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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小楓:當今教育狀況的幾點觀察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2005年12月12日,劉小楓教授在中山大學珠海校區(qū)為哲學系本科一、二年級學生作了題為“古典詩學與現(xiàn)代教育”的講座,錄音整理稿(整理者:莫有勇、李玫、胡相花、吳少敏)經劉小楓教授修訂、補充;
這里刊發(fā)的是其中一部分!幷

  今天,我奉哲學系系領導之命來給大家介紹美學專業(yè),我想了想“美學”這“專業(yè)”是怎么來的,連帶想到“哲學專業(yè)”是怎么來的,最后就想到我們當今的整個教育處境上去了。今天,我就不妨把自己所想到的這些事情給大家說說。

  在傳統(tǒng)的學問里是沒有“美學”這一“科”的?档码m然沒有創(chuàng)立“美學”這門學科,但“美學”作為一門學科在當今得以成立,端賴于他的知識學說——但“美學”在一開始就是一個引起爭議的概念,直到二十世紀,大名鼎鼎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還說,“美學”根本是個不知所謂的東西。

  康德所討論的“美學”(=感覺認知學)問題是在十七—十八世紀的形而上學認識論的知識框架中出現(xiàn)的,因而首先是個屬于形而上學的問題(而非如今所謂的文藝鑒賞問題)。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狄德羅寫過一篇對話作品——對話開始有這樣一段對白:

    

  狄德羅:為什么石頭就沒有感覺呢?

  達朗貝:這是難以置信的。

  狄德羅:是的,在劈它、刻它、磨它而又聽不見它哭喊的人看來,是難以置信的。

  達朗貝:我很希望你告訴我,你認為人和雕像、大理石和肉的差別是什么?

    

  這里討論的“感覺”問題涉及的是所謂“物質的屬性”以及人認識如此物性的條件。誰對這些問題感興趣?這個提問不容易回答,可以肯定的是:關心或感興趣這些問題的人很少——即便喜歡讀書的人好多(或大多)也對這些問題沒有興趣?墒牵缃裎覀冊诟咧姓n本里就要學習這樣的道理:人的知識從感性認識開始,經過一個飛躍達到理性認識。這樣的道理是哪里來的?嚴格來講,來源于十七—十八世紀的形而上學。于是,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個令人驚嘆的歷史變化:從前僅有極少數(shù)人會感興趣的事情,如今成了普通教育中人人必須學習的東西。

  這個令人驚嘆的歷史事件被史書稱為“啟蒙運動”——從這種意義上講,所謂“啟蒙運動”就是把形而上學的知識普及或通俗化。于是,一種新的教育形態(tài)就出現(xiàn)了。我們現(xiàn)在把學術或者高等教育分成三個大塊: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在我們哲學系所處的人文科學這個大的學科范圍內,又再劃分出歷史學、文學、哲學這三大塊。我們可能會以為,這樣的學科劃分是天經地義的,其實這樣的學科劃分是在19世紀才開始慢慢出現(xiàn)的,換句話說,如此劃分是近代形而上學知識論的結果——我們的大學教育建制就以此為基礎。

  在這里講這些是什么意思呢?我想說的是,我們當明白自己所置身其中的處境——明白我們是在受什么樣的知識教育、是在施行什么樣的知識教育。

  今天,我們從高中開始就得關注“專業(yè)”——文、理要分科,考大學時選擇“專業(yè)”更讓人傷腦筋。我國古代教育有所謂“六藝”、西方古代教育有所謂“七藝”,但“六藝”、“七藝”中的各藝不是“專業(yè)”,而是“科目”,統(tǒng)統(tǒng)要學,不能分而專治之。什么叫做專業(yè)?所謂“專業(yè)”基于知識的分化和分工,指一個非常細致的知識門類,不僅如此,它還與一個相應的職業(yè)行當對應——學什么專業(yè)就找什么工作,“專業(yè)不對口”叫做“浪費人才”或“浪費國家資源”。由此我們可以明白,所謂“專業(yè)”指具有實效或實利性的知識。

  可是,“美學”能與什么職業(yè)“對口”?甚至可以問:哲學與什么職業(yè)“對口”?——倘若你是學“會計專業(yè)”的,你至少心里清楚,畢業(yè)后可以當會計;
但倘若你是學“美學專業(yè)”或“倫理學專業(yè)”的,你能現(xiàn)在就清楚,畢業(yè)后可以當個什么“伙計”哩? 如果我們說,知識的分化或分工是現(xiàn)在才有的事情(因為知識積累得太多了,一個人學不過來),恐怕會言過其實。即便在古代,做鞋(鞋匠)當具備的知識與造船(船匠)當具備的知識顯然不一樣,也得分而學習之。因此值得問的是,什么樣的知識才會出現(xiàn)分化或分工呢?嚴格來講,只有實利性的知識需要分化或分工——“實”者“實用”也,“利”者“利益”也。

