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暉:平心而論烏克蘭大選
發(fā)布時間:2020-05-26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一波三折的烏克蘭大選爭執(zhí),在年前重選揭曉,年后憲法法院駁回亞努科維奇上訴后,擾動國際社會40多天的這場風波終于過去了。
千年以來,或至少自十七世紀烏克蘭哥薩克反波斗爭以來,這個民族的歷史一直多災多難。而其內部的“東西之爭”和對外關系中“借助外力反宗主”都是其政治發(fā)展進程中頻頻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明乎此,我們就不會對當前烏克蘭政治中發(fā)生的一些事作出過于輕率的評判了。
地處“民族遷徙走廊”、文明交會通道上的烏克蘭,歷史上一直存在“東西烏克蘭之別”,“左岸右岸之別”,內部紛爭又歷來都有外部勢力介入。盡管國際關系規(guī)則中有“不干涉內政”之說,但古今中外的地緣政治競爭中從來就沒有排除過國際政治對國內政治的影響。而且這種影響可以是純利益的,也可以含有道義成分,但從來沒有純道義的。要說“進步”的話,那只能是影響的方式與手段更“文明”罷了。從赫麥爾尼茨基招俄軍來驅逐波蘭宗主,馬烽帕引瑞軍攻俄,直到烏克蘭布爾什維克引蘇俄軍打拉達,拉達引德軍驅俄,幾百年來這種“影響”都表現(xiàn)為赤裸裸的暴力,多次導致烏克蘭原野尸橫遍地、血流成河。相比之下,如今俄羅斯與西方在民主政治規(guī)則下“影響”烏克蘭選民的做法,不能不說是弊病較小。
如今我們這里許多文章講外界抗烏,大都責西不責俄,在西方各國中又責美不責歐。德法剛在伊拉克事態(tài)中被塑造成反美英雄,如今在烏克蘭似乎又變成美帝走狗了。但平心而論,今天外部勢力對烏克蘭選民施加“影響”的用力,美不如歐,歐不如俄。然而,即便俄羅斯那種幾乎是直接參預“選戰(zhàn)”的做法,比起其前輩之所為還是要文明進步得不可同日而語。我們知道,1917年沙俄解體烏克蘭初次獨立并出現(xiàn)中央拉達民主政體時,烏克蘭的布爾什維克也曾一度參加并在拉達中組成自己的黨團,而拉達方面的民主派也曾參加全烏克蘭蘇維!耙淮蟆保ㄒ蛩麄冊诖髸险剂藘(yōu)勢,后來布黨宣布退出并另搞了個獨家自演的蘇維埃)。如果當時的蘇俄當局(他們也曾承認烏克蘭獨立)不是公然出兵攻滅民主烏克蘭,屠殺反對布黨的烏克蘭人,而是像今天的普京當局那樣只是為烏克蘭布黨站臺助選,“影響”烏克蘭選民投布黨的票,那我們大家都該為之燒高香了!
今天的烏克蘭是國際社會公認的主權國家,但是基于地緣政治利益的相關,俄羅斯施加影響是可以理解的,只要影響的方式不太出格也不必深責。但同樣,對另一方不也應該如此看嗎?此次西方社會對烏克蘭反對派的經濟支持在我們這里被大加渲染,其實這種事在他們那里本屬稀松平常,例如與當年他們對波蘭團結工會的支持力度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但是今天如果有人還把“波蘭人民的選擇”看成西方“收買”的結果,那也不弱智了吧?而與另一方從俄國與烏克蘭現(xiàn)政府那里得到的權力支持、行政資源的支持相比,又該怎么說呢?
當然,外界影響總是有弊,即使影響的方式比較文明、弊病較小,指出其弊也是應該的。但是究竟利弊幾何,恐怕最終也還是只有烏克蘭人自己有資格判斷。我們不是常說:“尊重××人民的選擇”嗎?這其中也包括他們接受不接受以及接受誰的“影響”這種選擇吧?
當初蘇聯(lián)的解體、烏克蘭的獨立并不是美國煽動的。相反,盡管當時美國基于其價值觀支持“民主化”,但并不支持“烏獨”,因為基于自身利益,美國害怕蘇聯(lián)解體導致核武器失控,所以即便對波羅的海無核小國的脫離蘇聯(lián)幸災樂禍,也不愿看到部署著大量核武器的烏克蘭自行其是,而樂見戈爾巴喬夫控制局勢繼續(xù)領導“民主的蘇聯(lián)”。直到1991年8月烏克蘭宣布獨立前夕,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老布什還對烏獨的主張“嗤之以鼻”,他借訪烏之機在基輔的烏克蘭議會演說時,教訓烏克蘭人“‘獨立’與‘民主自由’不是一回事”,警告烏克蘭人不要搞“自取滅亡的民族主義”。當時烏克蘭的人心無疑比今天更浪漫更“親美”,但是老布什親自出馬的“影響”也未能阻止他們走向獨立。13年后歷經坎坷的烏克蘭人沒有當年那樣浪漫天真,要說他們反而會不辨黑白地盲目接受西方“影響”,未免過于小看烏克蘭人民的智慧。至于說美國掏6500萬美元就收買了烏克蘭選民,那就更近于對烏克蘭人民人格的侮辱。5000萬烏克蘭人如今至少一半是尤先科的支持者,如果每人平均2個多美金就能收買了他們,俄羅斯又何惜十倍的價錢!當年赫魯曉夫不是把整個克里米亞都送給了烏克蘭嗎?怎么也沒能“收買”了他們的人心?
