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苦戀”三十年
發(fā)布時間:2020-04-11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人”字應(yīng)該寫在天上,而不是寫在地上被踐踏!我那時僅僅向真實走了一步,就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接近真實是很危險的!但能夠虛偽下去嗎?不能!無論如何,不能再虛偽下去,文學(xué)總要留幾句真話,這是最起碼的要求
美琪大戲院地處上海繁華的南京西路,解放前是海內(nèi)外公認的“亞洲第一劇場”。這座建筑對面有幢舊式大樓,79歲的白樺與老伴王蓓已經(jīng)在此居住了20余年。從《曙光》至《苦戀》,由浪尖到谷底,數(shù)載出沒于劇作風波,今天,白樺依然正對著昔日的“大戲院”。
一張面窗的書桌,兩把普通的沙發(fā)椅,還有整排倚墻書架,客廳陳設(shè)素樸,惟墻上數(shù)幅水墨吸引人,均是大師手筆:黃永玉的貓頭鷹、黃胄的驢和吳作人的玄鵠!拔液彤嫾谊P(guān)系都不錯!卑讟鍦\淺地笑了。
當我們辨識畫上字跡時,王蓓正饒有興趣地聽著,她時不時地應(yīng)和,仿若好學(xué)的孩子。翻看白樺舊照時,她認真地冒出一句:“咦?你那時候怎么胖嘟嘟的?”
這位小老太太臉上總掛著純真而疑惑的微笑。一旁的白樺半開玩笑地憐愛道:“你又忘記了!睘榱颂嵝阉龓ц匙,白樺在門上用毛筆畫了把惹目的大鑰匙。
記者提到她參演的《武訓(xùn)傳》受過批判,王蓓已不記得了――而她當時寫的檢查還在書架上。老伴回房后白樺告訴記者:“她現(xiàn)在的記憶力實在不行,什么事都想不起來了?鞓返氖虑橥袅耍У氖虑橐餐袅。她對苦難是一種抽象的記憶,就覺得受過些罪,但具體的都忘掉了!
兩人1953年結(jié)識,1956年結(jié)婚。之前,一人在上海一人在北京,鴻雁傳書3年。如今兩人相濡以沫,已走過了50多載春秋,白樺說,“因為我,她吃了很多苦。我一直和她開玩笑,你嫁給別人可能太平點!
“您喜歡她什么?”
“她很內(nèi)斂,到現(xiàn)在都不愿拋頭露面。她從來不炒作自己,不愿意出席那些活動。從拍戲數(shù)量來講,她可能比她同時代許多演員都多得多。她那個時候紅得很吶。一到上海,第一部就是《武訓(xùn)傳》,那時的大制作。從美國回來的孫瑜導(dǎo)演科班出身,使用的都是阮玲玉、王人美那樣的演員。名導(dǎo)演找她,接著,很多戲都找她了,《烏鴉與麻雀》啊,《聶耳》啊,都找她。她比較低調(diào),不像三四十年代的明星。那時候我也認識一些演員,相較之下,她含蓄、不張揚,家教很嚴。雖然最初并沒想過會談朋友,但我知道,她至少是可以理解我的一個人!
妻子理解他,兒子不理解。兒子童年時承受的精神壓力成人都承受不了,“文革”時他問爸爸:“為什么別人都可以當紅小兵,我不能?”
白樺也不了解兒子。當年兒子考取上海交大的重點系船舶動力。白樺不大敢相信,“我說你再去看看那個榜,他說已經(jīng)發(fā)榜了,我說你再去看一次――這說明我不了解他,他從不和我講學(xué)習(xí)上遇到什么困難,我也不懂,所以他考取了我很驚訝。”
1980年代兒子去了美國,而白樺還未終止被批判的命運。兒子就懊惱:別人家的文化大革命都結(jié)束了,我們家的為什么沒有結(jié)束?
他有時候會埋怨父親:爸爸!您不能改變方式生活嗎?
