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與信念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地震、核陰影籠罩下的日本,日本人,華人,西方人的眾生相,倉皇與淡定,逃離與堅守,迷失與信念,有得逃與沒得逃 在無法逃避的黑暗里 我今天也假裝睡去 我對花之都 大東京 憧憬得要死
我拎著單薄的旅行袋 一直向北向北
……
但我愛著這城市也恨著這城市
我是個對東京向往要死的大笨蛋
我只是漠然的默默呆立著
在不能缺席的大都市
假如憤怒之酒流淌出來
就會浸透我這個傻瓜的骨髓
晚上10點的池袋車站,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流量的高峰。這個城市本已在平靜與寂寞中運行了5天,地鐵和居酒屋同時失去了人氣,這會兒暫時找回了擦肩而過的親密感;一個小伙子在車站門口起勁而費力地彈唱,曲調是熟悉的《紅蜻蜓》,日文原詞唱的是對這座城市的愛與恨。
人們曾經為它而來,人們也在離它而去,幾個小時前,歐盟能源事務專員厄廷格(Guenther Oettinger)發(fā)表了一通聳動的言論,稱日本核電站的局勢“已經失控”。他還說:“在未來幾個小時中可能出現(xiàn)進一步的災難事件,這可能對生活在這個島國的人民的生命產生威脅。”
一
上野公園的不忍池邊,還有穿著運動衫夜跑的人,偶爾驚起湖里的野鴨。
等人的出租車排起了長隊,一位有著三十多年暴力團經驗的出租車司機告訴我們,地震以后打車的人少了一半。他說,他和家人都很擔心,從核電站出問題第二天就開始擔心了,表現(xiàn)形式是搶購東西。他舉了一下沒有小指的左手,“現(xiàn)在是最糟糕的時候”,那么最好的日子呢?“泡沫經濟的時候,但是日本不會再回到以前了!
在超市和便利店,食物和水供應充足,緊缺的是電池、蠟燭等災難應急的必需品,也包括汽油,據說不少人都在囤積!冻招侣劇放u說,災民一天只能吃一個飯團,東京居民大量購買物資可能影響對災區(qū)的供應。
但也僅此而已了,在日本居住了12年的英國人Squart說,這已經是他能看到最冷靜的災后場面,“在英國,也許也能保持秩序,但一定會有人利用災難,打劫之類的。但是日本沒有聽說。”
二
“日本人究竟要忍到何時?”
韓國的《朝鮮日報》這樣發(fā)問:在探訪災區(qū)的過程中,記者甚至無數次想對災民們說“請大聲要求提供更多的糧食,快建衛(wèi)生間”。記者想對他們說“一味地忍耐不一定是好的”。如果說不用臉紅脖子粗,救援物資也能迅速運過來,那就更好,但現(xiàn)實并非如此,F(xiàn)在的日本似乎陷入了“忍耐的民族”、“禮貌的民族”的自我催眠中,因此忍受的痛苦也在與日俱增。
“我們從小就被告知要有耐性,要忍讓,” Squart的妻子江澤女士說,“這可以追溯到戰(zhàn)后我們的祖輩父輩經歷的那段艱苦的日子,我們知道混亂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有攜手才能渡過難關。”
又看到另一種說法,文化人類學者、韓國全北大學日語系教授Im Gyeong-taek認為:“日本人不愿意在別人面前毫無保留地表現(xiàn)自己的感情,因為表露個人感情可能會打破集體平衡狀態(tài)‘和’。”他還指出:“當前的日本為在危機狀況下維護社會平衡而保持極度緊張狀態(tài)。這種高度緊張的狀態(tài)在外部人看來就是一種井然有序的良好狀態(tài)!