  盡管非實利性知識的學科分化的原因不是實利性的,但我們人文科學的“專業(yè)”如今已經處在一個實利化的處境——市場之中。在這個處境中,無論談論什么“專業(yè)”,都是在市場化的意義上來談“專業(yè)”。我們現(xiàn)在的大學是一個市場,這不是比喻性說法。怎樣講呢?誰都可以看到,現(xiàn)在的大學無不以市場為向導——市場需要什么“專業(yè)”的人才,我們的大學馬上就要創(chuàng)辦一個專業(yè)出來。一些名牌大學的歷史系改名為“歷史旅游學院”,中文系改名為“新聞與文化傳播學院”,英語系改名為“商貿英語系”(還收研究生哩,不知道研究生研究些什么)——這些發(fā)展顯然都是為了適應市場需要。不想則已,想起來也確實覺得納悶:誰在主導我們的大學如此“發(fā)展”?

  面對大學這個市場,不僅學生進校前就面臨市場就業(yè)的考慮,大學的發(fā)展要適應市場需要,甚至主導大學中的教和學的觀念也是市場——教書和讀書都是為了學子今后能夠在市場上更好地出賣自己的知識。于是,我們不斷聽到這樣的呼吁:教(或學)的知識必須要實用,否則就沒有價值。人文科學(文、史、哲)如何實用?越來越專業(yè)化么?更不實用!越來越實用化么?已經不成其為自身。所以,在如今的大學市場中,人文科學變成了低等(不走翹)的“專業(yè)”,因為這些“專業(yè)”所傳授的知識沒有“交換”能力。

  不僅如此,大學市場化也侵入到文、史、哲各學科的內在肌理——尼采的《扎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卷一里有一節(jié)的標題叫做《市場的蒼蠅》,說的是在現(xiàn)代民主社會中,人文學科中的好些學問變成了市場上的蒼蠅,哪里有腥味就跑去哪里。這里所謂的市場蒼蠅指的是各式各樣時髦的知識和流行的“主義”說——這就是“后現(xiàn)代主義”所表達出來的東西,后面有很多主義,什么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后女權主義,諸如此類的“主義”此起彼伏、層出不窮,學生進校后馬上受市場這些聲譽和市場意見(各種“主義”說)熏陶。

  大學為什么會成為這個樣子?大學本來不是這個樣子,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不少人焦急地如是說。我倒覺得:大學就是這個樣子——確切點講,現(xiàn)代的大學就是這個樣子。倘若以為“大學市場化”是被現(xiàn)代化搞壞的,大學本來不是這個樣子,我們首先就得有一個關于大學應該是個什么樣子的觀念,不然怎么比較?我們的大學過去(比如說五、六十年代)不管市場需求嗎?的確如此,但這并非意味著我們的大學不是“實利取向”的,毋寧說,當時的體制為計劃經濟,因而大學的“實利取向”為計劃經濟性而已。

  如果回過頭來看看我們的大學形成的歷史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大學,大學現(xiàn)在的這個樣子差不多就是大學本來要成為的那個樣子。實際上,古代沒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大”學,如今的大學之為“大”,首先體現(xiàn)在人數(shù)上。在古時候,無論中國還是西方,讀書人都很少。現(xiàn)在的大學動輒上萬人。為什么以前讀書人少?——這問題很不容易回答,但可以肯定一個否定性的回答:絕非因為所謂“封建主義的蒙昧”所致。有人會說,大學擴招是近十年來的事情,以前并非如此。我想說,其實這并非真正的原因。如今的社會風氣是逼著許多人上大學,根本原因在大學與現(xiàn)代化的原生性關系——現(xiàn)代的大學基于大眾化的教育理念,換言之,教育的大眾化促使現(xiàn)代“大”學產生的第一個理念。現(xiàn)代的大學起初人數(shù)不多,是由于經濟條件的限制,而非大學理念本身的限制。一旦經濟條件許可,讓所有人都能上大學,就是一個可欲的理想目標——我們并沒有想過,讓所有人接受“哲學理性”的教育究竟意味著什么,沒有想過一個在古希臘哲學中就已然出現(xiàn)的問題:美德可教嗎?

  現(xiàn)代大學產生的原因除了啟蒙觀念外,還有一個原因——想想為什么現(xiàn)代的大學是在19世紀突然如雨后春筍地生長起來?那個時候,民族國家爭先恐后地形成。某種意義上來說,現(xiàn)代化就是一個政治共同體脫離自身傳統(tǒng)的文明秩序,成為民族國家的過程,這個事件當然也支配了中國現(xiàn)代教育的走向,這就是:教育要為民族國家的崛起服務。可以理解的是,任何一個傳統(tǒng)的政治共同體若要成為現(xiàn)代的民族國家,都需要為自己民族的新生和國家的形成培養(yǎng)專才。所以,當有人說我們的大學現(xiàn)在敗壞了,我說沒有——毋寧說,我們的現(xiàn)代化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形態(tài),大學因應了這一形態(tài)——什么形態(tài)?全面市場化、技術化的形態(tài)。倘若要質疑現(xiàn)在的大學,必然質疑現(xiàn)代化。

