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關于“居住生活安全”

　　這個題目是我這些年一直在做的課題之一，主要是關于現(xiàn)代城市的改造更新和居民生活的重建之間的關系的調查研究。這個問題也是一個國際性的大問題，它涉及到許多方面。今天我想正好借這個機會把有些問題梳理一下，同時這個問題正好也跟這次會議的一個關鍵詞“人類安全”直接有關，從中可以提煉出一個新的問題，這就是居住生活的安全。

　　我的研究中有兩個概念比較重要，一個是日本社會學的概念，“生活結構”。這個概念在美國和歐洲的社會學里不大見到，但在日本社會學、特別是城市社會學里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領域。這個概念是指：人的生活涉及到各種基本要素，時間、空間、收入、經濟、家庭、社會關系等等各種基本的要素。人的生活本身是由這些要素組成的，它是各種要素的一種有機的結合體。比如說我們每個人生活在城市里頭，基本上都有個結點，屬于空間結構里頭的要素。時間也是，各種階層各種職業(yè)的人，實際上它的時間要素也是不一樣的。另外每個人的收入、支出等，當然也是生活的重要的結構素。而各種要素之間是有機地組合的。

　　還有一個概念，是“宜居性”（livability）。02年美國有一本講城市生活的書，主要就講這個問題，是研究發(fā)展中國家的城市生活，是關于城市的可居性問題。城市，好的城市，它應該是為人們的生活提供好的條件、環(huán)境，是這樣一種概念。這里涉及內容很多。之所以要將這個概念引入我們的研究，是因為現(xiàn)在我們講城市、特別是城市改造的時候，改造的主導者基本上也是在拿“居住”做文章，政府也在講這個，城市改造的一個重要理由是“改善市民的居住條件”。

這個理由給目前的城市改造運動提供了正當性。但是我們要研究，到底什么樣的城市才是真正宜居的城市。

　　結合剛才幾個概念，人們的居住生活涉及到一個結構性問題，涉及到相關的時間、空間等各種要素，居民的職業(yè)、休閑、具體的家庭生活、社會活動、社會網絡，等等。從社會的不同的維度來講，居住生活涉及到個人、家庭、還有社區(qū)等不同的生活，包括現(xiàn)在大家講的“小區(qū)”（neighbourhood的主要載體），另外還可能涉及到區(qū)域社會。需要從不同的維度來考慮各種各樣的生活問題。宜居的城市，不僅應該是提供好的居住條件、提供生活便利的城市，還應該是能夠維系居民生活結構的有機性的城市。

　　2，居住權的問題

　　今天我的發(fā)言的另外一個關鍵詞就是“居住權”。如果我們講狹義的居住權的話，那我們可以將它主要地理解為法律上的權利。但國家法律賦予的權利怎么落實到每個公民頭上？這還是一個問題。

　　居住權首先涉及到土地的所有權和使用權。在我國，城市土地的所有權是國家的，居民擁有的是使用權�？涩F(xiàn)在的城市擴展還涉及到了郊區(qū)農民。郊區(qū)農村的土地是集體所有，這里就有一個土地所有權的問題，耕地和宅基地的所有權的主人是農民（集體）。

　　另外住房的權利中還包含有房產權，城市里許多居民的住宅是有產權的。除此以外居住權還包含了房屋的使用權，許多居民擁有法律認定的房屋使用權，這種權限是可以在市場上交換的。

　　就是說，居民、以及郊區(qū)的農民，他們對他們的房產擁有這么幾層權利。那么我們政府在城市改造、住房動遷過程中是如何落實居民的居住權的？現(xiàn)在可以看到一些制度上的落實，比如說經濟補償，通過貨幣補償或者是實物（住房）補償。這里面當然城鄉(xiāng)不一樣，對城市居民來說，作為國民，他們對于“國有土地”的所有權目前基本上是空的，使用權的受保護程度也十分有限，政府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從居民手中收回土地的使用權。那么鄉(xiāng)村的話，他們的宅基地會有置換，但是實際上，鄉(xiāng)村現(xiàn)在這個集體所有權，怎么落實為個體的權利，這還是個問題。

　　居民居住生活的保障首先與土地所有權有關。在全世界絕大部分國家，不管是城市也好鄉(xiāng)村也好，土地是私有的。中國城市的土地所有權問題，在亞洲首先就跟日本和韓國不一樣，很少可比性。但是除了大陸以外我們還有個香港可以參照，香港的城市土地也是政府所有制的，不是私有的。在這種制度下，這個居住權限，狹義的居住保障就存在一個問題：怎么樣來保護他們的住宅以及街區(qū)？我們可以看到，香港在住宅政策上、城市改造和動遷問題上，市民跟政府的各種對立也很尖銳。但相對而言，大陸的情況更為突出，因為政府的力量更強大。昨天有人跟我討論說：你們除了土地所有權，不是還有房產所有權嗎？但是有個前提，這個土地是國家的，而且現(xiàn)在實際上“土地國有”基本上被轉換成了“政府所有”，土地利益歸政府，市民也沒有權力可以制約政府的土地使用權。我們49年以后城市土地歸國有，所以城市的房產公有化當時非常順利，因為你們房子下面的土地是國家的�，F(xiàn)在同樣如此，政府說因為什么什么建設需要，要用這塊地，居民不管有沒有房產權，都得讓。也就是說，政府有權收回居民的國有土地的使用權（同時它也可以無視市民的房產所有權和使用權），只要它給出一個“公益性”或“城市發(fā)展需要”的理由就行。