凌晨回到酒店,東京電視臺正在播放一曲悲壯的音樂,鏡頭在富有日本特色的街道間快速移動穿梭,擦過樹葉時嘩嘩作響,又播放制作陶藝的過程,還有寺廟漂亮的天際線。突然想起了《日本沉沒》,好像是一種告別。
三
成田機場擠滿了要離開東京的外國人,東京出入境管理機構不得不在成田機場設立臨時的咨詢機構。而在它的東京辦事處,最多的時候,同時有2500人排隊。
西方各國政府及大使館的建議(有些國家的駐日使館甚至已經身體力行地撤到了大阪)加快了人們撤離的腳步:據日本媒體報道,16日至17日兩天,有數萬外國人辦妥手續(xù),離開日本。
地鐵站里一位美國人說,太多的外國人反應過度,那些逃到了大阪的人肯定一周內就得回來!拔也幌嘈湃毡菊,但也沒有辦法知道別的數據,畢竟東京是這樣大的城市,再等等看吧……外國媒體的報道太夸張聳動,但也許日本人的反應又太被動,誰知道呢!
Squart和他的日本妻子決定哪兒也不去。江澤說,除非發(fā)生非常非常非常高風險的核危機,不然待在家里還是最安全的!爱斎,有人會說,核輻射這種東西你看不見,但我覺得以目前的情況看,(逃跑)其實是心理上減壓而已。說到底,這是我們的國家!盨quart批評CNN的報道,說了好幾遍“reckless”(不顧一切、輕率地),“他們采訪反核能的人士,說著驚人之語,你如果看過好萊塢大片就知道他們在追求一種戲劇化的效果!
末了,他特意補充了一句:我這幾天遭受的最大輻射來自于海外親友問平安的電話。
四
元麻布,中國駐日本大使館。
上百人等著辦理各種手續(xù),隊伍甩到了馬路的另一頭,日本警察站在馬路兩頭,隔幾分鐘就攔住過往車輛,讓排隊者通過。有一輛小汽車想加速通過時被攔住了,日本警察一頓訓斥:“你在干什么?你喜歡這樣嗎?”
排隊者很多都想立即回國,至少也要去關西的大阪暫避。一些剛趕到的同胞上來就問包機怎么樣了,一位自稱從大阪領事館馳援東京的官員大聲說:現(xiàn)在的情況是,國內的人比在日本的人緊張,國內媒體比日本媒體報道得嚴重!皼]有包機!沒有撤僑!”他反復強調。
一個小伙子神情倉皇地擠過來,“我是茨城的,茨城的。我要回國!薄澳悄憧烊コ商餀C場,那里有大使館的人,你去那里協(xié)調!薄鞍,那我現(xiàn)在就去!闭f完,撒腿就跑。另一個中年男子把站在隊伍外的我們當成了工作人員,一堆問題連珠炮似的噴射出來,“危險不危險啊?”“大使館到底準備怎么安排?”“東京能不能呆了?”“我一家人都要回去,怎么辦啊?”
人在日本,很容易看到恐慌傳導的鏈條:國內親友通過各種渠道聽說的新聞和傳聞,經過下意識的高度選擇后(通常留下的是“最壞情況”或者“可能的危機”)通過電話、短信和電郵到達你的身邊――切爾諾貝利似乎一觸即發(fā),而你正是那個還蒙在鼓里的傻孩子。
五
東京市區(qū)看起來還是那么平靜,當然JR和地鐵站里人少了很多,站內不少商店下午6點就提早關門。戴口罩的人越來越多,關于這一點也有不同的說法,日本財團的小林解釋說,3月是花粉季,日本人對花粉過敏的特別多。但也有戴口罩的路人表示,這是政府建議的預防措施,放射性顆粒正在逼近。
我們在15日的晚上開始有了一些懷疑:在核的陰云下,東京人是不是過于淡定,以至于“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這天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的前《產經新聞》記者福島香織說,她也是從這一天早晨東京電力一次糟糕的發(fā)布會后有了懷疑:我們是不是掌握全部的真相?
共同社的記者濱口先生在郵件里直言:“東京電力、經濟產業(yè)省原子能安全保安院是否隱藏了什么信息、是否能夠控制現(xiàn)在的形勢,上述種種不安以及猜疑在各大媒體和日本國民中間擴散!
同一天首相菅直人在電視上發(fā)表了告日本國民書,隔天我們與一直在微博上直播日本震災的東海大學教授葉千榮見面.他一落座就要了一杯牛奶,說起菅首相的不夠大氣,面對全國人民卻在談屋內躲避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情”,“他應該去看看《國王的演講》!”
