了,時間久了,生殖器明顯變得粗壯堅挺,還增長了幾厘米。還說了他妻子在做愛時的一些表現(xiàn),諸如亢奮的呻吟,雙手死死地抓住他的后腰,事后他發(fā)現(xiàn)腰部皮膚都被妻子抓出了深深的血痕。

  主持人小曼在旁邊總結(jié)說,看來這“蟲草回春膠囊”真是名不虛傳。也祝愿這名聽眾和他的妻子生活更加和諧美好。然后主持人小曼說,現(xiàn)在“蟲草回春膠囊”正在真情回饋消費者,買一個療程贈送一個療程。

  老丁真的睡不著了,他睡不著就在想,現(xiàn)在的男人怎么這么好出問題呢?這男人褲襠中的家伙折磨了多少男人,讓他們大晚上的不睡覺,守候在廣播旁邊,傾訴自己生活中的痛苦。

  多少年來,不抽煙的老丁,翻出了一支香煙,這香煙還是兒子上次來的時候抽剩下的。老丁點著香煙,煙頭上的火光在黑夜中顯得很妖嬈。(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突然,白天的小翠又一次出現(xiàn)在那妖嬈的火光中,還對老丁頷首微笑呢。

  老丁把收音機的聲音調(diào)小了一些,然后,對黑暗中的光亮以及隱藏在光亮背后的笑容,說了一句,你等著我的。

  

  行動遲緩的老金魚

  

  亮亮沖進屋子,大喊外公外婆好。

  女兒常說,亮亮他爸爸沒有忘了她們娘倆,就是他們一家人最大的幸福。

  亮亮他爸爸當(dāng)年拼命地想出國。那陣子整個人就像丟魂似的,張嘴閉嘴都是國外的生活,讓人覺得外國的馬路都是金磚鋪就的,外國的生活就是一幅天堂般的美景。那時候女兒開始煩躁,甚至生出很多不好想法。老丁就開導(dǎo)女兒,認(rèn)為女兒是看那些無聊的電視劇看多了,電視劇上男人出國,總是在最初的日子里,還給妻子寫信,打電話。然后,信件和電話越來越少,女人在家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男人的來信,打開一看卻是一封決別信,字里行間充滿自責(zé),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兒子什么的一頓對不起,最后說什么條件都答應(yīng),只是必須和妻子離婚等等。女人的心思就像斷線的風(fēng)箏一樣,留下一根“悔不該當(dāng)初”的長線,哭哭啼啼地把這根細(xì)線慢慢地收起,藏在心底,藏在眼淚釀造的湖泊里。

  老丁說亮亮爸爸不是那樣的男人,一個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對自己的男人充滿信心。老丁十分肯定地說亮亮的爸爸錯不了。

  果然,兩年后亮亮的爸爸就把妻子兒子一起接到了加拿大。老丁對女兒說怎么樣,我說得沒錯吧。女兒在要登機的時候,竟然扒著老爸的肩頭,哭了。

  八歲的亮亮看起來要比同齡孩子高出一大塊。外婆和亮亮開玩笑說,外國人的牛奶面包還真是有勁,看給我們亮亮吃的,多壯實。

  女兒回到家中,就說家里變化也挺大的。就是覺得現(xiàn)在住的房子有點小了。她已經(jīng)和丈夫商量要給二老在開發(fā)區(qū)再購置一套大一點的房子,讓他們二老晚年好好享享福。老丁還沒有說話,老伴兒就搶先說,姑娘你可省省吧,這房子我住得舒服,哪里也不去。你說那大房子好,我看不太好,光打掃衛(wèi)生我就不用干別的了。

