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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循:我未讀懂卻難忘懷的老將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在老《新民晚報》,無論總編、看門的、剃頭的,無論當(dāng)面、背后,都尊稱社長趙超構(gòu)(筆名林放)為“老將”。

  老將告別人間,不覺十又五載。幾乎年年,不止一次,我在夢中見到他,夢醒時分,偶而想寫點什么,但轉(zhuǎn)念又罷——大凡寫名人者,或謬托知已,抬高自已;
或忌于種種,為尊者諱。如今吾亦老矣……

  我能讀懂老將嗎?

  我從復(fù)旦畢業(yè)分配到《新聞日報》,又從《新聞日報》關(guān)門于1960年8月與馮英子等7人分配到晚報。當(dāng)我踏進圓明園路50號那棟破大樓,坐在十幾個記者擠于一室的辦公桌前,當(dāng)時的心態(tài):此非久留之地也。

  

  有緣忘年交

  

  一天, 老將在走廊的貼報欄前,不無自豪地笑呵呵說:我在馬路的報欄前,有時看到讀者用自來火一根根點火,讀大千的長篇連載。言者無意,卻安定了我那顆浮動的心。

  作為記者,最大的安慰是自已的文章有人看。一次,我的一篇通訊刊在一版頭條,并醒目地配了老將的一篇言論,一下子我似乎覺得老將與我這個新兵之間的距離縮短了。1961年我從記者調(diào)任編輯,自知古文基礎(chǔ)差就到復(fù)旦旁聽《楚詞》,每周兩小時。每天看完大樣后的一段空隙時間,老將總喜歡到編輯組來聊天,一則上午一篇言論腦子需要休息,再則與編輯們海闊天空,有時可捕捉題材。老將考我:“九歌有哪些篇?”我答不上,就反考他:“離騷能背幾句?”,“帝高陽之苗裔兮……哈哈”,背不下去,哈哈打住。老將對幾位老編輯很尊重,常嘆后繼無人,他很欣賞陳亮的四版,如同“螺絲殼里做道場”,似蘇州園林曲徑通幽,小小版面,能囊括當(dāng)天的大小新聞。他鼓勵我向老編輯好好學(xué)習(xí)。

  1962年10月,全國第3次晚報會議在上海大廈舉行,晚報是東道主,我擔(dān)任會議記錄,老將在會上作如何寫小言論的專題發(fā)言。我記錄速度快,還把插言者的話全記了。會后,老將請我把記錄整理成文,并請編委曹仲英潤色,曹老總僅改幾字,就以原稿寄新華社辦的《新聞業(yè)務(wù)》刊發(fā),稿費被幾位老編輯,老報人敲竹杠大吃一餐,我應(yīng)邀參加。這是我第一次與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同流合席”。

  我喜歡泰戈爾的詩,寓哲理于心靈中,有時作些記錄。一天我把《飛鳥集》中“你看不見你的真相,你看見的,只是你的影子!眲澫聺鉂獾乃{(lán)筆時,老將在背后朗讀了這句,作沉思狀。也許晚報編記、新老之間有些疙瘩,他鼓勵我把每天看到、聽到、想到的有意義的事寫下來,總編束紉秋也常來聊天,認(rèn)為此舉不錯。于是我每天在做完手頭工作之余,就在當(dāng)天的大樣背面,以夾敘夾議的形式寫一篇《學(xué)藝手記――看到,聽到,想到》,張貼在走廊的貼報欄上,天天不斷,時達(dá)一年之久。

  《手記》招來的矛盾和“殺身之禍”是幾年后“文革”中才有所領(lǐng)悟,當(dāng)時我是沾沾自喜的。每天早晨走廊里熱鬧非凡,記者們都知道,我議的都是社長,總編,老編輯當(dāng)天對稿件的褒貶之見,一時間,贊同的,異意的,反對的,在《手記》上“跟貼”,百家爭鳴。