六
什么是最東京的時刻?也許是在長以百級計的自動扶梯上,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沉默地排成長龍,站在左側,將右側留供趕時間的其他乘客,無一人逾矩。甚至用不到任何標牌來指示控制。而這些白天打著領帶唯唯諾諾千孔一面的人,匯聚到這座扶梯上,也同樣會從這座扶梯四散而去,于午夜時分,在居酒屋里、在歌舞伎町里、在路燈氤氳出的一灘光亮中,酒氣熏天,旁若無人。這是東京的一體兩面,相擁而生。我們看得見這個城市規(guī)劃好的表面,但是看不見它的暗涌。
這是一座高度工業(yè)化的城市。地鐵公交線路班次是幾分幾秒、貨員每一次點頭微笑牙齒會露出幾顆、車站便當里每一塊飯團上面芝麻到底灑有幾顆,都被規(guī)劃實踐得精準無差。確定性、嚴謹性和有序性壓倒了一切,確定之后還是確定,無休止的確定,沒有意外。面對循規(guī)蹈矩富有安全感的生活,恐懼與懷疑失去了滋養(yǎng)的溫床。這也許是全球最工業(yè)紀律化的大都市,但這一次,也是工業(yè)釀成的悲劇,是天災也是人禍,工業(yè)和紀律成就了這里,也有可能毀掉這里。
七
中午在六本木五六級的大風里行走,人們變得比生平任何一天都更關心風向,但風向卻幾乎每分鐘都在變化。南部出現(xiàn)了齊整的烏云,有壓城之感。但吃完飯再出來就撥云見日,天空接回了陽光和淡藍色。
各種信息和觀念持續(xù)地涌入和碰撞,也是幾乎每分鐘都在發(fā)生變化,眼中日本與紙上日本仍然如此不同,每個人都在選擇,用眼睛或是耳朵去感知這座城市,用“歐洲標準”、“美國標準”、“中國標準”或是“日本標準”去決定自己的下一步。
16日開始,日本各大電視臺陸續(xù)恢復了正常節(jié)目的播出,震災直播不再占據所有的時段,電視劇、紀錄片甚至哈哈大笑的綜藝節(jié)目又回到了黃金時間。這給一些人帶來了新的疑惑。
TBS晚間新聞報道了上海大學生為日本震災捐款,受訪的中國學生無一例外提到四川地震時日本人的捐助。
一個中文教學節(jié)目里面出現(xiàn)了這么一句話: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這么多麻煩。
八
夜晚的池袋西口比我半年前來這里時蕭瑟得多。沒有了喧鬧的游戲廳,沒了如泣如訴的白衣歌女,和坐在路邊發(fā)呆、看起來眼睛里沒有方向感的西裝革履,也沒有了戴頭盔開著機車呼嘯而過的年輕人,倒是看見了一位算命的女子,低著頭坐在路邊。
我們試圖和一位流浪漢搭腔,他五十多歲,面皮干裂、蓬頭垢面,睡在紙板箱和塑料袋里。他知道關于地震的很多東西,知道昨天6級地震的震中在靜岡縣,甚至知道專家很早以前就預告過下一次大地震可能發(fā)生在靜岡。
他說,我害怕核輻射。但是,怎么躲避核輻射,他不知道。怎么辦?他會逃嗎?他也不知道。反正現(xiàn)在,他還有水喝,有吃的,和震前沒什么區(qū)別。
九
17日的下午,接到消息人士電話,稱中國大使館派到新?的工作組,正在機場組織有需要的同胞回國。
此時我們已經在開往九州的新干線上。市里的行人又少了一些,但直到東京車站我們才嗅到大撤退的氣味。首先是同胞多,一位東北口音的女人在JR線的檢票口前走來走去打電話,面色紅得焦躁,說的當然是想辦法買票的事情――昨晚查了一下攜程,21日東京飛北京的單程票都在18000元以上。然后在等候新干線時我們又遇到了一批中國研修生,他們準備南撤廣島避核(聽起來真像是黑色幽默),一個男生信誓旦旦地告訴我們,回國的票都已經訂到4月份了!
