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悲的不是紙媒體，而是電視媒體。行政壟斷、百病叢生。電視媒體的變革遠未開始，電視人仍以為自己站在媒體中心、時代前沿，夜郎自大的幻覺在電視界是普遍的。 　　 　　
　　劉春和文學的結緣很早�，F(xiàn)在文壇上活躍的多數(shù)名家，他在1980年代后期便已有接觸。當時他是個中學老師，在辦一份思想、文藝評論雜志，叫《百家》。后來《百家》�？�，中學講壇難以容納下他廣博的文史哲興趣。他決定考研究生。
　　研究生時，劉春也還是個文學青年。他曾創(chuàng)下紀錄，一個月發(fā)表12篇學術文章，在各類學報評點西方現(xiàn)代思潮，從海德格爾到里爾克，從薩義德到符號學，少年意氣，但沒人笑話，這是劉春理解中的“廣院”之好�！吧倌瓴惠p狂，這輩子夾尾巴也夾得太憋屈了”。
　　他在廣院時有數(shù)不清的朋友，大家在一起，要么瘋狂討論文學、哲學，要么吃喝玩樂，革命生產(chǎn)兩不誤。他說自己境界不高，做不了苦行僧，但也絕對過不了蠅營狗茍的生活，而不大不小、不高不低的“廣院”感覺正合適。
　　離開廣院快10年時，聽說母校要改校名，劉春不同意，寫了篇《我看廣播學院》。說“廣院”雖小，抬頭不見低頭看，但兄弟姐妹是一家，“特別親”，既然叫習慣了，便沒什么必要改了。文章末尾，他引用里爾克的詩，要學弟學妹們警惕新媒體時代，“風暴是一位偉大的改造者/它穿過樹林，穿過時代/萬物似乎都沒有年齡”。
　　他總結出來的廣院人的特點是，寧做真小人，不做偽君子。雖看上去一點正經(jīng)沒有，但內(nèi)心熱烈、執(zhí)著。這種性格也有毛病，就是“上不了臺面裝丫挺”，所以在鳳凰做管理，最頭痛的便是社交。他也數(shù)次拒絕做我們的“青年領袖”。
　　研究生畢業(yè)，分配至央視青少部，是當時部里惟一的碩士生。提升了部里的平均學歷指數(shù)，是惟一的自豪之處。一年后，來到《新聞調(diào)查》。
　　在《新聞調(diào)查》做的最后一期節(jié)目是《楷模也能虛構？》，明知播不了，連累同組同事的獎金發(fā)放，還是欺上瞞下拿了下來，目的是為了告訴大家什么是真正的電視調(diào)查體。這個不能播出的片子，一直享有禮遇，常在《新聞調(diào)查》N周年慶典上播放�！翱�模”的制作工序雖簡單，去除缺點，再精加工優(yōu)點，一番放大夸張便初具雛形。但調(diào)查真相卻遠為困難，僅合作伙伴《中國青年報》就派了3個記者輔助拍攝，其中有盧躍剛、賀延光等人。之后，有了經(jīng)驗，在鳳凰時，有上頭壓下來的“楷�！毙麄魅蝿�，他便交給《冷暖人生》。本來嘛，去除掉政治功用，不就是個冷暖人生嗎？
　　其時，央視新聞評論部，是電視媒體的延安。他在那里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完成了業(yè)務訓練。這是他的黃金歲月。體制內(nèi)5年多的訓練，他學會了該不該說，還學會了怎么說�，F(xiàn)在，他在鳳凰中文臺大展身手，淡定從容，拿捏有道，有些話，美女主播們想說，他說最好不要說；有些話，美女主播們不敢說，他說說吧沒事。
　　對哲學的偏好鍛煉了邏輯思維能力，也有副作用。一次和同事曾子墨在上海出差，“劉臺”拉著主播在賓館大堂談哲學，云里霧里連侃4個小時，其時美女主播剛從美國納斯達克回來，好務實，見不得虛無縹緲，實在聽不下去，只得借故先走，心里直嘀咕，這傳說中的才子“劉臺”沒啥問題吧。
　　在《新聞調(diào)查》，他是公認的才子。又4年，官至制片人，已滿臉倦容，既是身體，也是心靈。之后，去了鳳凰�，F(xiàn)在是鳳凰中文臺執(zhí)行臺長。
