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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華苓:我的作家朋友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尋找艾青

  1978年,第一次回鄉(xiāng),丈夫Paul和兩個女兒薇薇、藍藍同行。到了北京,我的第一個愿望就是尋找艾青。70年代,我在美國讀過可能找到的艾青的詩,也譯過他的一些詩,知道他1959年下放到新疆。現(xiàn)在,他在哪兒?

  我到北京之前,就有個預感:艾青在北京。因為他1938年寫的詩里有一行:“而我──這來自南方的旅客,卻愛這悲哀的北國啊!

  到了北京,我一有機會,就說要見艾青。我們巧遇另一詩人蔡其矯。我在70年代初讀過其矯的詩,并選了幾首譯成英文。他和艾青的詩都收集在我編譯的英文版“百花齊放文學”中,由哥倫比亞大學出版。我對蔡其矯說:我非常想見艾青。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一天,電話響了!只聽見“我是艾青!迸叮∧阏媸前鄦?我馬上和他約好:6月16日下午4點以后,我們?nèi)胰タ此。我也約了蔡其矯一同去艾青家。

  汽車在狹窄的胡同口停下。在日暮夕陽的小胡同里,遠遠看見一個人站在胡同那一頭,向我們這頭盯著看。那就是艾青!

  “怎么現(xiàn)在才來?”這是艾青對我們說的第一句話。他和高瑛住在小院一間小屋子里,一張雙層床和一張單人床占了一半屋子,上層床堆滿了書。兩張小桌子占了另一半,桌上擺滿了招待我們的點心。兩面墻上掛著齊白石的菊花,程十發(fā)的少數(shù)民族畫,還有一張周恩來像,斜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椅臂上,微笑望著遠方。

  這張齊白石的畫是真的嗎?我問艾青!拔疫@兒的東西全是真的。”好一個回答!我說。Paul說:艾青,今天我們一家人見到你,實在高興!我讀過你許多詩,華苓翻譯的。非常佩服。我沒想到會見到你。“我相信我們遲早會見到的。”艾青說。

  你們住在這兒多久了?我問!叭炅。我們在新疆差不多二十年,1959年去新疆。這屋子是一位年輕的寫作朋友借給我們住的!

  這時,有兩個年輕人,一男一女,走到房門口,艾青走過去打招呼。他們仿佛是從遠方來的,大概是愛詩的人吧,看見我們在那兒,只好走了。有很多人來看你嗎?我問!昂芏唷S泻芏嗄贻p人。還有很多編輯來要他的詩!备哏f。選以前的詩嗎?艾青說:“我剛有一首詩《紅旗》在上!段膮R報》發(fā)表了,是我二十年來發(fā)表的第一首詩,我收到許多讀者的信,高瑛都感動得哭了!备哏πΓ骸靶派险f:‘艾青,我們等了你二十年了,找了你二十年了,我們?nèi)ヅf書店找你的詩,我們終于找到你了!你終于回來了!’”

  我們坐在雙層床上照了幾張相。人在下層床一坐,艾青就用手頂著上層床,不斷地說:“小心!小心!床要垮了,地震震壞的,小心!小心!”上層床堆的書搖搖欲墜。

  照完相后,我提議去北海仿膳吃晚飯。我們第一次坐北京的公共汽車,都很興奮。太陽快落下去了。北海的游人也少了。湖上漂浮著一大片荷葉的綠,映著塔尖的白,湖畔的柳條一路飄過去。真美!真美!尤其是和你們幾位在這兒。我對艾青說。

  對面走來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女孩,大概是父女一同來逛北海吧。艾青突然站住了,那人也停住了,兩人突然走近熱烈握手。“我的老同學。多少年不見了!卑喔嬖V我們。

  我們繼續(xù)沿著湖走,走向漪瀾堂。湖畔的柳條仍然在微風中飄逸撩人。燕子來回穿梭其間細聲地叫。蔡其矯不多講話,總是微笑著:“中國古典詩里常提到燕子。這些燕子在漪瀾堂做窩,每年去了又回來,回到它們的老窩!薄鞍啵罉O了!你應(yīng)該寫首詩!备哏f。我說:艾青,你好像還沒寫過關(guān)于燕子的詩,你寫過耙地的馬,澆地的驢子,為割麥插禾叫喚的布谷鳥。“很對!

