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姆托賓,在故土與他鄉(xiāng)都成為異鄉(xiāng)人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房間”空蕩蕩的,沒什么家具;一束游移的光,頂上投影“飄”云,構成整個舞臺;在這里,只有“圣母瑪利亞”一個角色――“你說,我是誰?” 10月初,科爾姆•托賓(Colm Tóibín)的新作《見證》(Testament)亮相“都柏林戲劇節(jié)”,首演便引發(fā)熱議。在此前,人們幾乎找不到關于該劇的介紹,因為報道擬的標題太“離經叛道”――“圣母瑪利亞首次講述她自己的故事”。
劇中的瑪利亞,流離失所,被迫在以弗所(《圣經》中多次提到的古希臘小亞細亞西岸的貿易城市)漂泊,終日沉浸在回憶中,將兒子耶穌受難前各個事件拼接起來。作為歷史敘述者,她卻滿腹狐疑,指認耶穌的門徒是一群不稱職的窮鬼;她想不明白為何傳道者將她愉悅的受孕過程說成無瑕的圣靈感孕;道出真相做見證時,她頻頻引用古希臘的神話……
在托賓的轉譯下,幾個世紀以來受人敬拜的圣母,卻成了一個需要救助的可憐女人,甚至祈望于古希臘“貞操女神”阿耳忒彌斯。在一連串“冗長”禱詞中,托賓用“詩意的語言,穿引歷史和哲思”,向觀眾展現(xiàn)古老的眾神,更以“大膽幻想和虛構”挑戰(zhàn)傳統(tǒng),瓦解了人類的信仰體系。他開玩笑道,戲劇公演后,“我可能會被愛爾蘭天主教徒追殺!
“出柜”的《大師》
“他喜歡女人,也喜歡男人,他愛家人,但有時也渴望離開,他的內心對我來說是一個謎”,18歲那年,托賓讀著小說《貴婦肖像》,沉浸于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銳敏豐富的內心世界,“他的內向、沉默、孤獨、自省非常吸引我,有時候我也會有這樣一種狀態(tài)!
2004年,托賓以長篇小說《大師》向詹姆斯致敬,這部被約翰•厄普代克譽為“從故紙堆上唱出新調的杰作”,為他贏得了2006年度IMPAC都柏林國際文學獎、法國最佳外國小說獎、《洛杉磯時報》年度小說獎等榮譽。
1955年,托賓生于愛爾蘭東南部一個支持獨立運動的家庭。人們難以想象,成長于“革命”環(huán)境的托賓,經歷了共和軍把愛爾蘭攪得一塌糊涂的年代,卻能寫出上上個世紀末如此沉靜優(yōu)雅且極富油畫感的一部小說!拔膶W的迷人之處正在于它是一種穿越的形式,你從自己的國籍、家庭、背景當中移出來,進入另一個人的靈魂。雖然詹姆斯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美國,但我和他可以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實際上,作家原本的生活非常乏味,令人困頓,因為你始終在寫字,因此想象就成為了一種生活方式,人的頭腦不是一座監(jiān)獄,而是一個開闊的空間,如果你展開想象,男人可變成女人,愛爾蘭人可變成美國人,這就是文學的魅力。”
《大師》中,托賓很隱晦地描寫了詹姆斯焦慮的性傾向問題,而他本人也是英語文學界少數幾個“出柜”的作家,“我小時候教會權力很大,承認同志身份是個問題,會令家人擔憂,成長過程中我也曾有過一段黑暗期,所有同志都在地下活動,當時甚至沒有‘同性戀’這個說法。但在過去二三十年里,愛爾蘭天主教會的權威已徹底消失,社會更加自由開放,因此我選擇公開自己的身份!
自1990年發(fā)表處女作《南方》以來,托賓已出版6部長篇小說、2部短篇小說集、1部戲劇和多部游記、散文集等非虛構作品。他的文筆恬淡內斂,被譽為“英語文學中的語言大師”,在其作品中,常常涉及個人身份與性取向的探索與堅持。早年創(chuàng)作的《夜的故事》(1996)與《黑水燈塔船》(1999)都是涉及“男同性戀”的作品,但他并未將同性戀作為故事主體,他認為那只是背景,“愛”與“失去”才是前景。
“如果你寫一個故事,‘他們彼此相愛’,然后你會發(fā)現(xiàn),故事在哪里?沒有故事!所以,單純說愛就沒有好故事,然后呢?你加入愛的‘失去’,誰?何時?怎么搞的?故事就誕生了!所以,面對真實生活,我們需要愛,但到了小說中,我們需要那些‘失去’和‘錯過’。你想,起初,亞當和夏娃彼此相愛,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但若是那樣,就沒有《創(chuàng)世記》了!