  老丁說,你說得不對。誰讓你打掃衛(wèi)生了?這是女兒一片孝心,是不是,閨女?你媽老了,啥也不懂,別跟她一般見識。

  女兒說你倆可別總是吵來吵去的了,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

  女兒還想說什么,亮亮撲過來,拉著老丁的手,央求著讓老丁領(lǐng)他出去玩耍。

  老丁帶著亮亮到公園里的池塘抓魚,老丁給管理員付了錢之后,亮亮光著腳丫就進了池塘,貓著腰捕捉那些滑滑的小魚。但是,缺少經(jīng)驗的亮亮,費了半天力氣仍然一無所獲,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許多汗珠。

  亮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一條向池塘墻壁游去的金魚,身體傾斜角度過大,腳下亂了步伐,一下子卡倒在池塘之中,亮亮驚慌之間,哭出了聲音。老丁鞋都沒脫趕緊跳下池塘,扶起小亮亮,上下檢查亮亮身體上有沒有弄破的地方。一看除了衣服濕了之外,其他沒什么事情,這才放下心來。

  老丁把小亮亮抱到池塘邊坐下之后,心想這孩子可真沉。然后老丁把小亮亮濕衣服脫下,又脫去褲子,小亮亮就穿了一個小褲衩,但這時候他已經(jīng)不哭了。

   小亮亮心中充斥著復(fù)仇的火焰。重整山河,二次殺回池塘,這回只穿了一個褲衩,行動要方便多了。面對著那些狡猾的小魚兒,小亮亮這回也不蠻干了,他靜靜地等候那些魚安靜下來,再乘其不備,快速出擊。果然這招有些奏效,和目標(biāo)越來越近了,終于抓到了一條行動遲緩的老金魚。小亮亮高興得嗷嗷直叫,竟說了句英文,老丁聽不懂。

  亮亮期待的目光正在尋找外公的贊許,但此時,他看見外公正在和一個女人談話。

  小亮亮拿著那條金魚,高喊外公。老丁看見亮亮手中的魚,趕緊跑過來夸獎亮亮。亮亮受到了鼓舞,決定抓更多的魚,獲得更多的表揚。

  池塘邊的女人就是小翠,小翠是特地來找老丁的。上一次老丁沒干什么就給了小翠二百塊錢,讓小翠頗為感動。老丁說你一個女人家實在是不容易,還是找點別的活干罷,總這樣也不是一個好辦法啊。小翠說她也想干點事業(yè),但沒有本錢怎么辦。她想先攢點錢,然后回老家的小縣城開個美容院什么的。如果運氣好的話,再找一個好男人嫁掉。

  小翠對老丁說沒事的時候就到她那坐坐。

  老丁說這幾天孩子回來了,恐怕沒時間吶!

  小翠說,沒關(guān)系,你什么時候來,我都?xì)g迎。

  臨走的時候,小翠說,你外孫真好玩兒,別讓人失望哦!

  

  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警察

  

  兒子大丁和媳婦小曼帶著大蛋糕中午就到了,這會兒正和妹妹聊天呢。

  妹妹給新嫂子帶回一件加拿大的連衣裙,小曼高興得馬上到隔壁房間換上,然后站在鏡子面前,左轉(zhuǎn)一圈右轉(zhuǎn)一圈,丁當(dāng)不失時機地贊賞嫂子身材保持得真好,這連衣裙就跟給嫂子訂做的一樣。

  妹妹和小曼是第一次見面。哥哥大丁自離婚的時候,妹妹已經(jīng)到加拿大和自己的老公團聚去了。在一次與大洋彼岸的妹妹通電話的過程中,大丁跟妹妹一頓訴苦,說漫長的離婚道路讓他筋疲力盡,幸好小曼在此期間給了他很多支持。要不然,他對這個世界都失去應(yīng)有的信心了。

  媽媽已經(jīng)開始預(yù)備晚飯了。

  大丁哄著亮亮在地板上玩一種拼圖游戲。各種各樣的紙片散落一地,大丁不停地指揮亮亮放置圖案。小曼從來沒有看見大丁對孩子如此親近,看到他和亮亮玩得高興的模樣,小曼竟然生出一些感動,意想不到的一種沖動在心中蕩漾,她想給大丁生一個兒子。