   Paul說:我們離開愛荷華的時候,沒有想到有這樣的一天。兩天以后我們就要回去了。見到你們,艾青,是我們中國之行的高潮。今天和你們在北海散步,這是我們到中國來最動人的場面!拔蚁嘈盼覀冞t早會見到的。你們可以多留幾天嗎?”艾青問。不行。有許多事,我們必須回去。但我們會再來的。Paul望著落日下的白塔說:我來中國之前,并沒打算再來,F(xiàn)在,我真希望再回來,很快地再回來。“你們再來的時候,我們也許已經(jīng)搬家了,我來做幾樣好菜請你們。”高瑛說。好!Paul說:我們會來的。我會懷念北京,人,非常精彩的人,叫人興奮,叫人感動!

  我們一同吃了飯,又一同坐公共汽車到華僑大廈,在我們的房間里繼續(xù)談下去。艾青你是南方人嗎?Paul問!班牛憬鹑A!

  你在北方的時候多,這會影響你的詩嗎?“當然!彼脑姸喟胧呛捅狈降耐恋、河流、原野、人民有關(guān)的。他的詩就有北方的雄渾。我說。

  在巴黎三年。你受了象征主義詩的影響嗎?Paul問。“有個時期。但我相信人民,為人民寫詩。歐美現(xiàn)在的詩是怎么樣的?”

  歐美的現(xiàn)代詩可以說是物象的詩,由具體物象而提示意義。藍波創(chuàng)始了西方現(xiàn)代詩,他的《醉醺醺的船》就是個好例子!癓e Beteau Ivre!卑嘤梅ㄎ恼f出了那首詩的題目:“我是相信人民的。王震看過我的詩《西湖》。他說:明朝有人寫西湖,清朝也有人寫西湖。你這首《西湖》有什么不同?西湖只有和人民發(fā)生關(guān)系,才是不同的。”

  你寫敘事詩嗎?“寫。比如,黑鰻,藏槍記,就是敘事詩。我試驗用民歌的風格來寫敘事詩。”希望你有一天到愛荷華去。Paul說。艾青笑笑:“我在1954年去過智利,是聶魯達請我去的,慶祝他的生日。我經(jīng)過莫斯科、維也納、日內(nèi)瓦去智利。他請了世界上許多國家的作家,實際上,是為了促進世界和平。我寫的《在智利的海岬上》,就是聶魯達住的地方。對了,我希望要一張你們?nèi)业恼掌!?/p>

  我們用快照相機照了張照片,送給他和高瑛,也要為他們夫婦照一張。他們倆并排坐著,端端正正。Paul大笑:別那么嚴肅呀!高瑛說:“艾青變得這么嚴肅了。他以前有說有笑,蠻風趣的。”

  明天是我們在北京最后一天,可不可以再見見你們?我說!笆裁磿r候?”高瑛問。明天4點,好嗎?“好,明天4點。對對你的表。”艾青笑著指指我的表。“艾青是有名的等人的人。他總是早到,等別人!备哏f。我笑著對艾青說:我不是說過嗎?我們要在4點以后才能到。“我不是說過嗎?你們要早來,越早越好!”

  1980年秋天,艾青到了愛荷華。

  

  母女同在愛荷華——茹志鵑和王安憶

  1983年的愛荷華,有一個非常戲劇性的秋天。在那之前,我讀到茹志鵑的幾篇小說,最欣賞的一篇是《剪輯錯了的故事》,在70年代的中國文壇,那篇小說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是一個大突破。由于作者巧妙的技巧,小說所表現(xiàn)的人物是多面的,所寫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是復雜的,所提示的社會問題是客觀的。整篇小說充滿了溫柔敦厚的諷刺和詼諧。《剪輯錯了的故事》由一場一場的“景”,共七個“景”而組成。每一“景”是個特寫,集中在一個主題上,幾乎可以自成一體,成為一篇小小說。七個“景”又互相交錯在現(xiàn)在和過去之間,細致的結(jié)構(gòu),有節(jié)奏的文字,甚至每一景的小標題,也新穎而有含義,例如“拍大腿唱小調(diào),但總有點寂寞”。小說的意義不僅隱含在故事中,也隱含在人物刻畫中,甚至在小標題中。

