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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紀蘇:高高低低話平等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今天算是向同學們做思想?yún)R報。平等問題我從84、85年開始關(guān)心,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自己的感想曾零零星星在談其他事情如寫考古文章的時候趁機塞入過一些,這就像服裝店兼營汽水冰棍,很不得體。寫《切?格瓦拉》當然面對的主要是社會平等問題,但戲劇重在抒情而不是說理,我們只是表了表態(tài),講出了一些結(jié)論判斷性的東西,戲劇界都覺得壞了他們的行規(guī)。一直想就平等問題正面地好好談上一談,謝謝同學們給了我這次機會。我談的東西比較多,但概括一下也就兩個意思:第一,不平等是必然的。第二,平等也是必然的。同學們說,你這不是抽自己嘴巴么,而且左右開弓!我剛才說了,今天是向同學們做“思想?yún)R報”,“思想?yún)R報”同學們不大熟悉,我也只是聽說,就是下級跟上級之間關(guān)起門來的一種很有趣的交流。同學們知道,關(guān)起門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別說自己抽自己嘴巴了。

  

  平等是人生問題

  

  平等/不平等首先是個人生問題,社會問題,而不是學術(shù)問題,所以用不著掉書袋。再說,樓上就是圖書室,同學們實在要掉可以自己去掉,用不著我當二道販子。咱們談生活,談問題,談本質(zhì),根本沒有羅爾斯、諾齊克之流插嘴的份兒。

  平等是人生問題,大家身經(jīng)目見,誰沒有一腔子感受?同學們從學前班一路殺奔大學,其中的滋味豈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這個詞兒所能道盡的?年年考高中考大學考碩考博那都是社會戰(zhàn)場呀,多少南拳北腿殺聲震天,待到塵埃落定,分數(shù)下來,同學們便發(fā)現(xiàn)自己高高低低的站在社會樓梯的上面:有的進了北大,有的進了財大,有的去了夜大。同學們?nèi)绱耍蠋焸冇趾卧e著?他們從講師殺向副教授,從碩士生導師殺向博士生導師,雖然刺刀沒見紅,殺人不見血,可也殺得相當慘烈,有的殺著殺著就從十樓窗戶殺出去了——關(guān)于歷次評職稱期間的自殺人數(shù)曾經(jīng)有過一個統(tǒng)計。北大王銘銘教授正白袍小將趙云似地在萬馬軍中殺得興致勃勃,忽然馬失前蹄,頭上一摞耀眼的帽子被摘去了好幾頂?傊降葐栴}隨處可見,每個同學都有感受,都有發(fā)言權(quán)。所以同學們?nèi)绻X得我哪里說的不對,希望隨時跟我交流,拍案而起也行,咳嗽也行。

  

  一、不平等的年齡

  

  不平等起源要重新思考。

  醫(yī)生看病都要了解這病得了多久了。如果一翻病歷都三四十年了,那就往往采用姑息療法,吃點維生素,只求別急轉(zhuǎn)直下就算了。我們跟社會不平等做斗爭,也要打聽不平等的年齡,一問挺年輕,剛?cè)那q,那就可以考慮開刀根治。要是經(jīng)過了解發(fā)現(xiàn),從盤古開天地就有了它,甚至更早,那就得想想這病治得了治不了,把孩子的學費、老婆的私房以及自己的買斷工齡錢統(tǒng)統(tǒng)搭進去劃算不劃算。馬克思主義對不平等這件事比較樂觀,認為它是在人類生產(chǎn)力發(fā)展到不太遠的過去才出現(xiàn)的事情,生產(chǎn)力接著再往下發(fā)展發(fā)展,加上覺悟者前拉后推,人人平等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就到來了。這一百五十年來,覺悟者前仆后繼,光共產(chǎn)國際前后就成立過四個。一百五十年下來,社會主義國家,或者說國家社會主義,沒剩下三兩個。不少“覺悟”者又徹底“覺悟”了一回,覺得過去上當受騙,今后要加倍努力。他們掉轉(zhuǎn)頭在不平等的社會經(jīng)濟階梯上狂奔,看那勁頭,就像《水滸》里說的“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人都跑傻了。可憐有些年過五十、六十甚至七十的老腿硬要跑出十五六、十六七的速度來,哪里頂?shù)米“,跑著跑著,一個跟斗就栽到中紀委懷里了,“雙規(guī)”的“雙規(guī)”,槍斃的槍斃,就不去說它了?傊牵鐣髁x運動或平等運動在全世界的失敗,需要我們對不平等的起源重新思考。

  方法同學是學財經(jīng)的,干財經(jīng)一筆款從哪兒來到哪兒去,要一五一十有帳可查。而不平等的起源這個帳我們到哪兒去查呢?同學們將來畢業(yè)要是不喜歡打算盤的行業(yè),我另外向大家推薦兩種。一個是未來學家,預測未來,但絕不是地震預報,尤其不是天氣預報,而是越未來越好,起碼未來到別人想找你算賬卻連骨灰都不知到哪兒去找。另外一個就是研究過去,也要過去到你怎么想都不算亂想,怎么說都不叫胡說。我們研究遠古人類,尤其是他們的社會關(guān)系思想意識,一般來說,享有信口雌黃的特權(quán)。我這樣說當然是開玩笑。其實,早期人類平等不平等我們固然得不到直接的證據(jù),但間接的證據(jù)還是有的。比如說,一處新石器時代的墓地,一百個坑,每個坑埋著一具人骨架,頭齊刷刷地向東。各坑的隨葬品從一個陶罐到三個陶罐不等,于是我們可以說,當時的基尼系數(shù)大概在零點二幾,接近絕對平均主義。又比如說,我們在亞馬遜的叢林里發(fā)現(xiàn)一個部落實行的是公產(chǎn)共妻。根據(jù)世界各處的人民進化路線相同但進化速度不同的道理,我們這些一日千里的民族便可以把磨磨蹭蹭的民族看作活祖宗。認祖宗當然不是為了獻孝心,而是通過"老照片"了解自己幾千年前的模樣。還有一種間接證據(jù)就是孩子的行為,有人認為小孩所上演的正是人類的童年的故事。這個思路過于神秘,但說不說由他,信不信由你。

  說有容易說無難對于不平等起源的考察,靠的基本上是第一二種證據(jù)。但證據(jù)本身也有一個問題。如果存在不平等的證據(jù)我們當然說當時實際存在不平等。但如果不存在這樣的證據(jù)呢,我們是否就可以說不存在不平等呢?這個問題對于考古證據(jù)尤其成為問題。先人蓋房子用不用木頭柱子我們可以根據(jù)他們房屋遺址上發(fā)現(xiàn)沒發(fā)現(xiàn)柱洞來判斷。但先人分不分上級下級,搞不搞男尊女卑,判斷起來就不那么簡單了。如果墓葬中發(fā)現(xiàn)墓主人周圍還埋著一圈斷胳膊斷腿身手異處的人骨架,我們很容易判斷說,這就是奴隸制呀。但如果像剛才那樣說的亂墳崗子,每個墓地一到三個陶罐不等,我們是否因此就可以說不存在不平等呢?恐怕不能痛快地得出那樣的結(jié)論,因為在隨葬品的相對平均與當時的實際情況之間還隔著一些未知環(huán)節(jié),比如說當時的人如何看待死以及死后的世界?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和那個世界的關(guān)系?把陽間的家當搬到陰間并非是可以放諸四海、古今一律的葬俗。如果當時人相信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去冥間的路上每人帶一罐水,糖尿病人多帶一罐――呢?不少研究史前社會史的專家就是指著這樣的墓地言之鑿鑿:這就是五種社會形態(tài)中的一種:沒有階級,沒有國家,沒有私有制。要知道,說有容易說無難。

  經(jīng)濟不平等未必在先就算陪葬的陶罐如實地反映了實際的財富分布,即經(jīng)濟不平等,但經(jīng)濟不平等跟社會不平等之間可以劃等號么?再說剛才提到的活祖宗,從大量豐富的民族學人類學資料看,我們真的沒有理由相信先有經(jīng)濟不平等,然后再派生出其他形式的不平等來。在很多原始部落中都存在社會等級,只是不以我們所熟悉的大老板——小老板——打工妹或省部級——廳局級——縣團級的形式存在,而是以我們不太熟悉不太敏感的形式存在。比如社會地位的高低不表現(xiàn)為屁股上圍的是貓皮還是虎皮(我們的社會特別看中這層皮),而是看誰能唱什么歌不能唱什么歌。這就讓我們理解起來就有點困難,因為在我們的時代,上至國家領(lǐng)導人,下至普通群眾,都是同唱一首歌——《跟著感覺走》的呀。這種理解上的困難,既有經(jīng)驗上的原因,也是觀念造成的。人類把握世界總要取一定的視角,這種視角近代以來常常出自理論。我們和理論、視角的關(guān)系,有點像男女談戀愛,她在讓你瀏覽你想看而看不到的東西的時候,也就把你的眼睛沒收了,從此馬路上再東西望還有那么自由么?我們對現(xiàn)、當代社會的不平等的了解,其實也拘泥于名牌的視角,如財產(chǎn)、權(quán)力、聲望之類,而且是非常制度化的。對于那些活生生但書里不大提到的不平等形式,就置若罔聞了。我記得從前外國記者眼中的毛澤東時代,是絕對平等的,因為穿的衣服不是灰色就是藍色要不就是綠色。他們就沒有能夠從這“同”中看到不同:還有倆兜四兜的區(qū)別,還有平紋斜紋的區(qū)別,還有草綠板兒綠的區(qū)別,還有袖子卷多高、白襯衫露多少的區(qū)別。所有這些區(qū)別,在當時都為社會不平等提供了臨時的宿營地?傊谘芯坎黄降扔绕涫翘接懺缙谌祟惒黄降葧r,我們應該意識到流行的視角來自一定的經(jīng)驗和理論,而這經(jīng)驗和理論是有其局限性的。

  經(jīng)濟不平等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本來已相當醒目,資本主義商品社會就更是它的“單極世界”了。在這樣的社會里,物質(zhì)符號特別發(fā)達,不富便不“貴”,不富便不“達”,沒混上轎車洋房就等于沒混出息,存款不夠幾位數(shù)就不算出人頭地。這種日常而切身的經(jīng)驗容易使我們相信其他文化其他時代甚至早期人類也是如此,容易使我們格外重視經(jīng)濟不平等。格外重視的一個結(jié)果,就是相信經(jīng)濟不平等或私有制是一切不平等的根源。剛才說了,這種看法其實得不到其他時代其他文化經(jīng)驗的支持。經(jīng)濟不平或私有制只是不平等的一種形式,不平等本身的發(fā)生應該更早,只不過寄附于其他的符號而已。關(guān)于“原始共產(chǎn)主義”的說法,若僅就一種經(jīng)濟平等來說,也許是可以成立的,但若就整個平等而言,就真不好理解了。因為人是從不平等的動物界演化而來,怎么演化演化著就把不平等演化丟了一段時間呢?

  如果我這假設(shè)成立的話,那就意味著三件事:(1)不平等比我們估計的要古老得多;
(2)生產(chǎn)力的水平并不是不平等的根本原因;
(3)對追求平等大同的事業(yè)要做重新調(diào)整。

  

  二、關(guān)于人類不平等起因的假說

  

  關(guān)于不平等起因有一些流行的說法差別提起不平等的原因,同學們會說,人天生就不一樣,上帝是藝術(shù)家而不是八級工,他把我們造得一人一樣而不是千人一面。這種說法代表了一種很普遍的感覺而不是思想,因為它想都沒想,就把不一樣和不平等混為一談了。我們都知道黑顏色和白顏色只是一種差別,黑牡丹和白牡丹之間也只是一種差別。黑皮膚和白皮膚本來也只是一種差別,但怎么就分出高下來了呢?顯而易見,差別不是原因而是條件。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白人種族主義者把黑人看作比人矮一截、比猩猩高半頭的東西,這樣的東西難道不該在甘蔗園、棉花地、廁所、馬廄一帶活著么?好多黃皮膚的中國人也跟在白人屁股后面趾高氣昂。我記得八幾年南京鬧過一次學潮,就是因為黑人摟著中國姑娘進舞場刺傷了中國男生的自尊心,于是大打出手。那時更流行的其實是白人摟中國姑娘跳舞,為什么中國男生非但不砸玻璃不上街,反而一邊看還一邊鼓掌呢?因為大家都堅信一個真理,這個真理今天依然叫‘道理’,那就是:落后就只配挨打,落后就只配一邊看一邊鼓掌?伞按罄虾凇北任覀冞落后,應該咱們跳他們鼓掌才對呀!這撥信奉“弱肉強食”的勢利眼如今早已走上了社會,如果沒有特別的什么機緣洗心革面的話,我想他們從政很可能是貪官,跑買賣很可能是奸商,做學問很可能是把中國人的基因資料賣一張美國綠卡就覺得賺大發(fā)了的學術(shù)混混。前些年美國有一位鳥頭先生寫了一本書論證黑人智力不如白人。就算他說對了,黑的不如白的,可白就如黃的么?但結(jié)果怎么樣,還不是白的高高在上!總之,我們沒有理由相信差別是造成不平等的原因,差別只不過為不平等提供了條件甚至借口。同學們都聽說過“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不平等就是蒼蠅,縫就是差別,不平等特別愛在差別上下蛆。但沒什么縫或者縫很小,它也照樣下。奧林匹克一百米短跑,第一名跟最后一名相差也就是零點一秒,那差別叫什么差別呀,結(jié)果呢,慢零點一秒的下課走人,快零點一秒的贏房子贏車。人的智力和能力差別有多大呢,能夠大到一個資產(chǎn)幾十億,一個收入幾十塊么?同學們剛才看的《切?格瓦拉》錄像,其中有一句就談的這個問題:“別滿嘴的天然差別,其實都是人工鴻溝!”

  順便提一下,有種很聰明的觀點,認為差別到了極致,不平等就被消解了;
反過來說,沒差別反倒容易起爭端?追蜃印昂投煌钡恼Z錄被拿來如此解說了一番。若僅從現(xiàn)象上看,這種觀點也還挺有道理。很多思想家也都注意到“同”跟“爭”的聯(lián)系:那互相掐得最帶勁兒的,不是同性就是同齡,不是同事就是同學,不是同黨就是同胞。這很像體育比賽,男的跟男的賽,女的跟女的賽,七十公斤的跟七十公斤的賽?傊且悬c共同之處,這才交得上手。差別有時的確讓人無從爭起,但這樣的“不爭”也許跟真平等無關(guān),而且它造成的“和”究竟是什么玩意,也值得分析。北京街頭賣報的,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離他不遠處另一個賣報的。而王公大臣最可信賴的人,往往是他們的仆人我八幾年在西山臥佛寺一代閑逛,看見梁啟超墓旁有個小窩棚,小窩棚里住個小老頭,聽說是為他守了幾十年墓的義仆。有時越差別越大,社會不平等越嚴重,社會反倒越政通人和,越安定團結(jié),夏商周的時候就很少聽說什么奴隸造反。在這里,“同”為競爭提供便利,跟前面說的“異”為不平等提供口實,本質(zhì)是一樣的。而且,差異表面上是在消除競爭,實際上是在組織競爭。在所謂的現(xiàn)代多元社會里,專業(yè)化分工的一大作用就是使“同”縮小?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使“異”擴大,從前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大角斗場被分割成無數(shù)小角斗場原來只要是人,斗就是了,現(xiàn)在則要分什么男子組、女子組、少年組、成年組、50公斤組、51公斤組。全世界搞分子生物學的那一撮人在小圈子里你追我趕,基本上可以不搭理外面的世界。像這種把一種比賽分成十種比賽,把一個大獎杯分成十個小獎杯的辦法根本不是在消弭爭端,更不解決平等問題。況且,小圈子既不是桃花源,彼此之間也沒隔著絕緣材料,結(jié)果圈連圈,圈套圈,圈壓圈,常常里里外外爭成一片。一次大的經(jīng)商潮、從政潮、出國潮席卷過來,三千六百個小圈子獨立性頓時大減,高高低低排出了名次。中低圈子里的狀元榜眼破繭而出,蜂擁到高圈子里打工洗盤子。還是那句話,不平等和競爭如果是水,同也好,異也罷,都不過盛水的杯子。那種讓每個人都與眾不同、跟別人沒的可爭的夢想,要靠修六十億個賽場來實現(xiàn)。只要說得通,勞民傷財?shù)挂膊慌。但問題是,剃頭的跟跳舞的真就爭不倒一塊來么?他們要掙的人民幣可是相同的呀。