  如果我們不跳出“現(xiàn)代”這個視野,找到一個參照物來看現(xiàn)代的大學,我們沒有辦法把自身的處境這個問題弄清楚。古代的和現(xiàn)代的教育根本差別在什么地方?根本性的差別不容易說清楚,明顯的差別首先就是前面提到過的,在傳統(tǒng)時代,讀書人很少。第二個差別是,傳統(tǒng)教育不是實利性的知識教育。柏拉圖的《普羅塔戈拉》是一篇關于教育的古代經典文獻,在這部作品中,蘇格拉底給知識分了類型:一是實利性的、涉及實用和利益的知識,再就是涉及人的德性的知識,或者說關于道德的知識。這兩種知識有什么差別呢?道德的知識不“實用”,俗話說,不能當飯吃。但道德的知識也不是那么的不“實用”,因為,所謂道德的知識是實踐的知識——是關于人的行為自身的知識。如今的實利性知識在古代的學堂里是不講的。為什么不講?原因不僅僅是,這類知識不需要成為一種理論,還有別的原因:實利—技術性的知識是人在一定年齡之后就不大會有興趣再去學習的東西,因為這類知識并不關涉靈魂幸福的事情。

  德性的知識并不提供一個人獲得生計能力的知識(用今天的話來說是不“實用”的),而是懂得什么叫做“幸福生活”,從而成為自由的人,F(xiàn)代的大學,至少就我們目前所處的狀況來看,恰恰是實利—技術性的知識成了大學的主要教授的知識——這不僅指學習這類知識的在校學生最多,而且,好些本來(傳統(tǒng)上)是實踐的(道德—政治)知識(如今的人文學科),也變成了實利—技術性知識。

  不同的人對幸福的理解是不同的、甚至是有爭議的。在《尼各馬可倫理學》中,亞理士多德說到:多數(shù)人把快樂等同于善或幸福,所以他們喜歡過享樂的生活,第二種是有德性的生活,第三種是沉思的生活。一般人顯然是奴性的,他們寧愿過動物式的生活。不過他們也不是全無道理……(1095b14—21)這段話在今天看來,我以為最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句。因為,當今的大學教育恰恰基于這種“多數(shù)人或一般人”的幸福觀——所謂民主的時代。由此我們也許可以明白,為什么在古代讀書人會很少——這不僅因為,學習實利—技術性的知識并不需要“書本”,而且因為,多數(shù)人并不欲求德性的(惶論沉思的)生活。聯(lián)想到前面對現(xiàn)代大學形成的兩個基本成因的分析,也許可以說,在現(xiàn)代民主時代,教育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不僅實利—技術性的知識這些在古代不進學堂的東西成了如今大學教育的主體,政治的(實踐的)知識變成了普遍的理性知識,而沉思的生活則被要求取消。這樣一來,少數(shù)人與多數(shù)人的區(qū)分就消失了——確切點說,少數(shù)人被要求與多數(shù)人看齊。

  這樣子講,豈不是說,在古代多數(shù)人就沒有受到道德—政治教育了嗎?

  當然不是的。在古代,多數(shù)人所受到的道德—政治教育可能比我們現(xiàn)代人還要多,只不過這些人所受的道德—政治教育的方式在古代并不稱為“教育”,而是稱為“宗法”制度(在西方則是宗教制度)。在古代,法律與道德—宗教、乃至習俗并沒有分離,因而,宗法、宗教制度本身就起著如今所謂的“教育作用”。宗法—宗教“教育”是通過制度來實施的,不是一種學堂—學園式的教育。中國古代沒讀過書的人也有教養(yǎng),因為通過家教獲得了教養(yǎng)——家教與宗法制度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教育”就要從小教你“必須做好人!”啟蒙運動來了以后,傳統(tǒng)的宗教—宗法被“打倒”(被視為“封建迷信”),無異于抽掉了多數(shù)人受道德—政治教育的機制。這樣一來,就要求推行普及啟蒙理性的教育?墒,倘若現(xiàn)代的大學仍然不足以能讓“多數(shù)人”上大學,或者說,即便許多人上了大學,但學的卻是實利—技術性知識,那么,“多數(shù)人”無異于沒有機會受到道德、政治教育。

  我們已經看到現(xiàn)代大學的一些顯而易見的困難——主要見于兩個要點:不能代替以前的宗法—宗教式“教育”對“多數(shù)人”施行道德—政治教育,因為在如今的大學中,“多數(shù)人”學的是實利—技術性學科,并沒有多少“道德—政治教育”;
另一方面,由于“大”學的普及化、擴大化趨勢,文科這類本來是“少數(shù)人”學的“專業(yè)”也變成了“多數(shù)人”學的專業(yè),為了適應這些“多數(shù)人”的“趣味”,傳統(tǒng)上“少數(shù)人”應當且能夠受到的“對內的”教育也變味、甚至乎取消了。

  在這樣的處境中,美學可能會有自身的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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