　　而我們的鄉(xiāng)村土地是集體所有。這個跟香港不一樣，香港原住村民的土地是私有的，這些人的房屋是受保護的，政府不能隨便去拆除，趕他們住到其他地方去。與此相對比，在大陸，土地的集體所有權的落實卻成了一個問題。我們很少看到村社集體能夠保護農民土地所有權的成功例子（南方的“城中村”部分地保護了村民的土地、房產利益）。對此，有些學者強調保護農民利益應該考慮土地的私有化、或給農民土地流轉的自由。但是，現(xiàn)在的農民并不是對土地以及房屋沒有任何法律的權利，他們有集體的土地所有權，也有宅基地的使用權等。關鍵是，他們缺少保護自己法定權利的手段和實際可能。城市也一樣，市民在法律上有土地使用權，也有房屋的產權或使用權，可是很難保護。

　　真正的問題在于農民、市民的法律上的權利能不能真正得以落實的問題，而不是具體有什么樣的權限的問題。

　　3，廣義的居住權與居住生活安全

　　今天在這兒我要講廣義一點的居住權利的問題。這涉及到今天這個會議的主題，就是，這是一個居住生活的安全問題。實際上涉及到每個公民、每個市民，個人和家庭的居住生活的維持、保障、發(fā)展的權利，發(fā)展的自由、以及發(fā)展的可能性。具體的象制度層面上的住房保障、住房福利，還有我剛才說的城市的宜居性。

　　城市除了city以外，還有community，或者還需要用neighborhood的概念。宜居的城市、社區(qū)、居住小區(qū)的建立，涉及到了城市規(guī)劃以及社區(qū)規(guī)劃的問題。包括公共設施的規(guī)劃、資源分配，交通的建設等等，是一系列的問題。另外還涉及到了環(huán)境，環(huán)境應該是城市社會研究的非常重要的一個課題，講廣義的居住權利，應該把這些納入到城市社會系統(tǒng)。

　　住房安全問題的一個大的背景在于，中國的城市跟很多國家的城市已經很相象的一個現(xiàn)象是，城市的經濟發(fā)展跟房地產開發(fā)、土地開發(fā)的經濟效益掛在了一起，城市經濟對房地產開發(fā)已經形成依賴性。土地及其房產成為城市最重要的商品，是資本最重要的經營對象，也成了政府財政以及官員利益的最重要的資源。我們現(xiàn)在明顯可以看到的是，中國的城市GDP和房地產開發(fā)的關系太緊密了，已經形成了某種依賴關系。這種情況，再加上中國大陸城市的土地國有政策、以及政府握有國土開發(fā)、城市規(guī)劃的絕對主導權，城市政府就有可能對城市土地的開發(fā)和城市空間的更新上癮，對城市的土地和空間不停地重新洗牌，改造、更新、發(fā)展，一輪剛過，又來一輪。

　　這些問題在目前中國的一些其實已經開始暴露出來了。

　　當然，居住生活安全的問題，涉及到住房的救濟、住房的福利怎么落實的問題。這個各個國家情況不太一樣，而中國目前的問題比較突出。我們社會主義時期住房的福利曾經達到相當?shù)某潭�，但是這些現(xiàn)在有倒退。而我們的城市現(xiàn)在在開發(fā)房地產業(yè)的同時，它們的public house 或social building沒有跟上，沒有落實下來�，F(xiàn)在香港有50%的人住在公屋里頭，如果不看到這一點，只談哪個城市的房價是多少，那是沒有意義的。從早期歐洲產業(yè)城市興起開始，許多國家的公營住宅建設都是由法律硬性地規(guī)定、保證的，政府對公營住宅政策的調整，往往會引起社會大的反彈。