  分工同學們也許會說,有群體不能沒有領(lǐng)袖吧,有領(lǐng)袖不能沒有保鏢吧,子彈飛來的時候只能是保鏢往領(lǐng)袖身上撲而不能領(lǐng)袖往保鏢身上撲吧!這種分工的解釋可以說振振有詞,但也經(jīng)不住推敲。人類是社會動物,過集體生活,需要不同角色的分工配合這生活才能進行得下去。咱們先不說領(lǐng)袖,‘領(lǐng)袖’這個詞兒語義復雜,埋伏著陷阱。咱們就說交通警察吧,交通警察指揮南來北往的車輛,說一不二,不服就扣本子,有時瞧他東吆喝西比劃窮橫窮橫真跟小希特勒似的?烧f老實話,交通警察跟司機的關(guān)系里沒有不平等的意思,他掙得跟我們一樣多,娶媳婦不比我們?nèi)菀住K缋撬苹⑦真是出于社會分工的需要,有時不這樣交通還真就堵塞了。而社會分工的其他崗位,比如臨終關(guān)懷醫(yī)院、婚慶公司之類,就不能采用這樣的工作方式工作作風,否則非停業(yè)整頓不可。雖然他們勤快周到得跟秘書警衛(wèi)甚至沒過門的女婿似的,但這里基本上也是分工的關(guān)系,不存在不平等。更極端一些的例子是父母跟孩子。家長是兒童社會化的前哨,社會化的意思就是把隨心所欲的孩子朝社會所希望的樣子調(diào)教,這個工作需要權(quán)威。雖然對許多家長來說,生一個孩子就等于生一個部下,自己終于可以過首長癮了,但對另外一些家長來說,“父親”只是一個職務而不是一個級別,他可能很嚴格甚至嚴厲但絕不是土皇帝,他管教孩子但并不欺壓孩子。這樣的社會角色更多地體現(xiàn)了社會的分工,而與社會等級沒多大關(guān)系。而在其他一些地方,像政府部門、私人公司,職務跟品序,分工與不平等卻聯(lián)系緊密。但即便在這些地方,分工和不平等也未必自始至終牢牢掛鉤。二者本來也就像西門慶和潘金蓮那樣眉來眼去,但架不住王婆組織能力強,而且還負責放哨,結(jié)果一來兒去人家就合二而一了。一些國有企業(yè)的領(lǐng)導,本來有可能當“人民的勤務員”,或者跟職工平起平坐,但上頭下文件讓加大改革力度,拉大收入差距,媒體和知識分子也一口一個“老總”地叫他們,于是廠長書記們年終給自己發(fā)了六十萬元職務兌現(xiàn)獎,給一部分職工發(fā)了六千塊錢工齡賣斷費。我七幾年在一家工廠勞動,那廠長真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穿件破棉襖以廠為家,哪兒像現(xiàn)在這幫東西作威作福。

  既不是由生產(chǎn)力發(fā)展所注定,又不是差別、分工所造成,那么不平等到底是怎么來的呢?下面談談我的一點假設(shè)。

  人類競爭和動物競爭的不同:比較意識大家都知道,不平等跟競爭關(guān)系密切,而且都知道動物也競爭。那么是不是人類的競爭或不平等僅僅是動物競爭或不平等的簡單延長呢?這是需要討論的一個問題,需要對兩種競爭做一番比較。關(guān)于動物競爭,我建議同學們沒事看看中央電視臺的《動物世界》。如果時間不合適,到圖書館借一本這十來年的文學期刊或者小說集也可以。俗話說“照貓畫虎”,那些文藝作品基本是照著畜生畫人,甚至把人畫得比畜生還過分。《動物世界》里的公狗追求母狗,雖然說不上“君子好逑”,一般也能耐著性子在人家屁股后面東顛西跑上一個時辰,哪兒像電影《紅高粱》里的男主角抄起女主角唰唰地沖進了高粱地!咱們書歸正傳,動物競爭和人類競爭有相似之處,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動物餓急了,就把你的糧食奪過去;
憋急了,就把你的老婆搶過去。人的競爭自然也有這個內(nèi)容。但人在競爭中發(fā)展出一種“比較意識”,這是動物所沒有的。讓我對這個“比較意識”稍作一點解釋。剛才說動物餓了就搶不太準確,因為它們不餓的時候也搶,但這一次的搶依舊是為了解決下一頓餓的問題,或下一代餓的問題,搶是手段。人類競爭不同于動物競爭之處在于他的不餓也搶并不僅僅是要解決餓的問題,滿足生理需求,而是要解決他相對于他人的優(yōu)越感,也就是說,滿足社會欲望。我“有”而你“沒有”。這樣的“有”只在比較中存在,比較是目的,而有什么,有用沒用,倒成了見證目的的手段了。這種以社會比較而不是生理需要為內(nèi)容的競爭,是人類所特有。不過它也不是忽然就便降臨在人類身上的,其實在較低級動物中已經(jīng)開始稍具眉目了。春天到來,飛禽走獸們也都三五成群到花前月下談開了戀愛。為什么說三五成群呢,原來這里面有競爭。咱們就說小山包上立著的那只擇偶的母羚羊,它正在觀看幾只公羚羊的角斗表演。我們?nèi)祟惱险f,“有比較才能有鑒別”,“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其實羚羊們也這么認為。幾只公羚羊從中午斗到晚上斗得只剩下一只,母羚羊看在眼里,愛在心頭,當即宣布剩下的這一只“不是最好,卻是更好”,以身相許,雙雙走向夜的深處。夜的深處,類似的場面如公鳥在母鳥面前比賽羽毛、公鼠在母鼠面前比賽搭窩,也都勝利結(jié)束。這些比賽雖然仍以滿足生理需求為目的,但也都強調(diào)了比較和相對性,與人類的比較意識也就是一亮步之遙。

  為什么要比較意識同學們會問,人類不一致對外跟毒蛇猛獸爭去,自己之間比個什么勁兒。侩y道這比較意識對人類有什么好處嗎?同學今天看這東西真是太過剩了,不但同班同學要比,同校同學要比,街坊鄰居要比,表姐表妹要比,中國日本要比,甚至八桿子打不著的也要比。這種比較意識已經(jīng)發(fā)達到了實在找不著對手就跟自己比的地步,把自己一分為二,用今天的自己跟昨天的自己比。今天的比較意識,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臭一條街”了。但在千百萬年前,它卻有著性命攸關(guān)的意義。人類的祖先那時在自然界真是可憐巴巴的,細胳膊細腿,飛不會飛,游不會游。上帝造了他們,卻不為他裝備捕鯨船和打老虎的麻醉槍,就連蒼蠅拍鼠夾子也不送一個。樹上倒是長著桃子,但獅子站在樹下,施瓦辛格手里沒家伙哪里敢過去?豹子追上來,馬俊仁的得意門生王軍霞根本跑不掉!人類的祖先需要筆補造化,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拳頭不硬咱石頭硬,牙齒不尖咱樹枝尖,腿腳不快咱小箭頭飛得快。這能力的提高需要各種條件都具備,條件之一就是動力。動力從哪兒來?一部分從生理需求那里來,譬如饑餓、安全、求偶之類。但生理需求有一個特點,就是簡單重復,一旦滿足便從頭開始,沒有積累,餓了吃,吃了飽,飽了又餓,餓了再吃,炸醬面可以天天吃,吃一輩子。花樣翻新、更上一層樓的余地不是很大。性的滿足基本上也是這樣,毛片我看過一些,創(chuàng)作者總想有所發(fā)明有所創(chuàng)造,但顛來倒去總是那一套。生理的欲求不可謂不強烈,但它周而復始并不累積,因此作為動力其實是很有限的。這種動力維持猴子簡單的生存也許差不多,但要把它推上萬物之靈的寶座顯然就不夠,需要補充新的動力了。由比較意識構(gòu)成的社會欲望,便提供了新動力。社會欲望的特點是積累的,得寸進尺的,登鼻子上臉的,從理論上講是沒有極限的!坝!比绻鞘秤摹昂!毙杂摹昂!,它不但有邊,而且一個猛子就到對岸了。如果是社會欲望的“!,那才真的煙波浩渺,一望無際呢。奧運會舉重比賽張三舉起了三百斤,李四就去舉三百零一斤;
李四舉起了三百零一斤,張三便去沖三百零二斤;
張三三百零二斤成功了,李四心一橫跟三百零三斤拼了,沒成功;
李四走下臺來笑著對記者說,“媽媽教會我一顆平常心”;
回到旅館哭著對鏡子說:四年后咱他媽走著瞧!后來的四年里他果然心無旁騖,除了抓舉就是挺舉,唯一的業(yè)余愛好就是幫人搬家抬大衣柜。這樣的競爭或者叫它“比較性競爭”,想必為人類的祖先在各個方面的發(fā)展平添了一種巨大的動力,使其生產(chǎn)能力空前提高,社會關(guān)系以及社會組織越加精致發(fā)達。當然,剛才說了,光靠比較性競爭也是不行的。各種條件加在一起,猴子才走上通往人的路,剛開始還蹦蹦跳跳,到后來步履也穩(wěn)健了,屁股也不紅了。

  比較性競爭的辯證性關(guān)于人類競爭的比較、相對的特點,我還想跟同學們多嘮叨幾句。人類這種競爭也許還促成了人類辯證思維的發(fā)展。當然,辯證思維飲水思源要謝它也說不定!稗q證”這個詞同學們一聽就煩,政治課上聽太多了。換種說法,同學們一定不討厭,那就是:別人死老婆等于自己娶媳婦。這話猛一聽還真挺荒誕的,但我們看看女排比賽,甲方發(fā)球一失誤乙方就歡呼雀躍,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了。別人沒了就相當于自己有了,別人矮點就相當于自己高點,這是比較意識、人類競爭的題中之義。雖然為中產(chǎn)階級成功人士所羞于掛齒,這樣的“巧取”,用進化的尺度去衡量,顯然要比野獸的“豪奪”高出一截,說它代表了“先進文化”也不為過。同學們知道貴州有個領(lǐng)導干部叫閻建宏,他因為貪污被判了死刑,等著槍斃的那段日子里他蔫頭搭腦,萎靡不振。有一天閻健宏忽然來了精神,樂得合不上嘴,一個勁地說“這下心理平衡嘍!”原來貴州公安廳長也鋃鐺入獄跟他住到一起來了!八娜藥汀蓖瑢W們可能聽說過,他們在臺上的時候同學們還不知道在哪兒,審判他們的時候同學們剛剛出生。“四人幫”里面有個小伙計叫王洪文,他當時給判了個無期徒刑,從此郁郁不樂。他生悶氣倒不是因為這輩子再不能上街溜彎兒了,而是因為江青只判了個死緩。王洪文后來死于肝癌,這種病據(jù)說跟不開心有一定關(guān)系。如果江青判的是死刑立即執(zhí)行,王洪文也許能多活幾年。同學們說,瞧你舉的凈是反面人物,可見這種東西并不怎么樣。怎么樣不怎么樣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我再舉一個正面的例子,我認識一位研究歷史的老先生,前些年過世了,他做學問的嚴謹、為人的正直,在今天怕是見不到了。他們單位一個沒什么學問但“馬列主義史學”紅旗舉得高握得牢的領(lǐng)導整了他一輩子,什么都沒他的份兒,什么都壓著他。他每天早晨五點鐘就起來念日語拉丁語,是一個非常勤苦的腦力勞動者,干了一輩子熬也應該熬個博士生導師吧,結(jié)果好像只讓他當了個副研究員就走人――這個學術(shù)體制也真夠丟人的了。老先生有一回跟我說,只要能活過那位領(lǐng)導就是勝利。他果真活過了。同學們設(shè)身處地想想,他希望領(lǐng)導早死幾天的愿望難道不合情合理么?難道不是被欺侮被壓迫者再正常不過的夢想么!再舉一個我本人的例子。我們部門領(lǐng)導有一回制訂收入標準,偷偷把我的一項收入減得跟他一樣少,但實際上我干的工作要比他干得多。我聽說以后就提出來,或者恢復我的那項收入,不恢復也行,那就相應減少他的收入。同學們會說,你這怕不就是“東方式嫉妒”或者“窩里斗”吧?聽書里說,這可是一種病態(tài)文化,陰暗心理呀!的確,有人管這叫“分配性”競爭,認為是中國文化的土特產(chǎn),以區(qū)別于西方人的“生產(chǎn)性”競爭。其實,這種競爭既不病態(tài)也不陰暗,更不是中國文化的土特產(chǎn)品。中國歷史悠久地大物博,的確有不少特色風味,如長城、裹腳、“兩個凡是”之類,都是別處見不到的。但“嫉妒”這種心理、“窩里斗”這種行為可是大路貨,全世界哪兒不生產(chǎn)呀?中國這些年倒是盛產(chǎn)一類心理陰暗的思想家,這些人怎么看自己的同胞怎么別扭,有人給他們?nèi)×藗有趣的名字叫“逆向種族主義”。從前是夜郎自大,唯我獨尊,他們是夜郎自小,唯我獨卑。其實唯我獨卑與唯我獨尊一樣,都是對外部世界兩眼一抹黑,對西方社會并不了解。我有一個美國同學,她有一次跟我說到另一個女同學找的工作并怎么如意時,語調(diào)中洋溢的欣慰我至今記憶猶新。而十年前聽說美國做過一次有意思的調(diào)查,多數(shù)被調(diào)查的精英寧愿日本慘點美國更慘也不愿意美日共存共榮。可見辯證法西方人一點也不比咱們學得差。言歸正傳,“高下相倚”的辯證性使人類的競爭徹底具備了它所應具備的相對性、比較性。這種相對性比較性實在就是人類“社會性”的核心。說白了,什么是“人性”?這就是“人性”。

  

  三、比較性競爭是人生最基本的意義

  

  剛才結(jié)合人的比較意識或社會欲望,對不平等的起源做了一點探討,發(fā)現(xiàn)它是一種相當“與生俱來”的東西,大概要比很多社會主義者想的要源遠流長、根深蒂固得多。接下來同學們也許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就算你剛才那些猜想全是真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猴子當年靠比較意識、社會欲望混成了人,但怎么見得它混成人之后就一定繼續(xù)保持這種東西而不是過河拆橋呢――猴子的尾巴不就沒帶過來了?的確,人過去的起源是一回事,現(xiàn)在的生活是另外一回事,這就像過去老說的“家庭出身”和“本人成分”之間的區(qū)別,造反者的兒子罵起“暴民政治”來比誰都狠。那么好,我們現(xiàn)在來看看“本人成分”,也就是社會欲望或比較性競爭在當前人類生活中的位置。

  方法這件工作做起來有相當難度,原因是沒有兩個人能對“人是什么”,對“人的本質(zhì)”“人的生活”達成完全共識。我那天跟一個出租司機聊天,他一口咬定“人就是他媽畜生!王八蛋!”這和“下半身詩人”主張人生即吃肉和入肉有些接近,但跟哲學家“人就是道德的不斷提升”就差得太遠了。

  “人類生活”說起來太沒邊了。我想了一個辦法,就是先看看比較性競爭在意義體系中占什么位置,然后再看看它跟在我們這個時代“唯此為大”的物質(zhì)生產(chǎn)活動是個什么關(guān)系。

  意義及其的分類“意義”這個詞不太好,從哲學家嘴里出來太玄乎,什么“意義指示論”之類,別說同學們聽著不知道在聽什么,我說著也不知道在說什么;
從政治課老師嘴里出來就更甭提了。如果把“意義”換成“滋味”就比較親切了。老舍先生《茶館》里王掌柜的說小劉麻子那些壞蛋:“瞧他們,一個個,都活得有滋有味!”除非有些‘滋味’,有些“活頭”,生命并不是天然“可貴”。如果苦的滋味大于甜的滋味而又沒有變廢為寶、以苦為樂的好辦法,那么投河跳井不是不可能蔚然成風的。