白樺說,你不了解我――我經(jīng)歷過日軍的占領(lǐng),經(jīng)歷過你祖父的被活埋,看見過撲來的日本狼狗,看見過尸橫遍野,參加過戰(zhàn)爭,你沒經(jīng)歷這些,你就不可能理解我。
兒子希望父親能變一種活法,不要那么認真: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睬它,這些事情你也管不了。為什么不犬儒主義一點呢?但白樺沒法“不理睬”。
“我也可以去釣魚,可以去游山玩水,這樣的話,可能住的房子也很好,待遇也很好,級別也很高,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根本不是要個名啊什么的。年輕時,在我們的傳統(tǒng)教育里面,這是非常強烈的東西,包括魯迅先生也是啊,他接受的傳統(tǒng)東西很強烈,所以要承擔社會責任。不知道社會責任,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因為3封信,關(guān)了8個月
1955年,“反胡風”運動開始了。在京的軍內(nèi)作家、畫家和一部分編輯被集中在廣安門外六里橋蓮花池,若干年后這些過來人都把蓮花池戲稱為“蓮大”,白樺亦是其中一員。
剛進“蓮大”時,白樺只是個懵懂青年!皩W(xué)習(xí)班”領(lǐng)導(dǎo)要求“所有人的日記、信件和武器都要上交”。他有恃無恐,甚至有些得意地回答:“我已經(jīng)不記日記了,也不保留信件了。武器,只有一挺‘水機關(guān)槍’!笔肓险賮韲烂C批評:“如果組織上一定要你交出一挺‘水機關(guān)槍’來,你怎么辦?”
不久,蓮花池的運動從“反胡風”過渡為全國性的“肅清反革命”。人人自危,白樺真正感覺到了死亡的氣息。
開始審查是從我和胡風的關(guān)系入手的。其實我沒說過什么話,就因為和胡風一起工作過,通過3封信,被關(guān)了8個月。其中兩封是關(guān)于寫作的問題,一封是說我送給他一個硯臺。
我和胡風的相識,是在1953年5月?赡苁且驗槲姨贻p,第一眼就覺得胡風是一個三分沉悶、三分無奈、三分憂郁的老人,還有一分好像是憤懣,隱隱約約地覺察到他頭腦里裝著許許多多說不出的心思。
我們曾給一位身材修長的女記者偷偷起了綽號,叫鷺鷥。胡風先生微微笑著說:“在鷺鷥中間加一個‘依’字,鷺依鷥,不是很像一位外國女士的名字了嗎?”事后想起來我才意識到,他和我們在一起除了說笑,什么正經(jīng)話都沒有交談過。而那一段短暫相處,對于他,幾乎是最后的輕松而快樂的時光了。
后來轉(zhuǎn)入對我短暫而有太多“進步”活動歷史的審查,開始長達8個月的“隔離”。那時所謂“隔離”,比起今天刑法意義上的監(jiān)禁嚴酷得多,不許往外寫信,不許往外打電話,甚至沒有放風時間。有人寫材料揭發(fā):在我的家鄉(xiāng),當年和我發(fā)生關(guān)系的中共地下支部是“紅旗支部”(指敵特打著紅旗的假共產(chǎn)黨支部)。
年輕的白樺難以接受,面對飄然的蘆葦蕩,他設(shè)計過一了百了的歸宿:在去飯廳或上廁所的路上突然逃脫,溜進葦蕩,切開手腕上的動脈,結(jié)束25歲的生命。誰知,事先寫好的遺書被人發(fā)現(xiàn),招來一場無情的羞辱和批斗,以及更加嚴厲的看管。直至1956年春,“審查”終于告一段落,白樺得以離開大雪紛飛的蓮花池。
回憶這段經(jīng)歷,白樺經(jīng)常提及嶺南人吃猴的故事:傳說一個北方人來到嶺南某地的猴餐館,店主帶他到猴籠選猴,他閉眼隨便指了一下,群猴見客來,驚恐萬分,立即抓住一只被指認的猴子,用力向籠門前推搡。
1957年9月,白樺赴昆明接受批判。1958年春,他被定為右派分子,開除軍籍,逐出文學(xué)界,被迫擱筆20多年。
可以革命的人都去革命了,沒人做事,更沒人養(yǎng)豬,就把豬交給了我這個沒資格革命,只有資格勞動的人。我從接生到把它們養(yǎng)肥、殺了吊起來開膛,全都會。像奇跡一樣,我離開養(yǎng)豬場去干別的勞動,那些豬就出現(xiàn)瘟疫。豬瘟是很難治的,他們又把我調(diào)回豬場,那些豬馬上治好了。我做過很多事,是個很好的工人,種水稻也內(nèi)行,鉗工、電工、管工、鍋爐工……而且是個好廚師。
1979年中旬,白樺在北京參加第四次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督夥跑娢乃嚒肪庉嫴哭D(zhuǎn)給他一封信。信比較厚,信封卻很小,字跡流利,但很陌生。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拆開來,開頭是“白樺老弟”四字,落款:“胡風,11月,14日,1979年。在成都!