  全家人都到齊了,就等老丁回家吃飯。

  今天是老丁的生日。已經(jīng)下午四點半了。

  大丁有點不耐煩了,問爸爸怎么還沒有回來。

  大丁的媽媽在廚房說,他每天四點半就回來了,不用著急。

  可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四點半了。他知道他今天過生日吧。

  他聽廣播,每天堅持去曬太陽。

  小曼說,要不我們?nèi)フ乙幌掳伞?/p>

  老太太說,不用。再等等吧。這老不死的,全家人都得等他……

  老太太嘟嘟囔囔,在廚房洗了一下手,告訴大丁先把桌子放上,再到樓下買兩瓶酒。不用留押金,告訴他吃完晚飯,就給退瓶。

  大丁下樓去買酒。

  老丁下午出去溜達的時候,沒有直接去公園。下晌的日頭頗為毒辣,周圍一片白茫茫,老遠(yuǎn)處的建筑,因為天氣炎熱,似乎都改變了形狀。老丁走進了濟龍?zhí)么笏幏,售藥小姐熱情地接待了他。老丁覺得小姐的聲音非常好聽,很像兒媳婦小曼在廣播中的聲音。售藥小姐詳細(xì)地給老丁介紹了一遍“蟲草回春膠囊”的藥理和藥效。老丁在聽到男人的性器官在售藥小姐的嘴中進進出出,而她竟然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的狀態(tài)時,差一點打消了買藥念頭。

  最后,售藥小姐說,大爺你不妨買一盒回去試一下療效,如果不滿意呢,你就回來找我,我給你退錢。

  售藥小姐刷刷地開了藥品三聯(lián)單,讓老丁順柜臺左轉(zhuǎn)到收款處結(jié)款。老丁拿著藥出來之后,在一個報亭買了一瓶礦泉水。然后回到了公園。走進了一片小樹林,把藥拿出來,撕開包裝,取出說明書,想看個究竟。

  說明書上說:

  本品采用多種野生植物精制而成,含淫羊霍提取物、人參皂甙、維他命E、鹿茸等有效成分。

  [配料] 淫羊霍提取物、人參皂甙、維他命E、鹿茸。

  [不適用人群]嬰幼兒、兒童及女性。

  [服用方法及用量]每天1次,一次2粒,房事前半小時服用。

  [保存期]36個月。

  老丁看完之后,確定左右無人,便把藥盒以及說明書扔進了垃圾桶內(nèi),從樹林深處走了出來。在公園中這條樹影斑駁的小路上,老丁紅光滿面,似乎多少年前的自信,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身體中,老丁走路的雙腿充滿了力量。

  老丁一直為上一次在小翠面前的表現(xiàn)感到懊惱,雖然小翠當(dāng)時并沒有說什么,但那一瞬間的表情,卻刺痛了老丁的心。老丁吃完藥之后,決定去找小翠,主要是想在小翠面前挽回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即使自己有些老了,但還沒有老到那種硬不起來的窩囊程度。

  四點十五分的時候,小翠打開了他在公園東邊租下的那間平房的門。老丁春風(fēng)得意信心十足地走了進去。老丁進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死死地抱住小翠,嘴里竟然說出了讓小翠都感到肉麻的語言。

  小肉肉,我想死你了。

  小翠從老丁的胳膊中掙脫出來說,你著急什么?

  然后,把窗簾拉上,坐在床頭,看著老丁一陣陣吃吃地笑。

  老丁被笑得很不自然。拉著小翠的手,問怎么了你這是。

  小翠說,你真想我了?

