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岸流
發(fā)布時間:2018-06-20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作者簡介:凌嵐,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于紐約市立大學商學院獲MBA學位。近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有翻譯作品《普拉斯書信集》,F(xiàn)居美國。
一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我混在中國內陸省份走出國門的大學生中,來到美國,首站是洛杉磯。之前,我這個四川達縣人既沒有坐過飛機,也沒見過大海,到過離家最遠的城市是北京,那時我是縣里唯一一個考進北京念大學的。
美國到底是怎么個樣子,我們誰都說不上來,堅信它是“一個金磚鋪地的花花世界”,這是我們出國時的共識,但這句話到底是許諾,還是激勵,或者僅僅是一個在老華僑和偷渡蛇頭中流傳的謠言?我無從判斷。國航飛機抵達洛杉磯降落時,下面一半是太平洋,一半是沙漠,在紅色的云蒸霞蔚中(后來知道那是工業(yè)污染和汽車尾氣造成的霧霾),一個城市的平面緩緩露出,看到它時我想起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我必須學會游泳,仿佛洛杉磯是一個海洋。
關于離岸流的知識,緣起于我老婆紅雨學開車。那時我已經(jīng)在洛杉磯住了四年,與紅雨結婚不到兩年。紅雨懷孕至六個月的時候,決定學開車。理由很充分,之前她學過開車,已經(jīng)通過筆試,只等路考通過就可以拿駕照了。我也愿意教她。但是我知道她心里害怕開車。
紅雨害怕洛杉磯的高速公路,這是她過去幾年放棄開車坐公交上下班的原因。按理說我們住在洛杉磯的西湖區(qū),出門沒幾步就可以上高速,她來美國也四年了,并不是沒見識過。但是,紅雨對高速公路有恐懼心理。她個子本來就瘦小,坐在我們那輛本田車的方向盤后面,雙手死死抓住黑色輪盤,那表情就像溺水的小獸。她一緊張,車速掉到六十英里以下,旁邊的車一輛接一輛從左右兩側車道呼嘯而過,這樣一來她就更緊張,屏住呼吸,臉憋得通紅。我怕她這樣屏住呼吸時間長了,會當場在駕駛座上背過氣去,那樣我們恐怕會車毀人亡。
懷了孕,紅雨說無論如何她得拿到合法駕駛的駕照,家里有什么急事,她可以開車出門,以后不走高速、多繞點路也行!安蛔吒咚佟笔撬晕益(zhèn)定的救命稻草。她的心思我明白,無非是在我們當?shù)氐男〗中∠锢锇衍嚰季毷炝耍綍r再上高速就不會怕成那樣了。
這樣,我們平時出門就開始繞小路。
去老費家做客后回來的路,也是這樣繞行的。老費新購買的康斗(Condo)大屋坐落在洛杉磯的“上只角”,我們去給新屋“暖房”,結束時我喝醉了。當我一手推著從老費家取來的嬰兒車座,一手拖著一個二手學步器,手臂上還挽著一大包老費的兒子費大衛(wèi)用過的嬰兒童裝和沒有用完的紙尿片時,紅雨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果斷決定:“我來開車!彼龔奈业难澴涌诖锾统鲕囪匙時,手指隔著口袋布碰到我的腿,我有點浮想聯(lián)翩。她最近不喜歡我碰她。
坐進副駕駛座,我把車窗打開,讓夜里的涼爽空氣吹進來,幫我醒醒酒。夏天的晚上風是溫的,但是很干燥,吹在皮膚上很快把汗吸干了,很舒服。紅雨端坐在方向盤前,手臂呈水平狀各執(zhí)方向盤的兩側。她突然舉起手臂緊了緊衣服,勾勒出胸和腰的曲線,再次讓我浮想聯(lián)翩。
車開過圣塔莫妮卡的時尚區(qū)時,我們都同時被街上的漂亮房子吸引了,忍不住回頭看。紅雨看一眼,就克制住,專心看路開車,我則可以隨心地看:白色的泥灰涂面的西班牙式房子,紅瓦鋪頂;日式庭院,門前掛紙燈籠;墨西哥式帶屋頂?shù)膶捵呃龋钭厣姆侥局,紅方磚鋪地,爬滿墻的紅影樹;還有房前的沃爾沃車,寶馬,奔馳敞篷車,雪佛蘭科爾維特復古式跑車。然后我們都說住在這里離城多遠啊,哪里有我們西湖區(qū)方便!但是我知道我們是住不起這些房子的。我畢業(yè)后找到這個程序師的工作才兩年,第一年的薪水一半用來還讀碩士時問親戚借的學費了,余下的錢我攢著準備買一輛小跑車,那種叫銀子彈的道奇跑車。紅雨一直在餐館打工、包外賣。她的錢除了寄回湖北的老家,其余的都存著,她想交學費讀一個圖書館的學位。圖書館職員薪水不高,但是工作清閑,也沒有那么多人來競爭。
車開進好萊塢大道的時候,風景大變,變得熱鬧了。這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了,下城的夜生活正式開始,沿路一溜兒站滿流浪漢和娼妓,也有去夜店的華麗族——明星、富翁,奇裝異服,鶴立雞群。我把車窗搖上去,紅雨一聲不響地緊握方向盤,目不斜視。路燈和酒吧的彩燈跳動著,映在紅雨的臉上,跟她苗族人特有的高顴骨和無辜的眼神很搭。曾經(jīng)不止一次,有洋人問過紅雨是不是波利尼西亞人。
車窗外的人行道越來越擠,擠滿各種膚色的大胸、胖瘦不一的腿、空洞發(fā)呆的眼睛。這景象讓我想起紅雨打工的餐館在唐人街,經(jīng)常有這些做皮相生意的人來買外賣,看到她這個孕婦,小費還會給得很多,還有人要求摸一下她的肚子,求好運氣。
“你真給他們摸過肚子?!”我很奇怪,她居然不害怕。
“沒有啦!但是他們見到我還是很高興,這些老外多奇怪!見到孕婦又有什么可高興的!我媽說的,見到孕婦和懷崽的母豬都得往地上吐唾沫,消災……”紅雨沒有覺得她話里有對自己的不尊重。她的老家在湖北的恩施,來美國之前她是中央民族學院苗文專業(yè)的留校青年教師,通過商務簽證來到美國。
我第一次見到紅雨的時候,是在老費那個舊家的派對上。一群人中間,一個小姑娘眉清目秀的,漆黑的長發(fā)梳成馬尾巴,穿著國內裁縫做的改良式旗袍,正斬釘截鐵地說著:“打光火藥,但這家伙沒死透,倒在地上抽搐,我就毫不猶豫地給了一槍托,砸得腦漿子都出來了。腦漿子你們見過嗎?……”這個彪悍女就是紅雨。
“誰的腦子?”座中有人問了我想問的。
紅雨說:“野豬的腦子,比人腦子大……”
那時正好是一九九二年洛杉磯黑人暴亂后,好多韓國人買槍保衛(wèi)自己的店,怕被再次搶劫,洛杉磯的華人社區(qū)也怕?lián),見面都在商量購買武器的事。大家都沒有摸過槍,不知道底細。唯一用過武器的人是紅雨,她不厭其煩地解釋在恩施用獵槍打野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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