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在雪山草地的“紅小鬼”_草地上的紅小鬼
發(fā)布時間:2020-03-05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我韻家鄉(xiāng)因緯度低,無雪,我于是向往雪山。雪山下,有平坦的草地和溪流,還有一群曾被遺忘的少年,他們70年前叫“紅小鬼”,后來的身份叫“失散紅軍”。據(jù)民政部門統(tǒng)計,這些散落在雪山草地的少年曾數(shù)以千計,今天已寥寥無幾。人的生命畢竟有限!
在鮮花盛開、青草茂盛的季節(jié),我穿過西部遼闊寂靜的山地,與他們邂逅。時光的風霜,將當年的風華少年磨蝕成耄耋老人,如果沒有特殊的經(jīng)歷,誰還記得他們?美國地理學者普林斯頓?詹姆斯認為:“一個世代的意象,很少能為后一代所滿足。人們總在不斷地搜索新的、更完善的形象來作出符合時代信仰的解釋!
在物欲強烈的今天,還需要這樣的解釋嗎?
我認為需要。畢竟,這是一個容易遺忘的年代,隨著證人的逝去,將加速我們對昨天的淡忘。70多年前。在西部山地走過的那一群熱血青年,如今大多作古,但他們肯定留下了很多。包括由于種種原因沒能跟上大部隊的少年們,他們頑強地融入那片山地。在雪水的滋養(yǎng)下走過漫長人生。作為越來越稀缺的民族苦難史、責任與抗爭史的參與者。他們的血肉之軀比汗牛充棟的文獻更能感染你我――歷史,居然就活在我們身邊!
你想聽聽會師歌嗎
我邂逅的第一個“少年”,已經(jīng)86歲,地點在小金縣。小金縣古稱懋功。是長征的重要節(jié)點,“懋功會師”亦成為親歷者們心中珍藏的經(jīng)典。
2005年的一天上午,川西高原陽光燦爛。小金縣紅軍會師廣場紀念碑前,一位老人一邊凝視著雕像,一邊抹眼淚,還不停地鞠躬、敬軍禮,這引起了我的注意。上前打聽。老人說他叫王順生,康定人,16歲參加紅軍。曾任紅四方面軍某師35團傳令兵,目睹了兩大主力盛大的會師場面。
“到處人山人海呀,可今天,能到這里來的只有我一個了!”老人長嘆一聲,突然淚流滿面,“民國二十四年,我老家康定還叫打箭爐。我們村跑出來幾十個年輕人鬧紅(軍),現(xiàn)在只剩我一個了!”沉默許久,又一聲長嘆:“1995年,天寶主席(原中共中央委員,曾任四川省政協(xié)主席,是從阿壩馬爾康參加紅軍的藏族同胞,“天寶”是毛澤東在延安時給他取的名字)來康定慰問老紅軍時,我們一共坐了兩桌,大家好激動,慰問活動搞了3天。10年過去了,如今。那兩桌人也只剩我一個了!”
說罷。王順生再次熱淚長流:“我今天來這里,是想會會老戰(zhàn)友啊,可惜。一個都見不到嘍!”老人的兒子王達勝告訴我,他父親過草地時被打散了。在外流浪多年,不敢回家,上世紀80年代才落實“失散紅軍”的身份,“這次是專程陪他到小金縣來看看”。王達勝不諱言這可能是父親最后的心愿:“四川老話叫收腳印,再過幾年,川西的老紅軍可能一個都沒得嘍!”
王順生說,由于他是傳令兵,會師期間進出過中央各大機關,見過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張聞天等!八麄兌己媚贻p喲。人長得高大,精神十足……”老人瞇縫起眼睛,心緒似飛回逝去的燃情歲月。突然,他睜開眼問我:“你想聽聽會師歌嗎?”
嗓音居然很亮。歌的過門很長,旋律鏗鏘有力:
萬里長征經(jīng)歷八省險阻與山河
鐵的意志 血的犧牲
換得偉大的會合
為奠定中國革命鞏固的基礎
高舉紅旗向前進……
老人說,這歌是時任紅軍總政治部宣傳部部長陸定一寫的。我驚嘆他的記憶力,他回答說:“怎么忘得了呢?它都刻進我骨頭里了!”
