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已經(jīng)有了一種危機感,一種因不斷重復高調(diào)而缺乏支撐的上海摩登話語帶來的審美疲勞……而《良友》的回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與上世紀30年代上海的接觸點,邀請我們靜靜地聆聽歷史的聲音,也許通往歷史的大門會因此而為我們開啟,而對歷史的把握必定會轉變和重塑我們對當下的理解和對未來的想象。
　　
　　隔著玻璃窗看那五光十色,靈魂只在暗夜流動,一個不夜城,也是一個神秘而又絢爛的時代。上海,1935年3月8日,女星阮玲玉留下遺書,服安眠藥自盡,時年25歲。一本畫報刊物以《一個女人的一生》為題報道了這一事件。初看,決不知與阮玲玉之死有何相干,一個木偶,一雙高跟鞋,一個小嬰兒,一面破碎的鏡子,串起一個女人的一生,代表著她孩童、少女、少婦、姻緣夢破時期,簡潔卻寓意豐富地解說文字,沒用一張阮玲玉的靚照,卻道出了一代艷星短暫苦澀的人生,嘲弄時代女性的宿命安排,灰色而幽默。
　　同樣是1935年,作家沈從文在發(fā)表《論穆時英》時寫道,“‘當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飄動的裙子,飄動的裙角,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頭發(fā)和男子的臉。……酒味,香水味……’新感覺派作家穆時英這樣的文字如果前面配上明星照片,后邊綴有‘戀愛秘密’譯文,中有插圖,就可說是目前那些刊物中標準優(yōu)秀作品”。
　　最后那句話,沈從文是順道嘲諷這本時髦刊物。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不管你覺得它高雅還是低俗,它的確是上至精英下至平民熱議的刊物。這就是《良友》畫報,上世紀上半葉中華民族走向現(xiàn)代社會心路歷程的記錄。
　　
　　《良友》回歸
　　2010年6月25日,良友回歸主題展在上海開幕。展覽以“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生活在中國”為題,主要圍繞摩登話語展開,展現(xiàn)上個世紀30年代上海的都市空間和時尚風潮。前文提及的《一個女人的一生》阮玲玉之死報道,就摘自當年《良友》畫報的報道版式,也在本次展覽中有呈現(xiàn)。
　　與其他老上海展的區(qū)別之處在于,這次主題展的所有圖片展品、版式的一筆一線全出自當年的《良友》畫報,“呈現(xiàn)當年的選材和編排工藝,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老報人的匠心獨運,編輯們都非常動腦子,現(xiàn)今很多時尚類雜志都沿用著當年的編排工藝”。展覽所在地良友生活記憶館的負責人陳綱介紹。
　　2003年,在香港“漂泊”多年的良友圖書公司在上海設立了辦事處,辦事處選址落在具有歷史意義的蘇州河畔四行倉庫,即良友生活記憶館。按設計師的構想,是把它復原成當年的《良友》編輯部,展示民國時期海派文化和生活,“《良友》創(chuàng)辦于上海,也要回歸到上海,因為這是一本屬于華人的刊物,在大陸這片廣博的土地上才有真正的活力�！�
　　良友回歸最大的舉措莫過于2008年1月《良友》合訂本(1926-1945)的出版發(fā)行�！翱此坪唵�,但從修復圖片到賦予精美的裝禎設計,從構建數(shù)據(jù)庫到形成專業(yè)索引軟件,直到校對監(jiān)印和出版,每一環(huán)節(jié)、每一細小的過程都凝聚著嚴謹、智慧和熱忱”,因“良友”兩字已被注冊,這套合訂本只能以港版的方式引進,才能保留良友圖書有限公司出版發(fā)行的名號。
