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講演河州城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臨夏的讀者們,你們好!
臨夏的穆斯林朋友們,賽倆目!
我不善于在大庭廣眾面前作很認真很像樣的演講,我習慣的形式是和大家做朋友式的閑扯。現在我把我最近對國際形勢的觀察和思考說一下。
這里有一種“主場”的氣氛,好像在自己家一樣,沒有任何壓力,覺得在場的都是自己的朋友。但即便這樣,要把一個有意義的、重要的話題說清楚,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我可能說得比較雜亂,無非是兩三年來思考得較多的一些問題,如果和大家的思想不盡一致,請大家原諒!另外我也希望從大家的問題中摸著大家關心的話題。
我主要想說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想講講這些年的形勢,尤其是國際形勢。它是針對兩方面的民眾來說的:一方面是針對穆斯林大眾,另一方面是針對中國民眾。再一個,話題更多是針對穆斯林青年讀者所講的。我愿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或者教訓提供給大家,和大家一塊思考,思考穆斯林青年應該做什么事情,因為這是迫切的任務。
不知道大家每天看國際新聞有什么感想。我通過傳媒,還有自己的閱讀,感到非常強的壓迫感或緊迫感。因為無論針對穆斯林還是針對中國,一種嚴峻的形勢正在慢慢逼近。這樣一個對世界的基本認識是重要的,如果對它缺乏認識,偏離了對大環(huán)境的思考,就有可能在將來形勢發(fā)生急劇變化的時候,我們會不知所措。我們會發(fā)現我們每天忙碌的可能會失去了意義。因為我們回避的,是最大的原則。
雖然媒體常把“9•11”作為劃分斷代的事件,但我以為,斷代標志更應該劃在更靠前,即報刊上很少提到的以色列總理沙龍強行褻瀆阿克薩清真寺,激化巴勒斯坦地區(qū)局勢的事件。因為這個事件逼迫巴勒斯坦人民掀起“印第法塔”(indifata),即巴勒斯坦人民的第二次“投石起義”。
在座的許多人懂阿語!坝〉诜ㄋ币辉~在新聞中一般譯成起義、暴動。但它有一個圖畫般的形象,這形象就是近些年來,巴勒斯坦民眾尤其少年兒童,用石塊投向坦克來表達自己反抗的情緒。這種行為本身,不是一種戰(zhàn)爭行為。它甚至說不上是嚴格意義上的武裝抵抗。它更多的只是被壓迫人民心情的一種表露,是他們想向世界傳達一個信息。這信息、這聲音是一個形象,它在說:我們沒有武器,我們沒有后路,我們別無他途,我們手里只有石塊,而迎面的卻是武裝到牙齒的野蠻的帝國主義和殖民主義。我們把這些石塊投過去,并非為著打壞坦克,因為石塊是不可能打壞鋼鐵的。我們的目的是呼吁世界看到壓迫和侵略、看到占領和侮辱、看到誰是被壓迫的一方。如此一種絕望地、悲壯地傳達信息的斗爭方式,應是“印第法塔”一詞的含義。
很遺憾,我們的媒體宣傳和知識分子寫作中,無論對這個詞的解釋,或是對這種現象的解釋,都是錯誤的、歪曲的、不正義的。
我想說,穆斯林尤其穆斯林知識分子,沒有盡力地表達對他們的支持和理解。他們的投石,就像寫信一樣寄給外界的我們,而我們,中國知識分子和中國穆斯林的感覺是很遲鈍和很麻木的。也許,麻木不仁置若罔聞的是少數;
而清楚地把“投石”語言讀懂、刻在自己心中、化作自己行動的,也不是太多。
在絕望的背景下,當人民感到前途沒有希望,絕望的“投石”變成了絕望的自殺襲擊。五十年前反動的猶太復國主義,已然是新帝國主義侵略的一環(huán)。針對這緊急的現狀,一批穆斯林于絕望中選擇了一種極端的反擊,這就是“9•11”事件。
“9•11”事件是一個結果而不是一個起因。把它說成起因,是帝國主義別有用心的宣傳。它不公平,也不符合事實。真正的起因是列強和國際秩序對巴勒斯坦以及穆斯林世界施行的侵犯和榨取。國際輿論每天在上演著指鹿為馬。當被侵害者用石塊和生命送來語言時,這語言被下流地污蔑和誤導,世界蔓延著丑化悲憤、踐踏正義的劣行。我以為,每一個作家和每一個知識分子,不用說每一個穆斯林,都應該在這樣的局勢面前捫心自問:你是否站在真實、良心和正義的一方?
