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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黛云:三人行——為了遺忘的記憶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50年已經(jīng)過去,57年來到人間的我的兒子已經(jīng)整整50歲。他有異?部赖耐,剛剛滿月,我就被作為“右派”,每天接受“群眾”批斗。由于策劃未出版的青年學術同人刊物《當代英雄》,我被毫無疑義地劃定為“極右派”,立即下鄉(xiāng),和地、富、反、壞一起接受“監(jiān)督勞動”。孩子的祖父,當時北大的副校長湯用彤老先生終于做了他平生最不愿作的“求人”之事,向另一位副校長江隆基開口,要求給我8個月的哺乳期,孩子無罪,況且,畢竟是他的嫡長孫呀!如今,孩子的祖父已長眠地下,孩子卻等到了好時光,托改革開放之福,他受到很好的教育,現(xiàn)在是一家著名公司得力的技術骨干;
而我的國家也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地等到了比過去有所改善的境遇,特別是我們的下一代有了更好的未來。

  深知這一切來之不易,是多少人殫思竭慮,無私奉獻心智和精力,乃至生命的結果。我不愿再用過去的苦痛來增添今日的負累,寧愿讓我們肩起苦痛的閘門,將人們引向更寬容、更解放、更快樂的精神世界。然而,人生在世,總有一些人物、一些場景,涌動于情,銘刻于心,值此半世紀已然逝去之際,我愿將三位密友不幸的故事寫在這里,不是為了銘記,而是為了遺忘,但又不是消失,而是隱沒于歷史的煙塵,期待被未來的歷史家在更宏大的視野中重新鉤沉。

  

  新時期知識界的北京勞動模范裴家麟

  

  1978年,我和家麟終于又見面了。1958年一別,經(jīng)過十年監(jiān)督勞動,十年文化大革命,我們之間已是整整二十年不通音問!一首兒時的歌曾經(jīng)這樣唱:“別離時,我們都還青春年少,再見時,又將是何等模樣?”我不知他對我這二十年變化出來的“模樣”有何感觸;
然而歲月和災難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卻使我深深地震駭!古銅色的臉,繃緊著高聳的顴骨,兩眼深陷,灼然有光,額頭更顯凸出,我甚至怯于直視他那逼人的眼神。我想魯迅筆下那個逼問著“從來如此……便對么”的狂人—定就有這樣的眼神!真的,二十年前那個風流倜儻,才華橫溢,充滿活力,不免狂傲的共青團中文系教師支部書記裴家麟已是絕無蹤影!我不免想起阿Q臨刑前所唱的那一句“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二十年已經(jīng)過去,在我面前的,果真是另一條好漢么?

  記得我們初相識,他才二十一歲,剛畢業(yè)就以優(yōu)異成績留北大中文系任教,我和家麟都師從王瑤先生,都喜歡浪漫主義,都欣賞李白的狂氣,都覺得我們真的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于是,在“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鼓舞下,我們策劃了一個中級學術刊物(策劃而已,并未成形),意在促年輕一代更快登上文學研究的舞臺。好幾位青年教師都“團結在我們周圍”,包括當時的研究生黨支部書記,和進修教師黨支部書記也都加入了我們的行列。我們終于被“一網(wǎng)打盡”,成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最惡毒”的“反革命集團”,家麟被作為集團的“頭目”被定為“極右派”,發(fā)配下鄉(xiāng),監(jiān)督勞動,開除公職,開除黨、團籍,每月生活費人民幣十六元。那時,家麟的妻子正在生育第二個孩子,家里還有老母幼妹,妻子又僅僅是一個小小資料員,靠著這一點點生活費,我真不知道他的日子怎么能過得下去!然而,這日子畢竟過下去了,過下去的結果就是今天站在我面前的,黧黑、消瘦、面目全非的新的家麟!