  人生都有哪些滋味或活頭呢?同學們說,那可太多了。的確非常多。我前幾天經(jīng)過一個地下過街道,那里有個賣玩具的地攤,有個兩歲左右的娃娃把他爺爺使勁往玩具攤上拉,嘴里直嚷嚷,“爺爺,咱們光瞧,根本不買!根本不買!”能買個玩具就是這個孩子的活頭之一。那天晚上看電視,介紹一個七十多歲的東北老大爺用小三輪車拉著他一百歲的老娘周游全國。把這輩子沒見過的好山河抓緊見了就是他們的活頭。好多同學報了新東方,一天到晚“古茂林”、“好肚有圖”。能到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去留學,看看山那邊的綠草,這就是他們的活頭。具體的活頭雖然數(shù)也數(shù)不清,但我們可以給它們大致歸歸類。比如說這會兒夜幕降臨,萬家燈火中有不少餐廳酒樓人滿為患。還有一種咱們也叫不出名字的去處在招攬生意:“我們那里的小姐真的很溫柔,先生去坐一坐吧!”――我有一次在王府井一人散步不到一站地就遭遇六起拉客的。這些活動主要提供兩種人生意義或滋味:食和色。當然,這樣說過于簡單抽象了,也許咱們財大校長正在全聚德宴請教育部撥款司的司長呢――那是為學校的教學和科研多爭取點經(jīng)費;
也許這頓飯是人家司長埋單呢――他孩子考咱們學校差幾分想通融通融,被咱們校長沉下臉,站起身,拂袖而去。再說應邀去“溫柔”的人,雖然其中大部分是不要臉的東西,但肯定也不乏公安干警臥底偵察的,不乏領(lǐng)導干部深入基層搞調(diào)研的,不乏愛好文藝的青年體驗生活的。每一個具體的案例都是五味俱全,千萬別想簡單了。書歸正傳,我把意義或活頭分為幾類,剛才說了食跟色,也就是口腹、房室之樂,此外還有藝術(shù)山水之樂,我們叫它審美。再就是好奇心,老百姓說“看新鮮”,落實到同學們身上就是求知。

  自由不算意義說到這里,同學們也許會問,自由難道不是意義么?不自由可是毋寧死呀!這個問題我是這么看。自由是一個過于含混、無從定義、不大好說的東西。一男一女相愛得不成,于是山盟海誓登記結(jié)婚辦酒席,用情感、法律、民俗的粗細麻繩把倆個捆成一個,恨不得先攪碎,再攪拌,直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難道不是“自由”的選擇么?可這選擇的難道是“自由”么?后來其中一位受夠了“自由”的選擇,又開始琢磨選擇“自由”了。這“自由”和那“自由”擺得平么?胡適我想同學們都聽說過,今天中國自由主義者到他們的太廟去燒香,外國的列祖列宗拜過之后,中國的牌位第一塊就是胡適他老人家。胡適是近一百年前留學美國的學生,折合到今天,就是“新新人類”?蛇@位新新人類的大腕級人物,婚姻卻是由父母包辦的,給他討了房鄉(xiāng)下媳婦。新新人類的另一位楷模陳獨秀氣得直叫:連戀愛自由都上交你媽,還跟青年扯什么自由!胡博士寫了首詩,其中有一句是,“存心不自由,便是自由了”。西藏政教合一的農(nóng)奴制按說是反自由吧,于是新中國政府反反自由,廢除了農(nóng)奴制――其間參考了美國的解放黑奴也說不定?擅绹鞣讲桓闪,說這是剝奪西藏人的自由,你們反反自由恰恰是反自由,我反反反反自由才是反反自由。同學們看,自由這東西難道不是妙不可言嗎?另外,自由像風像水無色無味透明,本身并不構(gòu)成滋味,得先讓你不自由,你這才想起天下還有自由這么回事。公安部副部長李紀周這會兒關(guān)在牢里,自然覺得當叫花子四處游蕩、晚上睡房檐底下數(shù)星星真是要多好有多好。一旦給他平反,他馬上又會往名韁利索手銬腳鐐里頭鉆。所以自由不算一種滋味,要算也是一種不好說的滋味,不好說咱還說它干嗎?

  “基本”不“基本”不是一件先驗的事情說比較性競爭是一種“基本意義”,好多人可能會搖頭。我們的時代是一個“唯物主義”盛行的時代,什么都講究“實惠”,講究“物質(zhì)利益”。社會關(guān)系、道德精神、別人死活這些東西雖然沒人公然把它扔到垃圾箱里,但也只相當于孫悟空當什么“弼馬溫”,或像政協(xié)委員一年議一回政。主持日常工作的是“唯物主義”,這種唯物主義由于專門弘揚下半身,那些摟著豐乳肥臀、嚼著山珍海味的局長處長老板經(jīng)理覺得真是親切極了。唯物主義發(fā)展到這一步,跟馬克思用來顛覆剝削制度的那個“唯物主義”早已大異其趣,我看索性另起爐灶,改名“唯肉主義”算了!拔ㄈ庵髁x”者因為凈長脂肪,腦子很不好使喚,許多簡單明了的事情被他們攪成一鍋漿糊。你比如說,他們主張生產(chǎn)第一,社會關(guān)系第末;
發(fā)展第一,道德第末。根據(jù)是什么呢?他們并沒有想清楚,只是懵懵懂懂地覺得,人要先解決了上下兩“巴”的問題才想得起來讀唐詩宋詞?蛇@跟發(fā)展生產(chǎn)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替他們捋捋清楚,大概是這樣的:物質(zhì)生產(chǎn)這家伙搞出的東西要長有長,要寬有寬,要高有高,屬于看得見尤其是摸得著的“干貨”,符合“兩巴”所代表的“生理需求”也就是“基本需求”。他們就不睜圓了眼睛看看,他們所要大發(fā)展而特發(fā)展的“生產(chǎn)”,跟人的生理需求哪有多大關(guān)系?所滿足的盡是區(qū)分高低貴賤的社會關(guān)系的需要。億豪酒樓里觥籌交錯是“唯”的什么“物”?江山如此多嬌俱樂部里一夜千金那是解決了哪門子“生理問題”?生產(chǎn)滿足的,咱們用個經(jīng)濟學詞匯,大都是“炫耀性消費”?尚Φ氖,中國的新興資產(chǎn)階級老愛舉著窩頭、三角褲衩、白菜幫子游行,理論上裝出一副農(nóng)夫甚至牛馬的樸實相,好像天下再沒有比他們更腳踏實地,更關(guān)心人的“基本”要求的了!笆场焙汀吧辈皇遣换荆硪笠膊皇遣恢匾,但這旗號應該由早點攤上吃油餅的平頭百姓打,由用辛辛苦苦掙點錢嫖下等妓女的青年農(nóng)民工打才比較恰當。成天在《南方周末》等處切磋美食、交流泡妞、以《閑情偶寄》當代傳人自居的沈宏非之流,實在要打,就讓他們打“唯肉主義”罷。

  貶低社會需求、抬高生理需求,除了新興資產(chǎn)階級要為自己的窮奢極欲戴一副老實巴交的面具之外,它的確還跟長期的教育有關(guān)!皞}廩實而知榮辱”“飽暖思淫逸”這些話早已深入人心了。越是生理的、本能的就越是基本越是實在;
越是心理的、觀念的、社會關(guān)系的就越虛妄越可有可無,無論在民間意識里,還是精英思想中,都已成為一種頑固的信念。這很符合我們?nèi)粘5母惺埽菏程貌蝗ゲ恍校盹埐怀圆恍,黃什么來著的講演不聽也罷。這種認識有時是對的,但也不是放在哪兒哪兒都對。比如說“飽暖則思淫逸”就不能成為具有普遍規(guī)律性的順序。有些窮地方的人日出而作,收工以后一沒地方充電,二沒機會聽紅樓夢詩詞講座,三沒錢欣賞三大歌王演唱會,他們吃完晚飯只有關(guān)燈,關(guān)了燈只有“淫逸”。在各類幸福中,“淫逸”應該說比較符合低收入群體的消費能力:倆人往墻根一站一下午,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越看越有意思,成本呢,可以極低。美國頭六七年做過一次性社會學調(diào)查,這個世界首富國家人民的性生活實在出乎大家的意料,蒼白極了。所以,意義的座次不是由上帝排定的,它不是一個先驗、“客觀”的規(guī)律。什么基本,什么不太基本,不同的民族、不同的社會、不同的文化或亞文化都有自己的“主觀”排行榜。人的一個特點是能定義會解釋,他固然是生理的動物,但更是心理的高等動物。生理固然可以架空、但卻不能取代或越過心理。心理在人與世界之間扮演一種類似翻譯的角色。翻譯有時機械的很,沒甚么手腳好做:烤鴨十次有九次都翻譯成垂涎欲滴,一天沒吃東西怎么翻譯都是想打人,美女坐到懷里只有多年的老和尚才能翻譯成無動于衷。但翻譯常常還是有一定的靈活自由度:富貴的通譯當然是“感覺好極了”,但有時也有譯作“糞土”的;
中了彩票一般要把人樂傻,但也有覺得大禍臨頭的;
十七歲少年對流行明星的感受是“好酷”,七十歲老年的感受卻可能是想吐。說一個極端點的例子。我有年冬天在廚房手不小心碰了煤氣灶上的水壺,我的手嗖的一下就縮回來了,感到這下燙著了,再一看火根本就沒打開,進一步去摸摸壺原來是冰涼的。也就是說,由于煤氣灶、水壺在心里的一貫印象,冷的事實可以被翻譯成燙的感受?傊,由于有這么一道翻譯,人便可能指鹿為馬,見仁見智,才可能從必然走向自由。世界對于人,從這個意義上講,是“唯心”的。什么東西重要不重要,基本不基本,肚子生殖器雖然有發(fā)言權(quán)有影響力,但最終拍板定案的卻是腦袋。翻譯由文化充當,如果這個文化碰巧是物質(zhì)主義文化,就是老愛白活“本性”“規(guī)律”“下半身”那些玩意的文化,那么就像剛才說的,它明明翻譯了卻不承認有翻譯這么一回事,明明拜金風習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拜金文化煽動起來的,它卻說自己不過幫忙“恢復”了事情的本來面目,鈔票的酷斃影響力天生就那么大。也就是說,明明是人工降雨,偏說是自然現(xiàn)象。同學們可別以為這是做好事不留名,這可是包藏禍心:把偷來的搶來的說成是合法繼承甚至娘胎里帶來的。生理大于心理、物質(zhì)大于精神,發(fā)展大于道德的神話不打破,我們就對無法對比較性競爭進而對基本的社會歷史過程做出正確的估價。

  極端的情形關(guān)于生理需求有力與心理需求的關(guān)系,我再嚕嗦幾句。如果在要命和要名之間選擇,我想多數(shù)人都會選擇要命,也就是說,先要滿足生理需求然后再談社會需求。很多九丈紅塵中的積極分子一旦得了不治之癥,多能大徹大悟,納悶自己以前瞎鉆營個什么勁兒。但問題在于,這些都屬于極端的情況,而我們生活中所處環(huán)境大都沒這么極端。汲汲戚戚的代價并不是當場送命或折腿,而是慢慢丟四五個血色素,掉二十來斤肉和不少頭發(fā)。這就給主觀翻譯,為文化、價值觀念等等留下比較大的活動空間。那天我聽到一個統(tǒng)計,現(xiàn)在百分之四十的初中生近視,百分之七十的高中生近視,如果學生你追我趕的結(jié)果是失明,我想大家都選擇曠課逃學了,而且家長也不好阻攔。先頭說到競爭把老師學生逼得跳樓,也屬少數(shù)極端情形,社會可以對之批評。但更普遍的情況是腎上腺一驚一乍,心臟一停一跳,肚子一饑一飽,“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感覺特別良好,這種隱性自殘或慢性自殺已經(jīng)成為最普遍的社會規(guī)范,什么“人生難得幾回搏”,什么“風雨之后見彩虹”,不但朗朗上口,還音韻悠揚,就差寫入憲法了。

  為什么說“最基本”?

  我現(xiàn)在要說的是,比較性競爭是人類社會“最”基本的意義。這個工作不大好做,但我想了個辦法。我有個朋友叫黃以明,是一個詩情蕩漾的人。他有一回當詩歌比賽的評委,相中了一首詩,其他評委們不以為然,被他厲聲喝問:“長度夠不夠?!寬度夠不夠?!!硬度夠不夠?。!力度夠不夠?!!”這四個“度”,我打算借來做咱們討論問題的角度。

  長度首先,從“長度”上說,比較性競爭開始的不算晚――比“食”晚,但卻比“色”早(弗洛伊德把嬰兒都看成小色鬼,我們不必說阿“歪理邪說”,但也沒有信以為真的義務)。西方有個兒童心理學家研究了自己的幾個孩子,發(fā)現(xiàn)他們九個月的時候就出現(xiàn)嫉妒行為。我們不知道這么點小孩的“嫉妒”是否足夠辯證,是否真的有足夠的比較意識在里面,但我的孩子好像一兩歲的時候她媽抱他他不讓,她媽抱別的孩子他不干。這里面,我們可以看到,比較意識不是憑空冒出來,而是從占有、安全等更古老的需要中萌芽生長的。在生命的另一頭,色早以跟不上隊,食也有氣無力,唯有比較意識歌聲嘹亮。老人們告別這個世界時經(jīng)常掛念兩件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一是身后令名,怕自己攀登了一輩子蓋棺定論的時候給定低了。舊時代一些名流常常把給自己寫墓志銘的工作托付給最信得過的人――這跟自己動筆已經(jīng)差不了多少。有些人不放心,趁活著的時候就讓友朋把挽聯(lián)統(tǒng)統(tǒng)寫好寄過來先睹為快。我這個歲數(shù),跟老年人的接觸比較多,對他們的心境已能窺見一二。我們對于老年人容易產(chǎn)生平淡的總體印象。其實還可以做一些區(qū)別,食色的平淡是一個自然過程,到了鐘點天就黑了,到了日子花就謝了,攔也攔不住。而“爭心”要想讓它平淡,就得下一番苦功了!独夏晏斓亍、《老年健康》、老年書畫班等等,都在隆隆地開展這方面的社會化工作,把腰屈背駝但殺聲不絕的老戰(zhàn)士們連勸帶蒙攙下社會競爭場,管他們退休前投身什么熱衷什么,過了六十、六十五一律讓他們信仰道家出世哲學,效法陶淵明種花南墻下。一個人征戰(zhàn)了一輩子,雖然拳腳已不太靈光,但壯心總是不已的,把他們一下子轟出競爭場就跟當初把孩子們不分青紅皂白轟進競爭場一樣混不講理。對于老年人內(nèi)心在這方面的痛苦與緊張,社會實在太缺少理解和體貼,以為花花草草就夠優(yōu)待他們的了?傊,比較性競爭是一件到死方休的事情。

  寬度再從“寬度”上看,人類生活方方面面都見得到它的身影。體壇政壇武林學林這些場所就不用說了,咱們就單說那些似乎跟它無緣的領(lǐng)域如宗教之類。宗教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為熬不住社會競爭的人提供難民營。如果難民營依舊是衙門那一套:科長被局長踩了一腳從此落下心病,老琢磨是不是把局長鞋跟弄壞了,人家犧牲了酒肉美女投奔你干什么?講平等在宗教是題中之義,那些高堂講經(jīng)的跟燒火做飯的之間,應該最有條件實現(xiàn)“分工不同,都是為人民服務”的社會理想。但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我八十年代初在西城廣濟寺碰到一位玄一法師,七十開外了。我們聊了老半天,發(fā)現(xiàn)他話里話外頗流露出世俗的功名心態(tài)。比如他很得意自己有兩位名師,武的是當時正紅得發(fā)紫的海燈法師,文的是巨贊法師,即佛教協(xié)會的會長或副會長。這跟像張五常開談必說他跟諾貝爾獎得主科斯·弗里德曼的交情如出一轍。寫“夕陽山外山”的那位弘一法師,修養(yǎng)的功夫算是夠深的了,但我們讀他晚年在福建的一些談話,也批評自己“好名”。前些年雍和宮翻修,報紙上還報道過和尚們宿舍的分配情況,也是折合處級科級、一居兩居、有沙發(fā)沒沙發(fā)那一套,讀來非常有趣。另外,我曾經(jīng)讀到一些調(diào)查資料,改革開放不少青年人加入佛教是奔著出國的機會,這真是把大雄寶殿當“新東方”了!歷史上一些狂禪裝瘋賣傻,據(jù)他們自己坦白,不過是出人頭地的一種手段,就像欲入世先出世的“終南捷徑”,或者今天的驚世駭俗的行為藝術(shù)。這是佛教。其實不少青年人往基督教那兒混,唱圣詩讀圣經(jīng),也是想獲得“先進文化”“先進生產(chǎn)力”、也就是西方文明的符號。同學們別小看這類符號,有了它,就算中產(chǎn)階級的“死物”――例如厲以寧教授最近公布的兩套住宅的標準――暫時還沒弄到手,中產(chǎn)階級的活人卻已經(jīng)造就了。另外,宗教的逃避競爭,未嘗不可以辯證地理解為改頭換面的參與競爭。宗教同學可能比較生疏,但對法輪功也許多少有些了解。大家都知道李洪志老宣揚“忍”,但這回有美國戳著,他就“忍無可忍”了。不過一般的法輪功修習者以及很多宗教徒,則的確對“忍”有所追求,而且把宗教或準宗教當成途徑。他們?nèi)淌裁茨兀柯毞Q老評不上,忍了;
房子老分不上,忍了;
但凡好事領(lǐng)導一馬當先,忍了;
一說下崗自己首當其沖,忍了。同學們問,不加入宗教不加入法輪功不是一樣忍么?不一樣,你一個人在犄角旮旯蔫頭搭拉腦地忍,是忍不出信心和尊嚴的。還是人多力量大,一大幫兄弟姐妹手挽手地忍,齊聲唱地忍,引經(jīng)據(jù)典地忍,山鳴谷應地忍,藐視一切地忍,這感覺一樣么?這還是忍嗎?已經(jīng)不是消極的忍了,這是價值的分庭抗禮,這是觀念的以守為攻。首長老板你們還得意什么呀,你們整天溜呀拍呀鉆呀爬呀爭呀奪呀,活得豬狗不如自己還不知道呀!沒聞大道的人真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這就是宗教,這就是社會戰(zhàn)爭中的宗教。它擺脫競爭意識了么?沒有,它只是變了個手法,以不爭為爭而已。

  其實不光宗教,文學藝術(shù)也提供這樣的服務。同學們都讀過古代詩歌,其中有一類田園隱逸詩歌。這類詩吟誦晨風夕月閑花野草,乍一看以為詩人一定是大款的第三第四代,早過了坑蒙拐騙的初級階段,已經(jīng)開始活出閑情逸致來了,就像宋徽宗沒事研究孔雀先抬左腳還是右腳一樣。真實情形不盡如此。他們中不少人都是窮書生,他們?nèi)崭棺x,就是為了能搬到閑花野草雞屎鴨毛少一點的地方,最好是離皇宮不遠的馬大人胡同、鐵獅子胡同。無奈他們或是高考落榜,或是被降級處分到了地方,在社會競爭中處于不利地位。周圍既無警衛(wèi)員也無秘書,女影星女歌星更沒有,眼前除了山就是水。怎么辦呢?只好取來最擅長的筆墨就著山水大做文章,說煙波上的漁樵如何浪漫,云深處的砍柴人如何瀟灑,西風殘照里的帝王陵如何冷清。他們互相傳來傳去,先從自己信起,慢慢成了氣候。城里的官僚,在領(lǐng)導的二郎腿前罰了半天跪,回家取出這些宣揚綠色人生的詩歌,哪有不讀得長吁短嘆、搖頭晃尾的?

