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范美忠的事，在跟一位朋友通信時，我談了下面這些看法。把它貼出來，一是覺得現(xiàn)在一些討論過多針對個人，且以一件事對整個人下斷言，有失公正；
二是認為范美忠事后發(fā)表的那些言論需要進行只針對觀點而不針對他個人的討論。我愿意就此提供一條思路。

　　ZL：

　　范美忠的事，我知道得很晚，至今也沒有看到他那篇文章原文。但就看到的也許不那么完整的內(nèi)容，我第一反應：這是他。對他的做法和說法，我不大認同，不過更不認同雙方的無限解讀，尤其反感不報善意趁火打劫、致人死地的聲音。我不清楚范美忠有多大承受力，有些擔心不僅僅止于網(wǎng)絡的精神施暴會毀了他，想跟他聊聊，可手機一直關機。其實我知道他是一個很牛的人，牛起來，溝通很困難，聊也沒用。只是給他幾個朋友發(fā)了郵件，知道他沒事，也就不多過問了。

　　這件事，依我看，他在地震發(fā)生后跑出去，是很正常的，但當時教室里還有許多學生，既然開始意識到地震發(fā)生時可以對學生說“沒事”，那么發(fā)現(xiàn)情況危急并非“沒事”時，自己跑的時候不同時也招呼一下學生，是很欠妥的。一些人說的是出于本能，也許是。但我認為這種時刻不假思索的第一反應，往往是自己最在意的。完全不顧及他人，特別是跟自己有情感聯(lián)系的人（他的學生應該在此之列），只是自顧自，招致批評，是很自然的。教師職業(yè)是不同于消防員、警察，危機時刻，沒有義務不顧性命去救人。但是很多時候?qū)τ诜菍�業(yè)的人來說并不是只有非此即彼的選擇，地震來臨，自救的同時互救，是很多人的反應，這種反應很難說出于特意的選擇，正象他先跑出去我以為也不是什么特意選擇。

　　的確，集體主義、整體至或利他主義是根基倒置的虛偽說教，提倡這套說教的人往往是拿別人去作道德祭壇的犧牲。真實的價值，不論道德、政治、法律，都該建基于對個人的尊重上。但是“個人”決不限于“我”一個人。否則，人與人之間的共存就很成問題，更沒法建立任何值得信賴的關系。事實上，最講究個人主義的國家，特別是美國，合作精神是中國人望塵莫及的。

　　范美忠相當自我，但我至今認為他當時自管自跑出去，多半是懵了，而不是他后來嘴硬說的那些。說起來，他運氣不錯，大地震中校舍比較堅實，他自己跑出來了，學生也個個完好無損。假如設想一下：學生有傷亡，怕會是另一番心境。而那些救學生而誤了救家人的教師，據(jù)我看，是沒法眼看面前這些熟悉的生命即將消失，而不是現(xiàn)在宣傳胡謅的什么救學生比救家人道德價值更高。如果同樣情況擺在美忠眼前，他未必穩(wěn)得住，未必會因為可能有危險而不作點什么。場景不同，是會影響一個人的思想、情感和決定的，哪怕一個很理智的人。

　　范美忠在一些問題上很能深思、很有獨特見解�？墒窃谧杂芍髁x上，我看他是不求甚解，基本上受他周圍半吊子“自由主義”的影響。他的個性和有些絕對化的思維也使他很難理解自由主義。

　　這些天，不少人在我面前說起他，一些長途電話也專門提起，表示不齒。我作了很多解釋，部分是為……但主要是為他這個人。

　　……

　　肖雪慧6-9

　　ZL：

　　……

　　對范美忠的事，時不時還在想一些問題。很贊成你說“美忠是事后用過度理性的態(tài)度在闡釋當時一種自發(fā)舉動，而他的這種理性引來的是更強的理性，大家的眾說紛紜完全脫離了這個具體的人和當時的情境”。現(xiàn)在許多議論恰恰是根本不管當時情景和他的其他情況。

　　而且，這件事的討論熱情也有點過了，恐怕會遮蓋更值得重視的問題。我國地震發(fā)生頻度不低，特別是已經(jīng)有過唐山大地震那樣慘重的傷亡，國家有責任對國民進行應對地震災難的必要訓練。而且，相關部門早就知道我國不少地區(qū)，尤其四川這樣地貌極其復雜之地存在很多明顯的和隱伏的地震帶，這種情況下更應該對所在地居民進行地震發(fā)生后逃生、營救的知識普及和訓練�？墒菑膩頉]有。不把注意力集中到這種對生命具有最大殺傷力的問題上——存在相當數(shù)量不合格的民用建筑、學校建筑也屬此類問題——，這種悲劇很難說不再重演。