  家麟這二十年的遭遇我不想再說,也不忍再說。只說一點,其余皆可想見。他告訴我他被*在監(jiān)管“勞動教養(yǎng)”分子的茶淀農(nóng)場,在那里度過了大部分時光。在那“大躍進”、大饑饉的年代,他曾在饑餓難熬之時,生吃過幾只癩蛤蟆和青蛙;
他又告訴我,他的同屋,一個少年犯,養(yǎng)了一只蟋蟀,這是和少年一起抗拒孤獨的惟一伙伴,是他的最心愛之物。然而,有一天,這只蟋蟀竟然被同屋的另一個犯人活活嚼食了!少年哭著直往墻上撞頭,邊撞頭,邊喃喃:“活著還有什么勁,活著還有什么勁!”吃了蟋蟀的人跪在少年面前認罪,磕頭如搗蒜。我聽得心里直發(fā)毛,家麟冷冷地說,有什么辦法?這是饑餓!

  幾經(jīng)周折,家麟終于在中央民族大學回到了教學崗位。誰能否認家麟這最后十八年生命的煥發(fā)和成果的輝煌呢?由于教學和科研的突出成就,許多別人夢寐以求的光榮稱號紛紛落在他的頭上,諸如北京市勞動模范、教書育人先進工作者等等。他的學術著作《李白十論》、《詩緣情辯》、《文學原理》先后獲得各種優(yōu)秀成果獎;
《文學原理》一書還被臺灣的出版社重印并推薦為大學教材。他編撰的《李白資料匯編》、《李白選集》,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國語言文學》合起來足有數(shù)百萬字。他為本科生、研究生、進修生開設了十余門課程,聽課學生時常擠滿了能容納二三百人的教室。他在學術界已享有崇高威望,除擔任中央民族大學教授和校學術委員會常委外,還擔任了中國李白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杜甫研究會副會長、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等學術兼職。對一個在*勞改環(huán)境中耗損了二十年,已是年近半百才開始重返學術生活的中年人來說,既無人際關系基礎,又無雄厚的學術底氣,要取得以上如此輝煌的成就,除了以心智、精力乃至生命為代價,再無別的途徑。他晝夜忙于教學和研究,急于補回失去的時間沒有時間去醫(yī)院,也不顧時常感到的隱約的病痛,任隨癌細胞在他的肺部和大腦中蔓延。他經(jīng)常是累了一盅一盅飲烈酒,困了大杯大杯喝濃茶,劣質煙草更是一支接一支灌進肺里。家麟終于在日以繼夜的勞累中耗盡自己。

  然而,家麟實在去得太早了,他一定是懷著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記得78年回北京不久,他曾送給我一首詩,題為

  詠楓(仄韻)贈友人

  凜冽霜天初露魄,

  紅妝姹紫濃于血。

  回目相望空相知,

  衰朽叢中有絕色。

  這首詩可以有許多不同層次的解讀,它似乎總結了我們的一生,回顧了我們的挫敗,贊美了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美好理想和滿腔熱血,也嘆息了青春年華的虛度和歲月不再;
然而最打動我的卻是最后一句:“衰朽叢中有絕色”!它意味著過去的艱難和痛苦并非全無代價,正是這些艱難和痛苦孕育了今天的成熟和無與倫比的生命之美!

