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傳釗:腐敗及其四個親密伙伴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伊塔洛·卡爾維諾在《為什么讀經(jīng)典》(譯林出版社,2006年)中,曾這么說:“一部經(jīng)典作品不一定教導我們一些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有時我們在一部經(jīng)典作品中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知道或總以為我們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卻沒有料到我們所知道的東西是那個經(jīng)典文本首先說出來的(或那個想法與那個文本有一種特殊的聯(lián)系)!薄案瘮 边@個詞在今天中國可以說,舉世矚目,倘若你想研究“腐敗”的話,總得預先讀點先行研究中的經(jīng)典,免得自大地以為自己又首創(chuàng)提出什么最新的見解——這種坐井觀天的自負現(xiàn)象在大陸學者中時常出現(xiàn)。雖然C.J.弗爾德里!墩蔚牟±韺W》(Carl.J.Friedrich,The Pathology of Politic: Violence,Betrayal,Corruption,Secrecy,and Propaganda,1972)是一部35年前問世的政治學著作,在我眼里算得上是上一世紀研究“腐敗”的經(jīng)典,每隔2、3年有空總要從圖書館借來翻翻,也就是卡爾維諾所說的“重讀經(jīng)典”。
中國學術界對C.J.弗爾德里希(1901—1984年)這個名字恐怕還相當陌生,大多數(shù)只知道他曾與布熱津斯基(Zbigniew K. Brzezinski)合著過《極權主義獨裁統(tǒng)治和專政》(Totalitarian Dictatorship and Autocract,1965)一書,或者僅僅讀過他的《超驗正義》(Transcendent Justice:The Religious Dimension of Constitutionalism)的中文版,后者也是大陸出版的C.J.弗爾德里希唯一的著作。其實,他不愧是個橫跨大西洋的歐美學術界重鎮(zhèn)人物,1925年在海德堡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后即赴美一直在哈佛大學任教,戰(zhàn)后在母校海德堡大學兼職,60年代先后擔任過美國政治學會和世界政治學會會長。他與比稍后的30年代因納粹迫害政治避難來美國那批德國學者,不屬同一個德裔社交、學術圈子。
《政治的病理學》那個副標題中,腐敗有四個親密伙伴:暴力、背叛、秘密主義和宣傳。C.J.弗爾德里希把在政治學領域研究人類社會歷史中的這五種“疾患的病理”稱為“政治的病理學”的研究。他書序言的一開頭提出的問題?赡芫秃芪袊x者:腐敗這一疾患為大眾深惡痛絕,無論在民主主義(監(jiān)督嚴密),還是威權主義(即使處罰嚴厲)體制下也不能消除,特別在威權主義體制下,即使就數(shù)量而言,腐敗還是在發(fā)展。那么人類社會有根除腐敗可能嗎?像腐敗、暴力等這些明顯的“病理”對政治體制的維持和延續(xù),是不是發(fā)揮著明確而重要的功能?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全書對這五種典型病理分門別類地進行歷史考察和分析,都是圍繞它們對政體維持、延續(xù)的功能(促進、鞏固政體)與反功能(阻礙、破壞政體)來討論的:不僅站在被統(tǒng)治者的角度,也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所謂國家理性)來分析病理之功能。C.J.弗爾德里希說,普通市民對腐敗、暴力等病理的痛恨是僅僅是出于道德判斷,依據(jù)的是“價值的合理性(wertrationalität)”;