  再來看看一些具有平等主義傾向甚至烏托邦色彩的社會政治運動。八十年反思中國革命,王實味的案子曾鬧得沸沸揚揚。王實味是個理想主義書生,對“衣分五色人分十等”的延安社會不滿,寫了篇《野百合花》被關(guān)起來,結(jié)局很血腥。我比較關(guān)心中國革命更早也就是中華蘇維埃時期的情況。當時共產(chǎn)黨對外刷的一條大標語就是“官兵平等”,有一副比較紅軍如何平等白軍如何不平等的對聯(lián),對得很工穩(wěn),可惜我不大記得了。而紅軍連隊中設(shè)“列寧室”,搞民主參與,的確也屬于理想主義的制度嘗試。但實在過了沒多久,對不平等的抱怨就浮出水面了。紅四軍第幾次黨代會的一個文件里就提到:士兵們說,“‘官長不打士兵’,怎么不打?打得要死!”紅軍長征二萬五千里,據(jù)說有些領(lǐng)導人是一路用擔架從瑞金抬到陜北的,這里面不排除因解構(gòu)革命心切而夸大其詞的因素,但總的說來,這個運動的等級色彩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制度化。到四幾年就有所謂“二八五團”的規(guī)定,“二八”是二十八歲,“五”是五年黨年齡,“團”是團級干部。也就是說,夠了這些條件,才能娶媳婦。當然,就歷史的延續(xù)性和現(xiàn)實的復雜性而言,這些都很正常,烏托邦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或試管里培養(yǎng)出來的,但中國革命的總方向并不是離社會平等的理想越來越近而是越來越遠。這還只是說了制度化了的不平等,東游西逛的比較意識,尚未固定的不平等形式就更多了。與紅軍領(lǐng)袖坐擔架長征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美洲革命者格瓦拉。從堅持平等主義理想來說,格瓦拉更像一個革命的使徒。他真正做到了跟戰(zhàn)士同甘共苦,而且把領(lǐng)導人吃苦在前當作檢驗平等主義理想的試金石。這大概也是他失敗的原因之一。不過我讀他的傳記,發(fā)現(xiàn)他被卡斯特羅授予上校軍銜時也沾沾自喜。也就是說,因比較性競爭生出的快感,即格瓦拉們所要消滅的四千年壓迫社會的人性基礎(chǔ),即便在這個近似圣徒的革命者的腳下,也時隱時見,可見其根深蒂固。順便再說一個文革的例子。文革是一個很復雜的事件,就像一團亂麻。但亂麻中的一根,是對共產(chǎn)黨偏離平等理想走向特權(quán)的反彈,即所謂的毛澤東晚年思想。在文革爆發(fā)初期,以當時那種狂熱的氣氛,按說某種平等主義烏托邦起碼在紅衛(wèi)兵內(nèi)部是可以存在個一年半載的。但根本不存在。那時加入紅衛(wèi)兵要論出身,即紅五類,革干、革軍、革烈、工人、貧下中農(nóng)。我姐姐當時出身差點只當了個“紅衛(wèi)兵戰(zhàn)友”,相當于今天重點之外的二批,本科下面的大專,就不提它了。出身革干革軍的明顯高于工農(nóng)出身的。當時沒有條件,他們只能用皮帶的寬點窄點、軍裝的黃點綠點來營造初步的“衣冠制度”,對同一“無產(chǎn)階級”的不同“階層”做簡陋的區(qū)分。而且,更有趣的是,“修正主義”教育體系內(nèi)名校的紅衛(wèi)兵是不把一般學校紅衛(wèi)兵放在眼里的。我有一個朋友,屬于當年紅衛(wèi)兵中的精英,我前些天聊天問他:一二八中(相當于今天的三類校)的紅衛(wèi)兵能跟你們八一學校(今天的市重點)的紅衛(wèi)兵平起平坐么?他說,“那當然沒有他們說話的份啦”。

  硬度剛才長度講得太短,寬度講得過長,我現(xiàn)在爭取把“硬度”講的緊湊一些。前面說到,人得了大病,拿著化驗單站在鬼門關(guān)前,最常見的反應一聲浩嘆,接著就宣布看破蝸角虛名,把做人上人的雄心壯志使勁摔在地上――這時能繼續(xù)當人中人就謝天謝地了。我一直在想,死到臨頭才宣布放棄的東西也真是非同小可;
而且,發(fā)恨要放棄的東西,心里放得下么?這很像熱戀的人分手時發(fā)誓要忘掉對方,其實哪兒忘得了!多年前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報導,講的是一群癌癥患者的聯(lián)誼活動,其中包括繪畫唱歌比賽。按說這些人被死神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哪兒還有心情爭什么楷書第一,國標第二呀,可記者偏偏就捕捉到其中佼佼者喜孜孜的好感覺。競爭的滋味好到可以多少抵消對死亡的恐懼,這件事值得我們的監(jiān)獄當局參考。他們給死刑犯預備熏魚東坡肘子,雖然有人道主義動機,卻無人道主義效果。其實可以考慮搞個“慷慨赴死、從容就義大獎賽”,待死和臨刑的時候精神狀態(tài)好一點,有點尊嚴,對家屬也是個安慰。我二十多歲的時候一度覺得自己健康沒有希望了,經(jīng)常思考死的主題,甚至擬了個遺囑的腹稿。這稿子我不斷修修改改,今天觸景生情加上一句,明天轉(zhuǎn)念一想改倆詞。我現(xiàn)在記不起具體怎么寫的了,反正一邊默誦一邊贊嘆,斷定這是古往今來的好篇章,飄飄然怪好受的。后來身體轉(zhuǎn)危為安,遺囑派不上用場,自己都覺得有幾分失落。競爭的念頭真是頑強得很,缺氧的地方也生,沒水的地方也長,高寒的地方它還開得來了勁兒。

  力度現(xiàn)在再來說“力度”。我本人做雜志編輯工作,前些年編過英文版的《中國社會科學》,把一行行中國字變成外國字。干這個工作,需要對作者寫作時的心思進行揣摩體會,不但要弄明白他說了什么,怎么說的,還要考慮作者到底想說什么,也就是“聽話聽聲兒,鑼鼓聽音兒”。工作久了,跟作者交流多了,便發(fā)現(xiàn)所說的和想說出的出入不小。跟我們一塊工作的有位英國淑女,踏實得體,不多說不少道,可惜去年病逝了。她揣摩這些文章揣摩了近十年,終于有一天跟我發(fā)感慨:這些作者東說西說,說來說去,無非是想說自己太了不起了!同學們會說,沒這么嚴重吧!真這么嚴重。你別看他洋洋萬言,旁征博引,二里地長,其實真正推出的,無非是“我很了不起”五個字。五個字裂變成上萬字,這不是核力量么?現(xiàn)在十篇學術(shù)文章兩篇說“我很了不起”,余下的八篇說“我也很了不起”。兩篇狂奔,八篇狂跟,這就構(gòu)成學術(shù)思潮、文化時尚。同學們咱們一塊分析分析,為什么一篇寫戲劇的文章盡是些“A層面上的D線效應與E層面上的F線效應”?為什么紅樓夢研究要“首次引進數(shù)理統(tǒng)計”――不過是“統(tǒng)計”了賈政有幾房老婆、烏頭莊交來幾種年貨?為什么談人跟人這點破事非要表啦公式啦模型啦搗鼓得跟晶體管線路圖似的?我猜想,這是因為近代以來,科學飛黃騰達,傳統(tǒng)人文學科和所謂“社會科學”領(lǐng)域相形見拙,從業(yè)人員的社會經(jīng)濟地位相對低下,學哲學歷史的找老婆人家都不愛跟,更別說找情人了,自然晝夜都盤算怎么混進科學家工程師的隊伍里去。我小時候看內(nèi)部批判電影《清宮秘史》,是戴了一頂大人的帽子,穿了一件四個兜的干部服,兩手背在后面混進去的。放著這幫學者,一定比我還拙劣,很可能拿鋼筆在鼻子下面畫兩撇胡子就往里闖。不知同學們聽沒聽說過“家政系”,那是一門關(guān)于如何伺候好老公的學問,應該說博大精深了。上海新成立了女子學院,學生們要練習用刀叉剝香蕉吃,難度系數(shù)不比抻龍須面低多少。西方的婆婆媽媽一度管家政叫什么“home science”,翻譯國來就是“家務科學”。畢竟婦道人家,心慈手軟,覺得這樣怪對不住科學的,后來就改名叫“家務經(jīng)濟”了。而教政治的心比較恨,至今稱自己是“政治科學”,我有一次在美國聽“政治科學系”的丫頭們唧唧喳喳,說我們要有科學腦子,誰還來學政治科學呀!總之,在學術(shù)時尚、文化風潮中,攀比爭勝就像沾了水的鞭子或強力興奮劑,能把一個個好人逼得六神無主,胡說八道的。

  同學們可能會問,人類對于比較性競爭執(zhí)著或在乎程度怎么衡量呢?我向同學們推薦一種我用了多年的方法,就是“曲折衡量法”。什么意思呢?大家一定讀過《阿Q正傳》,阿Q頭上生了塊癩瘡,特別忌諱,別說“癩”的同音字了,誰要是提“光”跟“燭”他就恨誰。癩瘡跟蠟燭之間音義的轉(zhuǎn)折次數(shù)可以用來測量阿Q對瘡疤上心的程度。不知同學們注意到?jīng)]有,人類在吃的問題上幾乎沒什么聯(lián)想――饑民除外,(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沒調(diào)查過――有也是一條直線不帶拐彎。在“性”方面,人類特別是其中的光棍就特別能瞎聯(lián)系,我有一回參觀現(xiàn)代藝術(shù)展覽,看到一件有圓有方有角的幾何形雕塑,難以名狀。老婆問我是什么,我哪兒知道是什么?只好按著朦朧詩的做法說那不是“創(chuàng)世紀”就是“天體”。等走近一看,牌牌上寫著“女體”。我雖然不明白它怎么就是“女體”了,但創(chuàng)作者對異性的渴望和想入非非卻是表達得再明白再強烈不過了。比較性競爭也是一樣。我們常常說者無心,不知哪句話就把別人自尊心給傷了,事后檢討,實在是八桿子都打不著,但架不住人家聽者有意,跟打排球似的,七傳八傳就傳成你在小瞧他了。我讀過一篇講現(xiàn)代學術(shù)史的文章,很有趣,據(jù)說粱岱宗有一回當胡適的面夸法國某位漢學家,從此跟胡適結(jié)了仇自己都不知道。錢穆不知道同學們聽說過沒有,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尊為“國學大師”了,就連他的徒弟余英時,大陸有好多人巴不得做他的徒弟。錢穆的回憶錄里也說,胡博士去他們那地方講演,被臺下普通聽眾中的錢穆問了個學術(shù)問題,從此終其一生,二人的關(guān)系盡管有反共的大前提都再也熱乎不起來。錢穆檢討自己當時求知心切,問題出得有點偏,得罪了人家。同頭些年知識分子當中掀起過一次學習寬容的高潮,把胡適當作楷模,認為他心無芥蒂,最具自由主義的紳士風度。我舉這例子并不是說胡適不配當楷模,而是說楷模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在話下了。有一回有個朋友給我打電話,聊了足足一個小時,先說他一個親戚自殺了,又說起他小學同學得了大病,又說到他集郵的新進展,又背了明朝某隱士的兩句散曲,又說到他老婆公司效益不低。不細心聽還以為他更年期話癆呢。其實別看他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后都要歸到他“混得還可以”這么一個中心上來。文革開始的時候,如果誰出身“革干”“革軍”,那感覺可以折合成今天女兒嫁了臺灣富商。我當時老在思考里屋門后邊掛著的一條舊皮帶,這條皮帶比較寬,不像一般商店里賣的。我于是幻想,這大概是條軍用皮帶,很可能是我爸爸參加八路軍甚至紅軍時系過的――那樣的話,我爸就一定是“紅小鬼”。我沒敢找我爸問究竟,怕沒問好問出他參加過國民黨兵來。與此同時,我們院的一個小伙伴也在他們家房檐下的破箱子里尋尋覓覓。他找出了一雙黑皮靴,一口咬定他爸爸當過警察,而那時的警察一般都是部隊轉(zhuǎn)業(yè)的,因此推導出自己出身“革命軍人”的結(jié)論――其實他爸抗戰(zhàn)時給美國軍隊干過業(yè)余翻譯,因為這個文革沒被少整。同學們平時不妨留心一下身邊,有時一些看上去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頭,被三拐兩拐扯在了一起。我有一次聽一個熟人談起某“名人”,名人本來不新鮮,有名用不了幾年就會在人數(shù)上超過沒名的。新鮮的是他那如數(shù)家珍的口吻,原來“成功人士”是他表妹的老同學的老公。這就更新鮮了:拐這么多道彎還算家珍么?咱朋友的三次方再加熟人的熟人還是國務院總理呢!他也感到得意的根據(jù)不太充分,于是強烈地暗示他表妹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成為人家的配偶

  除了曲折拐彎法,衡量比較性競爭的力度,還有一種辦法,就是看它和周圍環(huán)境所形成的反差。其實前面講寬度的時候,已經(jīng)說到了這個問題。比較性競爭出現(xiàn)在考場內(nèi)外,就像蒼蠅出現(xiàn)在廁所,沒有一點不協(xié)調(diào)的地方,但如果在和尚宿舍、危重病房這種地方也如火如荼,那就像妓院里捉住精神文明辦主任,應該問一問什么了。我講講日常生活中的這種反差,還是舉例說明。大約七八年前,一位在美國學哲學的朋友回來探親,我?guī)フJ識我的一個鄰居,在鄰居家碰上另一個也在美國學哲學的人,這兩位海外學子以前誰也不認識誰,就因為同在一個美國同修一門哲學于是就像同時看上了一個女人。這個說他們大學在全美排名第六,那個說他們系在全美排名第二;
這個說他們系某教授是那個領(lǐng)域公認的泰斗,那個說他導師歐陸哲學界特別買帳,你搗我一下,我咬你一口,整整掐了一個來小時。我當時挺納悶: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歲數(shù)也都不小了,在那樣個一輩子見一面的場合,又沒婦女在場,按說有一搭無一搭講點政治笑話渾段子就算了,聊得來就留個電話,聊不來就說忘帶名片了,哪兒至于非把人家的客廳變得跟個臨時蛐蛐罐兒似的?其實我們留心一下,生活中好多本來是派其他用場的場合,都被比較性競爭攪合成了一鍋粥,F(xiàn)在經(jīng)常有一些討論會,本來應是認真交流思想、切磋意見的地方,結(jié)果變成了口才學問的擂臺賽,舉辦得越多,思想交流的可能性就越少。魯迅先生希望他“死了就草草埋掉”,因為他不愿意讓自己的葬禮變成“挽聯(lián)的比武場”。這種事在中國特別有傳統(tǒng),只要哪個公眾人物快不行了,下一屆舞文弄墨錦標賽的比賽地點也就算落實了。不是說這里頭一點沒寄托哀思,但同學們想一想,寫上下四五百字的工整長聯(lián),哀思不一邊歇著去,怎么可能寫得出來呢?