  后來,1996年夏,我將去澳大利亞逗留一段時期,行前曾去看他。他剛動過大腦手術,但精神和體力似都還健旺。我們相約等我回來,還要討論一些問題,特別是關于他的《文學原理》,我曾提過一些意見,我們都很希望能進一步深談。我們還計劃一起去參加一個學術會議,以便可以有較多時間在一起。那時,雖然他的身邊并無親人,他的妻子已然早逝,他的兩個兒子在他手術后不久,也不得不返回他們承擔著工作的異國他鄉(xiāng),但他并不特別感到孤獨,他的學生和徒弟*流守候在他身旁。所謂“徒弟”指的是他在茶淀農(nóng)場當八級瓦工時調教出來的幾個小瓦工,這時他們也都已是中年壯漢了。家麟和他這幾個徒弟的情誼可真是非同一般。記得我們剛從鯉魚洲五七干;貋頃r,所住平房十分逼促,朝思暮想,就是在院子里搭一個小廚房,以免在室內做飯,弄得滿屋子嗆人的油煙。但在那個年月,磚瓦木石,哪里去找?勞動力也沒有!家麟和我第一次見面,得知我的苦惱,就說這不成問題!果然那個周末,來了四個彪形大漢,拉來一車建筑材料。他們聲稱自己是家麟的徒弟,不到半天。小廚房就蓋好了,他們飯不吃,酒不喝,一哄而散,簡直像是阿拉丁神燈中的魔神,用魔力創(chuàng)造了奇跡!這幾個徒弟每年都要來給師傅拜年,還常來陪師傅喝酒。家麟住院后,他們守候在家麟的病床前,日日夜夜!他的研究生對他之好,就更不用說了。我于是放心地離開,去了澳大利亞。

  1996年冬天回來,正擬稍事休息就去探望家麟,沒想到突然傳來噩耗:1997年1月9日,家麟竟與世長辭!家麟的同班同學石君(他很快即追隨家麟而去,也是癌癥。愿他的靈魂安息)給我看家麟寫的最后一首詩,題目也是贈友人,這是他最后在病室中寫成的,是他的絕筆。詩是這樣:?

  病榻夢牽魂繞因賦詩寄友人?

  不見驚鴻良可哀,

  揮兵百萬是庸才。

  傷心榻上霜楓落,

  何處佛光照影來?

  他是多么不甘心就這樣撒手人寰啊!我總覺得這首詩意蘊很深,一時難以參透!只有第三句,我想是表白了他深深地遺憾,遺憾那在寒霜凜冽中鑄就,眼下正在蓬勃展開的艷麗紅楓終于過早地、無可挽回地萎落!這蓬勃,這艷麗將永不再來!然而,就在此時此刻,他仍然渴望著新的生機,渴望著那不可知的“佛光”或許能重新照亮他的生命!這“佛光”是不是就是第一句詩中所說的、一直盼望著的“驚鴻”呢? 這“驚鴻”始終未能出現(xiàn),使他深深的痛苦和悲哀。惟有第二句,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揮兵百萬是庸才”,是說我們的國家曾經(jīng)十分強大,曾經(jīng)有過極好的機遇,卻因指揮不當而造成了無法彌補的災難?是說中國知識分子本應一展雄才,力挽狂瀾,卻個個庸懦,俯首就戮? 啊!家麟,在這生命的最后時刻,你究竟想說一點什么? 想總結一點什么? 想留下一點什么?

  1997年1月9日,聰明睿智、熱情奔放,與人肝膽相照的“川中才子”,“四川好人”裴家麟從此永逝。他未能如我們曾經(jīng)相約的,高高興興地一起進入21世紀。生活曾為他鋪開千百種可能:他可能成為偉大的詩人,成為劃時代的文學史家,成為新興文學理論的創(chuàng)建者,也可能成為真正不朽的戰(zhàn)士。

  然而,“傷心榻上霜楓落”,家麟從此永逝!

  

  50年代北京大學中文系的第一位研究生朱家玉

  

  你曾注意到未名湖幽僻的拱橋邊,那幾塊發(fā)暗的大青石嗎?那就是我和她經(jīng)常流連忘返的地方。1952年院系調整,我和她一起大學畢業(yè),一起從沙灘紅樓搬進燕園,她當了解放后中文系第一個研究生,我則因工作需要,選擇了助教的職業(yè)。我們的生活又忙碌,又高興,無憂無慮,仿佛前方永遠處處是鮮花、芳草、綠茵。她住在未名湖畔,那間被稱為“體齋”的方形閣樓里。我一有空,就常去找她,把她從書本里揪出來,或是坐在那些大青石上聊一會兒,或是沿著未名湖遛一圈。尤其難忘的是我們這兩個南方人偏偏不愿放棄在冰上翱翔的樂趣,白天沒空,又怕別人瞧見我們摔跤的窘態(tài),只好相約晚上十一二點開完會(那時會很多)后,去學滑冰。這塊大青石就是我們一起坐著換冰鞋的地方。我們互相扶持,蹣跚地走在冰上,既無教練、又無人保護,我們常常在朦朧的夜色中摔成一團,但我們哈哈大笑,仿佛青春、活力、無邊無際的快樂從心中滿溢而出,彌漫了整個夜空。