他收到的是1961年胡風在“公安部獨身房(看守所)”寫給他的9首五言舊體詩,第9首末句不乏擔心和勸誡:“路有前車鑒,懷君善入時!
牢房里的胡風當然不可能知道,白樺不“善入時”,他寫此詩時,白樺已經(jīng)在工廠里勞動改造了3年。
趕快把《曙光》撤了,
人家批判文章都排好版了
10年浩劫終止,擱筆20年的白樺心生沖動,寫下話劇劇本《曙光》。
我曾經(jīng)在賀龍身邊工作過,他跟我談過一些過去斗爭的情形。“四人幫”垮臺以后,我馬上聯(lián)想到30年代初的場面跟“文革”很相像,一場內(nèi)部斗爭,以路線斗爭名義,把所謂異己分子全殺掉了。其中洪湖蘇區(qū)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段德昌最觸動我。他臨死前說了三句話:一、紅軍不要離開洪湖;二、不要開除我的黨籍;第三句話特別感動我:不要用槍彈打死我,留一顆子彈打敵人。
這個人物我記得非常清楚,我就以這個人物為主角寫下了《曙光》。劇本我寫了一個月,卻讀了一年,一對一地讀,讀了幾百場。在北京,給藝術(shù)家;在軍隊,給將軍,一個對一個。我們(武漢)軍區(qū)的司令和政委楊得志、王平被我打動了,寫了親筆信讓我到各大軍區(qū)找軍區(qū)司令員讀劇本。很多老軍人都不愿看,結(jié)果,我讀得他們眼淚都控制不住。這個劇本能打動他們,是因為它真實。
當時的北京戲劇學(xué)院院長吳雪和人藝的院長歐陽山尊與電影藝術(shù)委員會副主任黃鋼是朋友,把復(fù)印的劇本給了他一份,讓他提提意見,結(jié)果他偷偷復(fù)印了一份,送到一位領(lǐng)導(dǎo)家,附上意見說這個戲?qū)懙氖恰肮伯a(chǎn)黨殺共產(chǎn)黨”、“給黨抹黑”。
所以,“文革”后開始批我,第一個是批《曙光》。
話劇在北京排練時,杭州有一位畫家朋友,給我發(fā)電報:趕快把《曙光》撤了,人家批判文章都排好版了,你不知道?其實我是知道的。他說,你趕快撤下來,你考慮考慮你這幾十年的坎坷,想想你的妻兒,趕快寫個檢討。
后來事情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北京青年藝術(shù)劇院和武漢軍區(qū)話劇團合作,在京內(nèi)部演出。演出3個月,演員情緒非常壞:觀眾反響那么好,老這樣內(nèi)部演出,大家很煩。我們當時請了些人,包括羅瑞卿等人都來了。但是,在位的都不來,如當時的中宣部長張平化、主管意識形態(tài)的耿飚,請不來,那些敢來的都沒職位。
結(jié)果,有一天,楊得志、王平來劇院看戲,看完戲上臺宣布――明天登報公演!他們正巧參加三中全會,呼吸到新鮮空氣,認為這部戲完全可以公演。
1978年,白樺開始為八一電影制片廠創(chuàng)作《今夜星光燦爛》。1980年,電影拍攝完成,預(yù)定5月初放映。然而,放映前一周所有影院貼出公告:因故停演。
先是總政治部看了,說戲有問題,要剪去一些鏡頭。第一個鏡頭:一個小戰(zhàn)士被炸斷了腿,腿的特寫。他們說這個鏡頭宣傳了戰(zhàn)爭的殘酷,是在散播戰(zhàn)爭恐怖論。另一個鏡頭:戰(zhàn)斗結(jié)束后,有一排躺在擔架上的死者。他們認為這是不合適的,為什么會死這么多人?