　　當鳳凰領導不久，布置選題，做《早春》的紀錄片，要大家有理想和啟蒙熱情，還要有宏大敘事的野心。在鳳凰，對“劉臺”有諸多評價。有說他夸起美女主播來特別狠，“劉臺”夸王菁瑛，“妹子，哥見過漂亮女孩不少，但確實沒見過你這么漂亮的”；也有說他是中文臺的“幕后大腦”，詩人伏身，當起管理人員，足見隱忍功力；有同事說此人特別生猛，獵豹雖伏身，但隨時見血。據(jù)說，常有美女被其隱忍的才情折服，叫他“春哥”。曾子墨的評價較為貼切，“劉臺”來香港數(shù)年，愛上了名牌，住上了洋房，但不管肩上的皮包怎么LV，看上去，都還是個憂國憂民的鄉(xiāng)下人。
　　這個“鄉(xiāng)下人”拾掇的鳳凰中文臺已蜚聲海內(nèi)外。香港7年多，今年40歲的鄉(xiāng)下人還學會了享受生活，并口口聲聲說，堅決把個人快樂置于家國之前。
　　
　　人物周刊：中學老師、一線記者、媒體管理人員，從事過的職業(yè)，最吸引你的特質(zhì)是什么？理想的職業(yè)狀態(tài)是什么？
　　劉春：最想做的是大學老師。我理解的大學不是行政單位，是精神氛圍。每一次辭職最主要的動機，是想回大學教書。以前有個世俗擔心，大學教師工資太低，養(yǎng)不活自己；現(xiàn)在不想回去的原因是大學太復雜，比你們雜志社，比我們電視臺都復雜。
　　30歲時，在央視做記者，當時新聞評論部是中國媒體改革的中心，像延安，吸引各路豪杰，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很有點水泊梁山，有優(yōu)越感。優(yōu)越感往往使人單純、正直。新聞評論部的成就感，就是兩句話，一是鐵肩擔道義，這是媒體理想，二是妙手著文章，這是業(yè)務理想，同時達到這兩個標準的人是幸福的，我為自己不能達到而痛苦，但這一痛苦也是快樂。我絕大部分的職業(yè)訓練是這段時間完成的�？上В�只有自我的道德約束，沒有制度上的變革，評論部的氛圍慢慢變質(zhì)了。
　　管理者的角色，沒什么快樂�，F(xiàn)在最大的快樂，是和好朋友喝酒。喝酒、偷懶、名牌，都是我的愛好。沒有遠大理想，也沒有堅定意志，難成大事，這是我的自我認識。
　　人物周刊： 你對自己的現(xiàn)狀滿意嗎？你的不安和擔憂是什么？
　　劉春：隱約不滿意，但又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一個熟練工人正常的心理失落，熟練同時意味著缺少創(chuàng)新。這是中國人和外國人對待職業(yè)的不同態(tài)度，外國人，包括香港人，多數(shù)滿意于一輩子熟練工人的生活，但中國人（內(nèi)地人）不是�？赡苁侵袊�正處于變革時期，大家適應了動蕩和變化，特別是媒體從業(yè)人員，一旦過上三五年的安定生活，便有說不清的失落。也可能只是自己身上還沒有清除干凈的文藝毛毛蟲作祟。
　　另一方面，我深知新媒體的沖擊。我們這代人當然也可以裝點一下，重新上路，也可以參與和分享，但我們肯定不是主力軍。我們的思維還是文字思維、傳統(tǒng)媒體思維。我尊重的一位老先生寫過一篇文章，叫《我們將化作炮灰》，這是即將到來的現(xiàn)實，我不知道怎么去努力。
　　最可悲的不是紙媒體，而是電視媒體。行政壟斷、百病叢生。電視媒體的變革遠未開始，而新媒體是伴隨新體制、新運營模式成長的。電視人仍以為自己站在媒體中心、時代前沿，夜郎自大的幻覺在電視界是普遍的。我對一家獨大非常反感，對中國電視人整體出路、中國電視整體格局非常悲觀。
　　但愿事實不是如此，劉老板評價我，是個危機感比別人重的人。呵呵。
　　人物周刊：有何成功心得？在你的成長經(jīng)歷中，哪些細節(jié)、心態(tài)或品質(zhì)起決定作用？
　　劉春：完全不算成功。既沒有拍出好片子，也沒有寫出好文章，立德、立言、立功都沒有，只不過是個操盤者。