  她是上海資本家的女兒,入黨時很費了一番周折。記得那是1951年春天,我們正在熱火朝天地學習文件,準備開赴土地改革最前線。她的父親卻一連打來了十幾封電報,要她立即回上海,說是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有人帶她和她姐姐一起經(jīng)香港,去美國念書,美國銀行里早已存夠了供她們念書的錢。她好多天心神不寧,矛盾重重。我當然極力慫恿她不要去,美國再好,也是別人的家,而這里的一切都屬于我們自己,祖國的山,祖國的水,我們自幼喜愛的一切,難道這些真的都不值得留戀么? 我們一起讀馬克思的書,討論“剩余價值”學說,痛恨一切不義的剝削。她終于下定決心,稍嫌夸張地和父親斷絕了一切關系。后來,她的父親由于憤怒和傷心,不久就離開了人世。在土改中,她表現(xiàn)極好,交了許多農(nóng)民朋友,老大娘、小媳婦都非常喜歡她。土改結束,她就作為剝削階級子女改造好的典型,被吸收入黨。

  農(nóng)村真的為她打開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她在土改中收集了很多民歌,一心一意畢生獻身于發(fā)掘中國偉大的民間文學寶藏。當時北大中文系沒有指導這方面研究生的教授,她就拜北京師范大學的鐘敬文教授為師。她學習非常勤奮,僅僅三年時間就做了幾大箱卡片,發(fā)表了不少很有創(chuàng)見的論文。直到她逝去多年,年近百歲的鐘敬文教授提起她來,還是十分稱贊,有時,還會為她的不幸遭遇而老淚潸然。

  她的死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謎。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就是在這拱橋頭的大青石邊。那是1957年6月,課程已經(jīng)結束,我正懷著我的小兒子。她第二天即將出發(fā),渡海去大連,她一向是工會組織的這類旅游活動的積極參加者。她遞給我一大包洗得干干凈凈的舊被里、舊被單,說是給孩子作尿布用的。她說她大概永遠不會做母親了。我知道她深深愛戀著我們系的黨總支書記,一個愛說愛笑,老遠就會聽到他的笑聲的*員。可惜他早已別有所戀,她只能把這份深情埋藏在心底并為此獻出一生。這個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當時,我猜她這樣說,大概和往常一樣,意思是除了他,再沒有別人配讓她成為母親罷。我們把未來的孩子的未來的尿布鋪在大青石上,舒舒服服地坐在一起,欣賞著波動的塔影和未名湖上夕陽的余輝。直到許多許多年以后,我仍不能相信這原來就是她對我、對這片她特別鐘愛的湖水,(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對周圍這花木云天的最后的告別式,這是永遠的訣別!

  她一去大連就再也沒有回來!在大連,她給我寫過一封信,告訴我她的游蹤,還說給我買了幾粒非常美麗的貝質鈕扣,還要帶給我一罐美味的海螺。但是,她再也沒回來!她究竟是怎么死的,誰也說不清楚。人們說,她登上從大連回天津的海船,全無半點異樣。她和同行的朋友們一起吃晚飯,一起玩橋牌,直到入夜11點,各自安寢。然而,第二天早上同伴們卻再也找不到她,她竟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人世,永遠消失,全無蹤影!我在心中假設著各種可能,惟獨不能相信她是投海自盡!她是這樣愛生活,愛海,愛天上的圓月!她一定是獨自去欣賞那深夜靜寂中的絕對之美,于不知不覺中失足落水,走進了那死之絕對!她一定是無意中聽到了什么秘密,被惡人謀殺以滅口;
說不定是什么突然出現(xiàn)的潛水艇,將她劫持而去;
說不定是有什么星外來客,將她化為一道電波,與宇宙永遠冥合為一!