我寫的是幾個參加淮海戰(zhàn)役的年輕人,淮海戰(zhàn)役我經(jīng)歷過,雙方兵力總和超過100萬,銀幕上有10多個死者就受不了了?那時我們每攻進一座村莊,必須從死人堆上爬過去。我沒寫這些,我只寫了幾個小戰(zhàn)士,他們在戰(zhàn)爭中的想法及對未來的美好憧憬。
這部影片剪過以后放映了,仍然被說成是《一個人的遭遇》式的修正主義影片。說真的,對于戰(zhàn)爭我真的希望我能有肖洛霍夫那樣深刻的認識。
“這部電影很惡毒,
對著紅太陽打了6炮。”
無論如何,修剪后的《曙光》和《今夜星光燦爛》最終都有一個“光明”的結(jié)局,但是《苦戀》卻結(jié)出了“苦”果――根據(jù)劇本拍攝的電影《太陽與人》一直沒在影院公映。
白樺創(chuàng)作《苦戀》劇本時,同樣從事劇本創(chuàng)作的雙胞胎哥哥葉楠(《甲午風云》、《巴山夜雨》的作者)并不知道他在寫什么,甚至他妻子也不知道。“說實話,我當時根本就沒重視它,拍出來是個什么樣子,我也不知道。沒想到后來會引起那樣大的波瀾!
劇本發(fā)表在1979年9月出版的《十月》第3期上,寫的是畫家凌晨光一生的遭遇。舊中國出生的凌晨光家境貧寒,但很有才華。青年時他被船家女綠娘搭救,彼此相愛。后來,凌晨光因反對國民黨被特務(wù)追捕,逃到美洲,在那里成為著名畫家,享受著豪華生活,并與綠娘終成眷屬。解放后,凌晨光夫婦回到祖國。輪船駛?cè)胱鎳I(lǐng)?吹桨哆叺奈逍羌t旗時,女兒降生了,他們給她取名“星星”。不久,“文革”爆發(fā),一家人被趕到?jīng)]有窗戶的昏暗斗室。星星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決定和男友出國。凌晨光不同意,女兒反問父親:“您愛這個國家,苦苦地戀著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您嗎?”凌晨光無以回復(fù)。此后,他被迫逃亡,藏身蘆葦蕩,靠生魚、鼠糧維生。劇終,雪停天晴,他命數(shù)將盡,用最后一點力氣,在雪地里爬出了“一個碩大無比的問號”。
由劇本改編的電影易名《太陽和人》,導(dǎo)演是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彭寧,演員包括劉文治、黃梅瑩、冷眉、許還山等人,電影于1980年底完成。拍攝期間,相關(guān)爭論也一直在持續(xù)。
劇本首先引起了中宣部的注意。彭寧告訴他,中宣部部長王任重派人到現(xiàn)場傳達指令:別的地方暫時不管,結(jié)尾那個大問號不能拍。商量半天,把“問號”改成“省略號”。
結(jié)尾時,一切安靜下來,一枝風中蘆葦在日輪里飄,然后畫外配以定音鼓的一聲強擊,一個點出現(xiàn)了。連續(xù)6聲強擊,6個點出現(xiàn)在銀幕上。這也很有力量,但后來演繹出荒誕的結(jié)論。有些領(lǐng)導(dǎo)干部看了之后說,“這部電影很惡毒,對著紅太陽打了6炮!
1980年底,彭寧找到電影家協(xié)會,在外借放映間又播映了一場,看片的有700多人,座中有英籍華人傅聰。
之前,1979年,傅聰回來時,在我家我們兩個人喝了兩瓶茅臺,談了一個晚上,講他離國這么多年的感觸。所以那次在北京我請他看這部片子。他當然很愿意。
劇本他在英國已經(jīng)看到了,覺得很奇怪 :國內(nèi)發(fā)這樣的劇本,是不是一個信號?我說,那不一定,因為電影劇本沒什么人注意。
傅聰說,“我在國外,最想中國的是什么?龍井茶、黃賓虹的畫,或者我父親的一切。”他說的是廣義的文化的聯(lián)系,這是祖國的概念,血緣、山河、文化傳承。
我自己,70多年整個是顛沛流離的經(jīng)歷。很小國家就淪陷了,我父親被日本人活埋了,抗戰(zhàn)勝利后母親就想把我送走,傾家蕩產(chǎn)送到美國,我沒去。“文革”以后,有很多機會,我從來沒想過。
后來我也去過國外,總是一種失重的狀態(tài),沒有歸屬感。其實,傅聰也沒有歸屬感,他現(xiàn)在回上海買了房子,雖然是個外籍人士,但國內(nèi)的事情也牽動他。前年,他突然要來找我聊聊,他說他很悶,聊的全是中國的事情。
是不是姚文元放出來了!