  比較性競爭的力度還表現(xiàn)為大家對它的敏感程度。在我們的語言系統(tǒng)里,有不少委婉語和心照意會的副語言都和這相關(guān),有時最能說明問題的倒是沉默。同學們知道,孩子高考成績不理想,在自己家說話千萬小心?嫉暮芾硐,到別人家說話千萬小心,因為人家的孩子考得也許不好。在國家動蕩的非常敏感時期――當然是解放前――酒樓茶館里往往貼著“只談風月,莫談國事”的顧客須知。一件事遠離了舌尖,恰恰說明它深入到心底。

  

  四、競爭與其他意義的關(guān)系

  

  現(xiàn)在我們再來看看比較性競爭跟其他意義之間的關(guān)系。同學們都知道,“互動”這個詞兒如今年頭特別流行,意思就是彼此影響、相互作用。那么比較性競爭和這些意義之間是否也是這種關(guān)系呢?我是這么想的:“互動”肯定也是有的,但它們關(guān)系的主流似乎是前者對后者的“一體化”。打個比方,當年蒙古人打來,漢族雖然也拿宋詞之類跟人家互動了一下,但整個國家被人接手,“南人”當了末等公民,卻是最根本的事實。又比如,如今美國文化席卷中華,我們也未嘗沒拿中草藥紅高粱外加窈窕淑女跟他們的新自由主義互動,但力量對比是明擺著的。

  與求真求真是一種重要的意義或活頭。它所對應的欲望是好奇心,所支撐的行業(yè)包括旅游、教育、科學、偵探小說、明星傳記等等。求真的精典例子,是古希臘的數(shù)學家某某某,敵人殺進了城,沖進了他的家,向他舉起了刀;
數(shù)學家做題正做到關(guān)鍵時刻,他說你們千萬別急,我還差一步就解出來了。這個例子相當純粹,好奇心的成色不低,只是故事本身是真是假沒人說得準。與同學們相關(guān)的求真自然是教育。那咱們今天不聊別的專聊教育。

  我不知道同學們這一代最早是怎么進入教育這塊天地的。我們那會兒可是懷揣著十萬個為什么走進校門的。老師家長也特別愛渲染這一層意義,好像上學就是為了鬧清楚月亮為什么不掉下來,人為什么不能住在水里,奶奶的頭發(fā)為什么會白。后來聽說讀書是為了超英趕美,再后來又聽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要混出點人模樣,娶房好老婆,非得學好數(shù)理化。求真求著求著就變成求職了,變成社會競爭的手段――到后來,甚至手段也輪不上好奇心了。同學敢說自己到財大來是為了滿足對一些經(jīng)濟現(xiàn)象和經(jīng)濟規(guī)律的好奇心么?同學們敢說四年苦讀的動力主要來自求知欲么?我的小孩現(xiàn)在初三,馬上就要中考。老師一直抱怨他不愛學習。我問老師這么一個問題:現(xiàn)在的教育制度都給孩子提供了哪種學習動力?求知欲提供了多少?如果讀初中三年需要六十馬力,求知欲能占三四馬力我看就不錯了。說白了,競爭不但是我們教育的目的,還成了教育的手段,教育的動力。我認識一個中學生,是個典型的“好學生”,說起學習尤其是品評各個同學的學習能力特別津津有味:誰是“奔四”型――就是異常聰明,誰是“三八六”,誰是“木瓜”型,誰是“稱砣”型――所謂稱砣就是死不開竅,一沉到底。問題是有贏必得有輸,“奔四”、“三八六”以及奮起直追的木瓜從競爭中嘗到了甜頭,獲得了動力,可稱砣嘗著什么了?獲得什么了?他嘗到的是挫折和羞辱,所以稱砣怎么會愛學習呢?這個問題是結(jié)構(gòu)性的,無法從根本解決。也真夠難為我們這個體制中廣大老師家長,他們絞盡腦汁,硬是想出各種辦法為“稱砣”加油助威。老師會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穩(wěn)住稱砣不繼續(xù)下沉――在咱們學校你是一條蟲,可出去你就是一條龍了;
還會瞅準一個空子就夸稱砣絕頂聰明可惜還沒用在學習上;
家長也連忙從書店買來什么《情商》之類的書瘋狂鼓勵:智商其實沒情商重要,永不言敗就說明咱情商比別人高。此外還設(shè)立五花八門的委員干部,讓稱砣也過過人上人的癮。我小孩上小學的時候當過一陣“道長”,我還以為入了一貫道呢,一打聽原來是“樓道道長”。這種制度安排比起人大政協(xié)設(shè)幾十個副委員長副主席要有想象力多了。盡管如此,幾家歡樂幾家愁的基本格局卻無法改變。如果比較性競爭、等級制度成了學生生活唯一“法定”的意義,而稱砣又無法通過學習獲得這種意義,那么他只有另辟蹊徑。幾個大大小小的稱砣拉幫結(jié)伙:我學不過你們我還砸不扁你們嗎?這就是少年社會或所謂青少年“黑社會”出現(xiàn)的重要體制原因。落后少年早戀之類也有這個因素――它不僅僅是對身體發(fā)育的生理反應,也是對競爭制度的社會反應。我小孩在那個小社會里一度名列老九,頗覺得找回了面子?杉议L傻了,這樣再接再厲下去不就是工讀學校嗎?他最近在班里考試排在第七,那邊老九的交椅就讓給別人去坐了。

  從古到今,教育都承擔著社會地位再分配的任務,也就是重新洗牌發(fā)牌。今天貧寒子弟要想擺脫人下人的狀態(tài),除了刻苦讀書真就剩下打砸搶了。但現(xiàn)在所有的公共事業(yè)包括學校都照著收租院大斗進小斗出的路子在搞“產(chǎn)業(yè)化”,窮人在教育競爭中越來越處于不利地位。我想就著這個問題談談所謂“望子成龍”的現(xiàn)象!巴映升垺笔且粋事實,但要具體分析,在兩極分化嚴重的時期尤其要做一點階級分析,不能不分青紅皂白。我媽生在鄉(xiāng)下,很小父親就死了,她母親又是個瞎子,再加上她家在村里屬小姓,自然備受欺凌。我姥姥拼了命也要送女兒出去讀書,用她的話說,“認了字就不怕這些雜種們的了”。我母親沒辜負她的期望,讀了書,在外面找了工作。這談得上“望子成龍”么?這不過是望女成羊而已,望女成為跑得快一點的羊,別干等著狼來吃。我前兩天在《北京晚報》上看到一篇報道。東北一個中學生,母親下崗,全家靠父親三四百塊錢工資艱難度日,他升高中的時候家里東湊西借,弄了五萬塊錢,讓他上了一所重點高中。這個孩子很懂事,心里什么都明白:明白父母姑嬸的一番苦心,明白全家人的一點收入被自己的教育費用占去了一大半,明白自己智商不高不是重點學校的料,明白自己只能給全班拖后腿給家里爭不了光。他次次考試全班最末,有一回考了全班第三十五名,他爸破例買了瓶啤酒慶祝,她媽樓著他就知道傻樂。他在日記里不斷地責備自己,不斷地說:“我只能拼了!”天天學到一兩點、兩三點才睡。但天資不行,怎么拼也沒用,弄得幾次暈倒住院。結(jié)局是這孩子跳樓自殺了。報道寫到他的父親追悔莫及,責備自己“望子成龍”;
而報紙的意思好像也是希望普天下家長引以為訓,別老逼孩子。這篇東西我看完心里很難過,孩子的父母屬于社會的底層,是被中國社會轉(zhuǎn)型煉剩下的人渣,生活對于他們來說可以說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他們除了一個天資不足只能后天惡補的孩子,再沒有一點希望、一星亮光了。他們也許希望這孩子出息了能幫自己一把,也許只是希望他將來別再重復上一代人的厄運。對于這樣或許許多多這樣像瞎子聾子一樣苦苦掙扎的天下父母,這個社會居然還有臉責備人家“望子成龍”!真正“望子成龍”的是另一些人。我有一個熟人,他的一個朋友在外貿(mào)部當小官僚,小官僚說他多了不敢說,兒子的兒子、孫子的兒子的錢都給掙足了。掙足了怎么辦呢?孩兒們一律送到國外讀書。不僅中國,全世界的發(fā)展中國家和欠發(fā)達國家都這樣,送子女去世界著名學府接受一流教育已經(jīng)成為最有效的洗錢方式。如果一個人把偷來的民脂民膏投資到房地產(chǎn)或IT產(chǎn)業(yè),被追查出來房子會被拍賣,電腦會被充公。但如果他們用民脂民膏把兒子培養(yǎng)成世界著名華人企業(yè)家,讓女兒在慕尼黑世界鋼琴比賽上一舉奪魁,這玩意兒你沒收充公得了么?不但不能沒收,人家還從紐約羅馬趕來營救老子。這就是為什么中國有錢有勢的正把他們的子弟川流不息地運往英國的貴族學校、美國的私立學校,那都是培養(yǎng)龍鳳的地方。前面說教育是為社會重新洗牌,但如今這牌也不知道是怎么洗的,大貓二貓尖兒了二了,老往強盜一世、強盜二世、強盜三世這些同花手里鉆。從強盜一世到強盜三世,綠林大學的結(jié)業(yè)證――槍眼刀疤之類――早已換了哈佛耶魯?shù)奈膽{,而且很可能是考古美術(shù)史專業(yè)的。這時候他們真的可以馳騁求知欲了,或是摩挲把玩宋代的瓷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或是蹲在拜占庭遺址上發(fā)思古之幽情。同學們對思古幽情可能不大了解,這個東西非常養(yǎng)人,眼前一段殘墻,耳邊一陣曉風,心中一片好奇,如此表里澄澈,內(nèi)外滋潤,人哪兒有不長命百歲的?英國的皇室老太婆,日本的天皇個個如此。

  與審美剛才用教育的例子,談了求真被競爭架空,成了一塊招牌。審美又何嘗不是經(jīng)常給人家當燈泡或形象大使?就說音樂吧,大家不要只看到它繞梁三日搖蕩心魂的那一面。中國搞音樂的人很多都是家傳的,我以前有回去音樂學院宿舍串門,目睹了他們是怎么傳的:門后邊掛一條鞭子。同學們說,不用鞭子我們也能彈“月亮代表我的心”呀!可貝多芬他爸可不是讓兒子沒事拿音樂解悶的,他是要讓他子吃這碗飯。貝多芬境界高點,但他的《田園交響樂》《月光奏鳴曲》也不是為了――用今天的時髦話說――“人與自然的溝通”,他是要用音樂這個看家本事為他這樣的新興“專業(yè)技術(shù)人才”從老伯爵老侯爵們那里搶點社會資源來。大家都知道,帕瓦羅蒂、多明戈他們這些年常到中國來走穴,走一次動不動就是百萬千萬,這無疑證明了中國音樂市場的空前繁榮。音樂市場的繁榮取決于在一個巨大的觀眾群體的存在。原來父母為孩子在社會競爭中船堅炮利,競相用音樂武裝孩子。一來,據(jù)說音樂可以提高孩子文化學習的能力――不管真假,大家反正都這么信了。二來,鋼琴過了幾級進中學進大學就能優(yōu)惠加分。三來,好多人都急著加入中產(chǎn)階級俱樂部,音樂尤其是西洋樂也算是一張工薪階級買得起而又能終身使用的會員卡。有了這張卡,別的先不說,找女朋友都方便一些。八十年代初,我一個在大學讀書的朋友,他們學校有個同學是農(nóng)村來的。這個人向女孩介紹自己最喜愛的thing是音樂,最like的音樂家是“圣一!。女孩一聽就把他“帕斯”掉了。為什么呢?音樂家里只有一個圣點桑(圣·桑)或圣杠桑(圣—桑),人間再無圣一桑。這事說起來大家覺得挺好笑,想想其實也挺讓人辛酸的。一個農(nóng)家子弟來到城里分不清這亂花花綠綠的洋玩意,城里姑娘就鄙視他。但反過來,城里小伙子人去農(nóng)村插隊,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鐮刀使不好,獨輪車推不穩(wěn),農(nóng)村姑娘卻又心疼又喜歡。這就是社會的等級結(jié)構(gòu)。同學們說,照你這么說,審美還絕跡了不成?那是不可能的,但審美的確被社會競爭“掛靠”得喘不過氣來,看上去就像農(nóng)村婦女牽著拽著背著抱著一大幫小惡狼。

  關(guān)于競爭和審美的關(guān)系,我還想提醒同學們注意競爭對審美標準的影響。杜甫說過“語不驚人死不休”,這句話值得玩味。它指出了文藝的最重要標準即“創(chuàng)新”的由來。如果一幅畫沒有新意,一首詩跟別人的類似,我們就認為它是個失敗的作品。但為什么要有“新意”呢?為了競爭,為了在人與人之間決出高下來。在競爭意識相對淡漠的一些民間文藝中,大家情動于中而發(fā)于情,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并不絞盡腦汁要出奇制勝。而在特別提倡競爭的社會里,不爭奇斗艷就不叫藝術(shù),不叫美。其實,爭奇斗艷的另一面就是人云亦云,我前面談學術(shù)時說的兩篇文章狂奔、八篇文章狂跟的情況,也適用于藝術(shù)。這年頭的藝術(shù)家哪個不在標榜個性,可哪個又有一星半點個性?有競爭就必然有攀比,有攀比就必然沒個性。同學們?nèi)ガF(xiàn)代藝術(shù)展去看看,全是些最想有個性卻又最無個性的藝術(shù)家。倒是小地方的藝人,也不管紐約什么主義看漲,巴黎什么流派看跌,老老實實對著自己的生活自自然然表達內(nèi)心的感受,倒可能流露出真性情,弄出真?zhèn)性來。

  以性作為一種人生意義可不能小瞧。那些一笑笑垮一座城池,再笑笑亡一個國家的故事就不說了,單說眼下云南省的旅游收入比泰國的少一大截子,據(jù)說主要原因就是泰國的旅游業(yè)還兼著一個發(fā)達的性產(chǎn)業(yè)。我有時感慨:性作為中國二十年改革開放的一個巨大動力――說核動力都不過分――居然在正而八經(jīng)的社會科學研究中沒有像樣一點的體現(xiàn)。比如說,毛澤東時代累積的性壓抑有多少轉(zhuǎn)化為對西方文明的性幻想?這種性幻想又有多少升華為認同西方文化、認同市場經(jīng)濟的社會心理或價值觀念?這價值觀念又通過什么途徑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改革開放的政策?對社會褲襠的研究有些人在津津有味地做,但從褲襠往上到腦袋這一段,還沒聽說有誰申請國家社科基金。書歸正傳,比起什么求真、審美之類(就別提口腹了),性是最可以跟比較性競爭對抗一下的。其中抗得最名垂青史的,自然是英國的愛德華八世,他為了那個美國女人連王位都不要了,成為普天下情種的楷模。在中國,許多領(lǐng)導同志退了休才接觸書法藝術(shù)繪畫藝術(shù),而不少腐敗分子卻是被美女蛇從臺上直接搞到法場里去的――說他們“殉情”也未嘗不可。我大姐是文革前的高中生,工作又在北京,卻甘心嫁給一個在偏遠地方工作的初中生,當時克服了不少阻力,如今夫唱婦隨,生活平凡而溫暖。像這類的社會等級與男歡女愛的抗爭,同學們在生活中想必經(jīng)常耳聞目睹甚至親歷,我就不羅嗦了。