　　大地震來臨，有人臨難不驚，有人驚慌失措拔腿就跑，都很自然。不過他在這件事情上是有失當之處，事后發(fā)表的言論又極具爭議。引起一番議論也屬正常�？僧吘顾�是普通人，對普通人源自人性弱點的過失，應該更多一些理解，多一些設身處地。那些言論，也最好是只對觀點而不對人�？吹皆S多人針對他個人窮追猛打的勁頭，我不免生出滑稽感。這太失衡了。一些辯護者對他的言論作無限的意義發(fā)掘，我也覺得有些滑稽，不想說什么。

　　但他的言論，我是有些想法的。

　　第一．就我看到的文章，似乎美忠認為他在以極端言說挑戰(zhàn)主流道德。如果真這樣，我認為這是基于對社會道德狀況的誤判�，F(xiàn)在什么算主流道德？官方一直宣揚的那種嚴苛、獨斷、脫離人性實際的道德觀，還是社會中大多數(shù)人實際遵從的？如果是前者，早在80年代，學界就已經(jīng)在挑戰(zhàn)它、揭露它。雖然當時這樣做風險很大，動輒就給打成“精神污染”或者“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但它的虛偽性和非人性已經(jīng)被揭露出來，人們也在自發(fā)的拒斥它�？梢哉f，所謂主流道德，現(xiàn)在基本上只存在于宣傳中。當然，有人試圖借災難靠運動式的搞法使一味要求民眾奉獻的虛偽價值觀重新支配人的思想和判斷。這個問題是存在。但美忠和他的支持者完全忽略了跟這個問題同時存在的另一問題。那就是道德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的泛濫，這種思潮不承認人類社會存在一些具普適性的價值和準則，不承認它們可以提供給人觀察世界、評判行為的普遍有效尺度，可以為文明的人際交往奠定基礎，為獨特、豐富的個性表現(xiàn)提供共同道德背景。

　　據(jù)我看，很長時間以來，強烈的反道德傾向使我國與文明漸行漸遠。出現(xiàn)這種傾向的原因很多。不良體制對人的精神敗壞作用和道德逆向示范無疑是具根本性的。此外，有兩點很重要。一是人們對曾經(jīng)占支配地位的虛偽道德的普遍反感。它就是現(xiàn)在宣傳的這套道德的前身。這種道德極端意識形態(tài)化和政治化。對任何一種健全道德來說是題中應有之義的人道主義，曾經(jīng)長時間是被當成敵對意識來防范、攻擊和丑化的；
人性、良知也曾經(jīng)是可疑、曖昧的。所以，它完全排斥人類一體的觀念和基于其上的共同價值基礎，抽掉了尊重公理的根基。加上用階級覺悟之類說法美化殘酷、卑劣，結(jié)果，在人們似乎很守道德規(guī)范的表象下，是最不道德假道德之名暢行無阻。現(xiàn)在宣傳語境下的“道德”作了些改頭換面的工夫，人性也要講了，但精神實質(zhì)沒有變�？梢哉f，反道德傾向在一定程度上是這種道德宣傳導致的非理性態(tài)度。再就是近一二十年間，學術界各領域不少人追風逐潮，不少人完全從自己和所屬利益集體利益出發(fā)，給本來就缺乏公理意識的國人提供了許多消解公理的投機性論證，對普遍法則給人的行為確立的界限進行了顛覆。這些年很有代表性的精神現(xiàn)象之一，是由盲信到一無所信。這些問題跟現(xiàn)有體制高度耦合，形成合力，已經(jīng)使中國成了道義上最無顧忌的人的天堂。

　　這次民間勃發(fā)的道德熱情，在我看來，是大難面前，對文明世界主流價值的自發(fā)回歸，非常值得珍惜�？梢越衣稒鄤輰γ耖g道德熱情的利用和扭曲，但揭露是為了保護和擴大健全道德的發(fā)育空間，而不是去貶低值得尊重的人和事。

　　第二．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扯到追求自由與公正上。對自由與公正的追求絲毫不妨礙遇事也考慮他人。這兩者之間應該是相洽的，起碼不是對立的。他可以不象救人者那樣行動，但對他們的勇氣應該抱有尊重。不管為了親人、學生或者素不相識者，這種勇氣只關涉人性深度，跟主義無關。而公正在這種情景下，是無能為力的。