從地緣政治角度看,西歐之關切烏克蘭甚于美國,而西歐的關切也是越遠越遞減的,他們對烏克蘭的關切遠沒有對中東歐加波蘭匈牙利等國大,這些國家劇變后的歷屆大選多次出現(xiàn)左派上臺、前共產黨的后繼黨執(zhí)政—如今這些國家的現(xiàn)政府大多數就是這種背景,奧地利近年還出現(xiàn)極右準納粹政黨勝選上臺,西歐對此也擔憂也施加過影響,但并不能阻止這些發(fā)展。怎么在烏克蘭西歐就那么有能耐?亞努科維奇政治上屬中右,并非共產黨及其后繼組織中人,他的社會背景則是東南部富裕區(qū)的工業(yè)寡頭。我們有些人特別喜歡借痛罵寡頭來渲染“東歐災難”—盡管大多數東歐國家并沒有寡頭,可是真正臨到烏克蘭這種具體場景怎么又變得如此“親寡頭”了呢?而烏克蘭的左派兩黨中,烏共這次態(tài)度曖昧并不支持亞努科維奇,共產黨的后繼黨之一社會黨這次倒屬于尤先科陣營。西歐憑什么就特別青睞尤先科而一定要“顛覆”亞努科維奇?我們這里有人說烏克蘭事態(tài)是“和平演變”的繼續(xù),難道西方想把烏克蘭往“左”里“演變”不成?
可見戴著意識形態(tài)的有色眼鏡是看不到真相的。平心而論,國際政治既有道義原則也有利益層面。道義上講支持民主是世界潮流,利益上講各國卻都在不同程度上搞“雙重標準”,事涉利益就無絕對的是非。我國在烏克蘭問題上如果處在俄羅斯那樣的利益相關地位,自然也會盡力與西方一爭高下。但如今我們在烏克蘭完全是局外人,毫無國家利益可言,有些人歪曲起烏克蘭事態(tài)來卻比與西方有直接利益沖突的俄羅斯還極端得多,這既不合乎道義,也無益于我國自身利益。
烏克蘭的事態(tài)雖然復雜,總體上看人們沒有理由過于悲觀。從這次風波的全過程看,盡管雙方的對抗十分激烈矛盾十分深刻,卻一直遵循和平和非暴力原則,并未導致局勢失控。這與烏克蘭歷史上的政治斗爭相比實在是文明進步多了。正如俄羅斯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副所長卡拉加諾夫所說:“雖然對立嚴重,但雙方都不會把事態(tài)升溫到流血。這兩派都經歷過長期的民主斗爭,他們不會任意踐踏斗爭的成果。烏克蘭人要比俄羅斯人務實和克制,他們雖然經常集會,卻很少發(fā)生沖突!
而國際社會也很少可能為烏克蘭掀起一場新的“冷戰(zhàn)”。正如卡拉加諾夫所說:“我們本來有權對某個候選人表示好感。但是我們卻犯了許多錯誤。我們的媒體進行的活動連烏克蘭的俄羅斯同道者也感到憤怒。我們的政策制訂者甚至把俄羅斯最高領導人也扯進了這場游戲,從而削弱了我們對烏克蘭形勢施加長期影響的可能。……我們沒有對白俄羅斯發(fā)生的事采取任何行動,但在烏克蘭卻做得太多,而且做了錯事”。當我們這里許多媒體忙于為俄羅斯“打抱不平”時,俄羅斯輿論界像卡拉加諾夫這樣冷靜的聲音卻日益成為主流。類似地,西方輿論對其對烏政策的反省之聲也十分強大。
風波之后的烏克蘭向何處去?此間許多媒體描繪了可怕的前景:分裂、內戰(zhàn),乃至把世界卷入爆發(fā)國際危機等等。但是熟悉選舉政治的人都知道,大選期間的激情表演是不能太當真的。大選過后通常是該干什么還得干什么。老百姓如此,政治家亦然!八^的親俄候選人,如果他只以微弱多數獲勝,他的勝利就會有爭議,這使他無論如何不會像原先承諾的那樣奉行親俄路線。親西方候選人也一樣,如果他也以微弱多數取勝,他的勝利同樣會有爭議,他也永遠不會奉行反俄政策!笨ɡ又Z夫在2004年底《烏克蘭危機的教訓》中說。筆者相信這位俄國學者的判斷。烏克蘭民族的自立之夢已經千百年,烏克蘭立國也已經歷了13個春秋。當年沙俄帝國解體時,獨立的烏克蘭轉眼就被淹沒在戰(zhàn)爭的血海之中。70多年后蘇聯(lián)解體,烏克蘭的獨立之路盡管依然坎坷,但是畢竟走過來了。她的轉軌危機盡管在整個中東歐獨聯(lián)體世界是最嚴重之一,但也已經過去,其經濟已經連續(xù)數年增長,什么克里米亞危機、黑海艦隊危機、刻赤海峽危機、記者失蹤風波、錄音帶風波等等都過來了,難道這次大選風波就會翻船?
有本于此,筆者想以一句唐詩來表達對烏克蘭人民的祝愿: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來源:《鳳凰周刊》2005年03期(總17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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