《布魯克林》的“異鄉(xiāng)人”
三度入圍布克獎的托賓,去年憑借長篇小說《布魯克林》摘得科斯塔年度小說獎。
創(chuàng)作靈感來自他漂泊美國后某個清晨的記憶!八氖嗄昵,我偶爾聽家人講起過這個小故事:鎮(zhèn)上一個女人去了布魯克林,沒有結婚,后來又回來了。這事讓我印象深刻,后來我自己也去了美國,早晨醒來覺得特別陌生,就想起她。”
《布魯克林》講述了土生土長的小鎮(zhèn)女孩隨著愛爾蘭移民潮落腳紐約的故事,《紐約客》的評價稱:“透過女主人公艾麗絲小心翼翼的眼睛,即便布魯克林最老套的日常活動都帶上一種微妙的陌生感。在這部以漂泊他鄉(xiāng)為主題的小說中,托賓摒棄夸耀與感傷的情緒,讓我們重新領悟到:漂泊他鄉(xiāng),就會在故土與他鄉(xiāng)都成為異鄉(xiāng)人!
在托賓的小說中,愛爾蘭社會和移居他鄉(xiāng)者的生活是又一大主題!笆嗄昵埃瑦蹱柼m開始出現(xiàn)很多移民,包括尼日利亞人、中國人、東歐人,于是我開始觀察街上行走的外國人。到了圣誕節(jié),愛爾蘭人從世界各地飛回來,都跟家人聚一起,但只有中國人還在超市里工作。春節(jié)的時候,愛爾蘭人則根本不知道這樣一個節(jié)日。如果你問一個外國人最喜歡愛爾蘭哪一點,他們通;卮鸩簧蟻,他們本質上已經丟失了兩個國家,因為他們已經離開自己的國家,又沒像本地人那樣真正體驗過愛爾蘭的生活!
在愛爾蘭,托賓有兩個家,一個是在都柏林的4層小屋,另一個則是他5年前在威克斯福德自己建造的房子,此外他還常在西班牙巴塞羅那的公寓住上一段時間!瓣P于都柏林我寫得很少,巴塞羅那對我而言,色彩純凈,有種純粹的快樂,這是一座經歷了諸多變化的城市,有著豐富的文化生活,而且氣候溫和,即使在12月份,你也可以看到大太陽!
在離家很遠的地方,“異鄉(xiāng)人”托賓堅持創(chuàng)作,《布魯克林》就是他在斯坦福大學任教時寫的。如今,他每年都會在紐約呆3個月,“我不會把紐約和世界的文化中心這些聯(lián)系在一起,盡管它在許多攝影作品中給人留下繁華的印象,就像你們的浦東,但我從未感受到那些,布魯克林是個很難生存的地方,在那里你很孤獨,而且冬天寒冷無比。紐約很適合工作,但除此之外沒什么可做的,實際上,每到星期一早上,很多人都不愿起床!
《母與子》,《空蕩蕩的家》
這首歌與其他許多歌一樣,是關于單相思的,但它不同的是痛苦漸增,很快成了一支背叛的歌……她唱著“她的愛帶走了北,她的愛帶走了南,她的愛帶走了東,她的愛帶走了西”,他發(fā)覺大家都看著她。她又低下了頭,最后一句幾乎是用說白:她的愛帶走了上帝。
在杭州,托賓題為《沉默與短篇小說》的演講期間,一位中國讀者上臺朗誦了《母與子》中這篇《一首歌》,念著念著,她哽咽了,“這個故事最讓我感動的就是這句話”,她又重復了一遍,“她的愛帶走了上帝”,念完她哭了起來。
“《一首歌》的創(chuàng)作源于真實事件,當時我正和朋友們坐在愛爾蘭的一個酒吧里,我們透過玻璃窗看見某人走過來,我們正在談論這人多年來都沒見過自己的兒子,現(xiàn)在這個兒子已是著名音樂家了。那一夜,我們看著這兒子演奏,但他并不知道他的父親此刻正看著他。在小說里我將這個素材改成母與子的關系:母親走進酒吧,兒子認出了母親,但母親并沒認出兒子,因為她離家時兒子還只是個小男孩,如今母親在那高歌,兒子則在旁邊看著……兩人在這一瞬間交匯,他是不是應該上前和母親相認?但在我的故事里,兒子什么事都沒做,演出結束,他坐回車里,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托賓筆下的人物,常常陷入沉默、隱忍、克制的狀態(tài)!昂嗬•詹姆斯曾在《貴婦肖像》序言中說,當她深夜獨自一人的那幾個小時,更多事情在發(fā)生;海明威的那些字句中,也蘊藏了很多道不盡的深意。我寫的是兩人之間其中一人的沉默,你會發(fā)現(xiàn),人們壓抑情感,無法表達或不愿表達期間的戲劇過程,通!疀]什么可說’有更大的力量,讀者將從沉默中取得這種戲劇性。如果你想拿戲劇性做文章,故事可能會失敗,比如母子團聚之類的結尾。實際上,我是在節(jié)制情感的過程中讓情緒自如流動,故事正是在這個接近戲劇性和淘汰戲劇性之間發(fā)生的,這個例子說明了現(xiàn)實如何進入我的虛構作品中!