  這時,“反右”浪潮已是如火如荼,人們竟給她下了“鐵案如山”的結論:頑固右派,叛變革命,以死對抗,自絕于人民。根據(jù)就是在幾次有關民間文學的“鳴放”會上,她提出黨不重視民間文學,以至有些民間藝人流離失所,有些民間作品湮沒失傳;
她又提出五四時期北大是研究民間文學的重鎮(zhèn),北大主辦的《歌謠周刊》成績斐然,如今北大中文系卻不重視這一學科。不久,我也被定名為“極右分子”我的罪狀之一就是給我的這位密友通風報信,向她透露了她無法逃脫的,等待著她的右派命運,以至她“畏罪自殺”,因此我負有“血債”。還有人揭發(fā)她在大連時曾給我寫過一封信(就是談到美麗鈕扣和美味海螺的那封),領導“勒令”我立即交出這封信,不幸我卻沒有保留信件的習慣,我越是憂心如焚,這封信就越是找不出來,信越是交不出來,人們就越是懷疑這里必有見不得人的詭計!盡管時過境遷,轉瞬50年已經(jīng)過去,然而如今驀然回首,我還能體味到當時那股焦灼和冷氣之徹骨!

  1981年,我在美國哈佛大學進修,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個朋友突然帶來口信,說普林斯頓某公司經(jīng)理急于見我一面,第二天就會有車到我住處來接。汽車穿過茂密的林蔭道,駛入一家幽雅的庭院,一位衣著入時的中年女性迎面走出來,我驚呆了!分明就是我那早在海底長眠的女友!然而不是,這是1951年遵從父命,取道香港,用資本家的錢到美國求學的女友的長姊。她淚流滿面,不厭其詳?shù)叵蛭以儐栍嘘P妹妹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能說什么呢?承認我勸她妹妹留在祖國勸錯了嗎?訴說生活對這位早夭的年輕*員的不公嗎?我甚至說不清楚她究竟如何死,為什么而死!我只能告訴她我的女友如何愛山,愛海,愛海上的明月,愛那首詠嘆“滄海月明珠有淚”的美麗的詩!如今,她自己已化為一顆明珠,浮游于滄海月明之間,和明月滄海同歸于永恒。

  

  農(nóng)民的寵兒施于力

  

  人們常說“因禍得!,真是言之不虛!我來到接受監(jiān)督勞動指定的地點——崇山峻嶺腳下的東齋堂村。我被安排和四位女下放干部睡在一個炕上。雖然我被擠到炕席邊上一條窄得不能再窄的凹凸地帶,但仍然使她們感到比以前擁擠;
況且深更半夜,我常不得不窺見她們正在做的不愿別人得知的事情!例如一個月黑夜,她們背著大背簍進門的聲音驚醒了我。原來她們向村民收購了一批核桃,正倒在地上,用錘子砸出核桃仁,準備春節(jié)帶回家。下放干部向村民買東西是絕對禁止的,雖然我假裝入睡,但她們對我還是深感不便。過了幾天,我就被“勒令”搬到農(nóng)民家中,進一步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從此開始了一年多和大娘、大爺同住一個炕上的幸福生活。

