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撒野”到“撒潑”】撒野和撒潑區(qū)分
發(fā)布時間:2020-04-0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這個佯狂的罵客,在其放浪形骸的言行背后,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對利害的精打細算。 王朔早年模仿美國的凱魯亞克和塞林格,寫了幾篇還算不錯的小說。早期小說講述的多半是一群胡同串子作奸犯科的故事。比如其成名作《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就曾因大膽涉及青少年犯罪這一敏感問題,而引起廣泛的關注。王朔本人則因這一類小說,受了一點兒驚嚇。于是,他開始轉向嬉皮笑臉的調(diào)侃,這一階段的作品可以《頑主》為代表!额B主》最集中地體現(xiàn)了王朔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點:調(diào)侃。王朔贏得了大眾的青睞,常常以大眾代言人的面目出現(xiàn),心底里卻又充滿了對大眾的輕蔑和鄙夷,在作品中經(jīng)常挖苦大眾的庸俗、虛偽。這就如同在澡堂子里為人搓背撓癢的職業(yè),目的就是要使浴客舒服,雖然他是滿懷怨恨,惡狠狠地搔爬,但這樣卻更加刺激,更能博得浴客的歡心。王朔的小說也以他特有的調(diào)侃風格,與公眾之間構成了一種怪異的"施虐-受虐"關系。
從根本上說,王朔終究是特殊時代的畸形兒,其人格發(fā)育依然停留在1970年代。那是一個崇尚肱二頭肌和拳頭的時代。作為特權階層的大院弟子,其所信奉的暴力至上的人生哲學,培育了他的"破壞性人格"。不過,比王朔稍年長一些的兄輩們的肱二頭肌和拳頭,獲得了使用的合法性,他們的肌肉的作用,在以革命名義的武斗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們可以明火執(zhí)仗地上街,砸碎王府井或南京路上的霓虹燈,而無須為此種破壞性的行為負責,相反,還被視作革命行動。等到王朔輩有力量使用拳頭的時候,"革命"的鐵拳已經(jīng)受到了限制。王朔輩只能淪落到在街頭聚眾尋釁滋事的時候,才得以練練拳腳。有關情節(jié),可以從王朔本人的小說《動物兇猛》中略窺端倪。在接下來的歲月里,隨著1980年代的到來,肱二頭肌的用途就越來越小了。商業(yè)化時代需要的是智力和計算能力,王朔輩的膂力顯得沒有了用武之地。成為作家的王朔,則將其青春期的肌肉能量轉移到語言上,用京罵代替了拳頭和磚頭,用話語的暴力代替了身體的暴力。
1990年代以來,王朔終于趕上了商業(yè)化的節(jié)拍。參與影視劇的策劃和編導,從中也獲得不少利益?雌饋硭坪跻男皻w正了。但其骨子里的反叛意識尚未徹底消失。編劇之余,時不時地向公共場所拋上幾截磚頭。專挑人多的地方砸,弄出不小的動靜。先是砸魯迅,后是齊白石、金庸,最近又是季羨林、周汝昌等一干文化名流。直到前些天,又砸到鳳凰衛(wèi)視上去了。一切他看不順眼的東西,說砸就砸。這一系列英勇行為,贏得了公眾的喝彩或斥責。而且,他一向打的是"地滾拳",自己先躺倒了,也就不怕別人來撂翻,因而所向無敵。
從王朔本人的行為上看,自1980年代到現(xiàn)在,則有一個從"撒野"到"撒潑"的轉變過程。最近的一次"撒潑",源于被媒體披露他的一次失言。他對楊瀾夫婦的攻擊,只敢竊竊私語,一旦被披露,他就立刻道歉,表現(xiàn)出一副敢做敢當?shù)募澥匡L度。然而一轉身,卻在女記者面前表現(xiàn)出另一副面目,以極為粗暴的方式,惱羞成怒的歇斯底里,發(fā)泄自己的怨憤。管不住自己的嘴,卻要去管媒體如何做報道,確實是不知道"我是誰"了。如果說,他曾經(jīng)的"撒野"中尚且包含一絲野性未馴的陽剛之氣,這一回的"撒潑",就有點忸怩作態(tài)。