  我其實是“傳聲筒”,卻自以為溝通了編記關(guān)系。

  大約1963年秋,老將應(yīng)約到復(fù)旦做報告(講課),他請我一起去,為他記錄。也許,反右的前車之鑒,讓他感到有個記錄備案,以應(yīng)不時之需吧,沒想到,某副總編(黨組委員)當(dāng)即找我說:“你不是他的私人秘書,他做報告,你去干什么?”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心里頗委屈,轉(zhuǎn)身找黨組書記兼總編老束,老束稍遲疑說:“那就不去吧!崩蠈⒙犝f我突然不去,半響不作聲,說“這報告我不做了!”。辦公室副主任周光楣感到很為難,她愿去為他記錄,但老將終究還是推辭了。

  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百思不解——身為社長的一個小小的合理要求,為什么給某君輕易地否定了?身為總編看似十分尊重社長的黨組書記為什么猶猶豫豫地支持了某君?平易近人的老將又為什么執(zhí)拗了?

  我是1956年復(fù)旦入的黨,時年二十。高中畢業(yè)后我分配到閘北區(qū)政府,全國第一次普選閘北區(qū)試點我在辦公室掌大印卻沒有選舉權(quán),區(qū)政府上上下下都稱我為“小公民”。我到晚報編輯組后,老將也戲稱我 “小張循”,碰巧老將的次子與我的弟弟是交通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所以老將夫人生病我到瑞康里看望、吃飯,似乎工作關(guān)系之外加了丁點私情。一次豫劇《社長的女兒》在滬公演得好評,報社一些好事之徒不嫌附會,戲稱我為“社長的女兒”。

  老將長我二十六歲,我們談話卻很投緣。當(dāng)時我對蘇聯(lián)變修、赫魯曉夫秘密報告、三年自然災(zāi)害等諸多問題心里都有不少疑惑,有時問老將他常聽而不答。他欣賞獨立思考,但黨員應(yīng)該是黨的馴服工具哦,他戲眤地評道:
“張循不馴”。有時我好管閑事,他描畫我的個性隨手在紙上寫了四個字:“狗逮耗子”。老將教我秘訣:向老編輯學(xué),要“偷”一手。我任文藝版編輯時看戲較多,談起川劇變臉、京劇武功,老將很是興致勃勃。當(dāng)時青年話劇團演出《年青的一代》,我深受感動,老將也贊嘆這樣的好戲多多益善。晚報副刊登載董天野作畫、陳振鵬賦詞的《膽劍篇》長篇連載,我們幾乎天天贊賞不已。老將贊賞記者馮小秀沒日沒夜泡在球場上的敬業(yè)精神,夸獎其體壇述評獨具一格,他還夸獎記者毛綠嘉與越劇演員、京昆新秀交友,稿件寫得生動。那時副食品緊缺,組織上對高干、高知有照顧,有時老將下午沒事,招呼幾個人到文藝會堂吃點心,戲稱“鬼魂西行”(英國影片名),我也參與。

  大約1964年秋,一天下午老將照例來編輯組坐坐,他剛在編輯組長的椅子上坐下,我問了他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問題:“老將,你采訪過延安,毛主席又接見過你多次。你為什么不入黨呢?”老將一時語塞,稍作思考,似笑非笑地說:“我與你接觸多些,有人批評我腐蝕青年黨員,我,還能入黨?” 這句話給我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我常自問:老將德高望重,人所公認(rèn),“向老報人學(xué)業(yè)務(wù)”,是老束說的,怎么變成“腐蝕”我呢。

  1965年初,毛綠嘉被調(diào)到一所中學(xué),她是兩航起義人員,1956年由老將介紹進了晚報。其實中學(xué)并不需要教師,她坐了幾個月冷板凳。老將為此默然。此前,另一位與老將談得來的歐陽文彬在黨內(nèi)受批判,她的問題是“喪失立場,嚴(yán)重右傾,留黨察看兩年,撤銷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wù)”,降兩級,后調(diào)離晚報。