  1983年,吳祖光和茹志鵑母女應(yīng)邀來愛荷華。王安憶那年二十幾歲,已出版小說集,1982年并以《本次列車終點》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那時她的短篇小說就已鋒芒畢露,例如《回旋曲》。小說用非常簡潔的對話,揭示了一個社會現(xiàn)象!痘匦贩秩(jié),每一節(jié)有不同的旋律。每一節(jié)提示一個問題。三節(jié)提示了三個問題:戀愛期間的問題,結(jié)婚期間的問題,結(jié)婚以后夫妻分居的問題。第一節(jié)一對戀人的旋律如月光小夜曲般優(yōu)美;
第二節(jié)的旋律迫切急促,新婚夫婦要找一個旅館度蜜月;
第三節(jié)婚后分居兩地,怨而不哀,平淡透著無奈。整篇小說充滿反諷。

  在那之后,王安憶不斷發(fā)表作品,不斷出版長篇、短篇小說的書。扎著兩條小辮從上海弄堂走出來的小女子,多年之后,已成為當代中國文學的重鎮(zhèn)!堕L恨歌》可說爐火純青了。王安憶在上海小市民的命運中,看到“人”的處境。小說是一幅大型工筆畫,既細且大。王安憶以一個大時代的變動為背景,用周密的細節(jié)結(jié)構(gòu)出一幅大型畫面,細致入微地描繪其中一個個小人物,整幅畫隱寓著生命的無奈。

  但在1983年,二十幾歲的王安憶還得隨母同行。那年臺灣作家陳映真在我們多次努力以后,也來到愛荷華,碰到來自祖國的茹志鵑、吳祖光、王安憶,還有香港的潘耀明,他笑得很開心。

  陳映真對王安憶是老大哥的關(guān)懷、探究、欣賞——她是年輕一代的希望。王安憶對他是女孩對兄長的信賴和仰望,但有時也一針見血點出他的迷信。王安憶是探索者的質(zhì)問,透著年輕人的叛逆。不過,她對吳祖光那一聲“伯伯”叫得還是很親切的。

  茹志鵑和王安憶母女在思想和對現(xiàn)實的看法,正如她們的創(chuàng)作,都反映了兩個不同的時代。王安憶對母親常持反對態(tài)度。母親對她永遠微笑著。我在她們之中,可有戲看了。

  王安憶扎著兩條小辮,羞澀透著好奇,閃亮的眼睛可是不停地搜尋。我特別安排一位讀文學博士的助教Anna帶她參加許多活動。她們成了朋友。安憶目不暇接,總是很興奮的。她是歷年在愛荷華活動最多的中國作家,和美國年輕人的接觸也最多。她活動之余,才來參與中國作家的聚會。但她比他們?yōu)⒚,她擺脫牽牽絆絆的事,獨立在那一刻去看外面的世界。

  茹志鵑和我同年,但生活經(jīng)歷完全不同。彼此好奇。我們常常談到不同的過去!澳隳菚r在哪兒?”“你那時在干什么?”彼此常有這樣的問話。她們有時從山下的五月花走上山到我家。王安憶參加活動去了,她對我們這些人的談話沒興趣。

  茹志鵑問到我過去的生活。我談到1936年正月初三父親的死,“你知道那時候我在哪兒?”茹志鵑說!拔夜媚敢盐宜偷侥峁免秩ギ斈峁茫 笨墒悄憔巩斄私夥跑!你和王嘯平在哪兒認識的?“在解放軍里呀!他是導演,我在文工團。我們渡江以后,在南京結(jié)婚的!比阒均N從小是孤兒,住在孤兒院。1943年十八歲,跟著哥哥到蘇北解放區(qū),參加新四軍,分配到部隊文工團工作。王安憶的父親是新加坡華僑,1942年抗戰(zhàn)時回國,參加解放軍。