　　2008年全國書博會上,這一合訂本出盡風頭,不單是因這份畫報當年的地位與榮耀,也因限量500套售價3.6萬元一套的天價驚詫眾人。這樣的高價,一般消費者聽了恐怕只能望“書”興嘆。陳綱表示,《良友》合訂本主要面對的客戶并不是普通消費者,而是公共圖書館、院校圖書館、研究對象為近代史、文學史、社會文化史和美術史的研究機構及其他收藏愛好者�！罢�如我們這次辦的展覽,不可能像美術館一樣門庭若市,只是小眾的喜愛。對《良友》,多數(shù)人還是淡忘的。”
　　“我們依然是人人的良友”
　　良友回歸源于一位從商20年的商人。上世紀末的一次偶然機會,王胤結識良友雜志社社長伍福強,《良友》畫報半個多世紀輝煌的歷史和伍家執(zhí)著的辦刊經(jīng)歷,讓在商場打拼了20多年的王胤十分感慨:“不管走到哪個國家,‘唐人街’這三個字都代表了當?shù)刈盥浜蟮牡貐^(qū)。我們應當在經(jīng)濟發(fā)展之外多思考一些最基本的問題,比如生活方式。中國有文明史,但如果到現(xiàn)在還只是抱著文明史不放,我們就必定要落后了。”
　　在王胤看來,經(jīng)濟發(fā)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就是生活方式在影響中國發(fā)展�！读加选窂膭�(chuàng)刊至今,一直代表著一種現(xiàn)代精神,對外展示中國的文化形象,對內(nèi)啟迪民眾的生活方式。
　　《良友》第102期《二十四小時之生活》的圖片描述是這樣的:早起鍛煉洗漱,然后是可口的早餐,瀏覽晨報上的最新消息,帶上禮帽坐出租車上班,在辦公室里處理公務,簡單的午餐,午休,下午繼續(xù)公務,下班后去公園與朋友散步聊天,回家或在飯店享受晚餐,臨睡一定要閱讀書籍。顯然這是一個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市民的日常生活程序圖景,《良友畫報》的描述既是對比例不斷上升的中層人群的生活寫實,也是為更多急于提升生活品質的基層民眾展現(xiàn)的理想范式。
　　在王胤的頭腦里,現(xiàn)代《良友》也應該承擔這個使命,為現(xiàn)代人提供一個更為現(xiàn)代的生活范本。2000年,王胤從伍福強手里正式接管香港良友傳媒集團。
　　“介紹實際智識,推進社會文化”是《良友》畫報創(chuàng)辦人伍聯(lián)德在第100期第一頁的開篇詞。2005年接管者王胤在香港發(fā)起成立了敦煌文化弘揚基金會,2006年發(fā)起良友文化基金會。
　　“在信息時代我們要用更多元的方法來繼承《良友》的理念,完成記錄歷史,傳承文明”�；�金會不僅從成立之日起就致力于敦煌文化的研究,支持敦煌在職講解員的學習和敦煌數(shù)字影像檔案的建立;還在2007年推出了多媒體舞臺劇《敦煌》,引起一陣敦煌熱;并全力支持承接了央視熱播的大型高清紀錄片《敦煌》的制作�！拔覀円廊灰�做人人的良友”。
　　
　　“介紹實際智識,推進社會文化”
　　1936年11月,美國的《生活》雜志創(chuàng)刊。他們吹噓說,“1936年以前……從來沒有過一本大型的、以圖片為主的、大眾化而又便宜的刊物。”《生活》的出版人若不是坐井觀天,便是缺乏調(diào)查研究。事實上,早在他們自以為是大型綜合性畫報的始創(chuàng)者的前10年,即1926年,在太平洋的彼岸,已經(jīng)有一本這樣性質的大型畫報出現(xiàn),這就是《良友》。