  這三間向陽的南屋,是從地主家分來的,溫暖而明亮。對面的北屋卻是又冷又暗,原是存放農(nóng)具的去處,施于力和其他三個右派學生就住在這里。施于力以其博學多才、思維敏捷留任中文系助教,為時不過1,2年。他以他的熱忱助人,活潑歡快,很快就被選為工會文體委員,又以他的機智幽默,能言善辯,所到處總是讓人笑聲不斷,而有“活寶”之稱。他的父親是20年代著名的無政府主義者,施于力時常宣揚當時無政府主義的影響大于馬克思主義,而且說,你沒看見嗎?大作家巴金的名字就是無政府主義的祖師爺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的首尾二字,足見他對無政府主義的崇拜。他太愛開玩笑,太愛出奇制勝,太愛故作驚人之語,反右開始不久,他就被劃為右派,又因“拒不檢討,死不認罪”最終被定為“極右派”。如今,他被當作“敵人”監(jiān)督勞動,但仍然身強力壯,愛干活,愛說笑。老鄉(xiāng)們都很喜歡他。哪家有干不了的活兒都喊他去干,哪家有好吃的東西也都喊他去吃。尤其是和我同睡一炕、無兒無女的韓大爺和韓大媽更是把我們兩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女。每月,當應交售的雞蛋完成定額之后,大媽總會把我們叫到一塊,用交售剩下的雞蛋讓我們吃上一次八、九個雞蛋的大餐,有時還加上不知哪里弄來的粗面粉,給一人做一個大雞蛋餅。

  初春耩地時節(jié),就是施于力和我最快樂的時光。東齋堂地處山溝之中,沒有平坦成片的田野,只有在大山邊上開墾出來的狹長的小片土地。所謂耩地就是在已經(jīng)平整好的松軟土地上,用一種特殊的“簍犁”剖開土面,將谷子播種到地里。這是幾千年前中國就已經(jīng)使用的農(nóng)業(yè)技藝。韓大爺總喜歡叫著施于力和我去大山里。干活兒時,施于力走在最前面,充當牲口的腳色,拉著犁往前走(這個活兒一般用小毛驢,大牲口會踩壞土地,還轉不過彎,人,當然更靈活);
韓大爺走在中間,扶著簍犁,邊走邊搖,將簍里的谷種均勻地撒播在同時開出的犁溝中;
我走在最后面,用齒耙輕輕蓋上和壓緊犁溝面上的浮土。我們三人就這樣走過來,走過去,踏著又松又軟的泥土,傾聽著山間的鳥鳴,呼吸著松樹和剛抽芽的核桃樹散發(fā)出來的清香,忘卻了人世間的一切煩惱。韓大爺怕我們累,休息時間總是很長。這時,他坐在樹蔭下抽一袋煙,我躺在地頭小草上,享受著溫暖的陽光和大自然的靜謐;
施于力則跑來跑去,搜尋著松鼠藏在樹洞里的核桃和遺留在地里的白薯頭,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偶有所獲,就快樂地呼喚,即使是一個核桃,也是三人分而食之。

  轉瞬到了收獲核桃的季節(jié)。核桃是山村的主要出產(chǎn),上山打核桃更是一年的重要農(nóng)活。施于力年青,身手矯健,又善于爬樹,自然成了收核桃的主力。這天,是個大晴天,我們生產(chǎn)小隊來到很偏遠的一座山坡,大家都很高興,用長竿晃悠著地上夠不著的核桃,歡聲笑語,一片喧嘩。施于力興高采烈地爬上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核桃樹,用竿子撥弄更高枝葉上的核桃,但樹梢太高了,仍然夠不著。他又登上一根更細更高的樹干,樹干直搖晃,仿佛承受不了他的重量。老隊長在樹下疾呼:“下來!快下來!”話聲未落,咔嚓一聲,施于力已從樹梢上摔了下來!可憐的施于力,臉色蒼白,四肢癱軟,人事不知!眾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將他抬出山外,放倒在那間陰冷屋子的炕上。老隊長說要是抬到山外的區(qū)衛(wèi)生院,百余里山路太顛簸,恐怕病人受不了,就專門派了一個人去衛(wèi)生院,想請一個醫(yī)生來。等到快半夜,派去的人回來說,衛(wèi)生院領導一聽是個右派,就說大夫已下班,不能為一個右派去大夫家找人加班,況且東齋堂在山里,不通車,夜里無法走,明天再說!第二天等了一天,仍然不見大夫的蹤影!好些老鄉(xiāng)給施于力送來雞蛋、芝麻等食品,但施于力還是不吃不喝,昏睡不醒。一直到傍晚,看來等大夫是沒有希望了!老隊長說最嚴重的是一天一夜不曾小便,再拖下去,只怕會中毒,太危險!他決定走6、7小時的山路,到更深的深山里去請一位高人!這是他的一個老朋友,70余歲了。據(jù)說醫(yī)術十分高明,有家傳奇技,治愈過無數(shù)跌打損傷的病人。夜深了,我一直守候在施于力身邊。他呼吸微弱,肚子從薄薄的衣服中鼓起。我多么希望他能哪怕是蘇醒一分鐘,喝一口水,有一點小便!我唯恐錯失這樣的機會,一分鐘也不敢閉眼!心里想著無論如何應該將他送進醫(yī)院!

