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恩惠的綠色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據(jù)說,曾有一個歐洲人,不知他是在卡薩布蘭卡抑或是在拉巴特下的飛機,反正一下子來到了非洲北部的摩洛哥。
看著滿眼濃郁的綠色,打量著海邊的青青山影和田野,咦,怎么沒有沙漠呢?他怕飛錯了地方。
他拉住一個摩洛哥人,著急地問:“駱駝在哪兒?”
摩洛哥人笑了。
1—RIf
我和他差不多。
在登上這片土地之前,我也把阿拉伯的北非,想象成一片大沙漠。只是在到達之后,當自己完全身處不見駱駝、滿目青綠的景色之后,我才明白了:摩洛哥的標志并不是一頭駱駝,而該是一個別的。是什么呢?反正要包括海、綠色,和一棵樹。
當然,沙漠是有的,駱駝也不少,但那都是可憐的南方的事。而在北部,沿著地中海的黧阜山區(qū)(RIf),被阿拉伯地理學稱之為馬格里布(阿拉伯語:日沒處,黃昏)的天地,是紅松林和橄欖樹點綴的、略顯荒涼的綠色世界。
由于黑非洲一詞的流行,不少人把地中海南緣的黧阜山區(qū),稱作白非洲。不過這種表述指的是人的體質(zhì)面貌,而沒有描寫地貌——柏柏爾和阿拉伯人的故鄉(xiāng),由于它的橄欖林、大草原,延伸千里的荒野,或許該把它叫做綠非洲?它是非洲的一角,但并非一派黃沙;
它是說阿拉伯語的摩洛哥人的祖國,但并不是黑人;
它是最古老的穆斯林世界之一,但不是僵硬思想的產(chǎn)地。
自從得土安(Tetuan)搭上便宜的長途汽車,我就沉醉在驚喜之中。
在非洲看見綠色,人會覺得心情快暢。兩眼望不盡讓人舒心的綠色。習慣了西海固蕭殺景色的我總是覺得奢侈。那些松樹棵棵巨大。它們沒有什么規(guī)劃,到處隨意生長。在西班牙常按株距行距栽種的橄欖,在這里棵棵獨立,恣意蓬勃著枝干。在濕潤的鄉(xiāng)間公路上,兩側是紅的土壤和綠的草地。時而低緩時而聳拔的山巒間,星點坐落著刷白的房子,高處有一座方形寺塔。半生以來我盼著抵達一個穆斯林國度,為著給自己心中的西海固和新疆一些參考。此刻大巴車搖晃著,六合八極都是真正的阿拉伯世界。
嘿,馬格里布,我總算踏上了你的土地。
隨意聳立的黧阜——后來我不斷地從博物館,從人的講述中聽到這個地名。我至今沒徹底弄懂黧阜的含義,究竟Rif就是山區(qū),還是大山的名字叫做Rif。
平常似乎人們都忘了它,溫和的摩洛哥人一般不談政治。即便話題涉及外省,也頂多說幾句卡薩布蘭卡或馬拉喀什。可是,只要談話里出現(xiàn)了反抗或者異議,黧阜這個詞就出現(xiàn)了。你會不斷地聽見——法國殖民統(tǒng)治時期,黧阜的反抗非常激烈……西班牙軍事占領時,黧阜的柏柏爾英雄……
法國和西班牙這兩個隔海的鄰國,曾經(jīng)交叉著對摩洛哥實行過殖民統(tǒng)治。只看過美國電影《卡薩布蘭卡》的中國人,不知道摩洛哥也有民族英雄。
穆斯林的反抗,往往爆發(fā)于自尊。一位名叫阿卜杜克里木的知識分子,原來是梅里亞(Melilla,至今被西班牙占據(jù))上流社會的一名法官。他起義的導火索,是一個西班牙人打了他一個耳光。侮辱是不能容忍的,山區(qū)的英雄出現(xiàn)了。他發(fā)動了反抗殖民主義的起義,于1920年建立了共和國。1926年被法國人抓住流放,后逃亡埃及避難。他在北部非洲享有極大榮譽;
他逝世時,埃及總統(tǒng)納賽爾為他舉行了國葬。
就這樣,只要提到一段歷史,黧阜這個詞就在人們嘴上頻繁出現(xiàn)。我心想這大概很自然。從來都是這樣:革命或反叛需要山區(qū)。
這種大山的綠色,并不是那種濃翠欲滴的綠。它摻雜著灰,又有些藍,呈著多少的冷峻。山的形勢也費人猜想,它有點不規(guī)則,時而聳起來半片峭壁,而低緩的漫坡就在山腳下一望無際。大草原和耕種了的莊稼地也不易區(qū)分,它們都不事修剪,隨處高低,夾雜著自由主義的、散亂的白房子。
