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文初:錢理群的北大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2008年11月6日,星期四,晚上6:30。在中國石油大學的smile咖啡廳,北京大學的錢理群先生為中國政法大學的學生做講座。題目是“三十年前的北京大學”。
錢理群這位學者,似乎一直以來就是官方眼中的敏感人物,甚至列入了“真理部”的黑list名單。上回人民大學的黃樸民教授來法大做講座,團委一位官員就很是坦誠地告知:“可以明白地告知各位,每個學校都有一份控制名單!弊匀,這名單中有我們的錢老在。
所以主辦方崢嶸報社在走團委一線申請講座時,就被一位官員拒絕,理由是,“錢理群不能來法大演講,也許就是因為我的專制吧”。報社再走別的口徑,卻被告知“沒有教室了”,這真是絕佳的理由。北京大學封殺錢理群先生的理由,也是“沒有教室”,北大似乎一直以來就“沒有教室”。以北大之大,竟然沒有一個教授講學的地方,豈非咄咄怪事!但這并不怪。因為以法大之大,也不會有錢老講學的地方,而且法大還“確實”教室緊張,雖然幾乎每周都有講座等活動。
其實,這種光怪陸離,在現(xiàn)時的中國,乃是最正常不過的小事了——以中國之大,早已是沒有一個獨立思想者平靜思想的地方了,更何況是講學!
好在崢嶸報社同仁的堅韌與干練,硬是在隔壁的石油大學弄了一間咖啡廳,全場包了,約定消費1500元。于是,錢理群先生這場關于北京大學歷史的演講,在北大自己的講堂上無法開講,只好屈尊移師法大,而為法大師生準備的演講卻同樣不能在法大舉行,只得再次屈尊移師石油大學,且一屈尊就屈尊到咖啡廳去了,學術活動屈尊于商業(yè),這早已是現(xiàn)時中國的中國現(xiàn)實了。
一個小小的團委官員,只為手中一點小小的權(quán)力,竟可以冠冕堂皇封殺一個教授的言論空間,正可謂斯文掃地,但這在現(xiàn)時中國卻是頂頂正,F(xiàn)象,正常得沒有人質(zhì)疑——又一個非正常時代的正,F(xiàn)象;
關于北大歷史的演說,卻無法在北大自己的講堂里發(fā)布,需要“另辟蹊徑”,只好遠離京師重鎮(zhèn),偏關法大荒野來尋找講壇,這在現(xiàn)時中國也是正,F(xiàn)象,又一非正常時代的正,F(xiàn)象;
為法大學生準備的演講,最后不得不移尊營業(yè)性場所,在現(xiàn)時中國仍是正,F(xiàn)象,又一例非正常時代的正,F(xiàn)象。也許,我們真的如王建勛教授所言:“我們?nèi)肯褙i一樣活著”!是的,我們?nèi)肯褙i一樣活著,因為只有在豬的視野里,這一切非正常的東西才會顯得那樣正常。
其實,我們何止像豬,我們簡直就是豬,被豢養(yǎng)、被驅(qū)逐,被宰殺,被出賣。像豬一樣,我們在自己的國家,卻無寄身之所;
身為國家公民,卻無置喙之權(quán)。
這是怎樣異樣且變態(tài)的時代,但我們卻管他叫“盛世”!
崢嶸報社的努力,畢竟找到了一片地方,可以坐下來說說了。而法大的學生,也濟濟一堂,將咖啡廳擠滿,甚至過道里都站滿了人,200多人的空間,足足擠了300人,氣氛熱烈,從錢老的激動可以看出。
二個多小時的演說,錢老談的是北大的舊事,30多年前的歷史,北京大學改革進程中“三起三落”中的一個片段。1957年那段歷史,我曾經(jīng)拜讀過錢老的著作,也在我的《民主及其敵人》課上講過,還算熟悉。1978年的這一段,卻是新鮮出爐,從沒有接觸過。作為一個以歷史為業(yè)的人,不能不說是失職。好在有錢老這樣的歷史親歷者、歷史記錄者與歷史反思者的開口說話,這段被遮蔽、被忽視的歷史得以重現(xiàn)。盡管它是否接近歷史原生態(tài)還是一個問題。但至少,我們看到了一些吉光片羽,聽到了一些別樣的聲音,被嚴密封鎖的場景撩起了一個角落,那冰山下世界的呈現(xiàn)需要的正是我們后繼者的努力。
錢老的講座是冷靜的,幾乎可以說在“照本宣科”,宣讀他新著《論北大》中的一些段落。但我能感覺他話語中的悲哀。尤其是對于歷史,對于歷史斷裂的感傷與悲憤——
思想史的斷裂,迫使我們總是重新開始,無法接上前人的思考。其實,回到歷史現(xiàn)場,我們很多的思想,早在80年代、60年代,甚至早在30年代就已經(jīng)說過了,我們的思想至今沒有超出他們的范圍。但割斷了的歷史卻迫使我們重新思考,重新起步。思想史的斷裂,是人為隔離的結(jié)果。中國近代史有兩個遮蔽:對血腥的遮蔽與對血性的遮蔽。我們從來不缺有血性的男兒,不缺魯迅所說的“民族的脊梁”,但歷史那血性的一面被遮蔽了;
革命進程中充滿了血腥,滅絕人性的血腥味,我們從來也不缺暴力與屠戮,不缺草芥人命的傳統(tǒng),而這一面同樣被歷史所遮蔽……
我一直相信,一個思想家首先必須是一個思想史家,這一點再次在錢老身上得到印證。也許因為我的史學背景,對于錢老這樣的思考,會有更多的共鳴。是的,在我自己的思考與講課中,我也一再強調(diào)歷史中斷與遮蔽的巨大危害,F(xiàn)時中國,存在著一個巨大的謊言體系,系統(tǒng)而周密地暗中運作著,操縱著我們的意識與意志,但我們并沒有意識,這正是現(xiàn)代極權(quán)統(tǒng)治所要達到的效果。錢理群先生說,現(xiàn)代極權(quán)主義政治,已經(jīng)不再依靠暴力統(tǒng)治,而是依靠欺騙,這真是入木三分。是的,現(xiàn)代政治,早已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我們”早已拋棄了那套陳舊的兇神惡煞式的統(tǒng)治術,而采納一種更加溫文爾雅、溫情脈脈的統(tǒng)治手段。這種統(tǒng)治手段便是思想控制與意識操縱。按意共領袖,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葛蘭西的說法,那就是爭奪并控制領導權(quán)。我們早已對人類的身軀不感興趣,而更關注人類的大腦。信息誘捕、思想改造、品德教育、意識操縱、語言陷阱等等現(xiàn)代技術的運用,已經(jīng)可以通過對人類意識的控制,讓人類自己奉獻出自己的身體,那又何苦費心去理睬那僵硬的皮囊呢?