1981年1月5日,《電影藝術(shù)》、《大眾電影》兩家雜志在北京體育學(xué)院留學(xué)生樓聯(lián)合召開“電影創(chuàng)作和理論座談會”,電影界100多位編劇、導(dǎo)演、評論工作者參加,會期兩周,放映了多部新片。《太陽和人》成為會議焦點,引起重大分歧。會議后半段,已經(jīng)有傳聞?wù)f要批判《苦戀》。會期還有五六天才結(jié)束,主持會議的人卻幾乎不知道怎樣收場。文化部的意見是:這部片子是有錯誤的。
面對毀譽參半的局面,白樺曾找過胡耀邦,邀請他觀看這部片子。
我求見胡耀邦,請他看看片子。可能他是考慮到方方面面的情況,拒絕了我的請求。
他告訴我:“這部影片沒有審查通過之前,我不看。昨天晚上在中南海放了這部片子,我沒有去。聽說有人反對,有人支持。我們家看過電影的就是兩派。我的兒子是贊同你們的,我的秘書就不贊同!彼f :“我也不打算看,什么時候電視里放,那就是通過了!
在此期間,主持編輯《時代的報告》的黃鋼等人將《太陽和人》產(chǎn)生的過程寫成報告,送給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要求中紀委介入。
4月20日,《解放軍報》以近整版篇幅發(fā)表特約評論員文章《四項基本原則不容違反――評電影文學(xué)劇本〈苦戀〉》,稱《苦戀》“不僅違反四項基本原則,甚至到了實際上否定愛國主義的程度”,它“反映了存在于極少數(shù)人中的無政府主義,極端個人主義,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以及否定四項基本原則的錯誤思潮”。
隨后,《北京日報》、《文學(xué)報》、《紅旗》雜志、《長江日報》、《湖北日報》等相繼發(fā)表批評文章。
至此,批判白樺和《苦戀》的聲浪激起震驚國內(nèi)外的軒然大波。面對上綱上線的批判,公車上的老百姓甚至有些惶惑:是不是姚文元放出來了?!
不少知識分子對此表示了反感。
賈植芳在5月11日的日記中寫道:這兩天為《解放軍報》事,議論很多,據(jù)說學(xué)校也出現(xiàn)了一些學(xué)生的小字報,表示抗議,北京大學(xué)學(xué)生貼了三條標語,一曰“白樺是人民的作家”,二曰“白樺何罪之有?”三曰“《苦戀》萬歲!”
中國文聯(lián)機關(guān)刊物《文藝報》以及作協(xié)領(lǐng)導(dǎo)下的《新觀察》等刊物也發(fā)出不同的聲音。5月25日,文藝界眾多人士參加優(yōu)秀作品評獎會,《苦戀》風波成為議論中心,白樺的詩《春潮在望》獲獎,青年詩人聯(lián)名給他寄去長信。在白樺遭批判之際,《新觀察》雜志主動向他約稿,白樺寫下《春天對我如此厚愛》以示感謝。
我經(jīng)常收到讀者來信,但都沒有這一時期這樣多,每天傍晚通訊員小王就笑嘻嘻地給我送來一大堆,我仔細讀著那些陌生人的函電,想象著他們的職業(yè)、性格和形象,并擇其要者復(fù)信。常常感動得痛哭失聲,不知晨往而昏至。
文藝界在媒體上對壘的陣勢引起高層注意,領(lǐng)導(dǎo)人從大局出發(fā),尋求解決途徑。
10月7日,《人民日報》第5版轉(zhuǎn)載了《文藝報》的《論〈苦戀〉的錯誤傾向》,其后,白樺以給《解放軍報》和《文藝報》編輯部的信進行檢討,該信刊登后,《人民日報》予以轉(zhuǎn)載。至此,《苦戀》風波歸于平息。
那年春天,全國報紙、電視臺、電臺都在批《苦戀》。我所尊敬的一位舉世聞名的大詩人,曾請我去他家,關(guān)心我的處境。我向他說了件事:一位工學(xué)院的學(xué)生給我打電話,一定要見我,我當時怕使他受到牽連,婉言謝絕了。但他說步行了10公里,只見一面,轉(zhuǎn)身就走。于是我就答應(yīng)了。這位我至今都不知其名的大學(xué)生真的一句話沒說,把懷里抱著的一塊巖石放在我的桌上,淚汪汪地看看我就轉(zhuǎn)身走了。巖石下壓著一張紙條:“愿您像巖石一樣堅強!蹦俏淮笤娙寺牭脽釡I盈眶,我認為這是他真情實意的表露。
但沒過幾天最高領(lǐng)導(dǎo)人指出這是一部反動電影,召集思想界、文藝界有代表性的著名人士開會,要他們表態(tài)。那位大詩人發(fā)表了一篇兇狠至極的講話,使我完全不敢置信,因為幾天前他那淚水淋漓的臉還沒在我眼前消失。
“現(xiàn)在,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了。”
遲暮的憂傷穿過白發(fā),深深嵌進了白樺的皺紋。
“你現(xiàn)在成了個旗幟啦!”