  老將似有所悟,再不有說有笑了。

  1965年秋,我參加“四清”工作隊,分配到金橋公社住入真正的牛棚,與農(nóng)民同吃一鍋,下鄉(xiāng)七個月,思想、生活有了新的變化。

  1966年4月,一天突然接到人事科長王玲電話,叫我回報社看大字報,參加運動。報社俱樂部、走廊貼滿了揭發(fā)老將、老束、老報人的大字報,揭《學(xué)藝手記》點我名的大字報,辟成專欄,“名列前茅”。我看寫者都是青年記者、黨員,矛頭通過《手記》指向老將。幸好我每天撕下《手記》原稿存放在抽屜里,那天晚上我把所有《手記》抱到人事科,交組織審查。也許是“四清”工作隊員的經(jīng)驗,我每天早到、晚歸,“看到、聽到”之外,一言不發(fā),看到老將彼此點頭而已。我心里明白,老束已靠邊,領(lǐng)導(dǎo)運動的是某君。我想:《手記》白紙黒字均在,何罪之有?

  文革十年,一場浩劫。在這鬼哭狼嚎的年代,多少罪惡借革命之名以行,每一個人都自覺、不自覺地作了表演。

  上海是“四人幫”的根據(jù)地,而新民晚報又是王洪文與徐景賢殊死爭奪的要地。晚報除靠邊者外,幾乎都參加造反派,一是“指揮部”,與工總司掛構(gòu),一是“井崗山”,與市委機關(guān)造反聯(lián)絡(luò)站掛構(gòu)!爸浮迸梢耘白哔Y派”為主,“井”派以批牛鬼蛇神為主。兩派與報社外的造反派都有聯(lián)絡(luò),在奪權(quán)、出報、?,斗“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斗“走資派”諸問題上,武斗不止,越演越烈。一批老報人朝不保夕,畫家董天野被批斗當(dāng)場打掉門牙,后投江自盡;
馮英子、樂小英被打得鼻青臉腫,苗進被梳子鋼刺打得血流滿面,張之江被打出逃。批斗老束、老將更是兩派的主課,相比之下,老束受苦更多;
老將在群眾中威望高,在密不通風(fēng)的牛棚里,話不多,耳失聰,造反派有時明批暗保,較少找他麻煩。不過,在全市批斗會上,也免不了吃苦頭。

  在晚報的文革十年中,令許多人驚訝的是:1969年8月20日上海市體育館(今盧灣區(qū)體育館)五千人參加的新聞、出版系統(tǒng)大會上,以現(xiàn)行反革命之罪當(dāng)場將我逮捕入獄,轟動一時。晚報某編委十多年后對我說,他當(dāng)時一身冷汗?jié)窳艘r衫,有趣的是由他執(zhí)筆的晚報史對此一字不提。也許,人們真的以為我當(dāng)初有“罪”?其實,就以文革時的標(biāo)準(zhǔn)我也沒問題:當(dāng)時宣布的罪名是在“毛主席萬歲”上打XX,而事實是我作為編輯刪去大段口號,用的是編輯符號,“井”派一名校對偷原稿以造假;
其他罪名,均系捕風(fēng)捉影。我很清楚,一點也不屈服,高呼口號入獄。想起1968年12月23日“井”派頭頭何君(復(fù)旦同學(xué))張貼了一張《把社長的女兒押上歷史審判臺》大字報,我在旁貼一小字報《奉陪到底》回敬,如今,真的在劫難逃了。

  性格決定命運。我死不認(rèn)罪的強硬態(tài)度令主審我的晚報三結(jié)合干部某君束手無策,某君共審我9次,誘供,逼供,每審都要我揭發(fā)“反動權(quán)威”。其間,我被反銬半個月,我不出賣任何人,關(guān)押14個月零4天后,于1970年10月16日以“敵性內(nèi)處”釋放,送到奉賢五七干校勞動。那天中午在食堂見到老將,他僅說了一句,令我難忘:“少吃點,不要太油”。這是關(guān)切,更是默契。一個月后,我的丈夫某空軍干部專程來干校辦理離婚手續(xù),我淚流滿面,無言以對。此刻,方體會到這冤案的份量!