   茹志鵑對我說:安憶下放農(nóng)村時候,十六歲。我和她每星期通兩次信,她在信里形容她那兒的生活,那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她可以寫。譬如,她描寫她住的農(nóng)家:燕子來做窩,就是吉祥之兆,燕子不來做窩,就是不吉祥。她在一封信里告訴我:“好了,燕子來做窩了。”

  我對王安憶很好奇,有一天問她:你現(xiàn)在剛到美國,是什么感覺?她說:“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國的富裕,沒有物質(zhì),談什么精神文明?但是,物質(zhì)太豐富了,也帶來很多問題……來美國對我沖擊很大,但我是要回去的。我覺得有許多東西要寫。作為一個中國作家,我很幸運!”

  她們在愛荷華三個月,然后在美國旅行一個時期。安憶回上海后給我來信:“華苓阿姨:……這次去美國,對于我的創(chuàng)作,對于我的人生,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世界很大,而我們活動空間和時間都那么有限。說真的,我實在從心里感激您和安格爾伯伯給了我這么一個機會……您為我安排的內(nèi)容最多。還有藍藍,她對我最大的幫助,是幫助我這么貼近地去認識了現(xiàn)代舞,這使我對現(xiàn)代藝術(shù)、現(xiàn)代生活有了了解。這些時,我開始去寫東西了。真糟糕,寫得不順心。最近我對自己頗不滿意,已經(jīng)將近兩萬字的一個中篇中途放棄了。心里也十分煩惱。這也是沒有心情寫信的一個原因。我感覺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面臨一個危機。但愿能安然度過!犝f愛荷華的春天美極了,花一下子開了。這真是個美麗的地方……”

  1984年4月8日安憶又來信說:“華苓阿姨:……自從我從深圳回來之后,不曉得怎么一來,開了竅。那些混亂的思想——由于受了極大的沖擊而混亂的思想,似乎一下子條理清晰起來,并且平靜下來,就開了路,讓我能夠坐下來寫東西了。上半年寫的兩個中篇已經(jīng)發(fā)表。這是從美國回來之后頭兩篇小說。反映很大。都說我有了極大的變化,我自己也這么覺著。下半年開始至今,我已經(jīng)寫了兩個短篇,兩個中篇。第三個中篇已經(jīng)在寫第二稿了。這些東西,凡看過的人都覺著,變化和進步很大,認為是我新的里程碑。我很興奮地等待著它們被發(fā)表以后將得到的反映。我有時會默下神來想想這一年的情況,我想大概是這樣的。到美國之后,我得到了一個機會,我是拉開距離來看中國的生活,當我剛來得及看到的時候,只看到一片陌生的情景。距離使往日熟悉的生活變陌生了,而我又不能適應(yīng)這個眼光,于是便困惑起來。后來,慢慢的,適應(yīng)了。再度看清了。在距離之外將陌生的又重新熟悉起來。于是,又能寫了……”

  

  鄉(xiāng)下人沈從文

  1980年4月,(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和Paul到北京,在中國作家的晚宴上,突然回到年輕時光。我和Paul一走進大廳,卞之琳,馮至,沈從文就在眼前。我恍惚了一下子,只見一張發(fā)光的臉,微笑望著我們。

  我立刻知道那是誰,跑過去,不斷叫著:沈先生,沈先生,沒想到,沒想到!他握著我的手,仍然微笑著。我轉(zhuǎn)身拉來和人寒暄的Paul:你猜這是誰?Paul兩眼盯著他。就是那個在衙門口轅門上、云梯上看到許多人頭、一串串耳朵的小男孩!我說。

  沈從文!沈從文!Paul驚喜大叫。他雙手捧著沈先生的手說:我在華苓的《沈從文評傳》里,讀到你小時候去轅門上看殺頭的情景。我告訴沈先生。他仍然淡淡笑著。

  那天,我舉杯暢飲,一連干了幾杯酒。Paul吃驚地望著我,對在座的人說:華苓從沒這樣子喝酒。兩桌人酒酣耳熱,談笑風生,好像各自都有可慶祝的事。只有沈先生沒說話,也沒吃什么,只是微笑著坐在那兒。他的臉特別亮。

  沈先生,怎么不吃呢?我正好坐在他旁邊,為他揀了一塊北京烤鴨!拔抑怀悦鏃l,吃很多糖!睘槭裁茨?吃糖不好呀!拔乙郧皭凵弦粋糖坊姑娘,沒成,從此就愛吃糖。”滿桌大笑。Paul聽了我的翻譯,大笑說:這就是沈從文!