人物周刊:我讀了您的幾本文集,沒有找到《曙光》的劇本,為什么?
白樺:修改后的劇本我不太滿意。我們首場演出請的都是老紅軍,最后當岳明華被殺時,一個在洪湖邊戰(zhàn)斗過的老將軍捂著臉跑出劇場,他說接受不了這樣真實的悲劇。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馮牧他們趕到武漢。軍區(qū)的人說了,尾巴不改掉,這劇本通不過。
最后改成賀龍飛馬趕到,刀下留人,變成了一個大團圓的結(jié)局。賀龍的前妻蹇先任就對我說:白樺啊,你對歷史不負責任,從歷史上來看,他是不可能不死的,誰也保不住他。她說我不敢面對現(xiàn)實。我說我沒辦法。
人物周刊:《苦戀》最大的爭議,是女兒對父親的反問:“您愛這個國家,苦苦地戀著這個國家……可這個國家愛您嗎?”
白樺:這個影片怎么可能被誤會成賣國主義呢?他們這樣愛這個國家,把女兒的名字取為星星,結(jié)果遭遇那么坎坷,不只他們痛心,作者也非常痛心。前幾年在韓國,我給他們中文專業(yè)的學(xué)生讀這段臺詞,韓國從來不存在出國和回來的問題,但他們都哭了。
寫劇本之前,聽到很多五六十年代回來的老海歸派的故事,他們的遭遇更加悲慘!一位朋友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他有個朋友本來全家在美國,年輕美麗的女兒馬上要拿博士學(xué)位了,父親希望她拿了學(xué)位再回來。女兒說,回國還要什么博士學(xué)位?她急著為國家做事情盡義務(wù)。
回來以后,“文革”開始,這個家遭到?jīng)_擊,女兒一下得了精神病。她父親說:在精神病院里,那個穿得最破最臟、最瘋癲的女人,就是我女兒。
人物周刊 :《苦戀》引起風波時,《太陽與人》攝制組有沒有受到?jīng)_擊?
白樺:沒有,后來剝離得很清楚。如果批電影,片子就得拿出來大家看啊。導(dǎo)演彭寧愿意人家批他,人家不批啊,其他演員也沒挨批。很多批評是對著我來的,有些人也不是針對我個人,他真認為這是修正主義解凍文學(xué)的開始。
《曙光》在北京內(nèi)部演出的時候,曾經(jīng)開過詩歌座談會,座談會人不太多,我有個發(fā)言,里面有一句話:“詩人們!寧肯歌頌民主墻上一塊磚,千萬不要歌頌救世主!边@話觸怒了很多老干部,他們認為毛澤東是救世主,不能懷疑。
西單墻馬上有反應(yīng)了,大字報連天,我都沒去,就怕惹事。后來李準跟我講,你知道不知道?你現(xiàn)在成了旗幟啦!像某將軍,雙目失明,看不見劇本,也看不見電影,但他激烈地介入了批《苦戀》。他作報告時,對我這句話進行了批判,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大會啊,說,“白樺說,不應(yīng)該歌頌毛主席是救世主,那能不能說共產(chǎn)黨是救世主呢?”沒有什么救世主,《國際歌》里是這么唱的。
許還山最滿意的8個鏡頭
人物周刊:《太陽與人》導(dǎo)演彭寧是個怎樣的人?