大山從剛剛下了海船的地方就開始了。從丹吉爾到休達,又從拉巴特到丹吉爾,我回想著數(shù)著,滿意地算著自己一共穿行了幾次。奔走在這片粗野的山林,人能同時感覺渺小的自己、和偉大的馬格里布——非洲的西北角。這里不像那種使人迷糊的地方,在這片山里走著,地理的方位感簡單鮮明。左右通向哪里,山外是海還是陸地,人能做到清楚的判斷。難道不是嗎?我閉眼也能看見地圖——大陸的北端戴著一頂尖翹的草帽,而如蟲如蟻的我,正爬著非洲的尖帽子。
古典的英雄,大半在山區(qū)寄身。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暴行使人深省的是:當霸權和法西斯裝備了高科技殺人武器以后,一種綿亙于許多時代的、英雄和反抗的古典,正被逼迫著迎面改變。母親般的大山,已經(jīng)再不能庇護游擊隊和避難的兒子——但并非暴君和帝國從此可以為所欲為;
因為英雄和正義的傳承,也是人類的基本生產(chǎn)之一。人一定能戰(zhàn)勝高科技;
新時代的英雄,就快要誕生了。
獨自冥想著,眼睛在柔和的綠視野中,得到了罕見的休息。黧阜的荒山野嶺起伏涌漲,如深沉的渴望在鼓動。它沿著地中海綿延開去,一座座向著遠方次第聳起,仿佛在環(huán)衛(wèi)著貧窮的東方。
你難道是東方世界的長城?
難道整個包括我們中國的東方,就是以你為屏障?
在摩洛哥樸實的臉上,沒有回答。它顯然對這樣的發(fā)想并不關心。顯然它對自己演出過的歷史不感興趣,它關心的是別的。你是一個謎,雖然你對我大門敞開。我望著重疊的山影,覺得若要洞知,恐怕要從頭開始——要把一生投入浩渺的學習。黧阜的門雖然打開了,但黧阜的心正離得遠。它不擅交談,對語言厭倦。雖然橄欖樹野性十足,山巒之間的村莊一片繁榮,但它不愿被你破例,它有更深的思路。
一定是在一次傷痛之后,它就關閉了內(nèi)心。表面不露聲色,緘口斷絕訴說。那么我就只能祈求感覺的觸角,我只能托靠感悟。我用多面的學習補充,盼它能敏感又銳利。我不相信這片大山真的這么老實巴交——好像黧阜的英雄早已一去不返,好像柏柏爾的戰(zhàn)士,早已只是傳說。
2—CHefbllsv3m
捏著一張寫著地址的小條,我們在茶畹(Chefchavml)下了車。
沒有聽一些中國人的勸告,我們堅持乘最低等的長途班車來到這兒。擠在滿車的摩洛哥人中間搖晃一路,心情經(jīng)歷了從緊張、警戒,變得放心、欣賞,最后到喜愛、贊嘆的全過程。為了摩洛哥的長途車,值得寫成一篇生動的散文。這經(jīng)驗幾乎和在新疆一模一樣。車到茶畹,我們滿意地下了車,用自己人的口氣問路,打聽一個將接待我們的地址。
沿著上坡的坡道,一面緩緩走著,一面看著轉(zhuǎn)過山腳的風景。這小小山城的民居蓋得疏松,雪白的房子,天藍的門窗,聳著枝條的橄欖樹,交錯著拼接在一個鞍狀的山谷里,給人奇妙的感覺。人們很親切,我也右手撫胸,不斷說著問候語。
茶畹的朋友是一個裁縫,他已經(jīng)接到電話,正在等我們。
那天他家的客很多。
我們?yōu)榱撕退涣,要等很長的時間。但是在一邊傾聽和觀察,是比被迫滔滔不絕好得多的角色。應當說,他是一個相貌兇惡的漢子,他的臉和眼使人聯(lián)想一條狼;
只不過,是一條套著摩洛哥長袍的狼。
輪到我們了。他的開場白很有個性,第一句就說:
“我是在監(jiān)獄里加入伊斯蘭教的,我原來的國籍是葡萄牙。”
你說,這怎能不使投奔他的我屏神凝息。
靜了半晌,我遲疑地問:
“你愿意告訴我,為什么你做這樣的選擇?”
狼臉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在那邊我走投無路,而這里收容了我。而且……我估計我的祖先是個摩爾!