去年,托賓出版了第二本短篇小說集《空蕩蕩的家》,書中幾個小故事蘊藏了眾多溫柔的驚喜,他筆下那些背負歷史、漂泊不定的人物,心底充滿了未曾言說的渴望:在巴塞羅那街角販賣電話卡的巴基斯坦人馬利克和阿布多,擠在8人合住的房間,在夜色濃重的海邊漫步,尋找著某種游移不定的慰藉;從都柏林飛往加州后,孑然一身的弗朗西絲選擇了一份節(jié)奏令人難以承受的道具布景師工作,一次意外的故地重游,她遇到了一個女人,并在她的引領下再次檢驗自己所失去的情感……
“長篇小說常常描述中產階級的生活,短篇小說則傾向于那些沒有權勢的小人物,因為他們的生活選擇很少。在美國,短篇小說的高手都在南方而不是紐約,莫泊桑寫的也都是窮人的故事。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區(qū)別好比交響樂和歌曲,長篇小說可以把所有行動和戲劇性都融入其中,就像交響樂里的各種變調,短篇小說則更像一支歌曲,所有情感其實你都是在一個單獨的瞬間捕捉到,你不斷積累情感的動量,直到最后達到高潮。”
幾次上海之行,托賓說他最大的收獲是買了兩幅吳冠中的黑白版畫,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中的“留白”與他的小說美學頗為相通!皩ξ叶,小說就是一個描摹人物的純粹空間,就像我所喜歡的吳冠中的版畫,很簡潔,也很抽象,但蘊藏著他的態(tài)度和觀點!
那些男同性的愛
人物周刊:2002年你出版了《黑暗時代的愛:從王爾德到阿莫多瓦的男同性愛》,能否談談你所認知的愛爾蘭前輩作家王爾德?
托賓:王爾德是土生土長的愛爾蘭人,作為劇作家,你需要優(yōu)秀的演員班子、戲院和大量觀眾,而這一切在19世紀末期的愛爾蘭都不存在,所以你要去倫敦那樣的繁榮都市。王爾德把自己看作局外人,經他發(fā)出的英語的聲音就變得非;,有一種陌生化的奇異的感覺,他說話像英國人,但他是個地道的愛爾蘭人。他的戲劇很棒,譏誚很到位,他嘲笑那些英國人以及他們的口音、習慣,尤其是那些階級。王爾德曾經因為同性戀被判刑,這是120年前的事了,早已成為歷史,這件事其實很復雜,F(xiàn)在變化很快,特別是1970年代以后,改變很大。
人物周刊:你怎么評價電影大師阿莫多瓦的人和作品?
托賓:我采訪過阿莫多瓦,他是我朋友,我們有空會通電話。我和他打網球,他出手很硬,有些人打球講究姿勢,比較時髦,他可不是,樣子還有些笨重。他很好,也很有趣,非常努力工作,幾乎所有活兒都是一個人親力親為,寫劇本、導演、宣傳,非常了不起。
我喜歡那部《崩潰邊緣的女人》,我喜歡他營造的那種風格、那種色彩、那種瘋狂、那種神秘感,也許他是那一代最后一位偉大的歐洲電影導演。你知道嗎?涉足電影前,他的工作很有意思,在馬德里,你可以改換原先又黑又破的老式電話機的顏色,他的工作就是上門拿走舊電話機,給對方簽單,然后提供各種顏色,所以,他幾乎認識馬德里所有的女人,而且對色彩特別敏感。你知道,男人才不會管電話機的顏色,只有女人才注意這樣的細節(jié),所以他早年的這份工作很棒!
從記者到作家
人物周刊:說說你在巴塞羅那的生活?