  老將在干校,人稱“這干癟老頭,勞動拼命呵”,他已逾花甲,肺有病,挑水滿擔(dān)。老束的勞動活是最重的,我與樂小英常搭擋拉糞車。奉賢海灘邊,晚飯后散步,看夕陽西下是我們最大的快樂。

  1972年2月13日工軍宣隊宣布老將“解放”,事先要我在會上發(fā)言批判他的資產(chǎn)階級辦報思想,其時我還戴著敵性內(nèi)處的“現(xiàn)反”帽子。

  不久,老將被安排到辭海編輯室;
我于1973年10月也被安排到二十四史校對組;
1976年2月公安局撤銷對我“敵性內(nèi)處”的判決,1978年彭德懷平反,11月我“為彭德懷鳴冤叫屈”的黨紀(jì)處分也得以平反。

  “四人幫”下臺后老將情緒頗佳,他、某編委、毛綠嘉和我四人每隔一些日子聚餐,談各種小道新聞,議四人幫種種罪行,彼此無所顧忌,老將開心地說:“我們也是四人幫!”他惋惜地對我說:“你的時間都在‘翻案’中度過,可惜了”。我說:“我不平反,死不瞑目”。

  老將在十年動亂中,表面上不關(guān)他事,實際上對形勢非常關(guān)注,當(dāng)時他在車間勞動,對報社印制的各種講話、材料都閱讀不略,所以對文革的發(fā)展軌跡,江、王、張、姚的罪行心里都有一本帳。一次聚餐說笑時,我說社會上議論“五人幫”呢,他正言道:“老人家有錯誤,但與他們不同嘛,他發(fā)動文革,也許是防修反修”。一次我們議論老報人為什么那么怕某君時,某編委說:“1965年姚文元著文批判法國音樂大師德彪西,好幾位老報人認(rèn)為姚文不說理,更不懂音樂,以勢壓人,議論紛紛,沒想到文革中某君拋出一張張大字報,淋漓盡致,原來當(dāng)時某君一邊佯看大樣,一邊暗暗在抽屜鋪底的紙里作記錄。此事在牛棚里當(dāng)作警世名例傳頌!崩蠈⒄f:“今后我決不與某君同坐一室,否則,天天膽顫心驚,一定少活五年!

  

  碰撞與理解

  

  大約1980年初,晚報有望復(fù)刊,當(dāng)時我在《社會科學(xué)》雜志任編輯,與剛剛復(fù)出的宣傳部副部長陳其五因稿件來往聯(lián)系較多,他對我文革遭遇很同情,給我多次通信。一次老將要我陪他去看望陳部長,他想摸摸底由誰組班。我到辭海與老將一起乘15路電車到康平路100弄看望陳部長,陳從醫(yī)院出來不久,躺在床上,見到老將很激動,欠身說:“應(yīng)該我去看你,你長我?guī)讱q,我一直記掛著你呢”。彼此談些文革遭遇后,老將問起晚報復(fù)刊的事,陳說此事由另一副部長分管。不過,你有什么想法,我也可過問。我們告別后,老將對復(fù)刊的事很少再議。

  在晚報籌備復(fù)刊階段,一次老將認(rèn)真地對我說:“你不要回晚報,你斗不過他們,晚報的派性陰魂不散”。我很不以為然,心想平反后我曾特地到辭海編輯室找老束,向老領(lǐng)導(dǎo)報告我是冤案,老束解釋說,那時他靠邊,不知情,他祝賀我得以平反,相信我今后會好好工作。所以我想:我在晚報定冤案,晚報復(fù)刊我理所當(dāng)然該回晚報!如果老束、老將復(fù)職不請我回去,我決不找上門去,說不定《社會科學(xué)》總編欽本立還不放呢。

  令我生氣的是1982年元旦晚報復(fù)刊,某君如愿以償從電臺調(diào)回晚報,且是老將提的名,真刺心!

