謬治思想文化史，出版業(yè)也是關注的領域之一。連著讀了三部有關前期商務印書館研究的專著，不僅是補了有關商務歷史的課，對商務這個超一流的民間文化企業(yè)的文化精神及其影響，也略有所感。

　　其實，說到商務印書館，我們都不陌生，常在手邊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英漢小詞典》，以及有名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均出自商務，老出版家陳原先生有句話，說得很在行，他說“商務印書館歷來重視叢書的出版工作”。（見《陳原出版文集》，中國書籍出版社，1995年6月，第290頁）不過，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商務人看到“新世紀萬有文庫”改由遼寧教育出版社一手操持，會生發(fā)何種感想。如果翻開商務印書館一百多年的歷史，她最輝煌的時期，還主要是在二十世紀的上半期。

　　一

　　商務印書館成立于1897年，初創(chuàng)者如夏瑞芳等的文化程度并不高，但他們都進過教會小學接受啟蒙，所以在法國漢學家戴仁的《上海商務印書館（1897～1949）》中，干脆把商務的創(chuàng)辦定位在“基督徒”的身上（第8頁）。可是，現(xiàn)在公認的商務文化特色的形成，還要從晚清進士張元濟的入主開始。作為一位大師級學者與出版家，張元濟的確是富于文化眼光的，商務的幾件引人矚目的大事，如編輯中國第一部小學教科書，編印《自然科學小叢書》、《漢譯世界名著叢書》，由“涵芬樓”發(fā)展而建立東方圖書館，出版《四部叢刊》、《百衲本二十四史》、《叢書集成初編》等，都與張元濟的苦心密不可分。而1905年嚴復所編譯的《天演論》在商務出鉛印本，至1921年就印了二十次（見陳松年：《嚴復與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九十年》第515頁），其影響力之大，程度之深，近代中國的譯著恐怕都難出其右。進化論作為清末新派知識分子的一個重要的思想武器，對當時中國守舊派保守主張的打擊可謂致命。以現(xiàn)今的眼光看，經(jīng)過嚴復改造的線性進化論的確有不少可以反思的地方，但也不能不承認整個近代中國，最為中國新派知識分子所接受并信之彌堅的西方思想，大概也只有進化論，甚至到現(xiàn)在，嚴式進化論仍是正統(tǒng)主流思想的根基所在。當然嚴譯西方名著不止這一本，像介紹西方社會學思想的《群學肄言》（斯賓塞）、介紹西方自由觀的《群己權界論》（密爾）、介紹西方經(jīng)濟學思想的《國富論》（亞當·斯密）、介紹西方政治思想發(fā)展的《社會通詮》（甄克思）、介紹西方法律沿革的《法意》（孟德斯鳩）等，都依商務而問世。而近代翻譯家林紓在商務出書，共計一百四十多種，更是創(chuàng)下了一個難以逾越的歷史紀錄。（東爾：《林紓與商務印書館》，前引《商務印書館九十年》，第527頁）商務出書之始，實際就在努力促進中外文化的交流，這種交流也并不局限于精神文化上，在物質(zhì)上，他們也從日本引進先進的印刷機器，并且與日方金港堂合資，共創(chuàng)商務印書館有限公司。