  老丁說真的。

  小翠說,你等我,然后走進衛(wèi)生間。

  老丁聽見嘩嘩的水聲,不大一會兒,小翠出來,對老丁說,你也去洗一下,大熱天的。

  老丁走進洗手間,掛上門。洗手間的空間十分狹小,只有一個小型的熱水器,洗手池上放著一小瓶“潔爾陰”洗液。老丁拿起小瓶,仔細(xì)看看,又嗅了嗅那液體的味道。不禁想起有一次回老家參加婚禮的時候,那些老不正經(jīng)的朋友們,談?wù)撈鸬囊患虑椤?/p>

  有一個公安局的老同志說老丁你在城里呆著多沒意思啊,你要是回家來,我就給你置辦一套房子,肯定比你那大得多。

  老丁說那是肯定啊,城里現(xiàn)在房子瘋狂漲價,多嚇人啊。

  旁邊有人說,老丁,你要是回來,我給你聯(lián)系幾個農(nóng)村的老娘們,跟你說,便宜啊,五百塊錢,就能包一年。

  幾個人都變態(tài)地笑了。

  有人抬杠子說五百塊錢包的娘們,那不是得長成豬樣啊。

  先前那個說,跟你說,五百塊錢還要找好樣的,次的根本用不上五百。

  抬杠子那位說,五百塊錢都不夠洗澡的,你干之前不得洗洗啊,再用點“潔爾陰”什么的,五百塊,哈哈哈。

  周圍人都樂了。

  老丁也樂了。

  老丁說自己現(xiàn)在不行了,年齡大了,恐怕啊,沒有那福分了。

  這些人都是老丁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朋友,先前的那一伙人,有幾個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剩下的這些基本上都已經(jīng)退休賦閑在家。多少年不見,沒想到他們議論的還是這樣庸俗。但老丁卻在這些庸俗中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老丁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小翠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睡衣,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匆娎隙〕鰜,小翠和電話另一端說,不和你聊了,我干正經(jīng)事了。

  然后小翠對老丁說,一個表哥打電話,問我啥時候回家。

  老丁說抽煙不好。

  小翠說,老大爺你可真講究健康。

  老丁說,不是,不是,抽煙的確不好,我二十年前就戒了。

  小翠說,好好。我到你二十年前的那個年齡,也把煙戒了。

  小翠說著把一截?zé)熎䴗缌。對老丁說,我們開始吧。

  警察來了。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警察,老丁毫無察覺。

  但是,老丁剛剛脫光了自己,撲到小翠身體上的時候,他就聽見門被推開了。

  老丁看見穿制服的警察,開始尋找衣服,腿不由自主地開始抖動,松弛的皮膚在大腿上,水紋一樣地起伏。

  警察命令老丁和小翠都蹲在地上。

  老丁感覺到眼前有強光閃過,然后抬起頭,看見警察手中竟然還拿著一個照相機。

  警察說,我們接到舉報說有暗娼,果然不假。

  警察對老丁問話,說你是干什么的,在哪個單位上班?

  老丁說話牙齒打顫,警察還安慰他,叫他不要緊張。

  老丁費了很大力氣,才說自己什么也不干,也不上班,沒啥事干。

  警察反問道,沒事干,就出來找小姐?

  老丁說,她不是小姐。

  警察有點不高興,什么,你說她不是小姐?你他媽給我老實點。還真看不出來了,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有這口!

  警察同志說了好半天,最后說出了中心思想,問老丁,想怎么辦?

  老丁不大明白,就問警察。

  警察說,第一,你跟我走,到局里拘留教育;
第二,就是罰款,交完罰款,我們教育一下再把你放了。

  老丁忽然想起今天是自己過生日,孩子們都在家等自己回去呢,現(xiàn)在得有五點多了吧?

  警察看看手腕上的表,說剛好五點。

  老丁說,那得多少錢放我走呢?