  我不回晚報原本沒意見,八十年代初,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左”的思潮盛行,社科院的黃逸峰院長、《社會科學(xué)》的欽本立總編都是黨內(nèi)受過打擊的有水平的領(lǐng)導(dǎo)者,在他們領(lǐng)導(dǎo)下工作,(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心情舒暢,我寫了不少批判左傾思潮的雜文、文學(xué)評論。不過,老將干嗎提名某君?

  其實,好長一段時間老將的心情頗為落漠。一次我到他家,他指著墻上的一幅畫說,這是程十發(fā)新畫的,原先的《鍾馗捉鬼》抄家沒了。他望著書架說:“這些書一本本買來,也算老朋友了,但今后我不會再看;
東戡學(xué)電、劉芭學(xué)水利,他們也不會看,你喜歡什么自已拿,多多益善。”真的?我疑惑,于是,他幫我挑。我把最愛讀的陀司妥也夫斯基的《死屋手記》取下,接著挑選《戰(zhàn)爭與和平》、《簡愛》等當(dāng)時尚未開放的名著,由東戡捆扎成兩大捆,我如獲至寶拎回家。

  我為提名之事很生氣,翻著老將的贈書,心里不是滋味。終于,我向他爆發(fā)了!

  1983年9月13日下午,我事先讓劉芭約定,老將已坐候在沙發(fā)上,他身穿圓領(lǐng)汗衫、短褲、拖鞋。我上樓,向他45度鞠躬,他問候老母好,我坐定就開門見山:“我今天來向你通通氣,免得將來又做糊涂事――我實在對你不大信任了!崩蠈⒐笮φf:“我不要你的信任!

  當(dāng)我說到時任宣傳部長的王元化對我的冤案十分重視,又告知考察辦兩位同志向我了解某君,要求我寫材料時,老將聽得很認(rèn)真,很興奮。我說:“希望你不要象兩年前那樣,當(dāng)我向陳其五反映問題時,你卻提名某君回晚報,幸好我的冤案人所共知,陳部長不懷疑我。所以,你的做法實際上是出賣張循,討好某君。希望這次你不要再講糊涂話了!,“我不接受你的意見――我是為你好,你到晚報肯定第二次被整!, “我不回晚報,并不等于要你推薦某君啊”,老將默然。我說:“我聽你講過三次以上,見到某君膽顫心驚,可如今每次回家,某君沒上車你不開車――不知究竟是你改變了看法,還是一個兩面派,背后說壞,當(dāng)面捧場?”老將被我問得面紅耳赤。

  我又說:“還有一事,你是十分錯誤的。你為什么給某君的愛人寫序,他是反右先鋒,王中老師挨整他帶頭,他寫過許多吹捧“四人幫”的文章,你為這樣的風(fēng)派人物寫雜文集序,是否想到要對讀者負(fù)責(zé)?”老將解釋說:“他還是系主任嘛!蔽艺f:“是的,說不定,他的系主任正是你的序為他鋪了臺階!你不明白你在人們心目中地位,希望你,一言一行要對人民負(fù)責(zé)!” 我又說:“我這兩條意見你不接受,我也不期望你會接受,不過,我相信,深夜獨自沉思時,你會同意我的意見的?梢哉f,在這個世界上,象我這樣對你講話尖銳的人找不到第二個了。我將永遠(yuǎn)不收回我的意見,假如你感到刺耳、難受,我可以向你表示歉意,但我仍堅持我的意見!崩蠈⒂檬謸嶂乜谡f:“假如三天之內(nèi),我心肌梗塞了,你將負(fù)全部責(zé)任!”我哈哈大笑說:“我這些話,歸根到底你聽了是舒服的。世界上任何人誰不犯錯,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我今天仍然是信任你的,否則我就不來了!崩蠈⑦B連說:“我不要你的信任,不要你的諒解!