又是幾年過去了,王順生,您老還健在嗎?
“他是真正的紅軍”
曾經(jīng),我花了很大工夫去研讀這段歷史,但紙上讀來終覺淺,于是我走進西部山地,去感受那強烈的高原黃昏:藍得透亮的天空,緩緩西下的夕陽,靜寂無聲的草原,側耳傾聽,那一代人激昂而沉重的喘息似仍在叩擊耳膜。我想弄明白:當年,為什么有那么多少年加人這支隊伍?
川西紅軍史學者楊繼宗告訴我,長征時紅軍征兵是放寬了年齡的:“不能以今天‘是否滿18周歲’來衡量能不能入伍。因為沿途戰(zhàn)事激烈。兵員損耗很大,譬如中央紅軍從瑞金出發(fā)時有8.6萬人,進入川西只剩2萬人,這還包括在云貴山地擴紅后的數(shù)千漢苗彝胞。而許多少年因為接受了擴紅宣傳,為改變命運或只想吃口飽飯,于是跟著這支隊伍走……”
這些十多歲的少年來自山地、消失在山地或幸運地走出山地,曾演繹過多少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由于種種原因,他們中很多人并未能走出雪山草地,成為“失散紅軍”。國家民政部對此有明確規(guī)定:“失散紅軍”指1937年7月6日以前參加中國工農(nóng)紅軍(包括西路軍、抗日聯(lián)軍等),沒有投敵叛變行為,回到地方后,繼續(xù)保持革命傳統(tǒng)的人員及因傷、因病、因戰(zhàn)斗失利或組織動員分散隱蔽離隊的紅軍失散人員,經(jīng)當?shù)厝罕姽J,鄉(xiāng)鎮(zhèn)人民政府審查,縣市人民政府批準的人員,國家將對他們提供生活、醫(yī)療和住房等保障。
那么,為什么川西的“失散紅軍”特別多呢?“最主要是松潘草地太難走,特別是四方面軍曾三過草地。導致非戰(zhàn)斗失散人員劇增,”楊繼宗分析說,“如今他們差不多都過世了。活著的寥若晨星!”
我在阿壩紅原草地深處的瓦切鄉(xiāng)。拜訪了在草原上生活了70年的侯德明。
這是一個已經(jīng)完全藏化的湖南籍老人。當我走進瓦切牧民新村侯家寬敞的大瓦房時,老人正在轉(zhuǎn)經(jīng)筒,70年歲月的滄桑寫滿他溝壑縱橫的臉。他已不大會說漢話,給我當翻譯的是他的大兒媳、在縣廣播電視臺工作的阿爾基。
阿爾基說,侯德明是過草地時掉隊后在瓦切定居的。當年16歲,現(xiàn)在他只記得“賀龍”、“湖南”、“大庸”等幾個漢語詞匯。當?shù)夭匕o他取了一個藏名叫“羅爾伍”,意思是“寶貝”。在瓦切,侯德明的人品被一個叫奇美拉姆的藏族女孩看上了,后來成為他的妻子,有了4個孩子。侯德明或許并不知曉更多的革命道理,但卻有做人的原則。“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是村里的倉庫保管員,紅衛(wèi)兵們抄來的各家值錢的珠寶、首飾、毛皮、金銀器物等都堆在倉庫里。10年“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人們清點抄家物品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所有財物一件未少!侯德明沒拿鄉(xiāng)親們的寶貝,他卻成了人們心中真正的寶貝。1984年。當落實紅軍流失人員優(yōu)撫政策時,所有藏胞都出面作證:他是真正的紅軍!