  警察說,五千。

  老丁差點沒有坐到地上。五千塊錢對他來說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他開始哀求警察,說身上沒有那么多錢,說著老丁開始翻自己的衣服口袋,從里面取出五百塊錢,說就這些了。

  警察看了一眼五百塊錢,說還差四千五百塊。

  老丁撲通一聲給警察跪下了,說兄弟,行行好吧。老丁竟然哭了,放聲嚎啕。也不知道那哭聲是被警察嚇的還是為自己找小姐而感到羞恥抑或心疼自己即將付出的錢財。

  警察被老丁的哭聲鬧煩了。警察說,你他媽哭啥,還有臉哭,你再哭,一點都不能商量。

  老丁一聽警察說可以商量,馬上就不哭了。

  最后,在五點四十五分鐘的時候,老丁和警察達成了雙方都滿意的價位,三千五百元。老丁不算掏出的那五百元,還要給警察繳納三千元的罰款。

  警察說,三千五就能給你開收據(jù)了。

  老丁說,行,行。不開。我不要。

  老丁說身上沒有帶那么多錢,需要警察跟他回家去取。

  警察說好吧。警察帶著老丁往外走的時候,回頭跟小翠說,你呆著不許給我動。我回來再審問你。聽見沒有?

  老丁也回頭看了一眼小翠。小翠長長的頭發(fā)遮擋著她的臉,看不清楚任何表情。

  老丁和警察兩個人像朋友一樣走在回家的路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外孫子小亮亮打開門,看見外公和一個警察出現(xiàn)在他面前,感到很意外,就對他媽媽喊著說,媽媽,外公迷路了,被警察叔叔送回家了。

  大丁一看見爸爸,就埋怨說天都黑了,你咋才回來呢。你知不知道,今天你過生日啊!

  老丁告訴大丁說警察是他一老同事的孩子,他們在路上見到,說了一會話。他爸爸病了,我得支援一下。

  說著老丁走進書房,那里面有昨天女兒丁當(dāng)剛剛給他的三千元現(xiàn)金,裝在一個信封里面。

  老丁從書房中走出來,把信封交給警察,說孩子回去吧,給你爸爸問好,說過幾天我再去看他。

  警察接過信封,往里面看了一眼,說那我真是謝謝您了。

  老丁看來很疲憊,孩子們都覺得他是在為老同事的病情感到悲傷呢,孩子們還讓他不要傷心了,應(yīng)該慶祝一下生日才對。

  女兒說亮亮,來跟外公說生日快樂。

  亮亮的聲音很響亮。老丁聽見亮亮說生日快樂這句話的時候,眼淚嘩地淌了出來。

  感謝您收看本期《晚飯新聞》

  下午的時光,低吟淺唱一般在房間里流轉(zhuǎn),一些陽光,被房間里幾株龐大的龍爪遮擋著,在地板上留下了斑駁碎屑。老丁自從過完生日之后,兒女們都一一散去,日子又恢復(fù)到往常一樣,屋子里兩具行將老去的生命,互相守望著,等待著一種即將到來的歸宿。

  老丁站起身從陽臺上望出去,不遠(yuǎn)處的公園也置身于龐大的陽光之下,公園中的樹木郁郁蔥蔥,樹陰下,那些和自己年齡相仿的老人們,圍坐在一起,也自得其樂。陽臺下面的小區(qū)中,那些清脆如銀鈴一般的聲音,在樓房的陰影下面?zhèn)鞑ラ_來,一直傳到了老丁的耳朵之中。

  “一個老丁頭兒,該我倆琉琉,我說三天還,他說四天給……”

  孩子們總是那么活潑可愛,都帶著些許天真的頑皮,他們對待游戲的態(tài)度以及游戲精神總是一如既往。

  老丁忽然想起那天他和那個穿著警服的人穿過小區(qū)的時候,也碰到了這些孩子。老丁本來不愿意回想此事,自打發(fā)生那次事件之后,老丁心中便隱藏了一種痛楚,一想到此事,心里便覺堵得慌,這是他一生中最為難以啟齒的事件,如果別人不知道,他會一直把這些事情帶到棺材里面。

