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緒山:可貴的懺悔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季羨林先生在《牛棚雜憶》中說,他之所以不辭勞苦寫這本書,是因為他“日日盼,月月盼,年年盼”,應(yīng)給子孫后代有個交代的大事至今無人去做:他希望經(jīng)過“文革”歲月的人們,特別是那些“文革”時期大小事件的參與者——良善的受難者及那些呼風(fēng)喚雨的施難者——將自己的經(jīng)歷形諸文字留給后代,裨使中華民族從這場千古未有的浩劫中吸取教訓(xùn)。他對后一類人即“文革”中的“造反派”的緘默不語發(fā)問道:“為什么不把自己折磨人的心理狀態(tài)和折磨過程也站出來表露一下寫成文章或一本書呢?……如果這一類人——據(jù)估計,人數(shù)是不老少的——也寫點什么東西的話,拿來與被折磨者和被害者寫的東西對照一讀,對我們的人民的教育意義,特別是我們后世子孫的教育意義,會是極大極大的。我并不要求他們檢討和懺悔,這些都不是本質(zhì)的東西,我只期待他們秉筆直書。這樣做,他們可以說是為我們民族立了大功,只會得到褒揚,不會受到譴責(zé)!
季先生不愧為中華民族善良知識分子的優(yōu)秀代表,秉承“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信條,悲天憫人,用心良苦。同時他作為“文革”受難者,經(jīng)受了煉獄的磨難,深知靈魂遭受折磨的苦痛,所以他認為那些“文革”中的施難者只要把心靈中充滿陰暗的經(jīng)歷寫下來,以懲戒后人不要犯同樣的錯誤就可以了,不必再經(jīng)受檢討和懺悔的痛苦。這是一位恪守中華民族“寬恕”傳統(tǒng)的偉大學(xué)者的胸懷,君子風(fēng)范,光鑒照人,令人肅然起敬。
然而,站在總結(jié)歷史教訓(xùn)的角度,一個人在評判自己在這段歷史的過錯乃至罪過時,不懺悔是難以想象的。懺悔之情是一個人對自己過去的過錯乃至罪過做出正確判斷后應(yīng)有的情感。這種情感之所以珍貴,一是因為懺悔需要直面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去的勇氣,二是因為它要求懺悔者具有高度的社會責(zé)任感,自己不愿重蹈覆轍,同時提醒他人不要步自己的后塵。實際上,季先生的這本書本身就是懺悔的產(chǎn)物——當(dāng)然還有反思。讀過此書的人們,有誰不為其中的懺悔之情所打動?盡管在我們看來這樣的懺悔在一個“文革”受難者那里似乎過于殘酷了。
《牛棚雜憶》使人想到另一本書《隨想錄》。那是德高望重的巴金老人晚年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寫下的文字,書中同樣充滿催人淚下的懺悔之情。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從巴金先生書中讀到的“文革”中一個場面,面對心愛的妻子遭紅衛(wèi)兵毒打,作為丈夫的他在這伙人的淫威下,竟不能施以任何保護,非但如此,對于家中豢養(yǎng)的小狗喪命于紅衛(wèi)兵之手,他也不敢有任何抗議的表示!多少年過去了,老人書中的這一幕和他的懺悔之情仍讓人難以忘懷,感嘆不已!峨S想錄》是《牛棚雜憶》之前“文革”親歷者所寫的最著名的回憶性作品,它展現(xiàn)的殷殷懺悔之情與《牛棚雜憶》何等相似。
其令人難忘的是,巴金老人在懺悔之余,以感天動地的責(zé)任感,呼吁國人加強對“文革”教訓(xùn)的總結(jié),提議建立“文革博物館”,以警戒后人不要忘記這段歷史。老人的倡議在廣大讀者心中曾引起強烈共鳴,得到眾多有識之士的衷心支持。然而,從《隨想錄》到《牛棚雜憶》,這么多年過去了,兩位老人發(fā)出的同樣的呼吁至今未能實現(xiàn);
兩位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先生發(fā)出的那近乎絕望的呼吁,是如此合情合理,卻都像是無垠的沙漠中孤獨的旅行者發(fā)出的呼叫,竟是那樣的微弱!
無論是《隨想錄》還是《牛棚雜憶》,這些充滿懺悔之情的文字均出自“文革”受難者筆下,“文革”時期那些叱咤風(fēng)云、風(fēng)光無限的施難者的文字卻是千呼萬喚不出來。事過境遷,對于時下行色匆匆的人們來說,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似乎在中國大地上從未發(fā)生,那場亙古未有的荒謬鬧劇和慘重劫難似乎都與己無關(guān)。
然而,理解歷史,哪怕是剛剛過去的歷史,不僅僅是歷史學(xué)家的責(zé)任,它是社會中生存的每個人的義務(wù)。
從心理上,“文革”中的施難者在“文革”是非已有定論時,往往很容易找到為自己開脫的理由:自己是響應(yīng)號召,有錯也不應(yīng)由自己承擔(dān)。持有這種邏輯的人不在少數(shù)。前些年聽人說一位自稱是書生的先生寫的書很值得一讀,未讀之前,我胡亂猜想,以此人的才氣和識見,加上他閱歷的豐富,尤其是在“文革”中與世仰俯的非凡經(jīng)歷,一定是一本不朽的懺悔之作,至少,有可能與巴金老人的《隨想錄》相比肩,因為他畢竟不是巴金那樣的受難者,而是另一種典型。孰知拜讀之下,大失所望。
在西方歷史上,至少有兩部名垂千古的《懺悔錄》,一是羅馬帝國晚期的著名神學(xué)家奧古斯。354-430)的《懺悔錄》,一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盧梭(1712-1778)的《懺悔錄》。兩位作者都以非凡的勇氣剖析自己的心靈,直書心靈畫面上的一切,包括陰暗、丑陋的東西,但他們的文字并沒有辱沒其人格,相反,正是這種直面人生弱點和劣行的勇氣成就了他們的人格,奠定了他們作為偉人的歷史地位;
這兩部作品也以其直白的懺悔,成為人類歷史上不朽的名作?墒,為什么對有些人來說,“懺悔”就像是外星人字典中的名詞,總是與他們無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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