“9•11”之后的世界變化,在中國應該有更認真的討論。因為如此險惡的形勢并不僅僅針對穆斯林世界,它同樣瞄準著中國,以及整個第三世界。
魯迅先生有一個詞叫“看殺”。就是一個人被肆虐殺戮的時候,人們圍著旁觀,不伸援手,不表公道,看著弱者死掉。今日國際的“看殺者”是短見的,他們忘了下一個輪到的,將是自己。新帝國主義對中國的潛在威脅最大,所以,中國人不能在看殺和短見中自娛。這樣的認識,應該把它向廣大中國人民傳播出去。
現在的國內,有了這樣清醒認識的人,正漸漸浮出。如果說前些年公正的見解和文章很少的話,今年以來,挺身而出發(fā)表正義見解的知識分子越來越多了。他們看清了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新十字軍”并非僅想消滅穆斯林世界;
它們的目的是控制整個世界。在如此危險的國際戰(zhàn)略之下,正在崛起的中國是不會被放過的。如此思路,也許會成為一種重要的思想潮流。迎對著這一思想潮流,穆斯林要改造自己,團結朋友,共同面對共同的命運和形勢。
此外,帝國主義也不再是我們過去所說的舊式概念上的帝國主義。如今它是一種企圖重新統(tǒng)治世界、瓜分世界的勢力。它是一種以軍工企業(yè)利益為基礎的、右翼西方世界的“十字軍”,是一種新帝國主義。它們首先要打敗具備與之抗衡的傳統(tǒng)的穆斯林世界,接著要控制、統(tǒng)治、榨取全世界。它正在肆無忌憚地卷土重來,甚至不在意理論的可笑和悖理:于是有了諸如反恐、世界秩序、國際規(guī)則等怪論的橫行。
這一帝國主義戰(zhàn)略因“9•11”而找到了一個借口。目前他們正把這個借口無限擴大。第一步它完成了對阿富汗的軍事占領和資源占有,緊接著意猶未盡,它繼續(xù)向穆斯林文明的中心部展開進攻,以及軍事進攻前的輿論戰(zhàn)。伊拉克是新十字軍進攻中的第二個犧牲品。雖然伊拉克的抵抗者在頑強戰(zhàn)斗。作為一個作家我感到慚愧,因為我沒有做到更多的批評、異議和解釋。我也想說,穆斯林營壘中的一些人,視天下大義于不顧,熱衷雞零狗碎爭名奪利,這是非?杀。
在網絡上幾乎沒有穆斯林的聲音。穆斯林網站在討論著一些非常遙遠的話題。絕大多數穆斯林在上述大是大非上是沉默的。我曾對許多年輕朋友說,為什么不到網上去寫幾句?仿佛流行著奇怪的懶病,好像天下興亡與自己無關。那么就任憑別人侮辱你的民族和信仰,也侮辱你安身立命的中國!威脅的浪頭同時也針對中國而來,所以每一個文學青年、每一個中國人也都應該責問自己,是否——生活在正義的沖動之中。我們寄希望于年輕一代,寄托穆斯林和非穆斯林的有志之士的結合。我相信,在時代的大潮推動之下,我們會看到新的穆斯林形象,會看到新的中國精神。
過去經常聽到有人問:你認為哪個作家好,你認為哪個小說寫得好。我總說,我對這樣的問題沒有興趣。但是今天出現了一個非常好的標準:如果哪一個作家對當前世界上發(fā)生的種種不義不能容忍,如果哪個知識分子在主動地抵制帝國主義,他就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否則,不管他有多大浮名,無論他得了什么獎,他不配被稱為作家或知識分子。
我給大家推薦一本書,叫《文明沖突的背后》,我為它寫了一個書評。它不是穆斯林寫的,而是一個有良心、有正義感的知識分子寫的。他有一種公道的判斷,有一種對世界的責任感。他不是穆斯林,但他通過他的學術水平,搜集了大量的資料,研究了伊斯蘭問題,寫了《文明沖突的背后》?偟膩碚f,這部書,是我見過的為穆斯林世界辯護、抵制帝國主義十字軍陰謀的唯一一本中文書。他不是一個穆斯林,但他有著許多穆斯林并不具備的人道主義及關心他人苦難的原則。穆斯林在經受苦難、被歪曲和被侮辱,他不能容忍,拔刀相助。我們要做這樣的人,不僅在穆斯林承受壓力的今天,即便在并非穆斯林的他人受難的明天,我們也要義無反顧,拔刀相助。
穆斯林不應該是狹隘的人。有過一個非常令人感動的鏡頭,就是前年以色列軍隊在圍困拉姆安拉的時候,一些巴勒斯坦抵抗戰(zhàn)士躲進了伯利恒圣誕教堂。伯利恒教堂是爾薩圣人誕生的地方。教堂里的圣方濟各派的神父褐衫白索,掩護著巴勒斯坦抵抗戰(zhàn)士,不讓以色列軍警抓走他們。那一幕是人類歷史上非常感人的一瞬。因為它完全超越了宗教的障礙和歷史上形成的所有門檻。伯利恒的原則只是要執(zhí)行人道和公正。我覺得,穆斯林應該堅決地向那些圣方濟各的神父們學習,向圣誕教堂的精神學習。