我們被安頓在另一條小街,那兒有一座閑置的屋子。
家屋很大,有三四個房間。藍紫調(diào)子的瓷磚,沿墻舒適的靠枕,一切花紋和情調(diào),都是阿拉伯式的。推開房間的窗子,群山環(huán)繞的四周,野草山坡間有成片的白房子。能看見山腰行駛的汽車,所以可以判斷那似隱似現(xiàn)的是一條路。山洼升起為一個鞍形,鞍橋愈升愈高,如兩個翹起的牛角。最后牛角尖化成一座懸崖。在那峻峭的崖頂上,矗立著一座小小的、方形的喚禮塔。
天色已晚,暮靄中的方塔遙遠地矗立著,在眾山拱簇中,微弱地鍍著一抹金彩。小城一派靜謐。收拾完了已是入夜時分,我們舍不得休息,尋著燈光,找到夜市,吃了烤得香脆的粗面馕,和兩盤美味的“達津”。
第二天興致勃勃地逛茶畹。領路的就是改宗伊斯蘭的葡萄牙囚犯。他雖然其貌如狼,但接觸了半天我發(fā)現(xiàn),其實他性格內(nèi)向。他的狼臉上,有一雙眼睛稍帶遲疑的神情,那眼神是誠懇的。
祖先是個摩爾,我想,他說的是摩里斯科嗎?
我問:兄弟,什么是摩里斯科?
他說:就是我們。一些先關在監(jiān)獄里、然后又被驅(qū)趕的囚犯。
我們隨著狼臉,在集市上閑逛。
他說:他在監(jiān)獄里,一直夢見一個山中小城。可能是因為孩提時,在祖母常哼的搖籃曲里有過一個山中小城。那座小城坐落在一片蒼翠的山里,那座山像一個馬蹄。出了監(jiān)獄他就渡海來到了摩洛哥。當他一眼看見茶畹時,就覺得自己夢中的地方到了。
——這樣的話,后來我一再聽不同的人、主要是聽西班牙人講過。失去了家鄉(xiāng)的人循著夢的指引,最后到達了某個地方。這種故事誘人捉摸。我不由得對茶畹另眼相看。茶畹,它究竟是怎樣的一座小城呢?
本來打算跟他去爬山崖上的方塔,結果走走談談,一天時間都花費在舊城里。
白房子,藍屋門,婉蜒的小街,蛛網(wǎng)般的老城。那些迷宮一般的、藍漆涂染的小巷,怎能使人不著迷呢。居民和菲斯一樣穩(wěn)重又禮貌,但小城卻沒有菲斯的喧囂。聽狼臉同伴介紹,茶畹似乎正是黧阜山區(qū)的代表。它是為了抵抗葡萄牙人的侵略而筑起的一座城。有一座紅褐石頭的城堡,叫Al-Cazaba(城堡),現(xiàn)在是博物館。葡萄牙,西班牙,法國,所有西地中海的列強都來了。它們可真是爭先恐后,我暗想,能從對面這些虎狼鄰居的尖齒利牙下獨立,可見黧阜和摩洛哥都不可小覷。
次日繼續(xù)在茶畹玩。
狼臉是個罕見的健談家。稍微使人不安的是他的相貌裝束。他披著一件粗毛的摩洛哥長袍坐在我對面;
看不見眼睛,深陷的眼眶里閃著兩點亮光。
他說這兒有許多圣裔的家庭,他們的姓氏前都冠著“西迪”(Sidi)稱號。我猜他說的大概就是我們常用的賽義德(Sayid),人們總是對這個詞有不同的讀音和轉(zhuǎn)寫。摩洛哥的圣裔,都源自穆圣外孫哈桑的家族,他們是一些德高望重的人,或者留名于政治,或者成為宗教長老,把起源于摩洛哥的沙孜林耶教團繁衍向全世界。
沒聽說過阿布杜賽倆目山么?狼臉問,那是沙孜林耶的圣地。
他顯然已經(jīng)深深進入了這個世界。
轉(zhuǎn)悠的圈子,擴大到茶畹的外圍。牛角狀的山洼當中,深陷處流淌著一道湍急的激流。它轟轟地沖撞著石頭,濺起的水沫如白雪一樣。
狼臉一路上滔滔不絕,興奮時他喜歡不開口,只是使用有力的手勢。等我們看慣了那條河,并且對那條河的湍急豐沛漸漸刮目相看、終于感到吃驚以后,他先用手指指眼睛,然后把手用力指向湍流。
“AlRahmanu!……”他大聲地贊嘆著。
這個詞是真主的美名之一,含意是“慈憫”。我明白他是說,這條河和這個叫做茶畹的天地,是賜予他的、真主的恩惠。
確實如此,這座山里不但有水量豐沛的溪流,而且,狼兄弟告訴我們,眼前這座牛角狀的大山底下,完全是一個空洞。河水在地下奔騰,夜里能聽見整座山都轟然有聲。地下河從地底一直通到山的那邊,飲之不盡,汲之不竭。
為了上山,要幾次跨越急速的溪流。一個接著一個的磨坊,架在跌滾而下的溪水上。系著紅白條裙子的柏柏爾婦女,渾身粘著面粉忙碌著,磨面或者烤馕。遙遠的伊拉克此時正是戰(zhàn)云密布,這使人看著眼前的安寧,有一種心疼的感覺。在一個山澗旁的空場上,一群摩洛哥小孩嘰嘰喳喳,正起勁地擺弄一個花架牌子。
那牌子上,用鮮花拼著一行阿拉伯文:“節(jié)日吉慶和幸!。讀著我想,剛結束的古爾邦節(jié),想必一定使孩子們很快樂。