  我比較關(guān)注二者關(guān)系的另一個方面,那就是男女之事如何為比較性競爭服務。大家都知道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的說法,這當然是個夸大的數(shù)字,但有十幾房二十幾房老婆的皇帝并不少見。同學們會納悶:要那么多老婆干嗎呀?有人會告訴你,那都是些生育機器,皇家要人丁興旺,一臺機器是忙不過來的。還有人會告訴你,皇帝也是人,也喜歡新鮮,既然大權(quán)在握,干嗎不多弄幾個換換口味呀。這些都挺有道理,我想告訴同學們的是,妻妾的數(shù)目有象征社會地位的作用,這很像我們看古裝戲中官府門口的儀仗:總理門前插著的刀槍劍戟跟部長門前的不但數(shù)目不同,組合也不一樣。要單從性生理來說,皇帝心系天下,成天這兒旱了那兒澇了,山東邪教起事,云南邊關(guān)告急,哪有余力跟妖精們鏖戰(zhàn)?就說半個老婆欠點兒,一個肯定是綽綽有余了;
從性心理來說,六七個總該差不多了;
但從社會心理、社會等級來說,那可就沒數(shù)了?尚Φ氖,中國古代也有一些幫忙學者,硬是從性生理角度論證一夫多妻制的科學性、先進性。他們弄出的“采陰補陽”密方把不少闊人的腎徹底報銷,但同時也寬了他們的心,應該說功大于過。今天的新貴新富們除了互相攀比名車豪宅,還要攀比誰搞定了多少個、多少種女人。為配合這種現(xiàn)代版的一夫多妻制,當代的幫忙學者應該盡早推出白話本《素女經(jīng)》之類。

  我們可以看看美色是如何參與社會競爭的。同學們會說,人長得美不美純粹是生理的事,身子長點短點,腰圍大點小點,鼻梁高點低點,嘴唇薄點厚點,這取決于水土爹媽,你跟社會等級階級斗爭瞎聯(lián)系什么呀?人長得什么樣的確很生理,但并不純生理,社會競爭早就插手這一塊兒了。紋眉拉皮去褶就是社會對生理的插手,皮膚漂白乳頭漂紅就是社會對生理的干預,膠硅隆胸截腿增高就是社會對生理的強暴。同學們會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些不正說明富裕起來的人民對真善美中老三的一片執(zhí)著么?我不知道同學們清楚不清楚,隆胸手術(shù)的代價是乳頭性快感的喪失,說白了,就是損己利人。除非去做手術(shù)的都是女雷鋒,哪個會把男流氓的快樂當成自己的快樂?美色在這個時代成為殘酷社會競爭中的兇器,說得粗糙一點,一副乳房跟兩塊板兒磚的意思是一樣的。前幾天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女孩把腿截短再長上,再換個地兒再截斷再長上,這樣利用斷裂處骨質(zhì)增生的原理,她身高竄了兩竄。我乍看之下,還以為中國要出唯美主義烈士呢,讀完了才知道跟本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因為她個子矮,找工作找對象都有困難。同學們馬上就要進入就業(yè)市場,現(xiàn)在很多工作對相貌有苛刻的要求,而中國根本沒有反相貌歧視的立法――我納悶為什么一到這些地方就不跟西方“接軌”了。有些單位挑人就跟選妃似的,這是為什么女人本來不是白瘦高的一定要改成白瘦高,本來不太麻騷嬌的一定要練成麻騷嬌。上帝給了人家一張臉,電視、報紙、商家一擁而上兜售各種型號的嘴臉。不是說這里面沒有性愛審美等因素,而是說,把這層油撇去,剩下的就是在社會競爭的火上煎熬的一鍋辛酸淚了。

  社會競爭、社會等級對美色或性吸引力的定義,也是見有趣的事情。俗話說,“情人眼里出西施”、“鴨子看綠豆對上了眼”。性的吸引力按說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情,但實際上卻是一件很社會的事情。我從前有一個鄰居,他談了一個女朋友,覺得較比可愛,就是個兒矮了點――其實他自己也不高。院里的弟兄都是些光棍,成天讓他匯報最新“進展”。可他老是反問:“哥幾個覺得她個兒還行么?”“這個兒要放你你干嗎?”末了他還是跟那個女孩吹了,原來他找了個借口給人家做了精確測量――一米五三,用他的話說,“就差兩公分!”同學們覺得好笑,這怎么弄得跟高考似的,還設(shè)了“最低提擋線”,差一分都不通融?但我想同學們一定能體會出,社會的美色定義對他形成的壓力。中國近二十年男女談戀愛對身高的講求,據(jù)說在全世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這件事值得玩味。我記得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可不是這樣。那時我們胡同里有一位稱得上“花容月貌”的姑娘,老少爺們望她背影都要望好久。這位一米七左右的女子喜歡上了我們院的一個小伙子。小伙子一米六五、六六的樣子,放在今天只能娶外地媳婦――除非當了大款。但在當時,他竟然看不上那位姑娘!原因也很簡單,來找他的姑娘太多。我是想說,身高是否構(gòu)成性吸引力的重要因素,是隨時代變化的。七十年代末以來,與社會競爭的空前激烈相平行的,是性吸引力對身高的空前強調(diào)。至于二者是否因過關(guān)系,我不敢肯定。

  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國這一百年來性吸引力的基本走向是“用夷變夏”,翻譯過來就是跟西方白種接軌,也就是向世界階級結(jié)構(gòu)中高我們一頭的人靠攏。同學們隨便翻翻這些年的小說,里面一夸獎什么人長得好就說他像什么“大衛(wèi)”“海倫”,沒見過說誰像關(guān)羽趙云的――當然,這也賴中國的人物畫不發(fā)達。衛(wèi)慧女士的《上海寶貝》驚贊西方男子有兩個“出奇”至于哪兩個出奇,我就不幫鬼子做廣告了。兩三百年前,英國國王派了個使團到中國來,他們回去寫了本書,講述一路見聞。其中說到他們經(jīng)過村莊的時候,村里的婦女都圍上來看西洋景,摸他們的衣服。我們知道中國傳統(tǒng)婦女,對魅力四射卻又不熟悉的男性是決不會上去就摸的,像女歌迷沖上臺把劉德華撲倒在地下是接軌接出來的現(xiàn)象。正常反應該是李清照詞里寫的:紅著臉就往家跑,到家門又不進去,把個青梅聞來聞去?傊,那個時代中國人對性魅力的定義,并不包括西方人的體質(zhì)特征,否則怎么會像摸蝴蝶犬似的摸人家呢?今天就不同了,從頭頂?shù)狞S發(fā)卷毛往下,我們一樣一樣地數(shù),有哪一樣我們不希望改成他們那樣?有哪一樣我們不正在改成他們那樣?同學們說不一定吧,他們那一身黑壓壓的毛再加上獅虎山的氣味我就不感冒。但我可以告訴同學們,不光《上海寶貝》的女主人公,就是我認識的一些女士,都對那兩樣東西格外傾倒。她們也許暫時不代表在座各位,更不代表一般百姓,但他們代表跟世界接軌的知識精英,中國朝哪兒走可是這幫人說了算。

  這里需要強調(diào)的是,社會等級對性吸引力的定義,從表面看是一件文化的或民族上的,但本質(zhì)上卻是階級的。同學都知道口音也是性吸引力的組成部分。我們七幾年上中學的時候,大家都不怎么學習,靜點的看小說,鬧點的打群架,浪漫些的就到街上去“拍婆子”。又一次幾個浪漫的同學看見一個漂亮姑娘,就跟在后邊唱《紅河谷》《山楂樹》之類。那姑娘也很合作,三步一反顧,四步一徘徊,就這么穿過大街走過小巷。后來一個同學鼓足勇氣,上去用拍婆子的行話說:“同學,您哪兒的?”那姑娘嫣然一笑,“惡是廈西的(我是山西的)!贝蠹乙宦牼拖蚝筠D(zhuǎn)了,F(xiàn)在從經(jīng)濟不發(fā)達地區(qū)來北京上學的好多女孩,聽口音已經(jīng)不知道她們是哪兒來的了。我過去有一個女同學,兩年多時間我一直以為她是香港同胞,后來快分手的時候才知道是遼寧土生土長的。而從比較富裕地區(qū)如吳語區(qū)粵語區(qū)來的同學,就沒覺得有隱瞞口音的必要。二十多年前,北京的小伙子是無法想象挎著一個說話廣東味的姑娘在小河邊談情說愛的,再好看但它沒法聽呀!還真是自打深圳珠海那邊經(jīng)濟一騰飛,情況就發(fā)生了變化,原來怎么聽怎么不順耳,后來怎么聽怎么順耳了。其實不光中國如此,其他國家也一樣。我有一個美國同學,她男朋友告訴我,他的爺爺是從希臘來的移民,他爸爸終生的一個努力就是要擺脫希臘口音。同學們知道,在美國這個民族大熔爐里頭,希臘人雖然不是鍋底兒,但也比較偏下。

  美色跟社會等級掛鉤更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我記得91年到華盛頓,發(fā)現(xiàn)那里的女人比我呆的那個俄亥俄工業(yè)城市的女人體態(tài)苗條風姿綽約多了。為什么呢?那是因為華盛頓地區(qū)官多,官太太自然比工人的老婆漂亮。前兩年我到上海,在南京路淮海路看了看街景,發(fā)現(xiàn)亮麗女子遠遠少于二十年前。(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當?shù)嘏笥盐⑿χf都東渡去了日本。上海的人均GDP雖然高踞中國之首,但比起日本仍然甘拜下風,所以上海姑娘從善如流是很可以理解的。記得九四年到國家事業(yè)單位找工作也發(fā)現(xiàn)了同樣的現(xiàn)象:從前這里姹紫嫣紅,如今春色零落。一打聽,牡丹芍藥們都長腿跑外企去了。同學們學習社會科學,社會科學特別講求實證,經(jīng)常要用較“實”指標來說明較“虛”問題。尋找指標,是一門學問。我常想,若把不同時期漂亮姑娘置身或許身的位置標出來連成線,一定是一幅簡明扼要的社會變遷軌跡圖。同學們說,你這么說也太夸張了吧,有那么絕對么?的確沒那么絕對,幸虧沒那么絕對,我如今好歹還算個有妻室的人,在座的男同學們將來也不會有太大問題。要是美色跟等級嚴格掛鉤,姑娘們眼睛里除了默多克就是李嘉誠或是張朝陽,余光里也只收局級干部私企小老板,那還有咱們過的日子么?色與等級的結(jié)合雖然歷史悠久,對它反抗也源遠流長。我們讀歷代關(guān)于愛情的傳奇故事,有不少宣揚富小姐下嫁窮書生甚至仙女看上個體農(nóng)民的。這些作品可以看作下層男性從觀念世界對現(xiàn)實世界中色勢結(jié)合發(fā)動的偷襲騷擾,說得形象一點,就是扒鐵路、炸橋梁,雖不能根本解決問題,但讓大官僚老財主迎娶小美人的車隊走走停停,心里也平衡一點。同學們千萬別小看這玩意,我老婆能跟我就是因為小時候愛看董永七仙女的故事,如果她媽給她買一堆王子灰姑娘之類的小兒書,我老婆肯定就不是現(xiàn)在這位了。

  

  五、比較性競爭與物質(zhì)生產(chǎn)

  

  現(xiàn)在再來談談比較性競爭跟物質(zhì)生產(chǎn)的關(guān)系。它們同這些年大家爭論的公平與效益,道德與發(fā)展有些相近,所以我們不妨先從道德與發(fā)展說起,這樣親切一些。

  富人的硬道理與軟道理同學們都知道(經(jīng)濟)發(fā)展是硬道理的口號。有硬道理就必有軟道理,軟道理就是道德,就是社會關(guān)系,就是社會公平。這一硬一軟配合好了,中國一部分人可就什么都有了。頭幾天北京開了家餐館,服務員一水的日本皇軍打扮,帽子后面有屁簾,鼻子下面有人丹胡。要是讓趙薇打著日本軍旗在前面走貓步,他們跟在后面走正步,我想就更精彩了?上ь櫩蛡兌疾皇勤w薇的直系親屬,對這事不太能理解,鬧到媒體曝了光,工商局勒令停業(yè)整頓。人家第二天就整頓完畢、重新開業(yè)了。據(jù)記者說,沒進門屋里就傳來《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的歌曲;
進了門,引座沏茶的是阿慶嫂李鐵梅,端盤子撤盤子的是八路軍新四軍。這家老板真正把硬道理軟道理學透學活了。硬,就是要賺錢,雷打不動;
軟呢,只要能賺錢怎么都行,靈活機動。如果該軟的軟不下來,耍武士道精神,既然當了皇軍就絕不肯改編成為抗日的隊伍,那就只好繼續(xù)停業(yè)整頓。每天沒有流水,錢包存折如何硬得起來?前些時報紙上登某位商家豁著幾百萬廣告費不掙,用好多平米的巨大墻面登“三個代表性”的口號,其軟硬功夫顯然比餐館老板高出幾個段位。《紅摟夢》里有段《好了歌》說,“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中國的先富階級也都是辯證高手:若不軟便不硬,若要硬須是軟,他們?yōu)榱税l(fā)家致富的硬指標,才不管他人個什么球,國家社會個什么卵呢。有趣的是這些人中頗有拜佛的,游山逛廟的時候很肯出香火錢。在他們那兒,彌勒佛、觀世音跟稅務局長、海關(guān)頭頭一樣,都屬于為硬道理服務的軟道理。這樣他們打家劫舍的時候不但一路暢通,而且還吉星高照。

  窮人的硬道理與軟道理后富階級沒有硬的問題,主要的任務是軟。軟的功課包括“端正態(tài)度”、“調(diào)整心態(tài)”、“增加心理承受能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及――我親耳在一個會上聽某地方大員說的――“認命”。中國社會目前最大的病癥,據(jù)厲以寧教授診斷,是有錢有勢有才的人該拿而不拿。為什么不拿呢?是因為平均主義紅眼病從中作梗。也就是說,后富的“軟功”還沒練到家。同學們說,這恐怕是誤診吧,先富階級哪兒有不拿的?快的只一把,慢的也就兩把,人民幾十年攢下的家業(yè)便寥寥無幾了,其效率可不是利康搬家公司可以同日而語的。中國這些年涌現(xiàn)出不少厲教授式的大夫,可以說個個都是白求恩,自己眼睛瞎得什么都看不見,卻還堅持出診為社會看舌苔照喉嚨,即便醫(yī)術(shù)有問題,就沖這醫(yī)風上頭也應該重獎卻沒得挑。況且,他們念念不忘平均主義紅眼病――現(xiàn)在改叫“民粹主義”――因該說是很有眼力的。

  窮人的紅眼病先富的在人民資產(chǎn)和個人賬戶之間金梭銀梭般地忙碌,讓后富的在一邊看著眼睛一點也不紅,這怎么可能呢?所以先富的就是再忙再累,也要擠時間搞好紅眼病的防治工作。那種“俺們經(jīng)濟學就他娘的不講道德!”的態(tài)度是要出事而且已經(jīng)出事了。后富的就是再沒知識沒文化,也不至于比貓狗更遲鈍吧。貓狗急了尚且飛檐走壁,他一個有胳膊有腿的活人就不會鋌而走險么?我讀過一篇報道,東北一對夫妻雙雙下崗。丈夫天天晚上用自行車把老婆送到夜總會做三陪,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等著。同學們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一個人為家庭為孩子已經(jīng)落到讓自己老婆給別人臨時當老婆的田地,還有什么倫理道德可以約束他不把別人腿砍下來紅燒或清燉呢?!當然了,這個人也許不敢。可有敢的,張君李君還有頭些天山西殺死十幾口的那位,他們都敢,他們拎著悶棍、砍刀、五四手槍風風火火鬧九州,警察如今都是在超負荷工作,活活累死的屢屢見報。這說明什么?說明“發(fā)展”、“效益”的大旗并不是怎么揮怎么靈,說明社會關(guān)系不是可以胡亂湊合的,說明社會公平你不管它它要管你。所以,對紅眼病不能簡單地讓人家“閉著甭睜”,否則二十多年來“發(fā)展”出來的“效益”無論是用化名存銀行還是鎖保險柜都不是長久之計。