在草原生活多年,侯德明十分想念家鄉(xiāng)大庸和親人。有一年夏天,一個叫靳延謠的畫家到瓦切寫生,得知這事后,非常感動。靳當過兵,出于對一個老,兵的敬重,他設法將侯德明的故事發(fā)布到媒體上。說來也巧,侯的家人竟在當?shù)貓蠹埳峡吹揭粭l消息:一個遠在川西的藏名叫羅爾伍、漢名侯德明的失散老紅軍想尋找他在湖南大庸(現(xiàn)張家界市)的親人。這激起侯家兄弟到阿壩尋親的念頭。尋親團經(jīng)三天三夜長途跋涉抵達紅原,經(jīng)仔細了解和辨認,證實眼 前這位80多歲的老人就是侯家苦苦尋找70年的大哥!尋親團和侯德明抱頭痛哭,70年的思念化成奔涌的淚水……
此后,侯德明回到了他夢繞魂牽的家鄉(xiāng),當?shù)厝嗣裼脢A道歡迎的隆重儀式迎接失散70年的兒子,很多人哭了,侯德明也哭了!暗吹贸觯鞘切腋5臏I水。”阿爾基告訴我,“這不。他從湖南回來后。將父母親的照片也請來了!
果然,在侯德明臥室的墻上,懸掛著兩位漢族老人的畫像。他閉著眼睛,在畫像下默默轉(zhuǎn)動經(jīng)筒,臉上幾乎沒有表情。那是一種淡然、超脫還是恬靜?我無法窺探他內(nèi)心深處對故鄉(xiāng)、父母、紅軍還有怎樣的感情。這情景。讓我突然想起唐師曾在北非阿拉曼盟軍戰(zhàn)士墓看到的一塊碑,那是一位母親給兒子立的,碑文是:
對世界。他僅是一名士兵
對母親,他是整個世界
“紅軍就是從這里去的哈達鋪”
在中國,有多少母親養(yǎng)育的優(yōu)秀兒女,早已經(jīng)融入雪山草地?
在甘肅迭部縣,我錯過一次拜訪“紅軍少女”的機會。那是6月的一個黃昏,我走進兩峰對峙的臘子口鄉(xiāng)。年輕-的藏族副鄉(xiāng)長曾莉(藏名叫索南拉木)告訴我,她奶奶也是老紅軍,姓劉。四川閬中人。15歲參軍。跟著大部隊走到今天的甘南地區(qū)時,被狗咬了,治好傷后就定居在此!澳阆胍娨娝龁?”曾莉問,“她就住在幾十公里外的洛大鎮(zhèn)!蔽乙蛳朐琰c翻越岷山的最后一座山峰鐵尺梁,不想再走回頭路,便婉拒了,這讓我至今后悔不迭!
從臘子口到鐵尺梁還有55公里,山道險峻崎嶇,峭峰欲合,一路上有許多像臘子口一樣的隘口。當我終于登上海拔3185米的鐵尺梁峰頂后,遠眺群山綿延,云霧下森林逶迤無邊,最遠處是岷山著名的光蓋山,起伏的石峰綿延百里,峰頂積雪閃閃發(fā)亮,清代詩人陳仲秀曾有詩云:“迭山南望白無邊,雪積遙峰遠接天!倍珴蓶|則大氣磅礴地吟唱:“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
翻過鐵尺梁,下山的地貌開始有了明顯的變化,一路幾乎無樹。但草好。多山羊,不時能見到頭扎白羊肚帕的放羊老漢,從衣著看已是漢族。其實,鐵尺梁原本就是漢藏分界線,下梁后即一馬平川,可直抵甘南名鎮(zhèn)哈達鋪。我在鐵尺梁山腳下遇到一個放羊老漢,叫李中清。老漢裹著羊皮背心。身體健壯。他身邊草地青綠,悠閑散落著幾十只安靜的羊,遠處是綿延的麥田!爱斈昙t軍就是從這里去的哈達鋪!崩罾蠞h告訴我,“當時我也在放羊,把鞭子一甩就跟他們走了。一直走到哈達鋪。那年我14歲,跟著他們在哈達鋪吃了幾餐飽飯。要不是我三伯硬把我拖回來,我肯定跟他們到陜北去了。”又說。自己只是跟著大軍走了一遭,并沒真正入伍,不能瞎編參加過紅軍:“我這輩子只是當農(nóng)民的命哩。得認!”
“要是當初你跟著大部隊去了陜北,早就當上將軍了!”我感慨道。
老漢大笑。然后坦然說:“可能是吧,也可能早就不在了。這世上,哪來后悔藥呢?”
我心中一動,眼睛有些濕潮。前面,微風吹拂。麥浪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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