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味圖書館 [畜牲的氣味]
發(fā)布時間:2020-03-23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張執(zhí)浩,詩人,小說家。現(xiàn)居武漢。主要作品有詩集《苦于贊美》、《動物之心》、《撞身取暖》,小說集《去動物園看人》,及長篇小說《試圖與生活和解》、《天堂施工隊》、《水窮處》等。
我身上有畜牲的氣味,你身上肯定也有。我們之間的區(qū)別在于,你會使勁將這種氣味洗掉,要么想方設法地,用另外一種更為濃郁的氣味將它們覆蓋;而我呢,我會小心地將這種氣味保留下來,仔細嗅,以便時刻提醒自己: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
第一次知道自己嗅覺不靈是在少年時代,航空學校來招生,聽說能當飛行員,大伙兒都興奮地報了名。我是在第二輪被刷下來的,原因是,鼻子不爭氣,沒有分辨出白醋和酒精。也許這只是個托詞,哪能誰想上天就上天的?但這件事給我提了個醒。此后經(jīng)年,為了驗證自己的鼻子是否真有問題,我常常會花費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去辨識各種氣味,從春天里的花香到秋草中的果泥,從豬圈到牛欄,從流鶯過境到少女蛻變成婦人……所以,當我后來在閱讀聚金斯德的《香水》時,不僅精神高度緊張,更是對上帝居然賦予了格雷諾耶――這樣一個殺人犯那樣靈敏的鼻子而妒羨不已。一個出生在腐臭的街攤旁、在一堆滿是魚肚腸和被斬落的魚頭中間掙扎著,慢慢成長起來的少年,誰能料到他日后將成為用一種迷幻的香水主宰這個世界的人?鼻子的意義經(jīng)由聚金斯德如夢似幻的筆觸被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令我等在深深吸納這個世界的混沌的同時,仍然保留著對澄澈的期待。
幾年前的一個冬夜,我和一幫友人正在歌舞升平的K廳里買醉,接到一個突兀的電話,是一個在公安部門的故交打來的,他問我是否認識馬某某,我回答說認識,怎么了?他笑道:這家伙被抓起來了。我細問緣由,才知馬某某犯了“強奸罪”。我起碼有十年沒有辦過強奸案了,真稀罕啊,故交笑道,這是什么世道嘛,你這個朋友怎么還會干出這種事來?我信口嘀咕了一句:“畜牲”。放下電話,我轉(zhuǎn)身與朋友們理論這件事情,大家在嗟嘆之余,不由得欽佩起馬某某來。畜牲固然可恨,但單純的畜牲行為卻讓我們這些太像人的人相形見絀了許多。馬某某是在深夜的雪地上強行與一個陌生女子發(fā)生性關(guān)系的,事后,該女子帶他回到自己的房間再次與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馬某某因此認為這個女孩大約是愛上了他,于是乎得意忘形,把自己的住址、電話和工作單位,甚至QQ號一古腦地告訴給了她。誰知女孩第二天就去派出所告發(fā)了他。但真正令我們感興趣的是,那片在寂靜的半夜里被情欲踐踏過的雪地,以及馬某某那一刻灼熱的內(nèi)心與刺骨的寒冷所形成的強烈反差。判決下來后,我抽空去監(jiān)獄看望他,馬某某隔著一層灰蒙蒙的玻璃對我說,“其實我一點都不后悔。你們啊,你們這些人,永遠也體會不到雪花飄落在屁股上那份快活……”
現(xiàn)在,我們只能用想象盡可能真實地還原那天晚上的情景:明月高掛,雪花飄飛,一女一男一前一后沿著文明湖畔散步,只見那個男子忽然加快了腳步,攔住走在前面的那個身材姣好的女子,然后將她抵在了圍墻跟下,在一番撕扯之后他們倒在了雪地,然后狂野地翻滾起來……但我們?nèi)匀粺o法想象,一向文質(zhì)彬彬的馬某某為什么會選擇在這個雪夜里發(fā)狂,我只能通過他從玻璃那邊射過來的狡黠的目光推測,其實,這么多年來,他一直在對自己說:再也不能這樣過,再也不能這樣活。于是他選擇了最危險最暴烈最不能為社會所容忍的方式,實現(xiàn)了對自我的懲罰,而這樣的懲罰對他抑或不是另外一種自救呢?
九年來我一直養(yǎng)著一條雜毛狗。九年來我與這條狗相處的時間遠遠多于與任何人相處的時間。我為它寫過不止一首詩,但它終其一生也不會清楚這個世上居然有人會為它寫詩。每當我們四目相對,每當我撫摸著它那蓬亂如雜草的皮毛,每當它眼淚汪汪地望著我的時候,我最擔心的是,它會突然開口說話:“如果一條狗開口說話,你會有什么反應?打它,落荒而逃,抑或洗耳恭聽?事實上,你是寂寞的,而它常常有一副高談闊論的表情:抬起頭來,搖著尾,眼睛里蕩漾著交流的汁液。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與它長久地對視,盡管我曾經(jīng)這樣假設過若干次:一旦它開口,我不會讓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白白失去;我甚至將打過若干遍的腹稿抄寫在紙上,我甚至在內(nèi)心深處將這樣的對話演練過若干回,我甚至悄悄模仿過它的表情,以便我們的交談不會有任何顧慮……可我還是擔心想象變成現(xiàn)實!碑斎,這樣的擔心不可能成為現(xiàn)實。真正的現(xiàn)實是,我從這條雜毛狗的身上看到了人性的脆弱與悲傷,以及獸性的固執(zhí)、頑強。
為什么當我們越來越像人的時候卻漸漸走到了我們所期待的這個物種的反面?我們越來越堂皇、精致、體面,越來越理性和克制,但幾乎人人都清楚,這不是理想的人間。那么,理想的人間難道就應該是“雪花飄落在屁股上”的人間么?肯定也不是。我想再去問馬某某,但據(jù)說他已經(jīng)刑滿釋放,消逝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我經(jīng)常摸自己,以便確認/身體不是遺體”――在一首題為《身體學》的小詩中我這樣劈頭蓋臉地寫道。我寫下的其實是人之為人的屈辱,而這樣的屈辱卻是你我甘愿領(lǐng)受的宿命。無論屈辱也罷,悲憤也罷,人間是你們的,我們還要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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