  停了一會,老將說:“你的話,站在你的立場上看問題,可以說是正確的,然而,你為我想一想,我的處世哲學(xué)是無德有才取其才,既然他們都要些這種人,還叫我怎么說呢”,說著,他激動起來:“你們共產(chǎn)黨內(nèi),出了那么多的壞蛋,你叫我一個黨外民主人士如何抵擋得?他們這伙人上下結(jié)成一塊,上面還有后臺――你可知道,晚報的籌備組,有沒有征求過我的意見?讓這些人籌備,還能怎樣?總編輯名單中,當(dāng)初還沒有某編委。你叫我怎么說,他們根本就沒我這個人。我說過當(dāng)西哈努克親王(意謂掛名),又不讓我當(dāng),再三動員,我是沒有辦法。√崦尘,還不是晚報老束、某副部長一再暗示?與其他們不好意思提,不如我來提,免得講我不容人嘛!”,他又說:“你想,我能不考慮考慮自已么?我每月260元,有兒有女,這么一套房子,我只求保全不求伸手,他們宣傳我風(fēng)格高,不要新房子,其實,什么時候給過我合適的房子?”我見他激動,又講了心里話,趕緊說:“我的話講過頭了,你不要計較啊!

  過了片刻,講到戒酒戒煙,他笑笑說:“我如今不抽煙也不喝酒了,而是天天打太極拳。”他到書架拿出一本《太極拳術(shù)》給我翻閱,說:“我不僅天天學(xué)打”――他做出手舞的招式――“而且,我在生活中也在打太極拳,你打的是少林拳,咱們?nèi)g(shù)不同!弊詈,談到某君問題,他表示不要過早樂觀,“我比你閱歷深,我現(xiàn)在要看看,對這樣的人如何處理?”

  他送我下樓時,太陡的樓梯連我都怕,我表示向市里反映一下,老將說:“我的事不要你管,狗逮耗子!”他拖著鞋送我出后門,站立良久。

  這次談話我們都動了真情,次日,我作了追記,內(nèi)心頗歉疚。我感到,老將的為人歷來是責(zé)已嚴(yán)對人寬,以德報怨是他的特點,我是否太過偏激?后聽毛綠嘉說,老將向她提過這次談話,老將說:“她有她的道理,我有我的難處!1984年1月初,市委宣傳部考察辦經(jīng)過大量調(diào)查,對某君文革中所犯嚴(yán)重錯誤,報宣傳部部務(wù)會議討論,會議由副部長龔心瀚主持,論定某君在文革中犯了嚴(yán)重錯誤,處以“嚴(yán)重警告”,令其辦理離休手續(xù);
結(jié)論由副部長孫剛向其宣布,某君在接受處理的同時,要求給以“正高”職稱。晚報許多老人奔走相告。此后我們再不提舊事。

  晚報復(fù)刊十年中,老將傾心投入工作。我們不多見面。

  1984年秋,一天他與某編委、陳念云、徐鞠如來我家晚餐,祝賀我與某校長結(jié)婚,他為我高興,真心地希望文革陰影在我身上磨滅,破例喝了點酒。

  1989年5月底,我患中耳炎住院手術(shù),他為我慶幸,后來他說:“你如不住院,很可能上街游行了。”我重返新聞報工作后,面臨種種矛盾、困難,《新聞報》在夾縫里求生存,我個性強,所以不主動去看老將。

  長期來我對文革苦難緊鎖心底,90年代初,改革開放推動了人們思維模式的轉(zhuǎn)變,我與少數(shù)友人憶及文革時已能平靜,自如.一次,老將聽我說曾被反銬,他很吃驚,問“那吃飯,睡覺怎么辦?”我沒具體描述,僅給他看手腕,說: “我骨胳小,當(dāng)時比較瘦,還能對付,反銬半個月后開銬,手腕血肉相糊,腕上青痕一年后才消.”老將聽了,搖頭又點頭: “難為你了,換了我,恐怕銬一天就要去見上帝了.”