托賓:我當時20歲,是個語言老師。因為佛朗哥的獨裁政府快不行了,每個人都準備好了,70年代的巴塞羅那是瘋狂的、野性的,不只是嗑藥、性愛、搖滾,也有高雅音樂,歌劇、古典樂的繁榮,人們對政治和整個發(fā)展趨勢很熱衷,不只是文化蓬勃,各方面都很活躍,每個人都很High。周末我參加各種音樂會,貝多芬、西貝柳斯、巴赫,也常去看繪畫和攝影展,畢加索、米羅……當然也喝很多酒,確實很享受,因為年輕,什么都可以做。
作為一個外鄉(xiāng)人,有時也會覺得孤獨,啊,我不屬于這里,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很快大家都聚到派對中。有趣的是,英美人不懂加泰羅尼亞,他們認為這和西班牙沒區(qū)別,但我知道加泰羅尼亞的特別之處,這地方不像西班牙,更像日耳曼和瑞士,我從一開始就能感受認識到這種區(qū)別,這多少有點像愛爾蘭的情況,為了深入當地生活,我不僅學西班牙語,也學加泰羅尼亞語。
人物周刊:你曾在新聞行業(yè)闖蕩多年,能否介紹下1994年出版的兩部游記:《低賤血統(tǒng):愛爾蘭邊境徒步行》和《十字架:天主教歐洲之旅》?
托賓:《低賤血統(tǒng)》是關于我1986年徒步沿愛爾蘭邊境行走的記錄,當時很危險,到處是軍隊,有點像朝韓的狀況。有時候,你很難區(qū)分邊境,可能誤入英國境內,英軍會說,你來這里干什么?那次冒險中,我有張地圖,但繪制很糟糕,不過當你走錯時,它也就成了借口。
《十字架》的游歷是在1990年柏林墻倒塌后,我從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途經布達佩斯、布拉格、華沙,直走到波蘭的格但斯克(北部沿海港市),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波蘭,讓我想到當年的加泰羅尼亞。我看到了十字架,我發(fā)現(xiàn),聯(lián)合歐洲的一樣東西就是天主教,從波蘭、立陶宛到克羅地亞,戰(zhàn)爭期間,我曾去過克羅地亞、斯洛伐克。瓦解社會主義的是天主教,宗教力量重新起來,周日人們回到教堂做彌撒。我又去了西班牙、蘇格蘭、意大利、法國和德國,采訪當地的人,描述我所遇見的,我還經常跟隨那些主教進行報道。
人物周刊:推薦一位你欣賞的愛爾蘭當代作家?
托賓:當我開始寫作時,深受約翰•麥克葛漢(John McGahern)的影響,他是個小學教師,早年出過一本書,寫得非常好。當他出第二本書時,由于他娶的女孩不是天主教徒,這本書就被禁了,為此他還丟了教職。約翰后來去了英國,多年后回到愛爾蘭,他已是赫赫有名的大作家了。直到2006年去世前,他一直住在一個偏遠的地區(qū),讀書寫書,不問政治,在我心中,他代表著作家應有的一種純粹的生活。
“愛”很大,“我”很小
人物周刊:你對婚姻有何看法?
托賓:在杭州,一個14歲小男孩向我提問怎么看待婚姻,讓在座的老師們抓狂。因為他才14歲,年紀太小,我當然得慎重回答,我就說,婚姻當然很重要,然后說了些積極美好的方面。
縱觀歷史,人們總是傾向合二為一,你可以看到,3或4個人無法在一段關系中長存,我很少看到4個人在一起,3人或許還可以維系短暫的一個時期,但2是人們通常所傾向和選擇的,就像我們都有一雙眼睛,人們本能地希望成雙成對。
人物周刊:如何區(qū)分欲望與愛?
托賓:我不知道,“愛”是一個很大的字眼。當我很小的時候,人們教育我,上帝愛你,“上帝”是個很大的字眼,“愛”是一個很大的字眼,“你”卻只是一個小小的我,但“欲望”倒是個簡單的詞。也許,那就是小說生存的空間,在愛和欲望之間。
人物周刊:你的小說善于描摹人物心底潛在的訴求,為何有這份自信去游刃有余于主人公的內心世界?
托賓:哦,我認為恰恰相反,是我的不自信,如果你很自信,就會有嘲諷的沖動,但若你沒有這份自信,看不到大局,你會執(zhí)著于那些細節(jié),試圖將它們描摹出來。
對于那些習慣讀冒險小說的讀者,他們需要沖擊和刺激,但我的小說沒法提供這些。在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能夠閱讀別人,那就解釋了愛是什么,欲望不是什么。如果我愛你,我要讀懂你,閱讀是生活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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