　　為《良友》傳統(tǒng)奠定最重要基石的兩位創(chuàng)始人伍聯(lián)德和梁得所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對美術的熱愛,并各自進行自修,不約而同,他們倆都翻譯過西洋美術史的書籍,一本名為《新繪學》,一本為《西洋美術大綱》。以透視法為代表的西方美術對于當時的中國人來說,其實是另一種認識世界的方法,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為先鋒藝術的“美術”和同樣從西方來的攝影產(chǎn)生了意義的融合,并同時出現(xiàn)在一個涉及社會生活、政治、經(jīng)濟、時事的畫刊上。這種觀看之道是啟蒙主義的,當然,也是現(xiàn)代性的。
　　伍聯(lián)德創(chuàng)辦《良友》的一個目的,就是要改變外國出版物中異國探險者所表現(xiàn)的積弱積貧的中國形象――那些小腳女人和吸鴉片的長辮子男人。因此,美術、科學、體育、婦女等構成了一個現(xiàn)代啟蒙的價值體系。對外,它要從正面的意義展示一個全方位的現(xiàn)代中國;對內(nèi),它要以此啟迪民眾。1930年,良友出版了由伍聯(lián)德負責的《中國大觀》,從16個方面介紹中國的情況,發(fā)刊辭說得很明白:“欲改變外人之觀念,促進國民之努力,首次將國內(nèi)實情廣為宣揚。宣揚之道,文字之功固大,圖畫之效尤偉。蓋文字艱深,難以索解;圖畫顯明,易于認識故也�！�
　　在《中國大觀》出版之后,1932年伍聯(lián)德醞釀全國攝影團做全國性的攝影采訪,這是中國新聞和攝影史上前所未有的。對此,蔡元培和曾任北洋政府交通總長、國學館長的葉恭綽都報以極大的關注,葉說的一番話很有代表性:“天下不認識別人的很多,不認識自己的似乎很少……世界上只有我國,是一種特別情形,就是立國4000年,究竟我們的國土有多大,人民數(shù)目有多少,我們始終說不出……以為一切可以不聞不問�！�…結果黑龍江東的地圖一畫錯,就失去了幾千里的領土;自己說臺灣生番我們不管,日本就派兵去管……”以此攝影以及《良友》所做的一切是和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構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旅行攝影團由《良友》總編梁得所親率,路線分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和西南諸省,歷經(jīng)艱辛困苦。攝影團在張家口采訪馮玉祥將軍時,曾涉及刊物和真相的關系。梁問馮如何解救人民的痛苦,馮將軍希望雜志多發(fā)表老百姓的窮苦狀態(tài)的真相,因為都市闊人都不懂。梁回答道:“過去天災人禍的圖片發(fā)表不少。我覺得同時要注重中國的希望。當外侮迫人的時候,我們?nèi)嗣癞敱３忠稽c有自信的勇氣。我不主張消極地發(fā)表平民的牛馬生活。”這個宣稱并不是梁的個人觀點,而是整個《良友》雜志創(chuàng)辦的動機。
　　梁在文章中說:“人們只望以往的內(nèi)戰(zhàn)成為將來御侮的練習。而革命領袖們歷次失敗的經(jīng)驗,可促成政治的成就。因為我們老百姓需要政治。政治兩個字的意義就是‘料理大眾的事’,如果大多數(shù)百姓的幸福未被料理,豈獨政治不良,簡直就未有政治�！�
　　正是在這樣的理念下,輕易不答應刊登照片的魯迅也破例出現(xiàn)在《良友》畫刊上,他目光桀驁地坐在書房中。而女作家丁玲也是《良友》一再關注的重要人物,在她被國民黨監(jiān)禁時,《良友》率先報道并刊登其手稿和照片。在馬國亮擔任主編期間,《良友》積極介入抗日活動,都是這一理念的延伸。
　　
　　記錄20世紀中國女性發(fā)展史
　　引起爭議最多的是《良友》大膽用電影新星圖片上封面。當時,電影這種新型娛樂項目剛被上海大眾接受,大家都在關注新影片的相關消息,伍聯(lián)德更多是利用中國新女性的風姿,教育大眾女性擺脫舊俗桎梏。封面女性的選擇也多以健康向上的形象為主。從1934年第99期《良友》舉辦的一次關于標準女性的評選活動,可看出其用意。