　　商務印書館是從編寫中小學教科書起家的，這一點似乎還有一些爭議。但如果真正了解了商務的出版實績，大約也不會存此懷疑之念�？陀^地說，商務的教科書，從體例上是借鑒了日本的體系，更早期的有些書如《英華初階》、《英華進階》等則基本是屬于對外籍的翻印。這在當時都無可厚非。因為商務是初創(chuàng)，而中國當時并無同類文化產(chǎn)品出現(xiàn)。胡適曾經(jīng)說過，“一切所謂創(chuàng)造都從模仿出來�！薄耙粋�民族也和個人一樣，最肯學人的時代就是那個民族最偉大的時代；
等到他不肯學人的時候，他的盛世已過去了，他已走上衰老僵化的時期了�！彼�并且認為，善于模仿是日本人的“絕大長處”。（參見《信心與反省》，《獨立評論》第103號，1934年）放到具體語境中看，近代以來，一種真正的轉(zhuǎn)型，即現(xiàn)代性的追索，應該是在甲午戰(zhàn)后。維新運動的旗手康有為就有言，要“遠法德國，近采日本”。向日本學習乃風氣使然，并無不妥。如果再往后說，新文化運動如若沒有留日知識分子（如魯迅兄弟、錢玄同、李大釗等）的參與，也是不可想象的。當然，彼時的情況也并不那么簡單。由于中國人從近代以來飽受外國列強的欺辱和壓迫，民族主義意識也特別的強烈，上述的商務與日本金港堂的合股，日資介入時，盡管也分外小心，在與對方各出資一半的情況下，商務依然全權掌握經(jīng)營權，但也引來一些競爭對手的攻訐，如從商務分裂出去成立中華書局的陸費逵就以此來“揭發(fā)”商務，使后者處于不利的地位，不得不在1914年收回日股。不過，無論怎么說，這都與仿行日本教科書體例無關。而從教科書的編寫人員來看，蔡元培、杜亞泉、高夢旦等當時第一流學者組成的強大陣容，也是中小學教科書編寫史上的特例。后來像中華書局、開明書店等出版社延請名家編寫中小學教科書，以及后來葉圣陶、楊振聲、梁實秋、沈從文等著名學者、作家參與編寫中小學教科書的事例，也都是繼承商務傳統(tǒng)的結(jié)果�？上н@樣的傳統(tǒng)，現(xiàn)在已經(jīng)絕跡了。戴仁書中有個統(tǒng)計，說商務印書館出的《共和國中小學校教科書》，其中六十五冊是出全了的。這些課本重印至三百次，每種書的平均印數(shù)為四千冊，售出七八千萬本。（第15頁）這就是說，當時的中國學齡兒童，可以人手一冊。老作家、出版家葉圣陶的回憶里說得更明白：“我幼年初學英語，讀的是商務的《華英初階》，后來開始接觸外國文學，讀的是商務的《說部叢書》；
至于接觸邏輯、進化論和西方的民主思想，也由于讀了商務出版的嚴復的各種譯本。我的情況決非個別的，本世紀初的青年學生大抵如此。可以說，凡是在解放前進過學校的人沒有不曾受到‘商務’的影響的，沒有不曾讀過商務的書刊的。”（葉圣陶：《我和商務印書館》，見前引《商務印書館九十年》）一家民間出版社出版的教科書有如此廣泛的波及面，恐怕與特定的客觀環(huán)境有關，但從商務經(jīng)營理念上看，他們的機遇意識，不僅造就了他們自身，也切實地促進了中國文化的發(fā)展。這樣主客觀的良好結(jié)合以及交互影響，其范圍與影響力，在世界上也是不多見的。

　　二

　　孫中山曾在給同人的公開信中，說商務“是保皇黨盤踞之據(jù)點”，并希望以新的出版機構來取而代之。（《致海外國民黨同志書》，見《孫中山全集》第5卷，中華書局1985年）的確，商務印書館一直都是出版界的穩(wěn)健派，也是文化保守主義者的基地，這一方面與掌舵的老輩學者的思路有關，另一方面，也是商務在出版界的地位決定的。要讓像商務這樣重量級的，出書占當時中國書籍總量近半數(shù)的出版社，急進無憂，這完全不合情理。商務未出《孫文學說》，也無出版《魯迅全集》的計劃，這既與商務的作風、地位有關，但更主要的還是當時的險惡環(huán)境，讓商務的經(jīng)營者不得不有所顧忌。以拒出《孫文學說》為例�！稄堅獫�日記》里解釋得很清楚，這樣做“實因官吏專制太甚，商人不敢與抗，并非反對孫君云�！保ā稄堅獫�日記》，商務印書館，1981年）盡管避免出政治上的敏感書，商務對文化、教育的投入?yún)s是不遺余力。據(jù)戴仁書里統(tǒng)計，商務先后編訂出版的期刊有三十五種，其中就有《東方雜志》、《小說月報》等影響巨大深遠者；
它發(fā)行的期刊則另有四十六種，如《科學》、《北京大學月刊》、《民鐸雜志》等也在不同領域啟迪國人，傳播新學。這里有必要提一提《東方雜志》，這本從1904年1月創(chuàng)刊的雜志，一直到1948年休刊，中間雖幾經(jīng)休停、復刊的周折，但如果說它記載了半個世紀以來中國思想與學術的發(fā)展軌跡，應該并不過分。

