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張大春說“鄉(xiāng)愁”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我不會回避“真實”與“虛構”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這個行業(yè)的本質就是一個謊言! 這一次張大春不頑劣了,他只想誠誠懇懇地講好一個故事,一個關于張家?guī)状说墓适!恶雎牳赣H》是這個“家族史”的首部,是需要我們調動情感、動用知識儲備方能進入敘述情境的時代書寫,但它更是一段綿長而悠遠的鄉(xiāng)愁。
“我一直沒有大志向,到現(xiàn)在都沒有,都是事情來了找上我。我們一家只有三口,父親有很穩(wěn)定的收入,他曾對我講過:‘你將來考不上大學,找不到工作,在家,我養(yǎng)你也把你養(yǎng)到老!S持一個簡單甚至是簡陋的普通生活,對我來說一點都沒有后顧之憂。所以我一直到將近40歲,還是向父母拿零用錢過日子。”張大春說。
一切,隨著張大春父親76歲那年重重跌的一跤發(fā)生了重大的改變:“他再也沒有站起來,而我得自己去處理很多事情,在這之前,我連稅都不報的!
父親的跌倒讓張大春恍然想起應該給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寫一個“他”所認識的父親以及父親口中爺爺?shù)墓适。于是,這個寫下點什么的念頭像一個被“囚鎖過久”的靈魂,“有些禁不住地蠢動起來”。憑著對“一整個廢墟的家族的好奇”,念頭漸漸萌芽,讓張大春“一點一滴、片紙只字地搜羅、探問、記錄、編織而發(fā)出聲響,有了形狀,甚至還醞釀出新鮮的氣息”。
關于張家的故事得從“六大爺”張同京說起,那是一紙從“文革”灰燼中搶留下來的“回憶”:張大春祖家山東濟南張家“懋德堂”,這是一個有五個大院落、幾百口人丁的顯赫家族。在一把輾轉于族人間的祖?zhèn)鞯暮俾曋,張氏家族的生命和歷史有了榮與枯――兒子,父親;這一代,上一代;離鄉(xiāng),還鄉(xiāng);宅院內,宅院外;兩岸的血緣、情結與現(xiàn)實恩怨、紛爭……
2003年,身在臺灣的大陸作家莫言在一篇題為“八匹馬拉不開”的文章中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我看到的臺北有一種濃厚的懷鄉(xiāng)情結,它的懷鄉(xiāng)的情結跟當年許多大陸人流落到臺灣有密切關系,他們流落到臺灣島,與家鄉(xiāng)隔斷四五十年,懷鄉(xiāng)的感情一定會產生。他們的后代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是記憶的記憶。臺灣年輕作家像張大春、朱天文、朱天心,他們的鄉(xiāng)愁是一種夢幻,是一種傳說,他們的鄉(xiāng)愁是建立在父輩的鄉(xiāng)愁之上!
這一點,對張大春也不例外。但就是關于這段“記憶的記憶”,他的父親卻是這般說道:“我大概是要死了?梢蚕氩黄鹨憬淮裁;你說糟糕不糟糕?”父親對摔壞了的肉身并不擔心,但卻對一段怎樣也無法憶起的過往充滿了懊惱。這使得張大春寫下這些“聆聽”時,只能編織一段他并不曾經歷過的“記憶的記憶”,讓諸多零散的、細枝末節(jié)的事物蘊含豐富多重的意義。
筆者:《聆聽父親》里諧謔、調侃的“張大春”不見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悲傷、流淚的“張大春”。您怎樣看待自己的轉變?
張大春:有人說讀過《聆聽父親》后,覺得我好像變真誠了。這讓我覺得他們好像在說,張大春50歲以前不太真誠。(笑)在臺灣,很多批評家說我寫小說喜歡“炫技”,我不能說自己沒有“炫技”,我很真誠地炫了好多年的技,大概也炫得不太好,因為最后大家只說你“炫技”。
《聆聽父親》肯定有“炫技”的成分,看不出來表示我稍微進步點。為什么有“炫技”的成分呢?因為有腔調――明明給不存在的人說故事,還說得聲淚俱下。如果這個小說是寫給已經出世的孩子,肯定很肉麻。但是很不幸,1998年底,我的孩子比《聆聽父親》先出世了,整整四年里我沒法子寫作。當我每天面對一個活生生的孩子時,無法假裝他是不存在的。等到我的第二個孩子也出世了,我想自己一定要完成這個作品。于是,我把所有要對孩子敘述的小情節(jié)都先省下,最后再補。用這個方法我把所有不該“撒謊”的地方都事后補了起來,這樣小說終于完成了。
筆者:您的早期小說寫作中運用了魔幻寫實、意識流、黑色幽默、后現(xiàn)代等各種寫法。但是在《聆聽父親》里,您寫的是張家的歷史、中國的文化故事。這是一次“回歸”的書寫嗎?