進行學理的歷史考察、分析的時候,還要考慮到馬克斯·韋伯所說的另一個“目的的合理性(zweckrationalität)”——“國家理性”,后者是不顧及倫理、宗教等價值,把能否達到目的作為一切的評判標準的行為準則。大陸學者高全喜讀了C.J.弗爾德里希另一著作《立憲政府與民主》寫的讀書筆記中也注意到這個論題。然而,《政治的病理學》一書并不是不涉及倫理、宗教等價值,而是另外專門就一個角度,通過這五種病態(tài)的政治手段對實現(xiàn)目的達到的效果——功能與反功能的正反兩方面歷史事例,來分析非合理的國家理性那一部分所以能延續(xù)下去的各種原因的探索。在更早的著作《超驗正義》中,他也表現(xiàn)出對憲法的功能研究的熱情,這反映了派森斯(T.Parsons)的社會功能學派在60、70年代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中的巨大影響力。最近出現(xiàn)中譯本《弱者的武器》作者詹姆斯·斯科特的(James C. Scott: Weapons of the Weak,1985)在他的《比較政治腐敗》一書中也論及英國歷史上與現(xiàn)代發(fā)展中國家的腐敗根源及其對政體的功能與反功能問題,說明這個議題的生命力。
霍布斯鮑姆(E.J.Hobsbawm)曾批評阿倫特的《論革命》等政治學著述缺點在于:對事實本身沒有興趣;
與現(xiàn)實相比,刻意追求優(yōu)先形而上學的概念和詩意的感覺。C.J.弗爾德里希也不滿意阿倫特這種形而上學傾向,比如在《傳統(tǒng)與權威》(Tradition and Authority,1972)一書中也曾批評、糾正阿倫特在反歷史主義時對希臘、羅馬史的史實認定的錯誤。和C.J.弗爾德里希的其他著述一樣,體現(xiàn)出C.J.弗爾德里希功力的,還是他擅長的歷史敘述與分析,他60、70年代在政治學研究夾雜思想史的敘述同時,成熟地使用社會史、制度史的研究方法,可以說是以后80年代社科、人文研究領域這種方法盛行的先驅。比如,他在論述腐敗時,在單辟一章敘述腐敗實例之前,也從馬基雅維利、孟德斯鳩、盧梭3人的學說展開,輔以歷史上的實例。馬基雅維利認為政治腐敗是腐蝕、敗壞市民道德的一個過程,所以當重建政治秩序的時候就需要、也會出現(xiàn)一個把自己的倫理觀灌輸給市民的英雄領袖,但是這時特別危險的是愷撒那樣的人物出現(xiàn)。C.J.弗爾德里說,馬基雅維利為何把愷撒看作羅馬史上最惡的惡人,因為和希特勒一樣,貌似以救世主英雄出現(xiàn),以自己的所謂道德徹底取代、毀滅德意志傳統(tǒng)的信仰和倫理,所以愷撒是羅馬歷史上最大的腐敗者。接著他有以弗朗西斯·培根為自己當法官受賄辯護為例,引用蒙德斯鳩對腐敗的見解進行分析。即培根自我辯解的理由:自己的受賄只是社會上很普遍的事情——當時英國和羅馬帝國一樣,民眾道德已經(jīng)普遍腐敗,與傳統(tǒng)道德相比,腐敗成了普通市民的日常行為、習慣,所以西塞羅等想挽回羅馬這樣社會趨勢已經(jīng)無能為力了。而孟德斯鳩在《羅馬人的盛衰》中把羅馬道德墮落歸結其企圖實現(xiàn)征服地中海諸國的霸權主義強國理想,結果付出的代價破壞了立憲制度,所以根本上對與帝國來說,也是反功能的。盧梭的觀點進一步發(fā)展到政治制度使得民眾腐敗的“制度決定論”,相信對防止腐敗的有效手段是正確的政治宣傳,從這點出發(fā),知識分子既是腐敗制度的犧牲者,又是這種制度推動者。于是,立憲被人們認為是防止腐敗的最好手段。而根據(jù)納米爾(Sir Lewis Bernstein Namier)的研究,沃爾波爾(Robert Walpole)的占議會絕對多數(shù)席位、首創(chuàng)內閣制度的執(zhí)政的輝格黨的惡行滿貫:直接收買選民和議員、取得對外貿(mào)易特權等等。盡管表面上似乎它是變革舊制度的產(chǎn)物,根本上還是反功能的,因此西方學者有想出要在憲政基礎上建立保持廉潔的、公共服務的合理官僚行政制度。腐敗,普遍的、本質上是反功能的,只有迎合執(zhí)政權力的意圖的時候,才有其局部的功能,腐敗程度取決于權力對腐敗滿意的程度。極權主義政權之所以腐敗盛行、普遍化,根本原因是現(xiàn)有的法規(guī)必須由意識形態(tài)來加以修正,普遍法規(guī)被修正后都成為例外,包括民眾在內整個社會失去倫理約束。