  一些“治紅”藥方。同學們會說,治療紅眼病,咱們文化人知識分子干別的不行干這還不行么?我留心觀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他們還真不太行。就說文藝家吧,他們寫詞譜曲,讓那些一說中國話就朝前殖民地跑調(diào)的小歌星們用北京土話冒充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啊”,真是比半夜雞叫還過分,害得歌星們一丟人現(xiàn)眼,老百姓就幸災樂禍。學者們也一樣不行,雖然社科基金被他們騙了不少,博士生導師、學科帶頭人被他們撈了不少,但拿出什么好辦法沒有?《中國社會階層分析報告》印出來又收回去。為什么呢?十等公民它把工人農(nóng)民排在八九十,這不是火上澆油,忙中添亂么!實際差距已經(jīng)那么大了,為什么不能在語言上縮縮。縿e把大家豎著分什么“階級”“階層”,而是平著分成“手力”、“腿力”、“嘴力”、“眼力”、“臀力”、“心力”勞動者,都是勞動者,聽著多一家親呀。如今在西方,妓女就不叫“妓女”,更不叫“婊子”,而是叫“性工作者”,也就是“肉力勞動者”,就很值得我們?nèi)》,雖然根治不了紅眼病,但總還不是幫倒忙吧。又比如有人建議讓富人窮人像國外那樣分開住,您住您的“羅馬花園”“云中尊邸”,他住他的煙袋斜街小耳勺胡同,這樣老死不相往來,眼不見心不煩。這個主意,還算認真,只是低估了電視之類現(xiàn)代視聽手段的力量。如今打開電視、翻開報紙,看見先富的在千里萬里之外花天酒地,窮奢極欲,照樣氣不打一處來。另外像蕭功勤教授那樣,光知道在過街橋上來回溜跶,看見知識分子模樣的過橋往窮人區(qū)方向去,就掏出小本記下相貌特征,然后撥打110,就更是舍本逐末了。一般醫(yī)生都是從病狀找病因,哪兒有像蕭大夫這樣跟血壓表溫度計沒完沒了的?在各種紅眼病治療方案中,我倒是覺得彩票不失為一種比較有效的辦法。不知同學們注意到?jīng)]有,彩民絕大部分是后富者,讓那些已經(jīng)達到“自我實現(xiàn)”高度的精英買足彩,那真是對他們成功的誣蔑――當然了,去拉斯維加或澳門的賭場風光另當別論。現(xiàn)在報紙上隔一段日子就登出某個下崗工人中了百萬甚至千萬、被敲鑼打鼓游街示眾的報道。大家別小瞧了這敲鑼打鼓游街示眾,它實際上是在上一堂生動的社會人生大課,告訴整個后富階層:機會夠平等了吧,都是一百萬分之一,摸著了你走運,沒摸著你認命!這種人生就是賭博的觀念正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世道人心,比自由主義學者舌敝唇焦的“機會平等”理論管用多了。先前一些后富的說“誰讓咱沒本事呢”,接受了賭搏觀念后就會說“誰讓人趕上了”。彩票的社會意義就在于把人民從靈魂上改造成不辨事理、不明是非、被莊家坑了還覺得“肥兒不賴”(fair play)的賭徒。俗話說“賭紅了眼”,其實真賭徒輸房子輸老婆輸老命都不輸紅眼。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無論地上搏彩業(yè)還是地下搏彩業(yè)的所有從業(yè)人員,在營造機會平等的社會氣氛、含混貧富差距、緩和階級對立方面都立下汗馬功勞,社會科學重大科研成果獎不頒給他們也就罷了,經(jīng)營許可證一定要發(fā)。

  社會關(guān)系不是軟道理但這也只是杯水車薪。在一個人跟人的差距大于人跟動物但還不得不把人算人的時代里,在一個有著數(shù)千年平等主義傳統(tǒng)、又被外來平等主義改造了好幾十年的社會里,要想杜絕紅眼病那真是癡人說夢。一年幾萬起的集體性突發(fā)事件,已經(jīng)夠說明問題的了。也許有同學們會說,紅眼病就讓他紅著吧,經(jīng)濟上去了效益上去了不就行了么?的確,從根本上說經(jīng)濟和效益、道德和發(fā)展是一種利益和立場的選擇,他要拿你的東西,你捂著兜不讓拿,就這么簡單。但我想再重復一下剛剛說過的意思,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青銅時代了,那時候奴隸主死了奴隸覺得自己殉葬是天經(jīng)地義,那會兒的吉尼系數(shù)就是到了零點九九奴隸們也想不到揭竿而起,F(xiàn)在行么?道德公平問題解決不好,發(fā)展就會翻船,效益就會縮水,先富的就是純?yōu)閭人長遠利益著想也不能再這么貪得無厭下去了。我們假設(shè)某人今年增收三百塊錢,一百塊錢送給了心理醫(yī)生,一百塊錢買了防盜門防盜窗,還剩一百塊錢不敢動,怕哪天碰上搶劫的自己分文皆無人家火冒三丈。這樣的發(fā)展和效益有什么好載歌載舞的呢?我并不是說發(fā)展是軟道理,社會關(guān)系道德倫理是硬道理,而是說這兩者應該兼顧,要軟硬適度。不管紅眼病不行,光治紅眼病也沒用,F(xiàn)必須重新認識競爭與物質(zhì)生產(chǎn)之間的關(guān)系,再不糾正認識,改變思路,等紅眼病轉(zhuǎn)移擴散了,那可就不是防盜門防盜窗所能防得住,一百二百塊錢所能糖塞得了的了。

  產(chǎn)品中的社會關(guān)系比較性競爭與物質(zhì)生產(chǎn)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呢?首先應該看到,所謂“物質(zhì)生產(chǎn)”是一個有問題的概念。同學們都熟悉唯物史觀,唯物史觀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發(fā)展物質(zhì)生產(chǎn)力,因為物質(zhì)生產(chǎn)力決定生產(chǎn)關(guān)系上層建筑!拔镔|(zhì)生產(chǎn)”,用恩格斯的經(jīng)典舉例就是“衣食住行”。我們且不去掰扯他老人家說這話到底什么意思,反正很多人在強調(diào)物質(zhì)生產(chǎn)強調(diào)經(jīng)濟發(fā)展的時候,實際上都把物質(zhì)生產(chǎn)視同所謂人的“基本需求”,人的“基本需求”又等于生理需求。關(guān)于“基本”不“基本”,我前面已經(jīng)講過,那是要由心理的翻譯、由價值觀拍板說了算的,這里就不重復了。咱們就單說這“衣食住行”的“衣”吧。服裝的生產(chǎn),現(xiàn)在是一個不算小的產(chǎn)業(yè)。中國入世的一個理由據(jù)說就是要為中國的服裝出口搞定美國市場。我們簡單分析一下,一件衣服到底有幾成是為了滿足防寒保暖的生理需求,又有幾成是服務于社會競爭的目的?這里我想解釋一下,著裝上的競爭跟足球相撲不大一樣,常常不那么劍拔弩張,往往采取相對消極的形式,不爭先,但也別太落后,即所謂“隨大流”。一般是混小子們在前面打沖鋒――面口袋褲里可以開團小組會――很像改革試點,試砸了被父母罵一頓,試成了大家不緊但也不慢地跟進,顯得又穩(wěn)重又新潮。時裝的流行大致是這樣的過程。北京人尤其是婦女,向災區(qū)捐衣服特別積極踴躍,這一方面說明黨中央以德治國治得好,一方面也是因為衣柜就一個而衣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同學們回去盤點一下自己的存貨,分析分析有幾件是為了避風雨防紫外線(那也是為了比別人白),有幾件是為了別“落伍”別“老冒”的,也就是說,幾分屬于實用性消費,幾分屬于炫耀性消費。

  流行的本質(zhì)是比較性競爭以求異始、以趨同終的時裝或類似產(chǎn)品,很能說明競爭與物質(zhì)生產(chǎn)的內(nèi)在關(guān)系:競爭使作為等級符號的產(chǎn)品從社會金字塔的頂端向下普及;
在這過程中,競爭的性質(zhì)由出人頭地的個人主義變?yōu)椴桓嗜讼碌钠降戎髁x;
而產(chǎn)品則由奢侈品變?yōu)椋ɑ荆┍匦杵。一個新產(chǎn)品剛出現(xiàn)的時候,它只是少數(shù)上層階級爭奇斗艷的手段,后來則向一心要跟他們接軌的中間階級流傳,等到這東西按照你們經(jīng)濟學的什么“邊際效益遞減”規(guī)律普及到下層、即“臭一條街”、窮人覺得別人都有咱沒混上真白活了的時候,上層階級又推出新貨色了。比較性競爭使得“奢侈品”變?yōu)椤氨匦杵贰钡难h(huán)周而復始,法輪長轉(zhuǎn)――其實這就是所謂“物質(zhì)進步”“文明發(fā)展”的主要內(nèi)容。我們看看“三轉(zhuǎn)一響”的歷史,電視的歷史、手機的歷史、轎車的歷史,哪個不是這樣?同學們說你算了吧,難道那搟面杖也跟接力棒似的,由御膳房傳給大官,大官傳給小官,(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最后傳到我家案板上不成?當然不是每樣東西都反映這樣一個社會過程。有些東西的發(fā)明、流傳和普及基本上是根據(jù)它的實際功用而不大含有社會競爭的意思。過去家家戶戶都燒煤球爐子,爐子里的煤球得經(jīng)常用跟鐵鉗子從上面捅,下面搜。這黑不溜秋的鐵棍基本上就是實用性的,不過話說回來了,我有一次去一個出身高干的同學家去串門,他家的鐵鉗子還真的比一般草民家的考究,也不知道在哪兒買的。這里需要強調(diào)一點,每一件具體的物品都不可能只包含一樣因素,而是競爭、實用等功能夾雜在一起的。

  符號造成復雜性同學們會說,有的產(chǎn)品還是從下往上流行的呢?從表面上看是這樣,豪門大戶也喜歡弄個瓦罐子擺在客廳里,甚至搞把掃帚掛墻上。但不要忘了,這個瓦罐子已經(jīng)是被他們的客廳被他們的財富重新定義過了,否則中產(chǎn)階級是絕不敢掛的,因而流行的起點依舊是金字塔尖。那么說,窮人就一點主動權(quán)都沒有么?那也不是。我剛才說產(chǎn)品是社會地位的符號。符號就像代表或使節(jié),使節(jié)開小差叛逃的可有的是。奔馳6000比較忠于它所代表的社會地位――沒那財產(chǎn)沒那地位,你買不起這個符號。但買不起沒準租得起呢?現(xiàn)在一些普通的工薪族小青年結(jié)婚攢足了錢,租幾輛高級轎車瀟灑走一回,拍成照片掛墻上,符號不就有了么。外地農(nóng)民進城在高級賓館門口趁保安沒注意趕緊扶著輛卡迪拉克留影,也是在符號上取巧。知識分子更是運用符號的行家里手,他們花幾塊錢在圖書館買本書,從里面挑出些不明不白的詞匯――什么“反題”啦,“互文”啦,“貢斯當”啦,“消極自由”啦――往嘴上一掛,女朋友跟他進出后剪刀胡同的時候,感覺就像在巴黎街頭散步。符號的介入,使得階級關(guān)系階級斗爭呈現(xiàn)復雜多變的局面。處于不利地位的下層階級有了這符號,就可以草船借箭,就可以冒充玉皇大帝,就可以打麻雀戰(zhàn)了。我前面提到的古代窮書生以田園隱逸詩歌笑傲王侯、當代知識分子憑古典音樂混入資產(chǎn)階級,其實也不妨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至于實物符號,雖然比文化語言符號笨一點,跟實際社會經(jīng)濟地位聯(lián)系死一點,但也不是沒有文章可作,剛才說了買不起汽車租汽車,那還是費錢的。省錢的辦法很多,老百姓中的賢妻良母都煉就了高超本領(lǐng)選購看著高檔實際不貴的實物符號。各種水貨也以假亂真,混淆了貧富分野。一些以“邊緣”“另類”自居、在主流時尚之外另立門戶的符號,客觀上也給上層階級的富貴符號殺了價,為下層階級省了錢。崔健都能穿身的確涼國防綠“一無所有”,買不起鱷魚耐克的莘莘學子還自卑個什么勁兒?新潮青年興的就是不修邊幅、破衣邋遢,只有暴發(fā)戶才金利萊華歌爾一指頭套一大金鎦子呢!這些年流行“土大款”的社會形象,我懷疑正是下層階級在經(jīng)濟符號上搞的一次成功爆破。當然,這些只是小打小鬧。

  資本主義強調(diào)經(jīng)濟符號說到符號,我還想跟同學們強調(diào)這么一點。物質(zhì)生產(chǎn)或經(jīng)濟發(fā)展之所被大家看成重中之重,“悠悠萬事,唯此為大”,并不是因為它事關(guān)吃穿生死,而是因為在資本主義時代,它已成為比較性競爭的主賽場,成為社會地位的指定符號。那天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則消息,有家報紙說詩人汪國真日子過得很清貧,汪國真氣急敗壞要起訴人家。同學們知道,自古以來的優(yōu)秀詩人哪有不清貧的?不清貧“詩”怎么“可以怨”呢?不“窮”怎么“而后工”呢?要做“詩人”,清貧甚至是個基本條件,這就像視力不夠1.5趁早別報名參軍一樣。所以“舍地江南歿,家兄塞北亡”,為了當詩人,沒混那么慘也要裝成那么慘。中國傳統(tǒng)社會,富和貴一向不大統(tǒng)一,只要詩寫得好,窮點非但不丟人,其實還挺酷的。就是到前幾年也還有些高雅浪漫女士,專門喜歡收集會寫詩的窮小子。如今中國的資本主義市場體系已大體建立,錢成了社會地位的最通行的符號,再會寫詩,沒房子沒車,也比農(nóng)民工強不了多少。在獨尊財富的資本主義等級制度面前,渴望“成功”的人士一個個哆哩哆嗦的,生怕自己那點小成就不作數(shù)。這就是為什么汪國真不依不饒,這就是為什么不少名人冒著被稅務局誤解、被反貪局偵察、被匪徒綁票然后撕票的風險,向社會虛報個人收入。

  一點歷史觀從比較性競爭與物質(zhì)生產(chǎn)的關(guān)系以及前面對不平等起源的討論中,可以得出一點歷史觀上的感想。如果按我的理解,社會的本質(zhì)是比較性競爭的話,又如果按許多人的理解,歷史的主要內(nèi)容是物質(zhì)生產(chǎn)的發(fā)展的話,那么可以說,社會是歷史的起點和終點。這也就是說:1)生產(chǎn)不是獨立于社會關(guān)系之外、更不是超乎社會關(guān)系之上的“客觀”力量。2)階級斗爭造就了歷史,“惡”推動了歷史。這樣一個基本事實,是《共產(chǎn)黨宣言》以來的一百五十年想顛覆卻沒能顛覆了的,是準備重新出發(fā)的平等事業(yè)所不愿面對但必須面對的。對于剝削壓迫的一方來說,指出這樣一個事實,雖然對他們“唯生產(chǎn)力”“物質(zhì)進步”“效益第一”之類的彩旗緞帶有些不利,卻肯定了他們那個世界體系的牢固基礎(chǔ),講出了他們沉下臉或喝醉酒時會說的話。

  同學們聽到這兒會說,姓黃的,照你這么說社會不平等就是必然的了,那你們演什么《切·格瓦拉》,宣揚什么社會平等呀?自己不信的東西向別人推銷,這種黑心的騙子不該扭送學校保衛(wèi)處么!請同學們耐心聽我講最后一部分。

  

  六、平等也是必然的

  

  求不平等與求平等是一個硬幣的兩面。讓我們回過頭來再看看比較性競爭特有的相對性和辯證性。一方面,你想有我所無;
另一方面,我不想無你所有。我剛才的始則立異、終則趨同的產(chǎn)品流行周期,就是這個意思。這也就是說,想超過別人跟不想被別人超過,是一個硬幣的兩面,都出身于比較性競爭,屬于對立的統(tǒng)一。因此,在現(xiàn)實的人性前提下,若果說不平等是必然的,那么平等也是必然的;
如果說個人主義來自人的本性,那么社會主義也來自人的本性;
如果剝削壓迫制度存在一天,那么對它的反抗也就奉陪一天;
存在一世,就奉陪一世;
永遠存在,就奉陪到底!我們看人類的歷史,真就像鐘擺一樣,在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來來往往。出自比較性競爭的平等追求,是相對的,暫時的。這就是為什么對平等運動總在成功的那一刻就開始走向反面,變質(zhì)為新的不平等,困在逆取順守、輪流坐莊的磨盤里團團轉(zhuǎn)。我前些年去蘇州,在一個小雨天參觀了拙政園,那里的殿閣玲瓏,花木嫵媚,信步其間,恍若仙境。這么個好地方是太平天國首領(lǐng)打下半壁江山的時候給自己修建的。他們從前不是燒炭的就是做田的要不就是打工仔,一朝得志便窮奢極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農(nóng)民革命型的平等運動如此,二十世紀有“先進”意識形態(tài)指導的平等運動又何嘗別樣呢?于是同學們會說,照這樣看,右派們沒錯呀:既然結(jié)局不過是拙政園,當初又何必鬧金田村?還不夠折騰的呢。但問題是,你騎在他頭上吹小夜曲是人性必然,他翻上來用你的帽子接尿就不是人性必然了么?至于他后來折騰出一個天王府,那也是因為你先弄了一個紫禁城在那兒。以往的平等運動,它的敵人揭發(fā)它假崇高真屬多余。生于“惡”的人性,長于“惡”的體制,它不可能也沒必要崇高。農(nóng)民起義軍頭目把財主的小老婆捉來做壓寨夫人,這難道這跟幾千年人類社會的基本法則有任何沖突么?同學們會說,既然都是一路貨色,你有什么必要厚此薄彼呢?這里有個相對正義的問題:是下面的永遠在下面、上面的永遠在上面更合理呢,還是過一段調(diào)換一下位置更合理?不知道同學們選擇哪個,我選擇被壓迫者造反有理!一說到造反,上面的就拿“共同貧窮”來嚇唬下面的,殊不知下面的已經(jīng)一無所有,最不怕甚至最盼著的,就是“共同貧窮”了。