　　除了住房保障制度的缺陷以外，城市開發(fā)給農民、市民帶來的居住生活不安全問題已經是很突出的城市問題。比如說我們大家現(xiàn)在都能看到的，城市里頭的動遷和郊區(qū)農民的征地問題（包括宅基地置換），這里頭他們的居住權益怎么能得到確保？他們的居住生活安全怎么被保護？就是說，把城市居民的房子拿掉以后，或者是郊區(qū)農民，把他們宅基地和房子拿走以后，好像只要給他們一定的經濟補償就好了。計算方法就是磚頭、人頭、土地面積，然后就這么樣算，這個折合成多少錢，這個折合成多少安置房面積�？墒沁@里頭有問題，為什么我要用這個“生活結構”概念，生活結構涉及到人的生活的各種要素。你現(xiàn)在只是拿這些居民住宅的面積來作經濟的計算，但是實際上你在空間上把他們弄到了其他地方去，在北京他們把城里沒有購房能力的動遷居民弄到五環(huán)六環(huán)外面去了，上海現(xiàn)在主要的四個安置房基地基本上都在外環(huán)線的邊上，最新的兩個弄到了郊縣去。這樣的動遷將人家的生活顛覆了。原來的社區(qū)關系失去了，家庭關系也被改變了。農民也失去了祖?zhèn)鞯牡募覉@。接下來，他們會有就業(yè)問題、上學問題、醫(yī)療問題、交通問題，怎么辦？這些都是生活安全的大問題，而不單單是經濟保障的問題。而且生活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意義問題，人們的生活有一個如何實現(xiàn)自己人生價值的問題，人需要生活的意義。城市改變居民的住房如果讓居民失去了非常重要的生活目標、生活手段、生活要素，那就意味著居住生活的安全有問題�，F(xiàn)在的城市改造、城市更新、城市擴展，即使它的經濟補償政策能讓動遷人員獲得一定的住房面積，但它對居民的生活結構造成了破壞。這其實也是目前中國城市貧困中最突出的一個問題。

　　當然城市的居住安全還不止這些。事實上，我們的城市中還有許多顯在的或潛在的無房群體，或居住生活得不到最起碼的保障的群體，包括城市里的新移民、年輕白領，他們中的很多人陷入了不得不購房又無力購房的生活困境，尤其存在“流動人員”居住狀況惡劣的嚴重問題。我覺得，我們做“農民工”問題研究，現(xiàn)在一定要把空間概念、住房概念導入進去，城市對這個外來人員的排斥，主要的一個方式就是住房排斥（housing exclusion）。

　　最近大家在議論一些問題，這個網上大家都已經看到了，就是城市里年輕的白領在抗議住房壓迫，有“不做房奴”的口號。與此同時，城市中比較有住房消費能力的市民群體，即商品房業(yè)主群體，對房產物業(yè)權利缺乏必要的安全感。一個問題是房產權70年，那“70年以后怎么辦”？另外一個問題是政府有關房產交易、房產市場的政策法規(guī)等存在諸多的不確定性、不穩(wěn)定性。再一個問題就是房財物業(yè)糾紛在城市中的多發(fā)，目前業(yè)主以開發(fā)商、物業(yè)以及政府等為對象的維權行動大多存在成本過高而獲勝難的現(xiàn)象。諸如此類，可以說，居住生活的不安全，已經成為中國城市的一個突出問題。

　　4，如何保護居住生活的安全

　　居住生活的不安全正在造成社會沖突。比如說這幾年征地農民和城市動遷居民跟政府、房地產商的沖突，這個已經有很多研究和相關信息了。另外就是這兩年凸顯的中產階層與開發(fā)商、物業(yè)以及相關政府部門之間的房產物業(yè)糾紛。這些現(xiàn)象意味著大面積的住房利益受侵害和居住生活不安全問題。

　　目前中國急需要建立、完善一套保護公民居住權益的制度。公民的居住權益首先需要有公權力的保護，居住生活的保障也好，或者是住房權益受到侵害也好，公權力應該出來保護。特別是城市貧困層、城市新移民的住房福利，政府不能推卸責任。

　　另外一個方面，在“誰來保護”的問題中，作為利益人，市民、農民會意識到自己的居住權益以及作為土地、房產利益人的身份，進一步還會意識到作為社區(qū)和城市的權利主體的身份，他們會站出來保護自己的權益。實際上現(xiàn)在城市和郊區(qū)已經普遍出現(xiàn)這一類的行動，就是一般說的維權行動，包括集體行動，已經出現(xiàn)了市民組織化、行動化的趨勢，還出現(xiàn)了各種以保護環(huán)境、保護社會生活為主旨的社會團體，我覺得這些都是我們社會正在改變的跡象。我想，這涉及到了人類安全問題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安全是誰的安全，誰來保護安全。一味靠政府是不行的。住房安全問題有賴于社會力量的生長發(fā)育，市民、農民需要擁有自我保護的能力。事實上，臺灣在七、八十年代就有過無房者運動，非常厲害。香港這兩年也有市民的各種保護社區(qū)的運動。這些年，在日本，以保護社區(qū)環(huán)境、居住生活為主要內容的“住民運動”也是社會運動的主要內容，紅紅火火的。在這些現(xiàn)象的背后，普遍存在著市民如何起來維護居住生活權益的問題，以及城市規(guī)劃、社區(qū)規(guī)劃中居民怎么參與的問題，等等。

　　我在這里只是提出些問題與思路。我想也許關老師他們這個課題組也會把這些問題納入到他們的視野。希望以后有機會進行更多的交流。

　　（本稿根據發(fā)言原始記錄由演講者整理、修改而成。感謝關信平老師及其課題組的全體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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