　　如果非得說是個成功的操盤者，心得也無非這些：1980年代培養(yǎng)的文史哲興趣，曾經(jīng)被認為無用，進入電視界后，恰好用上了；體制內(nèi)的訓練，以及年齡的增長，使自己成為堅定的方法論者，有了隱忍和妥協(xié)的壞毛病。有些話，同事想說，我說最好不要說；有些話，同事不敢說，我說說吧沒事。我的建議無非這些。
　　人物周刊：大陸一線記者和香港媒體管理者在各自社會中的位置、應當承擔的責任是什么？你的職業(yè)標準是什么？
　　劉春：我最懷念的，是做編導的生活，痛快、直接，快意恩仇�，F(xiàn)在更理性，也更無趣。但也總得有人來干。
　　鳳凰《名人面對面》采訪南方報業(yè)集團的范以錦先生，我坐在電視前認認真真地看完，我對范先生如履薄冰的職業(yè)生涯充滿敬意，我非常想借這個機會表達一下我微不足道的敬意。我不僅尊敬他的鋒芒，也尊敬他的隱忍和妥協(xié)，作為一個管理者，他深知生存的脆弱。我對他用鋒芒和隱忍拿捏出來的行業(yè)標準充滿敬意。
　　 范先生，還有《讀書》的沈昌文先生，比起著名的一線記者，他們的工作要單調(diào)、無趣得多。
　　人物周刊：從大陸到香港，是否避重就輕，離開了最活躍的新聞現(xiàn)場？7年香港生活對一個媒體從業(yè)人員的可能影響是什么？
　　劉春：離開《新聞調(diào)查》到鳳凰衛(wèi)視的主要目的，是換環(huán)境。我是個懶人，但一直對換環(huán)境有極大熱情。換環(huán)境讓人愉悅。剛到香港，像個逃兵，有失重感，那也是寫文章最多的時候。
　　香港數(shù)年，主要變化，是不再用浪漫主義、理想主義和二元對立的方式看待問題。一要生存，二要發(fā)展，這是鄧小平說的。同時也在中國歷史里學到一些東西。我對所謂的清談之士、激憤之士、理學之士，不是特別欣賞，我欣賞隱忍、妥協(xié)，但意志堅定的人。低頭耕耘比抬頭吆喝更配得起敬意。振臂高呼，是容易的，庸俗地說，如何可操作地步步推行，更難。范先生的很大一部分智慧就是在這些大量的、瑣碎的日常新聞的把握中。
　　人物周刊：你事業(yè)楷模的共同特征是？
　　劉春：刻苦、腳踏實地和清醒的自我意識。我也欣賞《財經(jīng)》的胡舒立女士，尊重這個團隊堅持的調(diào)查品質(zhì)和鋒利訴求�？上攵�知，在胡舒立女士、范以錦先生的淡定、從容之下，調(diào)度了多少鋒芒。
　　人物周刊：和上一代、下一代人相比，你這一代人的可貴和可悲之處？
　　劉春：比父輩多了自我，不隨隨便便把自我交給別人，所以幸福。也比下一代幸福。經(jīng)歷過1980年代早期的浪漫、1980年代中、后期的挫折、1990年代早期的迷茫和尋找、1990年代中期開始的巨大轉(zhuǎn)折。經(jīng)歷波折，當然幸福。
　　可悲在于知識和技能，我們也還是喝狼奶長大的一代。從傳媒角度，感受至深的是，下一代是新媒體天生的擁抱者。時�？吹�20多歲年輕人在指揮、運作新媒體時的從容，也時�？吹�40多歲同行的艱難轉(zhuǎn)身，實話說，身影笨拙。
　　人物周刊：鳳凰衛(wèi)視在黃金時段播放歷史專題片，是否與你對歷史的愛好有關？如何看待時下興旺的歷史類電視節(jié)目？你對中國歷史的興趣點和發(fā)現(xiàn)在哪里？
　　劉春：晚上8點檔，全中國都在看電視劇，鳳凰播歷史專題片，這一狀況并不是說鳳凰有多偉大、多清高。實際上，因覆蓋、落地和受眾等諸多原因，這么做是不得已而為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有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即使黃金8點檔，受眾對歷史專題片的需求同樣也是個莫大的市場，就是說，與其看一個口水加淚水的電視劇，不如看一個他（她）感興趣的歷史專題片。