  說到“共同貧窮”,我想順便澄清一種誤會,那就是認為平等運動就是平庸之輩陷害杰出人物,也就是下面的把上面的拽下來。其實,平等運動有兩種選擇,一個是自己跟上去,另一個才是把上面的拽下來,首選當然是跟上去。但如果往上去的路被堵死了,那只好拿魚死網(wǎng)破、同歸于盡相要挾。對上面的既得利益者來說,也有兩種選擇,一是他也繼續(xù)往上走,同時讓下面的也往上來,二者關(guān)系不變距離不變;
二是他上去后覺得高高在上的滋味太好了,為了保持上下關(guān)系和距離,便不希望下面的動窩。四人幫之一姚文元文革前寫過一篇很有趣的文章,談車上車下的感覺:沒上車的人希望門多開會兒,他好上去;
上了車的則希望門快點關(guān)上,這樣他松快點。這道理本來很簡單,不必羅嗦,怎奈先富的老是裝糊涂,好像他們除了受民粹主義迫害就再沒經(jīng)歷過其他事似的。為了證明自己是帶槍傷的“出頭鳥”,他們一瘸一拐?稍诤蟾坏谋亟(jīng)之路上埋地雷刨陷阱的時候,他們行動可沒一點障礙。

  絕對的平等不是不可能同學們說,照你這么說,社會永遠就這樣你踩過來我壓過去了不成?一種更美滿、真正人人平等的社會難道就絕無可能了么?我想可能還是有的,理由有這么幾條。

  首先,不平等的社會體制,雖然早都配備了自己的美學,畢竟丑陋兇殘,讓人類刀兵血火、喪心病狂,不知吃了多少苦頭。一個人,都當?shù)酵踝恿,還得弒父鴆兄更上一層樓。我認得一個詩人,覺得天下寫詩的沒有在他話下的,可他依然悶悶不樂,說自己詩的意象比起十六世紀的一個西班牙什么詩人還是略遜一籌。像吉尼斯世界記錄里面一些挑戰(zhàn)極限的例子,說來跟李洪志犯的是一樣的反人類罪。對此我想絕大部分同學,特別是去年的高考文理科狀元,都深有體會。我有一年看電視春節(jié)晚會,嘉賓席上坐著馬俊仁和他的馬家軍。姑娘們談起訓練都泣不成聲,滿場的老爺們也直抹英雄淚。我當時的感覺,這真是一匹匹馬在哀鳴。在兩條腿須跑出四條腿速度的瘋狂跑道上,王軍霞難道不是一匹馬么?在周排名榜、月排名榜、班級排名榜、年級排名榜下白天學了夜里學、周日學了周末學的學生難道不是學習機器么?夜里十二點送到他嘴邊的難道真是雞湯而不是機油么?這些機器或動物有生活但沒意思。《紅樓夢》里最索然寡味的就是賈雨村了,那位“嫂子可想死我了”的瑞大叔相比之下還算性情中人。這些動物或機器說他們沒自由卻也有自由。有什么自由呢?有當最好動物、更好機器的自由,有以苦為樂、認賊作父的自由。關(guān)于比較性競爭、不平等的壞處,每個人多少都有話可說。要是跟它說再見不比甩糟糠之妻更麻煩的話,我想大多數(shù)人都會樂于換一種活法的。但問題是根本改造積重難返的不平等體制、改造其根深蒂固的人性基礎(chǔ)即比較意識,實在是件太浩大太艱巨的工程,看來不是迄今為止的人類所能勝任的,即便他們當中馬克思耶穌多如牛毛。盡管如此,人類能夠越來越多地意識到不平等的弊端,越來越深地感受到其中的痛苦,未來大同世界起碼就有了啟動資金。那天碰到兩個年輕朋友,聊起婚姻家庭,他們都說絕不要孩子,因為社會競爭太殘酷了,他們不忍心孩子到這個世界上活受罪。同學們,他們不希望孩子生,其實也就是希望這個的社會死。如果懷有這種希望的人多了,形成了聲勢,資本主義終結(jié)歷史、不平等制度地久天長的老皇歷就該換換了。

  其次,建立在比較性競爭基礎(chǔ)之上的現(xiàn)行體系,出現(xiàn)了循環(huán)危機。怎么講呢?現(xiàn)行的不平等制度可以有這么幾種選擇:1)上下原地不動;
2)上面的不動,下面的上來;
3)上下同時往上;
4)上面的下來,下面的不動;
5)上下同時往下。這其中,2)屬于烏托邦就不說了;
4)屬于魚死網(wǎng)破也不提了;
1)今天行不通。5)是“誰都不愿意看到的”。既為這個體系所接受,由能上下歡喜的就是第3),上面的往上,下面的也往上。過去一二十年中國的精英們津津樂道的“國際大循環(huán)”就是這個意思:都往上走,一樓的上二樓,九樓的上十樓。但這有一個前提,就是樓層要不斷加高,讓最高的還能更高,這樣才循環(huán)得起來。在獨尊財富的資本主義背景下,樓不斷加高意味著經(jīng)濟不斷增長,總量不斷擴大。這又有一個前提,那就是資源不能有限,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就是為什么這個世界如此重視科技創(chuàng)新,水變成油的夢醒了還要接著做?蓡栴}是資源的開發(fā),趕不上需求的增長。需求的核心,是比較性競爭。比較性競爭,我們講了,是沒有極限的,用老話說是“欲壑難填”,新的說法就是“沒有最好,只有更好”。在比較性競爭、在社會欲望的黑洞面前,再大的經(jīng)濟餡餅也等與零,什么“物質(zhì)極大豐富”,什么“各取所需”那不是做夢么!美國的富翁乘航天飛機在地球軌道風光一次,要消耗多少能源,同學們可以算算。多少年的地質(zhì)生化過程造就的石油,據(jù)說只夠糟蹋四十年的了,閻新、張洪堡他們再不顯靈,就真的循環(huán)不動了。循環(huán)不動的后果明擺著,輕則上下都不動,一塊蹲班留級,就是1);
重則上下一塊反著跳班,也就是5)。咱們避重就輕,單說上下都不動。這在過去,比如西方的封建時代,大體是這個樣子。那時經(jīng)濟增長緩慢,樓不加高,貴族樂得龍生龍鳳生鳳,簡單重復;
農(nóng)奴在下面老鼠生兒打地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也認命了。但后來資本主義的興起、工業(yè)革命、發(fā)現(xiàn)美洲等等事件,驟然解放了生產(chǎn)力,也就是說,弄出了不老少的磚頭沙子灰,于是解放了欲望:樓頂十層的居民可以接出一層搬上去,下面的九樓上十樓,五樓上六樓,也開始了流動。跟這大搬遷成龍配套的天賦人權(quán)、平等自由之類的價值觀念應運而生,其中一些名篇如《獨立宣言》《哥底斯堡講話》樓下的各色人等不但滾瓜爛熟,甚至可以用原文背誦!俺綐O限”、“挑戰(zhàn)自我”“人生能得幾回搏”之類的爬樓號子響徹云霄。這時上面突然傳來消息:都甭動了,磚頭沒有了,沙子灰也用完了。這不是要天下大亂么!別說十樓以下的不干,就是十一樓的歐洲北美也會發(fā)瘋,因為順著經(jīng)濟的樓梯“向上向上”已成為他們生命的第一要義,讓他原地不動簡直就是讓動物改當植物。我這還是假定資源存貨再加上新發(fā)明能夠維持現(xiàn)有生活方式和生產(chǎn)方式的再生產(chǎn)。但要是維持不了呢?那只好各樓的都往下,剛才說了,那無異世界末日。解決之道,是大家都搬出不平等的大樓,F(xiàn)在不少意識形態(tài)、宗教傳統(tǒng)、社會運動其實都在挨家挨戶做說服動員工作。但都不是很成功,為什么呢?你想上面的不帶頭搬出大樓,光是資助二樓三樓的念佛尊孔,節(jié)省卡路里,慫恿他們住到野地里搞“綠色經(jīng)濟”,而自己卻開飛機到空中翻跟頭解悶兒,這怎么可以呢?樓下的人雖然絕對海拔不如他們,但心氣也許比他們還要高呢。結(jié)果很可能是混戰(zhàn)一場,樓倒人亡。這回“恐怖的大鳥”可不是從樓外飛進樓內(nèi),而是樓上樓下一通亂飛。資本主義把無限的社會欲望引向了依賴有限物質(zhì)資源的經(jīng)濟領(lǐng)域,這是當今資源危機的本質(zhì),也是當今社會癥結(jié)所在。當然,這個體制有那么多院士博士晝夜攻關(guān),還是想得出辦法縫縫補補又一年的。只是“千年帝國”“終結(jié)歷史”的高調(diào)就快別唱了。我們胡同那家小店,門口對聯(lián)“財大發(fā)”“福永駐”的字跡猶存,這會兒已開始“破產(chǎn)狂甩”了。我那天進去溜了一圈,東西確實便宜。

  說到這兒,同學們也許會問,是不是可以把比較性競爭從石油鎳礦象牙這些緊缺資源上引開呢?英雄好漢要比試,就讓他們比左腳工筆花鳥,就是倒背劉曉慶傳記也可以呀。古人說,“性猶湍水,導之東則東流,導之西則西流”。比較性競爭以財富為主戰(zhàn)場,并不是古往今來所有文化所有社會的通則。這方面的確可以有所作為。我記得好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在一條便道上散步,前面一個女的,一邊走一邊哼哼那會兒流行的“月色賽檸檬,愛情比酒濃”,哼著哼著就從地平線上消失了。原來那便道有半人高而且隔一段就彎進來一塊,黑燈瞎火她沒看清,一腳就踩空了。那時談戀愛不像現(xiàn)在有那么多去處,一般都在街上來回的溜,叫“壓馬路”,如果有什么親密些的動作,也都到墻犄角、樹后面完成。當時這樹后面便埋伏著不少對男女,他們看到失足女青年便蜂擁而出,爭先恐后地送溫暖,場面十分壯觀。這件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競爭本質(zhì)上固然是與他人為敵,但弄好了,也能服務于善,起碼無傷大雅。其實,觀察一下周圍的生活,這種現(xiàn)實性和可能性并不少見。但有這么一點需要注意,比較意識并不是純粹的能量,可以任人擺布,而是有趨向性的:什么緊俏它便瞄上什么。美國進口的蛇果,論味道哪里比得上國光蘋果,就因為外來的和尚難得,上層階級再貴也要買。吃活猴的腦子,想想真比吃屎還惡心,但闊人就居然津津有味――否則怎么叫“闊”呢?競爭向不可再生資源的集中,應該說有其內(nèi)在的必然性。

  再次,比較性競爭作為人類生活最基本的意義,為這個世界的運轉(zhuǎn)提供了最主要的動力。大家都知道現(xiàn)在飛機要上天,汽車要上路,主要是靠石油。哪天油田一爆炸,太陽能、風能、潮汐能又沒跟上,日子就別過了。同樣,如果我們哪天心血來潮,把比較性競爭、不平等制度統(tǒng)統(tǒng)取締,結(jié)果也是整個世界的癱瘓――這正是剝削壓迫體制的一張王牌。所以,要想向不平等制度、向比較性競爭開刀,先得扶持其他的意義,尋找替代的動力,例如我前面講過的審美、求真之類。這是一件巨大而復雜的工程,需要耐性和韌性,需要大家的智慧和想象力。隨便舉個例子。今天下午有一個“戲劇之友”的團體通知我有活動。這是北京一些愛好戲劇的普通觀眾自發(fā)的組織,他們經(jīng)常觀摩演出,組織討論。大家都知道,戲劇界是熱鬧場,一斤戲劇擠掉審美一兩、真情五錢,再刨去生理需要若干,剩下的半斤八兩就都是經(jīng)營聲名當人上人了。在這一點上它和其他各“界”、也就是制度化了的競爭場沒有任何區(qū)別。這類競爭場生意越是紅火,不平等的大樹就根子越深、葉子越綠。倒是有一些民間組織較少功利色彩或者說較少競爭意識,它們或熱愛書畫,或關(guān)心戲劇,或憂慮時政,更多是出于志趣愛好,不大去想一炮竄紅、被女觀眾團團圍住的場面。這樣的民間組織及其活動有助于開發(fā)和支持與不平等無關(guān)的意義,這些意義一但壯大到取代比較性競爭而成為主要社會動力、文明基礎(chǔ)的時候,世界就根本改觀了。同學們說,你講的這些組織老頭老太太下棋跳舞的事情也許跟未來世界有些關(guān)系,但這跟工人下崗、兩極分化、臺獨疆獨這些國家社會的燃眉之急有多大關(guān)系呢?坦率地說,沒多大關(guān)系。在這個未定之天,我們實在還顧不到未來。盡管如此,也不妨在思想上和實踐上為未來準備一個存錢罐,有點鋼蹦毛票就隨時塞進去。

  最后,基于比較性競爭的相對平等,即對壓迫的反抗,其實也為實現(xiàn)絕對平等創(chuàng)造了條件。讓壓迫者不壓迫有兩個比較直接的辦法。一是讓他覺得作威作福其實沒啥意思。在這方面,古往今來的一些文化思想道德倫理確實在感動人心、塑造人性上發(fā)揮了相當作用。有些人真就一口痰啐別名利場,從此竹杖黃冠,云水青山;
不少女性對仕途上的快腿兒特別厭惡,即便不幸做了首長夫人,也每每看著副官的背影發(fā)楞,甚至趁月黑風高夜跟伙夫私奔得無影無蹤;
就是加入被壓迫者隊伍去拆毀爹媽宮殿的也大有人在。教育的作用應該強調(diào),但也不能高估,因為就在壓迫階級中少數(shù)人變節(jié)開小差的同時,絕大多數(shù)被壓迫者都被從思想上改造成了壓迫者:登板兒車的欺負起老婆、老婆欺負起兒媳都毫不含糊。另一個直接的辦法就是對壓迫進行反抗,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絕不缺斤短兩;
讓壓迫者一夕數(shù)驚,席不暇暖,三妻四妾形同虛設(shè);
如果有機會,最好把他從背上請到胯下來體驗一回生活。只有這樣,他才可能取出算盤權(quán)衡利弊,尋求妥協(xié)。未來的大同世界,我想既是覺悟者做詩做出來的,也是老板們扒拉算盤扒拉出來的。

  

  七、結(jié)語

  

  上個世紀的平等主義運動,大家都知道,以失敗收場,幻滅告終。原因固然復雜,但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忽視了社會不平等根深蒂固的人性基礎(chǔ)。如果對此還是沒有清醒的認識,則今后無論再怎么努力,都只能重蹈覆轍。承認“惡”的人性存在,并不意味著承認它合情合理,更不意味著向不平等體制低頭悔過,從此爭做它的“十佳公民”。正視不平等的人性基礎(chǔ),可以幫助我們對平等事業(yè)的長期性和階段性有比較明確的定位,知道這一代人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應該做什么,不至于插秧時節(jié)男女老少全去了打谷場。我讀不少思想家的作品常生一種感慨:一個歷史過程總要經(jīng)過多少代人的漫長歲月,但思想家、尤其是身在其中的思想家,在把無限江山繪入尺幅之際常常忘了比例尺,指著今生今世說千秋萬代。一個具體的人,不但生命過不了界河,思想其實也不可能過河太遠。當年的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也好,如今的資本主義終結(jié)歷史也好,都不過如此。還是恩格斯說得好:這過去的幾千年,才不過是人類文明的史前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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