  那天傍晚,老丁和那個警察穿過小區(qū)。事先老丁用誠懇的語氣語調(diào)和警察同志訴說了苦衷,因為那是自己的生日,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在老伴兒以及滿堂兒女面前丟盡顏面。至于花些錢,自然也就無所謂了。最后,警察竟然同意與他叔侄相稱。老丁說,警察同志你就扮演一回我老同事的孩子,我求你了。

  在路過小區(qū)的時候,老丁就看見那些孩子在跳皮筋,老丁的外孫子亮亮有一天也要和那些孩子一起玩這種蹦蹦跳跳的游戲,無奈之下老丁曾帶著亮亮參與這個游戲。但孩子們因為亮亮不會玩也不懂游戲規(guī)則,只能讓他像一根柱子一樣抻扯著皮筋。而在皮筋上完成那些舞蹈一般的跳躍動作,則對亮亮更具有吸引力。但孩子們都不滿意亮亮的表現(xiàn),幾次下來就失去了和亮亮在一起玩耍的樂趣,其中一個孩子對亮亮說,你還是回加拿大去吧,這里很危險的。那樣子完全模仿《少林足球》中的周星馳。

  老丁和警察從孩子們身邊走過的時候,那個孩子突然停止了他的跳躍,跟同伴們說,那個老丁頭兒被警察叔叔給押起來了。老丁聽得清清楚楚,側(cè)眼看了那個孩子,那是一雙烏黑發(fā)亮的黑眼珠,老丁頭相信說者肯定無心,但聽者絕對有意。

  回到家,大家只是埋怨了老丁回家太晚,并沒有太追究老丁回家晚的具體原因,對于老丁和警察共同配合演出的故事,也沒有仔細(xì)考慮,只是兒媳婦小曼說,改天要陪老丁一起去看一看那位臥病在床的老同事。

  那件事情過去了很多天,老丁覺得自己真的很荒唐,這種荒唐的感覺讓他想起當(dāng)年的老處長,在不同的時空里,兩個男人的命運竟然都被女人牽扯著,他越發(fā)地痛恨早已死去的王姐,也越發(fā)痛恨小翠。她們都是輕而易舉地就能葬送一個男人的女人,老丁覺得這種女人真是可怕。

  老丁越是這樣想,那個叫小翠的女人的形象就越是在自己眼前晃悠,有時候老丁想她是不是已經(jīng)被警察關(guān)進了拘留所,或者已經(jīng)回到了她的家鄉(xiāng),在一間剛剛開業(yè)的美容院里忙里忙外,或者她也有閑暇的時候,坐在沙發(fā)上,紅紅的嘴唇吸進一口香煙又吐了出來,那神情就像期待著美好的事物早些到來。

  老丁完全沒有想到他最后一次見到小翠是在電視上。

  太陽一頭扎進了西方的大海,晚霞布滿了天邊,老丁轉(zhuǎn)回身坐在沙發(fā)上等待老伴把飯菜做好。這時候,他把電視打開了,那個姓趙的胖主持人,在電視上比比劃劃,依然那副德性。

  老丁仿佛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長發(fā)披蓋在臉上,旁邊的警察一扯她的手腕,她揚起腦袋,頭發(fā)散開,露出那張臉來。老丁坐在電視機前面看得真切,這一定就是小翠的臉。

  更為讓人震驚的是新聞中陳述的事實。老丁幾乎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手中的遙控器摔落在地,一頭栽倒在沙發(fā)上。

  老伴兒聽見屋中的聲響,跑過來一看,老丁已經(jīng)人事不省。

  電視中的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依然在播報:據(jù)犯罪嫌疑人交代,他們首先編織凄慘的身世,博得受害者的同情,再利用色情為誘餌,從事敲詐活動。受害者一般都是中老年人,據(jù)犯罪嫌疑人交待……第一次就詐騙了三千五百元……感謝您收看本期《晚飯新聞》……同一時間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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