C.J.弗爾德里希雖然分別、逐一詳細敘述、分析這五種病理,但是,在最后的歸結中,他指出,這些政治C.J.弗爾德里希雖然分別、逐一詳細敘述、分析這五種病理,但是,在最后的歸結中,他指出,這些政治病理的所有的形態(tài)和功能都源自社會體制的基礎結構或外界環(huán)境,都很容易適應變化的基礎和環(huán)境與時俱進;
這些病理相互依存,互為因果,相互強化的傾向。他描述了這樣一個具有生命力的循環(huán)圈:暴力一蔓延,就容易引發(fā)造反、背叛,因為人們出于恐懼或其他原因,背叛了原先的忠誠。造反、背叛、起義一增加,反過來又強化暴力,因為要對背叛者進行打擊和報復。要避免暴力和造反,于是往往采用金錢收買的腐敗手段,因為往往奏效;
相反,腐敗也往往產(chǎn)生背叛、引起暴力。不用說,前面幾個病理都需要秘密主義來掩護,做壞事的人要在道德領域遮蔽公眾的眼睛。但是遮蓋這種秘密活動、或者為病理現(xiàn)象尋找“正當理由”,就需要宣傳活動這塊基石。
他雖然肯定有些病理在一定社會狀態(tài)下,具有維持體制的功能,但是,又強調,這種功能即使在當時也只能限定程度之內,超過限度,物極必反。比如,他否定喬治·索雷爾(Georges Sorel)鼓吹的建立在意識形態(tài)基礎上的暴力論,指出無產(chǎn)階級反抗的暴力增強,來制體制鎮(zhèn)壓的暴力也相應增強,所以暴力的功能(軍隊、警察、市民的反抗)都只能限定在一定范圍內,至少人類社會今天還沒有根除暴力的特效藥。可是,有時候小規(guī)模的暴力,還是需要的,當要鏟除人類共同認為的邪惡的東西的時候,這樣的戰(zhàn)爭,是對人類共同體發(fā)揮它的功能。又如,人類都認識到腐敗反功能,即使民主國家盡力建立反腐敗的制度,腐敗依然難以根絕;
可是倘若企圖根絕腐敗的話,那是烏托邦幻想,只會產(chǎn)生一個極權體制,那么,帶來結果是政治秩序陷于危機之中,只能是阿克頓的結論“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腐敗”。在極權主義體制內,這五個孿生毒物,都無功能可言,只存在反功能,因為病理想象所謂的功能遠遠超過限度。所以只會相互強化和進一部惡化。
值得注意的,C.J.弗爾德里希認為在當今民主社會中,都是要操縱大眾的秘密主義與宣傳活動,要停留在一定限度內發(fā)揮功能確實越來越困難了。雖然如此,這兩個病理依然還是現(xiàn)代社會最重大的病理現(xiàn)象。因為在出版、言論自由的社會里,這兩種病理作為暴力和腐敗的一種代用品繼續(xù)能夠發(fā)揮其功能,暴力往往通過宣傳法規(guī)來行使、秘密主義往往通過一種庸俗的游戲來掩護收買者。
該書對近年來大陸學人熱心參與討論的,諸如腐敗對經(jīng)濟發(fā)展有否有點促進功能、美國攻打伊拉克行使軍事暴力是否正義、國家機密以及私人隱私的保護與政治真相公開有否矛盾、革命與改良孰優(yōu)孰劣等問題,都有啟發(fā)性論述,我在這里不掠人之美、不越俎代庖地一一列舉了,希望大家不借助我的二手的轉述,去讀經(jīng)典、讀原著。
最后順便說一下,和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一樣,母語是德語的C.J.弗爾德里希用英語寫作的書稿,也是經(jīng)過他人修改和潤色的。這一方面說明美國學術界的普遍的睿智:共同的學術倫理和標準的存在、尊重人才的寬容和重內容、輕形式的遠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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