  天剛蒙蒙亮,老隊長從深山里回來,領著一個白胡子飄逸,鶴發(fā)童顏的老者。他們把施于力翻過身來,脫去上衣,在他的脊柱兩旁用很長的針扎了4針,然后用一根短針在他的腰部插進皮膚,斜著往外挑,環(huán)腰挑了幾十針,挑出一些灰白色約2、3厘米長,類似短線頭的東西。我看得目瞪口呆! 這是什么?是人的神經(jīng)嗎?是寄生蟲嗎?是什么分泌物嗎?不到一小時,這些莫名之物在我拿著的小碗中就裝滿了小半碗。這時,施于力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睜開了眼睛,大量小便濕透了被褥和炕席!我立即用我的被褥替他換上,清洗干凈,在炕上烘干。接著,施于力吃了一小碗小米粥,一小碗雞蛋羹。第三天,施于力完全復原,又開始了和過去一樣的生活!對于多年深受科學精神熏陶的我來說,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我是絕對不會相信施于力被治愈的奇跡!老隊長告訴我,這叫“挑白毛痧”,是民間絕藝,眼下已經(jīng)沒有幾個人會操作了!

  不管怎樣,施于力總算撿回了一條性命!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薄1961年末,北大在齋堂公社創(chuàng)建的干部下放點和“右派”勞動監(jiān)督站全部撤離。許多“右派”被遣送回原籍或到更邊遠的農(nóng)場勞動。施于力和我卻幸運地被允許返回北大,恢復公職。據(jù)我所知,周圍被“監(jiān)督勞動”的北大“極右派”,好像只有他和我得到這樣的“榮寵”。有人說這完全是因為領導征求意見時,貧下中農(nóng)為我們兩人說盡了好話!回到北大后,我們這樣的人當然不能再直接面對學生,以免向他們“放毒”,因此被分配到中文系資料室。我的工作是為上課教師的文言教材作詳細注釋;
施于力則被分配作一些油印資料等打雜的事。我們毫無怨言,以為可以心安理得地過一段平靜的日子。然而,事與愿違,當一切都已安定下來,施于力突然接到一紙調令,說是為了支援邊疆教育事業(yè),他必須立即返回故鄉(xiāng)——云南,到箇舊第一中學報到。至于我,由于反對“三面紅旗”,“右派翻天”,又遭遇了新的不幸。

  施于力就這樣走了,沒有留下一個字,一句話。他是一個狂傲之人,不屑于去求人,去“運動關系”,甚至連調動的原因他都沒有去打聽!后來,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再后來,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聽說他這個“極右派”,由于“死不認罪”,被擊斃于紅衛(wèi)兵的亂棍之下。

  我的三個密友,就這樣以不同的方式各自走完了他們短暫的人生!50年過去了,新時期開始,他們都被證明是中華民族優(yōu)秀的兒女。

  愿他們的靈魂安息!

  

  于北京大學朗潤園

  200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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