  我說:小說家又編故事了。沈先生,海外許多人喜歡你的作品。我在臺灣有你的《湘行散記》,一位好朋友忍痛割愛送給我,封面很可愛,有個小虎花園,還有幾筆小孩畫的樹木、小屋……“小虎是我兒子。”他開心地笑了。

  那本書傳來傳去,書頁都散了,有的一碰就碎了,我放在卷宗夾子里。離開臺灣,我只帶了那本書!拔业臅悸湮榱恕!甭湮榱?沈先生沒有反應(yīng)。

  沈從文的小說,是我60年代從臺灣到美國以后才一篇篇細讀的。50年代在臺灣,朋友之間私自流傳《湘行散記》和《從文自傳》,再也找不到沈從文的書了。

  1964年,我到美國以后,遍尋沈從文的書。斜靠床頭,讀鄉(xiāng)下人的小說,嗑五香瓜子,瓜子殼撒了一地,又回到故鄉(xiāng)的土地上了。沈從文在《習題》一文寫道:“我實在是個鄉(xiāng)下人。才說鄉(xiāng)下人我毫無驕傲,也不自貶。鄉(xiāng)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xiāng)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

  沈從文說過,他能夠在一件事上發(fā)生五十種聯(lián)想。這大概不是夸大的話。他的作品有四十多本,題材廣博,包括各種各類的人物:小科員,大學教授,年輕學生,潦倒文人,軍閥,官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軍官,老板,獵人,走私犯,劊子手,土匪,大兵,小商人,農(nóng)夫,船夫,工人……上中下九流人物都出現(xiàn)在他作品里。他寫得最好的還是鄉(xiāng)下人,土地上和水上的人。

  沈從文的文字似乎是平鋪直敘,但那是經(jīng)過藝術(shù)家選擇安排之后,和具體意象組織而成的文字──詩的文字,視覺、觸覺、嗅覺、味覺,叫人五官一起用來欣賞它。沈從文說“文字在一種組織上才會有光有色”。他把自己的文章叫作“情緒的體操”。又說:“一個習慣于情緒體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覺得比服侍女人還容易!

  沈從文是相信自然生命力的。他小說里的人物多半是那種和自然相融合的人。元氣淋漓、生機活潑的自然,和文明、理念都沒有關(guān)系的自然!皬娜莸母髟谀抢锉M其生命之理”──那就是維持中國人在戰(zhàn)爭、殺戮、死亡中活下去的自然生命力。中國人是順應(yīng)自然的民族。中國人的性格中有山明水秀的平和,也有狂風暴雨的野性。沈從文筆下的人物就是那樣的。那些鄉(xiāng)下人的愛、憎、欲望、死亡、青春、殘暴,全是文明人所不認識的自然,F(xiàn)代文明社會的一切規(guī)范和他們沒有關(guān)系。因此,他們在文明人眼中是荒謬的。鄉(xiāng)下人認命,安于命,安于死亡。他們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沒有幻覺,決不退卻。他們都要活下去,因為活著是很好的。

  1980年4月,我和Paul在北京見到沈從文先生后,又去了十幾個地方。兩個月以后回到北京。在我們離京返美之前,一定要去看看沈先生夫婦。

  沈先生作品里寫到“黑里俏”,也許當年的張兆和是個黑里俏的美人。眼前的張兆和仍然俏麗,俏中透著滄桑。4月見面時,沈先生臉色紅潤。這次見面,他兩腿已患風濕,行動不便。僅僅兩個月,沈先生就衰老一些了。

  沈先生在社會科學院新宿舍的家有兩間房,室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張鑲嵌波斯人玩球的古雅木柜,也就特別顯眼。那才是寫出《靜》那樣精致小說的沈從文所欣賞的藝術(shù)品,我盯著那柜子如此想。