3—Mor/sco
十五世紀末,時不我再,國運衰微,綿延八百年已到茍延殘喘的安達盧斯時代,前定已經(jīng)到了終結之日。
1492年,最后一個穆斯林王國——格拉納達投降了。清真寺頂上的月牙被拆下,換成了天主教的十字架。按照著名的格拉納達受降條約,交出宮城之后,末代君王波阿卜迪勒將受到優(yōu)待;
所有穆斯林將保持信仰的權利。
在這份條約中,簽字的天主教國王信誓旦旦。最重要的一款大致有這些內(nèi)容:
——國家保證摩爾人國王及其臣民按照自己的法律生活;
——不允許剝奪摩爾人的清真寺、趕走宣禮人。不允許侵犯清真寺的不動產(chǎn)和收入。未經(jīng)伊斯蘭教法家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進入摩爾人禮拜的清真寺,否則將受到懲罰。
——不允許干擾摩爾人的生活習俗。
——永遠不得強迫摩爾人像猶太人一樣在衣服上佩戴標志。
——基督徒的肉鋪必須遠離摩爾人的肉鋪,兩者的給養(yǎng)不得混合。違反這一切者將受到國王陛下的懲罰。
……
但是,誓言很快就被背棄了。
強迫改宗的第一個浪頭,是在格拉納達掀起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1499年,紅衣主教西斯內(nèi)羅斯居然不顧格拉納達當?shù)卣膭窀,命令摩爾?這個詞匯現(xiàn)在還在出現(xiàn)和使用著,比如在菲律賓。它原是西班牙人對阿拉伯穆斯林的稱呼,后泛指穆斯林)——放棄伊斯蘭教的信仰,改宗天主教。
這個行為,違背了他自己主子、西班牙的天主教兩陛下的諾言和條約。格拉納達郊區(qū)摩爾人居住的阿爾巴辛立即發(fā)生了暴動。西班牙國王一面鎮(zhèn)壓暴動,一面發(fā)布了不同意主教決定的文告。當然,不過是虛偽的做戲而已。
強制棄教改宗的運動,被推行了。
宗教只是人的形式,百姓的本質(zhì)是存活。這場在世界史上非常著名的改宗運動究竟達到了怎樣的效果,也許永遠都不能說清了!傲纛^不留發(fā)”,可能大部分穆斯林還是為了活命,漸漸變成了今日的西班牙人。也可能大部分人都潛伏忍受,安達盧西亞的伊斯蘭教成了一種地下的、秘密串聯(lián)的組織。還有可能上述兩者并存——因為他們后來都走了,沒有留下供后人觀察。他們走了,當他們在一夜或者兩三天后抵達茶畹的時候,他們已都是穆斯林,都是受難的摩爾,如此而已,沒有誰改宗過——就像沒離開西班牙的人,家家都說自己是正牌基督徒,沒有誰當過摩爾一樣。
改宗天主教以后的摩爾人,被稱為摩里斯科(monsco)。這是一個西班牙語詞,它的含義是“小摩爾人”。
他們被強迫改宗的過程,不用說,充滿了被侵犯、被剝奪、被侮辱的悲劇。壓迫使反抗憤而掀起,反抗又被當做借口招致壓迫。1566年,對一種文明的判決下達了:摩里斯科人的民族服裝被禁止,特別是女性被禁止佩戴面紗。給歐洲以文明開眼的阿拉伯浴室被封閉。不消說,秘密的伊斯蘭教儀式更被當做“非法活動”,受到恐怖的鎮(zhèn)壓。最后,人們白頭講的阿拉伯語,也遭到了禁止。
是一段不為人提起的黑暗史。它的具體的細處,或者為人熟視無睹,或者被人有意隱瞞,既沒有文獻野史可供征考,也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只是凈化了的盡頭有一股森冷,熱烈的民族天性,如今噤若寒蟬;
只是從后來完全消失了當時的口語,語言呈現(xiàn)著最徹底的卡斯蒂里亞化;
只是從今天真的沒有不同信仰的存在,遼闊的半島上每一個角落都矗立著主教堂、而不存在哪怕一戶穆斯林家庭——懷疑著尋訪的人,才慢慢嗅到了血腥味。事物發(fā)展的邏輯,語言、宗教、生性的劇烈變形,刻畫出了過程的恐怖。
即便后來有些許資料出土,應當說,秘史還是遮在鐵幕背后。
布羅代爾引用過一封信件,這封信是西班牙國王派駐法國的大使寫的。他說:摩里斯科人是在暴亂,但這是天主教一方對他們的兇狠驕橫導致的。當人們被搶劫其財物,霸占其妻女的時候,他們該怎么選擇呢?大使說:一個村莊集體上訴,要求撤換該村神父,因為他無視一切天主教的規(guī)矩,把全村的摩里斯科女性都當做泄欲的性奴!
