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馬:幽默與賣笑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自從娼妓取締以來,賣笑就成了文人的專利。這世界把一切都變成了商品,包括面子、尊嚴、學問、良知和同情心,笑自然也不能例外。
只是有一點得提請文人注意,就是他們應該感謝造物主,不光感謝,逢年過節(jié)送一點回扣也不算什么。因為據亞里士多德說,人是唯一會笑的動物。雖然我們在詩詞中也聽說了“猿啼似笑”、“馬嘶如笑”的句子,但“似”終究是“似”,還不是“是”。所以,我們只在人類中聽說有女秘、有公關小姐、有裸體舞女,猴子中肯定沒有三陪女郎,馬駒子也不會利用桑拿浴從事色情服務的。這固然與前者臉太紅、后者臉太長有關,但不會笑恐怕是它們致命的弱點。
文人則不然。他們不但會笑,而且會把笑寫到書上去賣。這一點就是人類中那些賣笑高手也難以企及,因為她們的笑只是賣給少數人,比如李香君的笑賣給了侯方域,杜十娘的笑賣給了李甲,茶花女的笑賣給了阿爾芒,哪像文人的笑這么廉價,這么成批量地生產?惹得全社會的人成群結黨、起早貪黑地跟著他們噴飯。更有一些專作笑料的報紙期刊,每月定時定量要人們“幽默”一回,這就更是加重了人們的負擔。
有人說幽默是智慧的剩余。如果真是“剩余”,賣一點給人民也不為過?墒俏覀儚乃谛β暲镥袼那闆r來看,他自己的才智也不敷用,而之所以還要這么大公無私地咧開大嘴,只是為了用笑來證明他不乏幽默而已。我們知道,幽默能引人笑,反過來,笑也能證明人有幽默。所以,我們才能見到那么多的傻子站在路邊憨笑,那么多的官僚立在上司旁邊干笑,那么多的港臺電視劇都在憋足了勁地皮笑肉不笑——當然,這時候的笑你千萬別指望能獲得什么“幽默感”。你只是想起了“馬鳴蕭蕭”,想起魏文帝帶領一班文士在王粲墳前學驢叫。
真的,我不相信中國人缺乏幽默,這不是幽默是什么?只不過有的幽默是我們跟著它笑,有的幽默是我們對著它笑。比如看《阿Q正傳》,我們對著阿Q笑,跟著魯迅幽默;
看《紅樓夢》,我們對著劉姥姥笑,跟著曹雪芹幽默;
看狗熊算算術,我們覺得幽默的不是狗熊而是攤主;
眾多文人硬作出來的笑充其量也只是猴子耍把戲,我們感到幽默的不是他們,而是那些報紙雜志的主編和書籍出版者。
也有人說幽默減少了人生的嚴肅性?煽戳搜巯挛娜说膹婎仛g笑,我不但沒有感到生存的輕松和愉悅,反而感到了人生的危險和恐懼。你想有那么多皮面的笑容需要表現,有那么多過量的情意需要擠眉弄眼,有那么多的“心跳”需要玩來玩去,這人生還能輕松么?
我不相信,不相信幽默是做出來的,更不相信是幾個癱瘓似的乏漢坐在桌前做出來的。正如真正的雄辯嘲笑雄辯,真正的哲學嘲笑哲學一樣,真正的幽默也嘲笑幽默。它是反思維的。幽默一詞的拉丁語義(humor)就是體液,就是脾氣,就是變化不居。每月定期地叫人幽默或者寫成書、編成小冊子教人幽默,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大的幽默。
我理解的幽默不是齜牙咧嘴、不是歪戴帽子打口哨。它是悲劇性的。它是用悲劇的桅桿揭開人生的虛幕,把世相生活的所有苦難化成一陣笑煙給人們看的藝術。它不是葛優(yōu),不是陳佩斯,不是一切歪瓜裂棗和靠光腦殼子吃飯的人,而是魯迅,是錢鐘書,是卓別林,是馬克•吐溫,是所有那些通體都流布著悲哀、滿身都浸透著眼淚的人。
寫到這里,我往上一看,很是詫異。這悲劇的幽默不也是一種新的方法么?我不是說幽默是變化不居的么?難道我也入了賣笑者的行列了么?快!扯個淡,收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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