近段時間翻閱過幾本論極權(quán)主義的著作,小說家奧威爾先知般的思想給我巨大的沖擊。他那強大得令人發(fā)抖的洞察力穿越半個世紀的時空,直入中國今天的現(xiàn)實。他對極權(quán)主義本質(zhì)的揭示,將是整個人類思想界的起點,一個無法忽視的臺階。在《文學和極權(quán)主義》中,奧威爾寫道:
極權(quán)主義廢除了思想自由,其徹底程度是以前任何時代聞所未聞的。而且認識到下面這一點很重要:它的思想控制不僅是負面的,而且是正面的,它不僅不許你表達——甚至具有——一定的思想,而且它規(guī)定你應該怎樣思想,它為你創(chuàng)造一種意識形態(tài),它除了為你規(guī)定行為準則以外,還想管制你的感情生活。它盡可能把你與外面世界隔離起來,它把你關在一個人造的宇宙里,你沒有比較的標準。反正,極權(quán)主義國家企圖控制它的臣民的思想和感情,至少像它控制他們的行動一樣完全徹底。
奧威爾最具震撼性的名言,是《一九八四》中的一段話:“誰能控制歷史,就控制了未來,誰能控制現(xiàn)實,誰就控制了歷史”。記憶的控制,刪除、改造與編織,是現(xiàn)代政治的一大發(fā)明,早已成為了極權(quán)統(tǒng)治手段的核心之一。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歷史會在現(xiàn)時中國淪為政治思想教育課程的根源。篡改記憶,刪節(jié)、遮蔽、偽造歷史,以謊言、讕言、流言替代歷史,操縱人類的思想,在極權(quán)主義實踐中源遠流長;蛟S,可以說,極權(quán)主義的成功,根本上就是意識操縱的成功,這從世界版圖中的紅色板塊布局可以證實——越是具有愚民傳統(tǒng)、國民文化水平低下的國家,也越是殷紅如血。
但統(tǒng)治階級在鞏固自己特權(quán)地位的同時,也培養(yǎng)了自己的反抗者。歷史的控制可以成為統(tǒng)治工具,歷史真相的揭示也便成為崩解極權(quán)的手段。盡管我們生活在一個絕望的時代與國度,但我們并不放棄,因為不管是水幕、竹幕還是鐵幕,無論怎樣嚴密的控制,都將在人類本性面前土崩瓦解——因為人類的好奇心,因為人類從本性上仇恨控制,因為人類是猴子的子孫,它天然反抗一切枷鎖,后面這句話是智者林語堂先生在世界筆會演講中說過的一句名言。一切的極權(quán)統(tǒng)治,在人類的好奇與反抗中,都必然以失敗告終,除了在人類歷史中留下一筆罪證外,它無法改變這個世界的最終進程。
法大的楊玉圣教授應約做點評,雖語帶詼諧,但令人感奮:是的,我們像豬一樣活著,但是我們畢竟不是豬,就算是豬,也還有王小波這樣特立獨行的豬。北大精神沒有死,在北大的本科生身上,在錢理群這樣的思想家身上流傳。
玉圣教授表達的是對錢老的尊重,這一點與我或同。但卻混淆了錢理群先生曾經(jīng)澄清過的一個事實:一直以來就有兩個北大,作為體制、作為現(xiàn)代大學精神載體的那個蔡元培時代的北大,早已終結(jié),完全死亡;
現(xiàn)時在舊北大地盤上的北大,不過極權(quán)體制中的一個零件;
但作為一種精神傳承,北大的殘影保存在那些自由精神的靈魂之中,保存在錢理群等先生的記憶里,香火不斷,余脈尚存。但那早已經(jīng)不是北大的北大,而是錢理群等先生的北大;
不是現(xiàn)實的北大,而是歷史中的北大;
不是活著的北大,而是需要復校的北大;
不是那百年講堂前的旗幟招搖、未名湖水上倒影迷離的北大,而是地下暗流的北大。從某種程度上講,北大的精神,只是一團地火熊熊。它存在于魂兮歸來的默禱與呼喊之中,存在與錢理群等先生的思考之中。
未死的,是錢理群的北大。
其余的,無非僵尸還魂而已。
2008年11月8日補記
居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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