——神甫把全村女性都當作了性奴……這樣的例子,超出了腐化苛政的輪廓。通常中世紀的墮落的神父干壞事是很麻煩的;
需要許多名義,需要竭力掩飾。而大使信件里描繪的這個神父,卻分明是一個闖進女孩小屋的妖怪。他從哪里獲得了可以當妖怪山大王的自信?他為什么堅信絕對不會遇到抵抗?資料中的邏輯清楚地擺著:他受到了一種時代的煽動挑唆,他得到的唆使,在催促他去放縱獸性做蛇做蝎!
遭受霹靂天禍、受盡欺凌侮辱的人們非常清楚:不是因為他們偷盜,不是因為他們舞弊,更不是因為他們不交稅款或者褻瀆了神圣。美好現(xiàn)世突然對他們變成了油鍋火獄的原因,沒有別的惟有一個——
伊斯蘭的信仰,就是他們的原罪。
既然如此抵抗就是合法的;
別的尚可以一時忍受,對人心和信仰的如此強暴,只會招致暴力的反擊。何況——這一邊又是血性最烈的人!
1568年暴動席卷了西班牙南部。次年即1569年,西班牙見勢頭不好急忙換帥,兇殘的奧地利人堂·胡安充任了統(tǒng)帥。他使用殘忍的手段,在軍事上逐漸奪回了對叛亂百姓的優(yōu)勢。到了1570年,戰(zhàn)事大致結束了。
當年就頒布了驅(qū)逐全部摩里斯科人的命令。
布羅代爾在《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商務,1996,吳模信譯,本文略稱《地中海史》)中寫道:
1570年4月,叛亂分子開始成批投降。……甚至上一年,即1569年6月,驅(qū)逐行動已經(jīng)開始。格拉納達的3500個摩里斯科人(從10歲到60歲)已從首都運送到附近的芒什省的首府。1570年10月28日發(fā)布了驅(qū)逐全部摩里斯科人的命令。11月1日,這些不幸的人遭到圍捕,被捕后排成長隊,帶上苦役犯的鐐銬,流放到卡斯蒂利亞。……大批移民——加利西亞的、阿斯圖里亞斯的或者卡斯蒂利亞的——約12000個農(nóng)戶,成群結隊來到格拉納達的已經(jīng)走得空無一人的村子。與此同時,從被征服者那里擄獲來的戰(zhàn)利品出售給領主、寺院和教會,據(jù)說國王從中獲得巨額錢款!⒎撬械哪锼箍迫硕茧x開了不幸的王國,某些人去而復返,1584年,又得重新驅(qū)逐他們!
但是,人可能在戰(zhàn)爭中投降,卻很難在精神和情感上被打敗。大難臨頭的摩里斯科人偽裝俯首改宗,但他們從來不做彌撒,從不做天主教的懺悔。他們把小孩藏匿起來,以逃避小孩被強迫受洗。他們不接受臨終的涂油禮儀式,隨處流浪,用一切可能的辦法抵抗對他們的野蠻同化。
1590年國務會議向國王提出幾項狂熱的建議:把摩里斯科人的小孩同他們的家庭分開,以便把這些孩子交給領主、神父或負責教育孩子的人;
處決最危險的分子;
把在卡斯蒂利亞安家落戶的格拉納達人驅(qū)趕回他們的老地方,把他們從國家的中心趕走,把他們從城市趕到農(nóng)村!……自從5月5日后人們談到干脆驅(qū)逐他們。西班牙國王從前對猶太人這樣做過,并因而獲得神圣的名聲。
于是,大約在百年之后,以一兩次無法忍受歧視的摩里斯科的造反為借口,人類歷史上罕見的種族大驅(qū)逐發(fā)生了——全部改宗的新天主徒,不管被改造得虔誠與否,不管他們是前穆斯林還是前猶太教徒,都必須在限定的時日里,全部從西班牙半島離開。
這就是史上著名的、西班牙的驅(qū)逐摩爾。
1613—1614年,胡安為繪制地圖走遍這個王國。他多次在筆記中記下荒蕪人煙的村莊的凄慘景象:在隆加爾斯,1000個居民只剩下16人,在米埃達斯,700個居民只剩下80人,在阿爾法門,120個居民只剩下3人,在克蘭達,300個居民只剩下100人……非常擁護這一驅(qū)逐行動的瓦倫西亞大主教在進行驅(qū)逐的時刻卻問道:以后什么人為我們做鞋子呢?摩里斯科地區(qū)的封建領主尋思,以后什么人種我們的地呢?