　　對中國歷史、特別是近現(xiàn)代史的好奇，是一個在大陸長大的40歲男人的正常愛好。我感興趣的，是歷史的講法。我反感所謂的國學熱、傳統(tǒng)文化熱和東方智慧熱。有必要一說的是，我這個粗淺的愛好者，并沒有從中國歷史里獲得多少自豪感，更談不上什么愉悅了。這可能影響了我對鳳凰歷史欄目的設定和選擇。
　　《百家講壇》非常火時，《世紀大講堂》欄目組很焦慮，想跟蹤學習�！栋偌抑v壇》不錯，但是缺少對中國歷史的整體批判。你總是可以找到一種講述方式，使得歷史聽上去潤滑、愉悅?cè)诵�，《世紀大講堂》也有過類似傾向，但在內(nèi)部會議上，我強調(diào)提防。我非常警惕在我們的歷史節(jié)目中出現(xiàn)甜甜酸酸的潤滑劑和軟綿綿的麻痹。
　　暫時失去一些觀眾，也不要緊。從現(xiàn)實出發(fā)，從學術的發(fā)展出發(fā)，強調(diào)思想的啟示，這是《世紀大講堂》的目標。做拉美模式、印度的問題等都出于這樣的考慮。這樣的講述總是有那么一絲讓人不舒服，但我認為太舒服不一定是好事。我們不缺少不求甚解，不缺少阿Q精神，但缺少坦誠的勇氣、信仰精神和史詩般寫作的偉大學者。
　　我和于丹是好朋友，她的節(jié)目大大增進了我們對歷史的興趣，是利遠大于弊。真正對于丹構成傷害的，并不是對她的善意批評，而是把她拔高到她力所不能及的位置上。
　　人物周刊：你的專長領域之外，對這個時代，你有哪些話不吐不快？
　　劉春：年齡越大，整體性的思考越少。只有一點感觸�，F(xiàn)在正是明史熱、清史熱，在我看來，這同樣是兩段絞盡腦汁竭盡權術的歷史，簡直登峰造極、爐火純青。如果這就叫東方智慧，這也有美學快感的話，那這種智慧、快感不要也罷。迎合別人是很容易的，只是過意不去，損失一點收視率也就算了。
　　過去常講盛世修譜，就是說你發(fā)達了，總要修修祖譜，在久遠的歷史里，給當下的光榮找一個源頭。我們現(xiàn)在也有類似的心理需求。我們這個時代，既無法從宗教中找到基本力量，又無法從傳統(tǒng)里找到力量。各種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因素很容易整合成國學熱，整合成風水和算命先生。我們對自己的歷史，還缺少清醒的認識。
　　人物周刊： 你現(xiàn)在還是單身。如何看待家庭和責任？你的同齡朋友中，對這個問題，多數(shù)看法是什么？
　　劉春：一個未成家的人，家庭問題才時時干預你的生活，因為你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會問你這個問題。家庭是我非常非常困惑的問題，因為看過太多太多的不幸福。實話說，我也對40歲以后的人生、事業(yè)充滿困惑。人生、事業(yè)、家庭，一個都沒有解決好，一個迷茫的40歲男人，隨波逐流。
　　人物周刊：早期的詩歌寫作對你的人生的影響是怎樣的？寫詩的遺產(chǎn)是什么？
　　劉春：1980年代，每個人都是詩人，這是那個年代的可愛之處。對詩歌感興趣的人，往往對語言，對作品的抒情意識更能感悟。我寫過一篇文章，《詩歌一般的紀錄片》，紀錄片紀實，詩歌抒情，表面上沒關系。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紀錄片不過是現(xiàn)實材料構成的抒情性作品，和詩歌非常默契。
　　詩歌也是人生狀態(tài)。不管是什么位置，顯得多么老成，也不管衣著如何，是不是名牌，內(nèi)心總有一部分是柔軟的。這是成癮的，很難克服的。韓東寫過一首詩，里面兩句我印象深刻――我有過短暫的鄉(xiāng)村生活，它構成我性格中最溫柔的部分。
　　多數(shù)40歲左右的中國人的相似之處是，都生于貧寒的村莊，都成長于浪漫的8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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