  我轉(zhuǎn)頭看靠墻的書架,上面擺著一些書。我告訴沈先生,60年代美國傳文出版社計劃出版一套世界文學家評傳的叢書,約我寫沈從文評傳,我到處找他的書。跑遍了美國幾所大學的圖書館,在香港布滿灰塵的舊書店挖掘,才收集了他部分作品。

  “沒有什么值得寫的!鄙蛳壬f。您是我最佩服的現(xiàn)代中國小說家。沈先生謙虛地笑笑。您不寫了,是中國文學一大損失。“我的小說過時了,F(xiàn)在研究古代絲綢,不是寫作的心情了,也寫不出來了!

  沈先生夫婦帶我們走進內(nèi)室。到處堆著資料。他倆捧出一疊厚厚的本子,上面全是古代服飾,絲綢錦繡紋樣。一片片精美厚樸的錦繡,明暗交織著細致的色彩,就和沈先生一篇篇小說一樣。那是他在漫長艱苦的日子里,用另一種方式而凝煉的藝術(shù)匠心,是否用筆寫出,也就無所謂了。

  我和Paul驚嘆得說不出話了。沈先生微笑著,笑得那么自然,那么恬適,無掛,無慮,無求。那微笑透著摸不透的禪機。

  我們離去時,沈先生夫婦送到樓梯口。我說:下次來北京,再來看你們。

  四年以后,1984年6月,我一人到北京。沈先生在頭一年已中風了。本不敢去擾他,但是,不去看他就來不及了。老一代逐漸凋零了。

  我終于決定去看沈先生。他還可以站起來,但不便行走。當天下午他還得去醫(yī)院檢查。我沒久留,也沒多說話,只是要沈先生知道,天涯海角有那么一個人,在為人和寫作上,沈從文是她仰望的天空。離去時,沈先生堅持拄杖送我,未必他知道那就是最后一面了?一個中年男子扶著他,送我到樓梯口。那就是我捧著讀的《湘行散記》的封面上小虎花園的小虎。

  

  “秋郎”梁實秋

  我真正認識梁實秋先生,正是我一生最黯淡的時候。在那期間,梁先生常邀我同林海音、孟瑤去他家。那是我那段幽暗生活中的一扇天窗。

  梁先生家一片春風,甚至他家?guī)蛡虻男」媚锩忠灿小按骸币猓捍壕I。那是我聽到的最好聽的名字之一。梁先生和我們?nèi)苏脺愐蛔缆閷ⅲ淮蛩娜。梁先生夫婦都是美食家。我們?nèi)ニ麄兗抑埃椭滥翘炝簬熌笇⒔o我們吃什么:餃子呀,薄餅呀,炸醬面呀,全是梁先生喜歡吃的。他那時已有糖尿病,只有望食興嘆,淺嘗即止。我們可樂了,不但吃得好,還可聽梁先生講笑話,還可看梁先生故作饞相扮小丑——他是很好的演員,妙語如珠,嘲弄透著睿智。他用笑話解饞,我們笑,他高興,逗我們笑得噴菜,笑得流淚,笑得告饒。海音和我都愛笑,孟瑤也笑。麻將桌上,飯桌上,梁先生的妙語,我們的笑聲,巡徊不已。

  吃喝談笑之中,偶爾也談文壇舊事。我們問到徐志摩、陸小曼、冰心、老舍、沈從文……三四十年代的作家們,那時他們都好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我們對那些作家本人,比任何文壇事件更有興趣。

  我們會問:冰心是不是叫你“秋郎”?來不及等他回答,我們緊接著問:“冰心是什么樣兒?”梁先生笑笑:“長得不錯,”他沒多說。從他那一笑之中,我就可以想象冰心年輕時清麗的模樣。梁先生那時還沒從師范大學退休。他不喜酬酢,很少外出,也很少有客人,對外界的事也不問不聞,似乎很怕惹火燒身。他是懷鄉(xiāng)的。

  60年代在臺灣時,我和海音、孟瑤似乎為他們夫婦倆的生活添了點兒樂趣。我覺得梁先生很寂寞。他有心和現(xiàn)實保持距離,保持沉默的自由。我在他家可以暢懷大笑,也只有在梁先生家,我才會那樣子笑。