無法確認的數(shù)字說,被驅(qū)逐的摩里斯科達八百萬人。為驅(qū)逐行為辯護的數(shù)字則說只有區(qū)區(qū)三十萬人。被逐難民渡海而來,大部分投奔了摩洛哥。大概,在地中海南岸接受難民的躥洛哥一方的數(shù)字,該是比較客觀的——三百萬人。
這是使人啞然失語的、一種古怪的野蠻。
所以,無論《阿拉伯通史》的作者希提,還是《地中海史》的作者布羅代爾,一直到日本的堀田善衛(wèi),都對驅(qū)逐行為嚴加鞭撻。譴責不人道的種族驅(qū)逐,已是近代以來歐洲進步知識分子的共識。十六至十七世紀之交在西班牙發(fā)生的對一個民族的驅(qū)逐,甚至傷害了普遍的人心。堀田在寫到被改建成天主教堂的科爾多瓦大清真寺時,厭惡地把在大寺中央增修的華麗教堂稱做“瘤子”。厭惡的描寫背后,藏著驅(qū)逐弱者的行為所招致的廣泛厭惡。西班牙將因其種族驅(qū)逐的行為,長久地得不到歷史良心的寬容——因為,即便人們沒有下意識地抱著對穆斯林的同情,他們也抱著對穆斯林文化的美感的同情。
希提的《阿拉伯通史》在結束對輝煌的西班牙穆斯林時代的生動敘述、在一編末尾筆鋒觸及驅(qū)逐事件時,這樣嚴厲地說:
自格拉納達陷落,到十七世紀二十年代,約有三百萬穆斯林被放逐,或被處死。西班牙的摩爾人問題,永遠解決了。從而清楚地打破了這樣的規(guī)律:阿拉伯文明在哪里扎根,就永遠固定在那里。摩爾人被放逐了;
基督教的西班牙,像月亮一樣,暫時發(fā)光,但那是借來的光輝;
接著就發(fā)生了月食,西班牙一直在黑暗中搖尾乞憐。
中國的讀者可能從未聽說過這些?既舜髮W的歷史系十年寒窗,但是老師不講、書上也不寫。沒有誰聽說西班牙曾有過絢麗的穆斯林文明、沒聽說過以科爾多瓦為代表的安達盧斯地區(qū)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世界文明的頂峰。當然毋庸贅言,更沒聽說過八百年之后、創(chuàng)造了這文明的主角居然被驅(qū)逐干凈。
但是中國人并非不能理解這種歷史。從對統(tǒng)治者的心理,到他們殘暴的方式,在中國一切都似曾相識——盡管江山牢固,但是他們恐懼。他人的美好,民眾的尊嚴,使他們不能安心!胺俏易孱、其心必異”的齷齪基因,是東西一致、國際接軌的。
《地中海史》如下總結:
首先是因為摩里斯科人仍然無法同化。西班牙采取行動,不是出于種族仇恨,而是出于文明仇恨和宗教仇恨。它的這種仇恨的爆炸——驅(qū)趕——是它對自己的軟弱無力的供認,其證明就是摩里斯科人根據(jù)具體情況,在一兩個世紀或者三個世紀以后依然故我。服裝、宗教、語言、有回廊的房屋、摩爾人的浴室等,他們統(tǒng)統(tǒng)保存下來;
他們拒絕西方文化,這是沖突的核心!鸷薜木蘩瞬荒芫碜咭呀(jīng)永遠在伊比利亞的土地上扎下了根的一切事物。這些是:安達盧西亞人的黑眼睛、數(shù)以千計的阿拉伯文地名、幾千個已經(jīng)進入從前的被征服的種族的詞匯中的詞。
——被驅(qū)逐的摩里斯科,不幸的安達盧斯難民,他們到了什么地方呢?
從茶畹的山腰俯瞰下去,幾個柏柏爾女人正閃動著紅白相間的裙子,在溪流上的洗衣房里忙碌。在她們身旁,那群小孩還在搬挪一個節(jié)日的牌子。
摩爾接受了小摩爾。非洲的荒莽大陸,就如貧寒的母親一樣,接納了被侮辱和被驅(qū)趕的兒子。
在非洲大陸北緣靠西的海岸線上,從摩洛哥到阿爾及利亞,許多地點都是當年摩里斯科人的收容地。而其中之一就是茶畹。
4—Al Rahmanu
這一天太陽火燙,山道上走著一些金發(fā)碧眼的歐洲游客。狼臉陰沉著,不與他們搭言,就好像他已完全和歐洲一刀兩斷。而游客們,看得出心境和經(jīng)濟都有余裕,顯然還沒到思考歸宿的地步。
洗衣場建在瀑布邊上,洶涌的水沖過一個個石頭砌的搓板和水槽,而柏柏爾女人就站在激流中大洗特洗。洶涌的地水不管不顧,只知從洞孑L巖縫沖出來,疾疾地奔騰而去。那些白種游客好奇地爬上來,一處處地看柏柏爾婦女的洗衣場和磨坊。倒是沒有什么語言障礙:摩洛哥人幾乎都會說法語,黧阜人則還會講西班牙語。
離開山中河流以后,聲浪嗖地被抽掉了,茶畹回到了寧靜。小城的廣場上飄揚著摩洛哥的國旗,大紅的旗子上有一顆橄欖綠的五角星。旗子抖擻著,今天,往事都是過眼煙云,一切都已風息浪止!