  1991年7月1日下午,我沒去上班,又不甘在家枯坐,先看望張伏年,他鼓勵說新聞報辦得比過去好,有味道。轉(zhuǎn)身我去看望趙清閣,她是我的作者,晚年與保姆相伴,我常去陪她聊天。她多次說想去拜望趙老,我看她這天氣色很好,勸她去,她起身想走卻又說走不動,于是我徑直到相鄰的大樓看望久違的老將。老將坐在籘椅上,猛然見我,高興得雙手鼓掌“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頓時我內(nèi)心自責(zé)那么久沒去看望他。老將隨手贈我兩冊雜文集,翻開扉頁問寫什么,先生乎?女士乎?我脫口說:“老友嘛!”老將想了想說:”我同你相識三十一年,稱得上是老友了!碑(dāng)即寫上“張循老友留念”,我高興得拍手稱好。他又拿了昨天一篇談文字的雜文叫我評論,隨后表示最怕得老年癡呆癥,現(xiàn)在自已是全部“組合件”(指安裝起搏機)了,臨走他要我三個月看他一次,至少去看趙清閣時別忘了順道看看他。老將的話讓我感到淡淡的哀愁,我望著他,突然感到他老啦。

  1992年春節(jié),聽說老將生病,我與劉芭約定一起去看她爸。大年初九,2月12日下午2點多,我們輕聲進病房,見老將鼻子插管吸氧,平躺著,我心里有點難過。他見了我們就半身坐起,說不要緊,能坐。劉芭覺得老爸臉色比昨天好些,我們安慰他幾句要他睡下。他睡了一會說,還是坐著舒服,他要我和他說說話。我說:“好,你不要說話,讓我給你講講新聞。”他從枕下取出助聽器自已塞了耳塞。這時劉芭有點事想出去一會兒,老將點點頭。我把椅子搬到他床邊。老將說: “強強的材料我已交給丁法章了.”我點頭道謝,心想老將病重還念及我侄兒進晚報的事,而他最愛的小女劉芭想進晚報,他從不張口.我有點鼻酸,就想講些讓他高興的事,于是,我告訴他《新聞報》已電腦排版,并有自已的電腦房,我國將發(fā)行股票,我買了認(rèn)購證,我采訪朱镕基他沒時間我急中生智向他提意見,老將聽得很有興趣。我怕他累了,要他睡下,他覺得冷還是坐著舒服,于是我坐到床邊與他并靠著,用我的手捂他的雙手,不說話,靜靜地坐著。不一會,劉芭回來了,已是晚飯時刻,我拿出保暖瓶的雞湯,老將喝了湯,還吃了半碗粥。大約5點多,東戡來換劉芭。我們看他睡下,就各自回家。沒想到,晚上9點不到突然接到電話告知老將不行了,我心如火燎趕到醫(yī)院,正看到東戡給老將穿襪子,老將穿一身藍(lán)卡其中山裝,舊的,他的臉很安祥,如同睡眠。東戡,劉芭和我默默地跟隨著,直到把他送進太平間。我們返回時,我看到束紉秋,丁法章坐在會議室,大家沉浸在悲痛中,我沒與他們說話,與東戡,劉芭告別后獨自回家了。

  追悼會上,我請社科院陳燮君寫的挽聯(lián):“想老百姓心頭事,做普通人代言人”掛在墻角,我默立墻邊,淚不自禁。我突然想起:1981年5月底老將生病住院我去看望,電視播放宋慶齡逝世并于臨終入黨的新聞,我問老將:“你有沒有考慮過入黨啊!崩蠈⒒卮鹫f:“我想過,不過我覺得我在黨外要比入黨起的作用大!蔽蚁耄豪蠈⒉焕槲覀凕h的錚友,他與巴金吶喊著講真話,意在幫助黨消除些消極因素,他有時未能講真話,是不愿與某些黨的干部相對立。

  也許,我至今尚未讀懂老將,但確實,難以忘懷。

  

  2006.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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