白樺:一個很有想法,敢作敢為的年輕人。是干部子弟,父親紅軍時期和胡耀邦共事。
彭寧在電影學(xué)院學(xué)習(xí)時,正趕上文化大革命,被推為造反派的司令,“毛澤東主義公社”一號勤務(wù)員,后來江青把他關(guān)在牢里,所以他對很多事明白得比較早一點。開始我對這戲不抱過高的希望,但是,他帶著片子到上海,我發(fā)現(xiàn),我們共同的想法他基本上都能落實。
他拍第一個鏡頭,也就是影片最后一個鏡頭,攝影師張松平就要罷工不干。彭寧要找一個理想的初升的太陽,好幾個早晨起來等太陽,太陽前面有根擺動的蘆葦,那時候的技術(shù)條件很差,而且沒助手,他用手頂著攝影機的長鏡頭。失敗多少次?而且天氣那么冷。最后他找到了準確的藝術(shù)效果。85年左右,他移民去了香港,拍不了想拍的東西,就棄影從商了。前年,突發(fā)心臟病去世。
人物周刊:說說電影中比較滿意的演員?
白樺:許還山的戲份非常少,但演得很動人。我說一場戲。當時秋山被下放農(nóng)村,請假回來,凌晨光到汽車站去接他,長途車都回來了,沒看見秋山。最后從汽車的夾縫里走出一個穿著破棉襖,用根草繩捆著腰的人,他就是秋山。擁抱的時候凌晨光說,“你可回家了!”秋山回答了一個字――“家?”(顫抖)僅僅一個字,我的眼淚就出來了。許還山說出了許多意思:家在哪兒?哪兒是家?有過家嗎?
許還山的父親、姐姐都是右派。他當時很瘦,剛從大西北回來,直到去年他還說,“我,就那么8個鏡頭,但是我演電影以來最滿意的!边@班子演員當時演得真好,很真誠。
我在美國看臺灣攝制的《苦戀》,就覺得他們再用勁也演不出來,他們沒有這種經(jīng)歷。審查這戲的人為什么那么緊張?因為在當時它的感染力非常強。我看了7遍,沒有一遍不流淚的。那是我們的生活,它記錄的是生活!
人物周刊:當時這撥演員都支持您么?
白樺:他們都是支持的,整個攝制組成員都自稱“苦戀者”。說良心話,路人都是支持我們的。1981年春天彭寧帶著演員冷眉到武漢見我,我請他們上街吃豆皮。老板一聽說是我們,馬上打電話把那位給毛澤東做過飯的大廚從家里叫來。
所以,那時候香港的報紙報道,白樺又添新罪名――洋洋得意!實際上,我不是洋洋得意,我只是寫了篇文章《春天對我如何厚愛》,我是隱隱約約地告訴大家,我其實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樣,在那里痛哭啊什么的。
中國知識分子不愿意面對愧疚
人物周刊:文藝界也有不少人支持您吧?
白樺:不一定,文藝界名人都必須表示反對。除了吳祖光說了“溫柔敦厚”四個字,其他的名人很激烈。當然也有不少作家專程到武漢來看我,如韋君宜、李德倫、舒婷等等,還有日本作家山崎豐子、法國電影評論家伊麗莎白等等。
你像曹禺,再好沒有的人,當時說了非常過頭的話:“我從沒見過這樣攻擊祖國的影片,我恨不得一頭撞在銀幕上!本驼f這種話。這也是他們的弱點,他們很脆弱,膽小,就怕大禍臨頭,所以就趕快表態(tài),甚至沉默一下都不愿意。
人物周刊 :您說他是個“再好沒有的人”?
白樺:曹禺內(nèi)心不是那樣想的,這是一個記者告訴我的。
頭一天記者去訪問他,說明天要說《苦戀》的問題了。他說,我從來不愿意參加這種會,老讓我們表態(tài),我現(xiàn)在不去了。結(jié)果第二天還是去了,因為這會議很重要啊,北京有300多人參加。他去了以后又很沖動,堅持批判《苦戀》。
所以,中國大知識分子和西方大知識分子不太一樣,他們是把自由放在第一位的,我們那個自由,和真誠、虛偽,可以隨便調(diào)來調(diào)去搭配,而且一點兒都不覺得有什么歉意,沒有!“文革”后你至少有沉默的權(quán)利吧?但他們被嚇壞了。一位大詩人事后跟我講:“白樺啊,我當時罵了你!彼昧俗猿暗姆绞,好像你就該理解他。
人物周刊:您理解嗎?