　　從被稱為“展示了二十年代半部小說史”的《小說月報》的更迭變化，還能看到商務的老人們，延攬人才，開放進取的現(xiàn)代精神風貌�！缎≌f月報》創(chuàng)辦于1910年8月，初由許指嚴主編，以后的主編有惲鐵憔、王莼農(nóng)，主編的更迭意味著風格的變化以及與時代的呼應，到1920年底，張元濟又意識到《小說月報》“不適宜，應變通”了（見楊揚：《商務印書館：民間出版業(yè)的興衰》，第54頁），于是改由茅盾（沈雁冰）主編。從此以后，《小說月報》以新文學的重鎮(zhèn)的姿態(tài)，發(fā)表了許多后來被認定為新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并且出版了諸如“俄國文學專號”、“法國文學專號”以及外國作家的�？�。

　　讀商務的歷史，有一點是深以為感的，那就是商務領導層對人才的重視與他們的慧眼、氣魄以及真誠。茅盾主編《小說月報》時，不過是個二十四歲青年，年紀輕不說，名聲也不大。而最為人所稱道的，如商務元老高夢旦北訪胡適，力邀這位“文學革命”首倡者加盟。當時的胡適雖然已是“暴得大名”了，但論資歷無論與高夢旦還是張元濟比，都屬后輩，而張、高都是商務這個大型出版“托拉斯”的掌門人，可是他們有如此強的經(jīng)濟后盾卻不失文化人的赤子之心，堅持要把自己為之奮斗的事業(yè)托付給剛過而立之年的胡適。此事雖然最終未成，但給胡適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終生難忘。以后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在胡適日記中，凡涉及高夢旦，敬重之情可謂溢于言表。在《高夢旦先生小傳》里，胡適寫道：“高先生的做人，最慈祥，最熱心，他那古板的外貌里，藏著一顆最仁愛暖熱的心�！�…因為他愛國家社會，所以他愛護人才真如同性命一樣。”（見《商務印書館九十年》，第53頁）高夢旦去世后，其墓志銘也是由胡適撰寫的。先后在商務呆過的學者、作家除上面提及的，著名者還有如夏曾佑、鄭孝胥、陳叔通、任鴻雋、鄭振鐸、朱經(jīng)農(nóng)、周予同、向達、顧頡剛、何炳松、李石岑、王伯祥、章靳以、李平心、董秋斯等。而如胡愈之、茅盾、周建人、葉圣陶等，可以說是商務一手培養(yǎng)出來的。

　　三

　　商務印書館像許多中國企業(yè)一樣，也是從家族式企業(yè)逐漸過渡到現(xiàn)代企業(yè)的，因此而帶來的弊病也自然存在。1910年，夏瑞芳未經(jīng)商務印書館董事會同意的情況下，私自動用館中經(jīng)費購買投機股票，險些讓商務破產(chǎn)，就是這種家族式企業(yè)管理機制上的先天不足造成的。但從總體上看，商務也基本成功地超越了家族式企業(yè)的局限。是什么原因成就了這一超越，看來很值得研究。但商務中的“文人派”，如張元濟等的以身作則，高夢旦的高風亮節(jié)，肯定是一個因素。而王云五的入主，并且推行他那一套“科學管理法”，也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王云五是個有爭議的現(xiàn)代文化人物。王建輝先生在他的《文化的商務——王云五專題研究》中，條分縷析了商務“王云五時代”的歷史，挖掘與提供了許多新材料，并給予了商務“王云五時代”相當?shù)目隙�。實際上，作為文化企業(yè)家王云五對利潤的追求并無不妥，而勞資間的糾紛也是現(xiàn)代企業(yè)中不可避免的事情。商務得以生存延續(xù)，與王云五的苦斗支撐不無關系。在二十世紀上半期的中國這樣的世事變遷，戰(zhàn)爭頻仍之時，商務是于夾縫里生存，需要首先保存自己，保存自身在出版界的地位以及企業(yè)的延續(xù)性。這一點王云五做到了。但更重要的是，在商務的“王云五時代”，商務的傳統(tǒng)，它的文化啟蒙的理念，它的以文化教育參與社會的方式，并沒有改變�！度f有文庫》、《中國文化史叢書》、《大學叢書》，不僅在當時，就是現(xiàn)在，也是研究現(xiàn)代中國思想文化史的學者必不可缺的參考書。