然而不只是同胞,還有很多日本人――他們中間的多數是帶著孩子的婦女――也拖著大小箱子,在等待上車。女同事去了洗手間――3天前她去過同一個洗手間,當時笑稱,“讓我住進去都可以,那么干凈!”――這一天,她看到的是一扇已經壞掉的門,地上還扔著片衛(wèi)生巾,染滿了黑色的污水。女人們像在中國春運時的火車站一樣排著長長的隊,但仍然盡力保持著自己的整潔,人與人之間空出了足夠體面的距離,面對那扇壞掉的門,所有人都統(tǒng)一調轉了自己的目光。
事實上,我們住的旅館前一天就沒有打掃,前臺說人力不夠,征求了我們的同意。但我也看到相反的信息,前方同行在微博上說,山形的避難所,廁所還是非常整潔,幾乎沒有臭味。
新干線仍然效率驚人,前一趟車的人剛剛離開,清潔員像旋風一樣卷起一路的空水瓶和廢棄物,然后又折返回來把所有的座椅都扳到相反方向,接著他們托著垃圾袋沖了出來,兩個看上去起碼50歲以上的矮個男子弓著腰,跑得氣喘吁吁。
開往關西的列車要出發(fā)了,在車廂里,一個5歲左右的日本小女孩穿著粉色的裙子笑得一臉燦爛,大聲地向窗外上班族模樣的父親揮手道別,“爸爸,再見!”
對孩子來說,這也許只是一次難得的關西旅行。但我們記住了那個父親:那是一張臉部表情已然扭曲卻仍然竭力擺出一副笑容的臉。
十
名古屋附近正在下雪,當列車穿過一道山崗時,天氣轉成了陰天,京都和大阪是很有些寒意的陰天,再往南,快到岡山時,已經是陽光大好。
和旁邊坐的日本女子聊天,她是九州人,給我看手上的報紙,壓底的標題是“菅直人暴言東日本全毀”,我問她怎么看,她不屑地說:他瘋了。
僅僅在幾個小時前,剛和母親通了一個電話,她說老家的人開始瘋搶碘鹽,超市已然斷貨,至于搶鹽,除了防輻射外,還有一個更驚人的理由:核輻射會污染海水,不但海產品不能吃,海鹽也會供應減少,需要囤積大量的鹽在家里。“這些人都瘋了!”母親說。又看到臺灣朋友的微博,說臺灣電視新聞轉播大陸江浙一帶搶鹽實況,記者前去采訪:大媽,你們?yōu)槭裁磽屩I鹽。看髬屵厯岥}邊答:你不知道嗎?臺灣大地震啊!
同一趟新干線上還有許多年輕的西方人,美國、澳大利亞都有,一問才知道是在日本傳教的摩門教徒,一百多人今天從東京撤到福岡暫避。在我說出了洪博培的名字后,一位叫Merkle的美國男孩興奮地叫出聲來,然后語速極快地介紹我如何更多地了解他們的宗教。他的名片上印著The Lord is my shepherd, I shall not want(主的恩典夠用)。
隔天在福岡,每一個熱鬧的街區(qū)都有學生和上班族在募捐,一紅一藍兩面旗幟寫著大大的“加油!東日本”。在這個老年的國度,年輕人整齊劃一地鞠著躬,幾乎是聲嘶力竭對每一個路人喊:謝謝!拜托了!
十一
福岡機場。
像接頭暗號一樣,“你從東京來嗎?是因為核輻射嗎?”這兩個問題在哪兒得到的答案都完全一致,兩個肯定的答案。
一個大連小伙子說,“我們在東京上學。國內催得要命,我們要趕快回去了!
還來么?――不知道啊,看情況吧。4月份簽證過期,要是情況好轉了,我們肯定得回來辦手續(xù)。要不然再辦簽證很麻煩。
情況還是不見好轉呢?――那就算了。啥都沒有命重要啊,這肯定的事兒。
打了最后幾個電話,撤到廣島的朋友說,這里周末的酒店都訂滿了,“不一定都是避險,也有來散心的,起碼這里不停電!绷粼跂|京的朋友,語氣里能感到一絲失望,但是很快又反過來表示歉意:“這是我們國家的事情,日本人當然不會離開。但是,是我們的政府做得不好,沒有讓你們感到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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