白樺:我當然不能理解,他有沉默的權(quán)利,這不是文化大革命。后來曹禺見了我,表示很親切,但沒有表示過抱歉。他們都認為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中國的知識分子可怕就在這一點,他內(nèi)心存不下這份歉疚,也不愿意面對愧疚。
人物周刊:在一篇采訪中,您提及自己的性格遲早會出問題,“一旦我從虛偽走向真實的時候,那就是走向個人的災(zāi)難”,您對命運已有所預(yù)感?
白樺:因為我一生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我1947年參加革命,還是17歲的孩子,從學(xué)校出來參加解放戰(zhàn)爭,參軍后我是沒有任何雜念的,我認為完全是到了一個新世界,我們有了一種新的人際關(guān)系。但是,到了1957年……(停頓、哽咽)其實我沒有任何不滿,僅僅是為一些年輕戰(zhàn)友討個公道。
后來,反右的時候,有個詩人周良沛,詩人嘛,很容易動感情,要唱美聲。那時美聲唱法被看作怪異的東西,而且他唱《圣母頌》,因為他是教堂里撫養(yǎng)出來的一個孤兒,他在那個環(huán)境下出生,唱《圣母頌》有什么奇怪的?但當時有人就看不慣,說他思想不正確,也打成右派。
我就是為這類事情惹麻煩。我就覺得,知識分子有個性嘛,但是那時候不承認個性啊。
總要留幾句真話
人物周刊:您說人性的尊嚴在當時是禁忌。
白樺:(顫抖著提了壺茶)這跟《苦戀》的劇本一樣,你要看一看,你就知道它中間很多段,說大雁在天上排成“人”字,實際上強調(diào)人應(yīng)該恢復(fù)人性和人的尊嚴,“人”字應(yīng)該寫在天上,而不是寫在地上讓人踐踏的!今天,文學(xué)敢談人性,過去敢談人性嗎?
我在反右的時候,僅僅向真實走了一步。20年啊,我從20多歲一直到40多歲,我的妻兒作為右派家屬,受歧視,沒有任何權(quán)利。我能活下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當時對我已經(jīng)特別優(yōu)待,總政有位領(lǐng)導(dǎo)力爭不把我打成右派,也沒成功。我被打成右派時,我太太在上海突然之間得了癌癥,住進醫(yī)院,我在北京被開除黨籍、軍籍。我那時僅僅向真實走了一步,就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接近真實是很危險的!但能夠虛偽下去嗎?不能!無論如何,不能再虛偽下去,文學(xué)總要留幾句真話,這是最起碼的要求。
人物周刊:這么多年走來,回想過去,最激動人心的是些什么事?
白樺:(良久)我覺得最激動人心的,還是和普通人的關(guān)系。一路走來,最支持我的是這些普通人。無論我到什么地方去,都有一些愿意和我交朋友的人。
前些年我經(jīng)常去云南,我以前駐軍在那里,那里很多人,都知道我是“敏感人物”,但他們都肯和我接觸。我還是很感動,人和人之間還是有真情的。
我曾經(jīng)到香格里拉找一個朋友,他是藏民,年輕時我們常在一起。我給他打電話,他在雪山深處做地名考察。接了電話他說,我現(xiàn)在就來,你借一個車我借一個車,我們就在雪山上碰頭。那時正大雪封山,我到軍分區(qū)找了一個司機,他說現(xiàn)在去根本不可能,過不去。我就說,我們走到哪兒算哪兒。
后來到了山頂,前面很多卡車停在那里,過不去,大雪封山,卡車司機都在那個小村子里,什么都吃光了。他們問我,你來干什么?有什么急事或者軍務(wù)?不是,我說,我就是見一個朋友。他們奇怪,這么冷的天,這么危險,就為見一個朋友?他們都說,過不去的。
正在說這個話的時候,前面一輛拖拉機開了過來,跳下一個老頭!我們年輕時候分開,30年沒見了,他已經(jīng)很老了,我也很老了。他居然能夠找到一輛拖拉機開過來,那是很危險的,雪地看不見路,可能一下子掉進萬丈深淵。我們抱頭痛哭一場,喝了頓酒,然后就分開了。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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