張大春:首先,我們先不將“東方西方”對立了看。然后,我得說的是,早年我是帶著一顆中國人的腦袋閱讀西方的理論,這使得直到今天我都還不能確定我是不是誤讀了這些西方理論,我對那些西方原典的理解有問題也說不定。盡管我寫過一些相關的小文章,但這不說明我真正貫通了這些理論,小文章不算是學問。
《將軍碑》、《最后的無知》和《病變》大概是我模仿加西亞•馬爾克斯風格最初的三篇作品。當時,臺灣評論家說我是馬爾克斯的“螟蛉義子”。但當我寫到《自莽林躍出》時,我徹底嘲弄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寫法,就沒有人再議論我什么了。我想,如果自己不徹底玩透魔幻現(xiàn)實主義這一套,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當把一類技法玩窮盡了,它也就不能再帶來什么新東西了。
筆者:不論是《將軍碑》還是《四喜憂國》,甚至是《聆聽父親》,可以說“真實”與“謊言”變換著不同的外衣始終糾結在您的作品中,這是為什么?
張大春:到現(xiàn)在我都不太能確認“寫小說”被歸為一個“行業(yè)”是在什么時候,我認為這個行業(yè)很奇特的特點就是騙人。你需要身體力行、不著邊際、從始至終、從生到死都在討論“真實”與“謊言”的問題。大概在35歲以前,我常常在這個題目上做辯正,奇怪的是等我到了37歲左右時,甚至到發(fā)表了《聆聽父親》時,還有批評家說我在“真實”與“謊言”之間辯正。這好比那張詹宏志在我身上貼的“頑童”標簽,現(xiàn)在是怎么撕也撕不下來了。
我不會回避“真實”與“虛構”這個問題,但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這個行業(yè)的本質就是一個謊言!我只要一寫小說,甚至寫一篇逼真的小說,曾經被慣貼標簽的張大春自然而然就呈現(xiàn)了他和他的行業(yè)之間永無休止的斗爭。
筆者:作為完全跟舊中國歷史已經割裂的人,我們如何通過歷史敘事重回那個時代?
張大春:我無法想象我跟中國尤其是舊中國完全一刀兩斷,對我而言,我是使用漢字寫作的人,我現(xiàn)在考慮的是怎么樣使?jié)h字的寫作能夠開發(fā)出不太一樣的情感形式或者感性形式。
我曾買過一本日本出版的唐詩選集,分十幾類,情調類、送行類,看了很好笑,這怎么能是中國人足以驕人的藝術成就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我想可能是這樣的,當一個已經成熟或者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類型只能夠接受后人承襲或者模仿時,它就已經死掉了!
我可能只是玩弄文字的人,如果你問我如何透過歷史的敘事往前走,我愿意用我?guī)啄暌郧罢f過的話來回答:臺灣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中國是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筆者:為什么您現(xiàn)在堅持寫古體詩?這是為了表明您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淵源嗎?
張大春:古體詩的創(chuàng)作門檻很高,知音又少。你寫不到那個門檻就是莫名其妙,到了那個門檻后又容易落入俗套,但那讓我多一種完全不同的感悟形式,讓我對字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就像我做父親后對人生多了一重體悟與情感一樣。
過去十多年,非常慚愧地說,我大部分的力氣花在重新認字、學著像我從小聽到的說書人那樣說故事、學著寫舊詩這些事情上。最近這七八年特別愛寫古體詩,像早上做早操晚上做晚課一樣,每天給自己1-6首左右的功課。來北京之前,我與我的老朋友王德威通了幾次信,在最后一封回信中,我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去的二三十年以來,自己寫小說在臺灣換得的一點名聲讓現(xiàn)在的某些讀者仍然愿意看我寫的古體詩?
所以,似乎前半生某些事業(yè)打造了我現(xiàn)在寫詩的基礎,或許我做的這些無聊的事很可能就會為未來寫小說打下新的基礎?
筆者:小說中你寫到了濟南張家“懋德堂”的家規(guī),張家現(xiàn)在的家規(guī)是什么?
張大春:家規(guī)一共五條:第一條,肚子痛的時候去大便;第二,多吃維生素;第三,這一輩子不準騎摩托車,因為危險;第四,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人一多,聚集的品質就很壞。(笑)第五條是我老婆定的,就是不要定太多家規(gu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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