　　入選者的形象集中在一幅名為《標準女性》的招貼畫上。畫面頗有些奇特,呈圓形布局,外圈放射形地嵌著十位女性的頭像。里圈則標示有具體的象征物,顯露這些標準女性的成功所在。
　　列舉幾位。胡木蘭入選,只是因為“孝”。她的父親胡漢民是國民黨的元老,胡木蘭一直照顧父親胡漢民的起居,直到他1936年腦溢血去世。
　　宋美齡以相夫賢德入選。當年的軍事強人蔣介石有著強大的影響力,對她的追求卻使這位將軍皈依了基督教,每天早上起來搖頭晃腦地誦讀《圣經(jīng)》確實成了這位委員長長久的生活習慣。在美國的國會山,她優(yōu)雅的風度、熟練的英語和激情的演說打動了美國議員們的心,那是她政治生涯中最光彩奪目的時刻,她和中國和諧地融合在一起。1936年的那場人質危機,宋美齡在南京及時阻止何應欽等將領的大規(guī)模報復行動,并只身勇敢地前赴西安,她的勇敢和臨危不懼,將相夫賢德深深刻在人們心里。
　　30年代的楊秀瓊這位最年輕的標準女性在1933年的第五屆全國運動會上,一人摘取四項游泳冠軍,把“美人魚”變成了她的專有名詞。1934年,在菲律賓舉行的遠東運動會上,她在女子游泳表演賽上獲得四項錦標,并與隊友合作取得女子團體冠軍。她身著泳裝的那種健碩、美麗而質樸的形象是新時代女性的完美體現(xiàn)。在體育運動員的風頭遠不及電影、戲劇名角的時代,楊秀瓊是個例外。1933、1934年間她成了報章上曝光最多的新聞人物,也是社交場上的明星。
　　30年代的上海也是淘金的樂土。猶太地產(chǎn)巨商哈同是外國冒險家中的幸運兒和佼佼者。不過他的遺孀羅迦陵入選標準女性并不僅僅因為控制著大量的地產(chǎn)與巨額的財富,而是她能夠利用這財富贊助文化事業(yè)和慈善事業(yè)。
　　也許是按照姓氏筆劃,女作家丁玲被放在第一位,那年她30歲,這位湖南女性已經(jīng)以成名作《莎菲女士日記》走紅上海文壇。1934年底,《良友》將標準女性的桂冠頒給丁玲,這位女作家寫的大多是關于女性體裁,訴說出五四以后新女性的精神苦悶和對解放的渴望。
　　飛行員林鵬俠入選標準女性是個異數(shù),她是憑冒險精神入選的。1933、1934年的中國正興著“航空熱”。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意識到空軍對國家安全的重要,日本的威脅使中國的處境危若累卵。年輕的空軍被國人寄予厚望,飛行員受到英雄般的禮遇。林女士就是這樣的英雄任務。她不讓男性飛行員獨享飛行勇士的榮譽,她也能夠獨自駕駛飛機在天空自由翱翔。
　　《良友》畫報為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樹立一代新女性形象。■
　　
　　《良友》畫報在國人面前展現(xiàn)了中國由一個傳統(tǒng)的古老的國家逐步邁向現(xiàn)代國家的過程,以及在各個領域中產(chǎn)生巨變的狀況,給人們留下深刻的印記,是一部不可多得的民國畫史。
　　――張憲文,南京大學歷史學教授,中國現(xiàn)代史學會副會長
　　
　　良友畫刊的成功,并非類似娛樂雜志或者市民雜志的商業(yè)成功,而是因為《良友》自身蘊含著對啟蒙主義價值的追求。
　　伍聯(lián)德(《良友》的創(chuàng)始人)并非一個簡單的“事業(yè)商”。他創(chuàng)辦《良友》的一個目的,就是要改變外國出版物中積弱貧困的中國形象,因此,美術、科學、體育、婦女等構成了一個現(xiàn)代啟蒙的價值體系。對外,它從正面的意義展示一個全方位的現(xiàn)代中國;對內(nèi),它以此啟蒙價值體系達到啟迪民眾的作用。
　　――呂新雨,復旦大學新聞教授

相關熱詞搜索：摩登 聆聽 年前 王胤 聆聽80年前的都市摩登 聆聽80年前的都市摩登 三月風雜志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