毫無疑問,"撒潑"依然能夠引來諸多看客的圍觀和喝彩,王朔也得以趁機兜售自己的新書。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胡同串子式的"撒野"里的豪俠之氣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在一些經(jīng)利益打算過的蠻橫和粗魯。以前的罵罵咧咧,哪怕是嬉笑調(diào)侃的話,依然可以看到一絲不得志的憤怒,F(xiàn)在一志得意滿的庸俗中年,罵罵咧咧的樣子,卻是裝出來的,不僅色厲內(nèi)荏,而且始終沒有忘記撥打自己新書的小算盤。
新出版的《我的千歲寒》,其主干部分看上去像是一部影視劇的分鏡頭腳本,大概是肥皂劇看多了的緣故。憑著他一張"京片子",要把對話寫得有聲有色,并非難事。張藝謀拍《滿城盡帶黃金甲》或馮小剛拍《夜宴》,沒有請王朔去寫臺詞,肯定是一極大的失誤。在他早期的作品(如《千萬別把我當人》)中,就可以看出,王朔有超強的對話能力,絕對是寫相聲的好材料。但相比之下,他的敘事能力卻大為遜色,僅在《動物兇猛》中表現(xiàn)出不同一般的敘事技巧。敘事上的必要的總體性和完整性,與王朔的破壞性人格和暴力化的話語傾向是格格不入的。他喜歡盤桓在破碎言辭的廢墟之上,炫耀自己的花言巧語,用強硬的京腔,把故事的殘垣斷壁敲打得嘎嘎作響。單純的訴諸聽覺的快感是不錯的,卻與他在書中所標榜的哲理性相去甚遠。以致在他表達得筋疲力盡的時候,就會弄出一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來充數(shù)!锻胝者M現(xiàn)實》、《與孫甘露對話》諸篇,就明顯是為了湊數(shù)的。
王朔說張藝謀是"裝修大師",我倒覺得這個光榮稱號他完全可以用來自我表揚。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卻挖空心思把自己的混世原則變成一種哲學。或許憚于沒有哲理的支撐,在公眾面前缺乏有效的精神懾服力,王朔在新書中扯來《六祖壇經(jīng)》、《金剛經(jīng)》等佛教經(jīng)典,為自己的精神門面鍍金,把一間草寇的茅屋裝修為一座輝煌的經(jīng)堂。但歪嘴子念經(jīng),總是讓人滿腹狐疑,里面哼哼呀呀地念的全是歪經(jīng)!段ㄎ镎
史綱》即是一篇自作聰明的歪經(jīng)。用陳詞濫調(diào)充當至理名言,用機巧的俏皮話冒充智慧,把各種各樣殘缺不全而又似是而非的知識碎片,胡亂拼湊在一起,看上去倒真像佛家游方僧的"百衲衣"。不錯,"百衲衣"式的哲學符合草根大眾的生存智慧,是實用的,同時也是低姿態(tài)的。而王朔對"百衲衣"哲學的自以為是的炫耀,則是文人式的劣根性,甚至還包含了市儈式的功利心。
毫無疑問,王朔是一個把"話語暴力"由紅色轉變?yōu)榛疑秃谏年P鍵性的人物。由于其間隱含的或多或少的反叛性,王朔的言論被知識界一廂情愿地解讀為以特殊的方式進行反抗,并常常與崔健的搖滾樂相提并論。但倘若細加辨析,就不難發(fā)現(xiàn),這個佯狂的罵客,在其放浪形骸的言行背后,隱藏著不易察覺的對利害的精打細算。他所拋出的磚頭,雖然砸得狠,但對象要么是死者,要么是些徒有虛名的書生。面對真正的強者,他從來是謹小慎微地規(guī)避,甚至對某種極端者的精神偶像,顯出一副討好的樣子。從這個意義上說,王朔正是犬儒時代精神市儈的最高代表。更為怪異的是,他把佛陀的普濟眾生的精神,跟某種無賴的暴力哲學混在一起,調(diào)配成一杯刺鼻的混合液。這種制劑或許有強烈的精神致幻作用,可以產(chǎn)生自我膨脹和飄飄欲仙的欣快感。但它只是一種幻覺。一旦幻覺過去,只會覺得更加無聊和空虛。(作者系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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