在中國,總是出現一些回族內部或回漢之間的可悲械斗。無非是車過去你搡了我、我碰了你,或者不能忍讓不顧大局,野蠻地訴諸暴力,最后犧牲人命。若是一個高水平的穆斯林群體,若是每天思考著怎樣抵抗和粉碎新帝國主義對我們的包圍,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如果理想是怎樣建設一種理想的宗教境界,如果理想是把清真寺建設得在口喚到來時,也像伯利恒圣誕教堂的神父那樣,挺身而出做讓全世界感動的事情——就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我們應該行動起來,在自己周圍,在朋友里,在同學鄰居之間,逐漸建立一種團結的、像宗教又像聯誼會的東西,盡全力謀求團結。因為我們大家面臨的,是一個不平靜的二十一世紀。
強權和帝國主義不會停下擴張的步伐。我們不是算命先生,沒有本事預見帝國主義對中國施壓的時間表。但是在這個大的國際背景下,應該提出穆斯林與廣大的中國人民、與漢族的優(yōu)秀分子結為更緊密的聯盟。我們本來就拴綁在一根繩索上,共命運于一起。我們應該認識形勢,向周圍的同學、朋友、老師、街坊和鄰居,向那些平時你不屑于見、不愿意搭理的人,向他們解釋穆斯林,讓他們了解穆斯林。同時也虛心聽取人家的意見,改正自己的哪怕是芝麻大的毛病。盡力團結更多的人,等候更大的口喚。
還想說一個稍微宗教化的話題。這幾年,我一直在宣傳一個阿拉伯文的詞,這個詞總結著我的思想。它就是今天我寫給“你讀書屋”的題詞:阿語是“脫勒蓋屯拉”(Tarigat Allah),譯過來就是安拉的、真主的“脫勒蓋提”,“真主之道”。
伊斯蘭中“舍勒爾提”和“脫勒蓋提”是基本的兩級!吧崂諣柼帷笔侨粘N骞Γ澳、禮、齋、課、朝”,是所有法學范圍內的規(guī)矩,是基礎的第一步。而第二步是“脫勒蓋提”,是指個人近主的道路、內心的感悟以及對真理的探索等等,是一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概念。
在中國社會中,我們有時發(fā)展成了兩方面的極端。有些派別、有些人認為,我一天只干“脫勒蓋提”,我一時的參悟勝過你一萬年的“乃麻孜”,貶低“舍勒爾提”,推崇“脫勒蓋提”。同時,社會上星羅棋布的、一個個派別都在講,我們是一個“脫勒伽”(意指“真主之道”——編者注),這個詞被賦予了派別的含義。不能否認許多“脫勒伽”發(fā)生著嚴重的世俗化和墮落,他們并沒有追求近主的感悟或其它蘇菲功課,而是逐漸變成為一種人身的控制。
還有一種傾向就是被媒體反復議論的“原教旨主義”思潮。這個詞的歧視傾向,使不少人稱之“伊斯蘭復興運動”。這種思潮否定體驗、感悟、與其它文明的結合,把伊斯蘭理解為“舍勒爾提”,簡化為教法與清規(guī)戒律。這樣的思想,陷穆斯林于困境,塔利班的失敗是最好的證明!吧崂諣柼帷敝髁x沒有抵擋住美軍的任何進攻,并使穆斯林陷于誤解和孤立。我估計在場的一些朋友不會同意我的話,但我仍想說,今日真主的口喚是:穆斯林社會必須勇敢地走向現代化,必須大步地和二十一世紀結合,否則無法戰(zhàn)勝正在包圍而來的、帝國主義用高科技武裝起來的十字軍。
什么是理想的新的穆斯林形式?什么是一種對舊式教派超越了的新的“脫勒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現存的存在形式都是不完美的。組織形式總是在拖理想的后腿,總是自己在毀著自己。誰也別吹噓自己是唯一“真的”。誰也不必再攻擊別人。
那完美的是什么呢?我們大家都不知道,但是它一定是“脫勒蓋屯拉”,這個詞不是一個新派別的描述,而是一種理想的本質。誰都不能反對:人們要追求的組織形式就是“安拉的脫勒伽”、真主的道路!我幻想著,若是我們有探索和選擇的前定,若我們擁有沖決舊傳統(tǒng)的“伊瑪尼”(意指“虔誠的信仰”——編者注),我們在未來找到的形式,我們將踏上的、引著我們走向順利和發(fā)展的正確的道路,就一定是“脫勒蓋屯拉”——真主之道。我們祈求:在抗擊新帝國主義全球化侵略的歷史進程中,我們不僅能守衛(wèi)住穆斯林與中國的文明,也能獲得自身的純潔與提升,實現美好的進步和復興的心愿。
2005.6.16 臨夏
張承志,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心靈史》、《無援的思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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