  1964年,我從臺灣來美國之前,去看梁先生。“你沒有路費吧?”梁先生在談話中突然問我這么一句話。您怎么知道?“我知道。你需要多少?”我到美國的路費,就是梁先生借給我的。到美國后申請到一筆研究金,才還給了在西雅圖的梁先生的女兒文薔。

  我和梁先生通信多年,信雖不多,但一紙短箋,寥寥數(shù)語,卻給我無限鼓勵和溫暖。我也對至情至性的梁先生多了點認識。

  1972年,我和Paul去西雅圖,正值梁先生和梁師母在文薔那兒。八年不見,相見特歡。梁先生和Paul一見如故。我隱約感覺到梁先生兩老都有些異國飄零的心情。他們非常鐘愛女兒,也非常享受兒孫的繞膝之樂,但他們似乎不知如何安頓自己。他們說,女兒女婿太忙,忙得他們心疼,要幫忙吧,又插不進手,而且,女兒女婿也不要兩老動手。父母的慈愛,兒女的孝心,在美國全無法表達,宛如交響樂中的鋼琴、小提琴,各自美則美矣,卻無法合奏起來。

  從那次見面以后,就沒再見到梁先生、梁師母了。我們?nèi)匀粫喭鶃,就是我到國外去,也告訴梁先生一聲。1974年春,我和Paul在亞洲七八個國家旅行了兩個多月,也到了臺灣,梁先生梁師母卻仍在西雅圖。6月回到愛荷華,就看到梁先生的英文信。那是他寫給我的唯一一封英文信,為的是要Paul也立刻看到,不必經(jīng)我翻譯。他迫不及待地要我們知道他喪妻的悲痛——梁師母在去超級市場途中遭鐵梯擊倒去世了,那天是4月30日。梁先生的信是5月4日寫的,正是為梁師母悼祭的日子。

  讀著梁先生的信,我可以看到在心中哭泣、掙扎活下去的梁先生。我非常擔心他如何打發(fā)以后的日子,因為我知道他如何依賴梁師母。《槐園夢憶》就是他對妻子深情的回憶。

  1975年初,我又收到梁先生從西雅圖來的信,告訴我他回臺灣認識了韓菁清,并已結(jié)不解之緣!拔业挠押脦缀醵汲址磳驊岩晌业膽B(tài)度……”我將信譯給Paul聽。我倆立刻各自給梁先生寫了信,告訴他我們十分高興他又找到幸福,不必為外間閑言閑語所擾。我們也告訴他,年齡的差別不是幸福的障礙,甚至文化的區(qū)別也不是,重要的是彼此尊重、體諒、寬容和忠誠。我和Paul就是非常和諧的婚姻。

  梁先生立刻又來了信,又是迫不及待,表示“感激涕零”。梁先生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位給人支持、給人保證、給人信心、大仁大智的人,沒料到他在愛情面前也會如此脆弱。就因為這點兒“脆弱”,梁先生才更可愛、可親!

  梁先生早在70年代初就一再提到,我應(yīng)該回大陸看看。直到1978年才成行。三十年以后再回故鄉(xiāng),心情激動,回到愛荷華,在百忙中,一口氣寫出了《愛荷華札記──三十年后》。在北京見到的第一位作家,就是當年我們在梁先生牌桌上問到的冰心。也見到了曹禺和夏衍。

  1988年,我終于又回到臺灣。但是梁先生已在1987年11月3日去世了。

  

  《三生影像》 聶華苓 著 三聯(lián)書店

  

  聶華苓,1925年出生于大陸,畢業(yè)于南京中央大學。1949年抵臺灣定居并從事創(chuàng)作,著有《失去的金鈴子》、《桑青與桃紅》、《千山外,水長流》、《三生三世》等23部作品。1964年離開臺灣,應(yīng)聘至美國愛荷華“作家工作室”,并與她的丈夫安格爾一起創(chuàng)建了“國際寫作計劃”,讓世界各地的作家實現(xiàn)了面對面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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