　　美忠講公正。的確，公正如他所說，要求權利與義務的一致。但這實際上意味著為人們處理復雜的社會關系，特別是為處理利益關系奠定了合理性基礎�？墒遣还艹姓J不承認，人與人之間不僅有利益上的聯(lián)系，還有情感的聯(lián)系，哪怕僅僅基于同類這個事實而衍生的情感聯(lián)系。否則，就無法理解地球這一端的人為地球另一端的人遭難采取行動。而公正很難適宜于諸如情感之類的非邏輯領域，更無法適宜于那些不容人深思熟慮而需要立即做出反應的情景。如果排斥道德的這一面來講公正，公正將淪為錙銖必較，走向市儈化。我知道，市儈完全不合美忠的氣質(zhì)，但他在這個問題上的思維誤區(qū)很容易導向這個他肯定不喜歡的邏輯結(jié)果。

　　而自由主義，我認為主要是一種政治哲學。它的基點是對個人權利的尊重。所以自由主義反對任何力量對個人作無理限制，對極具擴張性和侵略性的政府權力尤其抱有戒心，堅信只有對政府進行必要限制和有效監(jiān)管，每個人的權利才有保障。

　　自由主義在道德上持有一種開放的、包容多種道德立場的態(tài)度。但開放和包容不等于不作評價，不等于相信只要行為沒有突破底線就無道德高下之分。就我的理解，“開放性”不僅意味著兼容，還意味著相信人在精神道德領域可以有更高潛力。

　　……就美忠本人，我始終認為人有多面性。根據(jù)突發(fā)危機時的失當表現(xiàn)就輕易對整個人下斷言，非常不負責。

　　美忠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也非常自我。但決不損人，跟他打交道，無須防范他在背后踹你一腳，搞點小動作。他有時顯得自私，但也不絕對，地震之后，他跟他的一批朋友就在積極張羅為災民做點什么。我不同情他的引火燒身，但作為一個教師，我覺得他很不錯，有學養(yǎng)，很誠實，不弄虛作假，對教師職業(yè)抱有特殊感情，在教學中執(zhí)著的致力于實踐他抱定的教育理念。對于教師來說，這就行了。教師職業(yè)并不要求遇事勇敢，舍己救人�？墒莿偛艔臈铄\麟讀報看到一條消息：由于教育部的壓力，學校已經(jīng)將他除名。教育主管部門是最沒有資格在這個問題上說三道四的。那么多學�？逅�，像聚源鎮(zhèn)，什么都沒有垮，獨獨垮了學校，災區(qū)之外的重慶也是獨垮了一所學校。是他們的失職、瀆職把地震多發(fā)地區(qū)的師生置于危險之中�？v容那么多豆腐渣校舍存在，不準教師逃生，豈不是要教師隨時準備送死？美忠有過失，但真正該追究的不是他，而是對千萬學生死亡負有責任的機構和承包商、建筑商。把矛頭對準一介普通教師，這轉(zhuǎn)移問責視線的把戲也玩得過于拙劣。而那些氣勢洶洶叫嚷開除他，卻對權力機構的失職、瀆職不置一辭的人，說得不好聽，是欺軟怕硬。

　　……

　　肖雪慧

　　6-15

　　信剛發(fā)出，又新得到一些消息。發(fā)現(xiàn)才三五天光景，范美忠因何被除名、誰主導的除名，就成了一筆糊涂賬。據(jù)先前南方網(wǎng)消息，光亞學校校長卿光亞接受南方都市報記者采訪時透露：6月11日，光亞學校接到通知，教育部門取消了范美忠的教師從業(yè)資格。卿光亞先生還明確告知，這是“地方教育部門的黨組書記親自通知學校的”�？啥冀�堰教育局工作人員王培軍17日卻對記者說，光亞學校是一所民辦學校，解聘教師是他們自己的事，跟教育行政部門無關。那位著名的教育部新聞發(fā)言人王旭明也在撇清教育部跟這事的關系，說解聘是學校的自主決定。

　　卿光亞先生的說法跟教育行政部門的說法大相徑庭。我寧可相信卿先生。早在一周前“一虎一席談”，卿先生就已經(jīng)明確表態(tài)：不會辭退范。近日接受采訪時話也說得很明白，取消資格的決定是“地方教育部門的黨組書記親自通知學校的”。如果說卿先生對記者信口雌黃，造這位黨組書記的謠，這在中國太不合常規(guī)。在有爭議的問題上，教育主管部門既要堅持貫徹自己的意志，又不擔責任而把責任下推，這又不是第一回。搞不好，又是一個類似“周老虎”、成都“帳篷門”……的神秘“解職門”，永遠叫你找不著北。

　　但最令人不安的是這個來路不明的解職令傳遞了一個危險信號。如果因為先跑行為下解職令——且不說是否于法有據(jù)——那就得一視同仁，有必要先調(diào)查其他教師有沒有類似行為�？刹�沒有這樣做，卻迫不及待解除了范的工作。這就只能有一個解釋：解職是因為他事后那些引起爭議的言論。這一來，問題性質(zhì)就轉(zhuǎn)變成新的一起“以言獲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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