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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偉棠:小城英雄奇志多]自古英雄多奇志

發(fā)布時間:2020-03-12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渾不知是城市還是荒野,年前的深圳建筑雙年展,我們身處深圳書城對開的一大片荒地,烤肉、喝酒、讀詩、唱歌,身后是一個巨大的“繭”,那是臺灣建筑師謝英俊的作品,由幾個農(nóng)民工協(xié)助他編織而成。夜?jié)u深,除了遠(yuǎn)處幾座后現(xiàn)代建筑的強光,腳下方圓半里地還是土地本身,我的醉眼中仿佛有螢火蟲出沒,這時竹子編就的繭里面?zhèn)鞒隽耸诛L(fēng)琴聲―咦,這不是Tom Waits的Cold Cold Ground么?但再一聽,原來哀鳴著“ColdColdGround”的地方,換了一把比TomWaits更爛的男聲,用不是廣東話不是普通話也不是潮州話的語言唱著“倒港紙!倒港紙!”
  
  舞臺上那兩個人叫做“五條人”,拉著比ColdColdGround還要潑辣放縱的手風(fēng)琴的是仁科,驢嗓子的是茂濤,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們唱歌,又是傷感又是哭笑不得,但是與廁身深圳特區(qū)一角的城鄉(xiāng)結(jié)合飛地非常配合,TomWaits的ColdCold Ground變成了他們那個倒港紙(兌換港幣)的古巴表叔公身處的海豐東門頭―表叔公何嘗不是Uncle Ray,渾渾噩噩任由新世界的寒風(fēng)洗刷。
  
  再次聽“五條人”的現(xiàn)場已經(jīng)是一年多以后的香港,旺角?蘭街拐角,以前是妓院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些上樓的Cafe,“五條人”在呼吸Cafe演出,來的人不多,有一半是說海豐話的―據(jù)說“五條人”是中國第一支小語種樂隊,的確他們已經(jīng)成了海豐的驕傲―其中有一個Uncle走進(jìn)來,約70歲,氣場蓋過了茂濤和仁科,他說:我很久沒有聽海豐話唱歌了。當(dāng)然他不是古巴的表叔公,我猜他是香港海豐同鄉(xiāng)會前任會長。
  
  “五條人”唱《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他們都說我是在說夢話,其實我是在說海豐話”,會長表叔公在和酒吧老板咬耳朵說海豐話;“五條人”唱《彭的湃》的時候,表叔公悄悄地走了。表叔公不知道“彭的湃”但肯定知道彭湃,以前我關(guān)于海豐也只知道彭湃,還知道一句“天上雷公,地上海陸豐!”海陸豐意味著剽悍―“據(jù)說你們很能打架?”我問臺下的海豐人,他說善毆的是陸豐人,海豐人都怕矣。
  
  小城好漢英特邁往,我想起了韓東的小說,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生的男作家多有小城情結(jié),我也有,我的是粵西小城情結(jié)。我寫過《小城英雄傳》,開頭就是“不英、不特、不邁往,/如果你沒有被城外更混沌的世界招安……”也寫過《吾鄉(xiāng)》,開頭是“?昏中她微倦。/吾鄉(xiāng)在珠江以西/像一個小農(nóng)婦,為傍晚莫名傷感,/說著一些別人無從意會的語言! “五條人”的小城介于兩者之間,“老勢勢”(海豐方言形容人很拽)的《道山靚仔》是失敗的海豐好漢,《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的憂傷更似后者。
  
  真正的小城英雄可能只是“五條人”,小城英雄多奇志,敢叫Waits換新詞―這一種華洋結(jié)合我此前只在詩人馬驊譯唱Beatles的Let It Be為“去他媽的”或者周云蓬把Michael Jackson的Heal the World改編為買花生米謠中聽過。對于我等小城英雄來說,這不是什么山寨版,而是對彼岸小城好漢“湯姆等待”大叔的惺惺相惜。
  
  “湯姆等待”大叔Tom Waits也出身小城,在美國墨西哥交界的鎮(zhèn)子長大,中學(xué)照片上就是一臉小城英雄的苦逼相,后來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烈酒大麻相催迫,換來如霜如雹嗓音和貧民窟浮世繪一般的垮掉派歌詞。這個老流氓是全世界最有詩意的老流氓,沒有之一。如果他來中國,他也許很樂意在五條人那部海豐小電影里飾演那位古巴表叔公,就像他在賈木許的電影里演那些法外之徒一樣。
  
  不過海豐五條人的詩意畢竟不同于美國的凱魯亞克后裔Tom Waits的詩意,后者的狷狂散逸更多見于五條人的吟唱與琴聲中。五條人的歌詞還是很南中國,淳樸如《詩經(jīng)》,娓娓道來的調(diào)侃之苦澀如胡嗎個―一個失蹤了的民謠怪杰,鄉(xiāng)土之情又可縱比粵北老鄉(xiāng)楊一、遠(yuǎn)攀臺灣林生祥,歸根到底是那個遠(yuǎn)去的鄉(xiāng)土中國之悲歌,《李阿伯》里的“泣咚泣咚調(diào)”,這是那個“農(nóng)村不像農(nóng)村、城市不像城市”的中國才能催生的一朵奇葩。南中國自晚清以來屢出奇士,那是海山?jīng)_突之勢所決定的,更是淳風(fēng)遇著異志所生變的,北面的同志也應(yīng)該知道。
  
  我高興這兩年中國搖滾新聲北有萬能青年旅社、南有五條人,前者的積重難解的老派工業(yè)大城的深濃之殤,滔滔如爛醉不問歸途之決絕;五條人也醉如泥,卻有“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的自我解嘲,也許是背后一股來自鄉(xiāng)鎮(zhèn)的“根感”支撐著,這種“根感”之前我只能在臺灣林生祥的客家歌謠和HUEGU & DOCDOC的阿美族民謠中聽得。兩種醉都酣暢,酣暢不是因為酒美,而是因為現(xiàn)實在其中哭笑怒罵得淋漓盡致。
  
  這種氣魄也來自青春吧,五條人《綠蒼蒼》里的朝氣蓬勃,其實當(dāng)年我們也在張楚的《光明大道》里聽到過。我們都知道這綠蒼蒼的世界早已不再,“綠蒼蒼”的海豐話發(fā)音也和“路長長”無異,但是“嘿嘿嘿,別沮喪,就當(dāng)我們只是去送葬”!小城英雄奇志多,酒寒歌長任銷磨。
  
  作者系知名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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