　　不過有一點也可以討論，就是近現(xiàn)代中國的出版業(yè)盡管是在經(jīng)過五四新文化運動大力提倡“平民文學”過后，才大規(guī)模地開辟大眾文化這一出版業(yè)的新領域。但從商務自身的歷史看，它的起步如前述的翻印《英華初階》等，就是從大眾文化開始的。它接著出版的中小學教科書，瞄準的也是大眾文化這個剛剛興起的文化消費市場。盡管在這一期間，商務所出版的書籍中不乏精英文化的部分，可是，就總體言，商務的出版策略一直是兼顧精英與大眾的，因此，它一方面不斷地提升和影響著大眾文化，另一方面又始終促進著精英文化本身的深化。而這一切又都是以民間的立場和方式操作的。

　　王建輝書中提到，商務的出版方針是“在商言商”，即為了保證商務股東的利益，經(jīng)營都與現(xiàn)實政治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將現(xiàn)實政治帶入企業(yè)經(jīng)營活動（王書，第196頁）。這個說法也容易引起誤解，有必要作一點辨正�！霸谏萄陨獭笔乔迥┲袊�工商業(yè)界的一個約定俗成說法。它既含有工商企業(yè)自保的意思，也有謀求自身發(fā)展之意。從影響看，“在商言商”有商人逃避政治參與的消極一面，同時在特定的情況下也有求得實實在在的社會發(fā)展的一面。不過，作為一個大型企業(yè)，商務印書館雖然有商業(yè)操作的共性一面，但作為文化事業(yè)，商務也有超越的一面。商務并沒有因為利潤多而出版不負責任的書，也沒有完全排斥可能帶來麻煩的書籍的出版。如果他確有“在商言商”的表現(xiàn)，也主要是因為環(huán)境所迫之下的一種言說，而它為促進中國文化發(fā)展所做的工作并沒有停止過。

　　四

　　如何理解商務的文化精神，其實也就是如何理解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精神，因為商務所體現(xiàn)的文化精神與新文化運動以來的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在許多方面都是吻合的。林毓生先生在分析新文化運動諸健將的思想時，以“藉思想、文化以解決問題的方式”來概括五四一代人的追求，這個結(jié)論無論有多少化約論的嫌疑，都提示出現(xiàn)代中國的知識分子對文化、教育這類精神啟蒙事業(yè)的信仰程度。商務人也不例外。讀商務印書館的歷史，我們不禁要問，作為民間的出版企業(yè)，商務所占的市場份額是首屈一指的，名聲也是空前的大，他們?nèi)栽诓粩嗟嘏�力，其�?nèi)在動力到底是什么？我想這主要可能還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以及他們對出版事業(yè)的文化價值上的卓然見識使然，如果我們概括一下商務印書館的歷史價值以及文化價值，有幾點是不能不提的，這就是：一，他們以新舊、中西兼容的姿態(tài)實際起到了對新文化運動以來激進主義文化觀的新舊、中西的絕然對立的制衡作用；
二，他們是民間知識分子的典型，以民間的姿態(tài)肩負起了社會的責任；
三，他們也是近代以來，自由主義理念很出色的體現(xiàn)者，他們以他們扎實的工作讓自由主義的理念熔鑄到了中華民族的新精神之中；
四，他們還是以行動代替口號，以平凡而扎實的工作代替激情的張揚的典型。總之，商務印書館對中國現(xiàn)代文化的貢獻，是深層的，“潤物細無聲”似的，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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