狼臉兄弟說:我知道最重要的去處。
我們隨著他,一轉(zhuǎn)角走進了熱鬧的集市。本來,選擇茶畹就是為了解摩里斯科的故事。但這個不可貌相的朋友不以為然,他一路說,為什么對摩里斯科這么感興趣?不就是一場冤罪么?你以為今天改變了么?沒有。瞧瞧我吧,我就是今天的摩里斯科:不做異鄉(xiāng)的囚徒,回到真主的土地。
他使我感到,有時故事會迎面跑到眼前。穿過一些藍色的小巷,到了一座比較大的廣場。
狼臉說:到了。這兒就是我說的最重要的地方。它是摩里斯科人來了以后蓋起的第一座房子,安達盧斯清真寺。
開始我沒有捉摸它的黃色的粗琉璃瓦。它的象征意義,其實是以后弄明白的;氐奖本┮院螅幸惶煳蚁凑掌,突然看見一張從上向下照的、這座寺的鳥瞰畫面。
一棱棱的黃瓦,斜著砌成屋頂。升起的高塔的頂端,也戴著一個黃琉璃拼砌的攢頂帽。光滑的黃琉璃,在陽光下發(fā)出晃眼的光線。
——怎么這個黃琉璃屋頂這么眼熟?
我盯著圖片上那似曾相識的黃屋頂。漸漸的,心里浮起一個熟悉的圖案。嘿,科爾多瓦大寺,IaMe2quita的瓦頂就是這樣。
我懂了,他們在新土地上,仿造了一座科爾多瓦大寺。他們使用了安達盧斯時代的典型建筑材料:摻雜著褐斑的、粗糙而漂亮的黃琉璃瓦。順便說一句,近年來許多現(xiàn)代派建筑喜歡模仿安達盧斯風格,比如在馬德里,就有好幾處這種粗黃琉璃的屋頂。
確實,這座建筑仿造得很像。雖然不可能仿造那座名寺的內(nèi)部、雕門和前庭——誰有本事再現(xiàn)那森林般的、羅馬運來的大理石柱,誰能再造那奇異的馬蹄雙拱呢?但是很顯然,他們一定要實現(xiàn)仿造,他們要在非洲,隔;貞浫⒌陌策_盧斯。于是他們選擇了屋頂。因為原作——科爾多瓦大寺的屋頂設計樸素,只是砌成條棱的、樸素的黃琉璃。
茶畹的安達盧斯之夢……應當說,在顏色和平面兩方面,它都與科爾多瓦的原作惟妙惟肖。而且,棱狀的琉璃頂是完整的,屋頂中央沒有日本作家厭惡的“瘤子”。它靜靜立在茶畹的中心部,被幾個移民街區(qū)圍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打量著,初看它一點也不起眼。但是愈看,它愈顯出一種文化的準確——白泥勾填著黃瓦的縫隙,間架比例恰如其分。乍看琉璃粗過磚塊,但是恰恰它這種配色,烘托了全寺的韻味。特別是那座塔;
寺邊有座砌成八面的喚禮塔,勻稱的體型和窮窘的用料,給人一股難言的感受。它的每一面,都裝飾著隱約的雙拱洞、雕花窗。凝視著它,不知為什么我被吸引了:在那些線條涂砌之間,流暢里有一股哀傷。
我嘆了一口氣,說:好漂亮的寺!……它就是你說的,最重要的地方么?
狼臉兄弟答道:人們都這樣說!
在摩洛哥,柏柏爾人或阿拉伯人的本地寺,與被驅(qū)趕來的安達盧斯人的寺,多少有一些不一樣。在摩洛哥,所有名字叫做安達盧斯的清真寺,大都是被驅(qū)逐的摩里斯科人修建和使用的。只不過,他們喜歡自稱“安達盧斯人”,而很少使用摩里斯科——這個勾起痛苦回憶的稱廈乎。
除了這個稱呼就再難找到別的遺跡了;
來到這里的三百萬難民紛紛采來石料,一間一間地砌成房屋,再刷上白色的涂料。這種白房子混入了本地建筑,沒有留下多少西班牙的痕跡。在茶畹,這樣的白房子櫛比鱗次,填滿了那座牛犄角山的凹陷。他們在家門口種上幾棵橄欖,再喂上兩只鴿子。一面鋪開的綠草原可以牧羊,也可以種植麥子。和平又在洪水般的災難之后降臨了,剩下的只是用勞作改變窮困。
不幸的摩爾后裔,不,是被迫改宗的摩里斯科,也不,是安達盧斯人——渡過幾乎被難民船堵塞的海峽,來到了地中海的南側。背后的海里還是帆檣擁碰,前面的人已經(jīng)倉皇上岸。他們憂心忡忡,覺得前途未卜,不知自己的命運。
那是一次大規(guī)模的登陸,是沉默或嗚咽的登陸。從直布羅陀到阿爾梅里亞,從巴倫西亞到葡萄牙,沿著千里的海岸線,到處都是登陸的帆船。數(shù)不清的小舟大船緩緩靠岸,襤褸的篷帆轟然落下,黝黑的影子扶老攜幼,如黑色的水順著陸地邊緣洇染。彼岸險惡喧囂,而這邊風平浪靜。茫茫非洲默默注視,并未露出驚異的神色。陌生的大陸等著他們,像海洋等著溪流,像敞開的天空等著風。
很難想象登陸時的情景。身心交瘁的摩里斯科們,從一條直布羅陀海峽的南岸,從西地中海南岸的各個地點,棄掉破船,蹣跚登陸。他們看見了密集的白房子、黧阜的綠色山巒,和一座清真寺的方塔。就在那一刻他們變了,不管他們是否曾經(jīng)改宗,不管他們在那邊怎樣否認自己的不信、在這邊又怎樣否認自己的改宗——那一刻他們痛哭流涕,在一瞬之間突然顯現(xiàn)了穆斯林的本相。他們變了,突然變成了自己。他們不再壓抑悲痛,成千上萬的男女撲伏在地,捶胸號啕。
我猜,當發(fā)現(xiàn)瀕死的自己被收容了,當知道絕望的自己又能再造一個家,當看見新的家鄉(xiāng)居然是生機蓬勃的蒼蒼綠色時,一定有許多人不能自制。摔掉格拉納達的家門鑰匙,摟住樹皮粗裂的橄欖樹干,他們跪倒在地,大聲喊道:
——Ya,A1-Rahmanu!”……
(啊,最仁慈的主啊!……)
我猜,那一天這哭喊的聲音一定曾經(jīng)響徹云霄。襤褸纏身的老幼攙扶下船,密密的赤腳和靴子,水花高濺地趟著海水。改宗的老者跪倒在沙灘上,只顧聲淚俱下地誦讀經(jīng)文;
年壯的漢子扛著犁鏵,已經(jīng)在隙望安家的地方。從梅利亞以東,到丹吉爾以西,整個非洲北端的灘頭上,到處都是從西班牙來的難民。他們的嚎啕哭喊直入云霄,他們的聲音一定如同直布羅陀的大海潮一般,不歇沖撞著巉巖海岸和山巒田野。
那天,一雙高高在上的眼睛,人類良心的眼睛,一定曾久久注視著這感人的一幕。
回顧那一段往事,人易于感慨天道的無常,國運的不濟。但歸根結底,最應該指責和慨嘆的對象,依然是格拉納達王國上層的腐化,以及末代國王——波阿卜迪勒的無能。這其實又有些像中國:國運衰微的清末,以及羸弱的光緒。
史料之海也是一片沉默;
很難找到這一側的宣言、對策,以及對源源涌進的、數(shù)百萬難民安置的記錄。
摩里斯科人悄然消失了。安達盧斯人的說法也成了一個歷史稱謂。他們?nèi)诨诮袢盏哪β甯缛酥小麄儗@一段歷史的態(tài)度多少顯得漠然。雖是一方主角,但他們不屑批判。他們的心思只在黧阜,這真主恩惠給他們的、生存與避難的綠角。
連摩洛哥人和土耳其人也未必意識到——自從失去了這一道濃郁的山嶺,東方就被撕去了屏障。隨后開始的殖民主義的世紀,至今還沒有完結。不過,偉大的山脈似乎不附和我的觀感,我也開始摸到它的思路。重要的并不是歷史中的悲劇,不是追殺驅(qū)趕,而是俯瞰歷史的悲憫,是深沉浩渺的慈愛。
今天走在摩洛哥北部,散漫的黧阜大山依舊四合圍抱。它無言地延展著,沿著地中海,蔥蘢的一派綠色,遮護著貧弱的非洲。它并不發(fā)言,只是靜靜地向絕望者敞開胸懷,顯示著一種含義——它簡單又深刻,不易概括也難以形容。我只知道它是無限的和遼闊的,遠不僅僅只是對摩里斯科和穆斯林,也不僅僅對著阿拉伯和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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