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喜歡看媽媽曬霉。蘆荻編的席子當(dāng)中，一件白底的平布上印著細竹葉圖案的褂子，母親總要拎出來，說上一陣。無非是那年，和父親訂婚，在荻港的街鋪上……那年是哪一年呢，我未出生就應(yīng)是很老很久的時光了，很老很久的衣服，再沒見母親穿上身，可也不見她扔，只留著，年年掏出來曬。這一點上，女人不似男人，男人面對很老很久再不肯撫摸的女人，大約早一紙休書干脆了事，女人婆婆媽媽卻不舍得棄。也許，那件印了青蔥竹葉的嫁衣，母親是把它當(dāng)青春一樣來憑吊的吧，在外人不解的目光里，在自己的心里。
　　表哥訂婚時，經(jīng)過媒人兩頭周旋，訂下的嫁妝是十二套半。現(xiàn)在猜，大約是冬四套，夏四套，春秋再四套，至于半套則是圖個吉利說是有“伴”了。似乎奢侈得很，其實那剛吃飽了飯的窮年月，那些衣服是要婚前穿到婚后的，甚至孩子十歲了還在穿。記得當(dāng)時隨奶奶的一把蒲葵扇搖到了表哥家，未過門的新媳婦躲在房里被探到房門口的一個個腦袋瞧著。新衣服高高地疊放在大桌上，白底的“的絲”上印著粉紅的花兒，一朵朵，不蔓不枝的樣子，獨生女似的，粉嫩而嬌貴。大紅的緞面的襖，整齊的一排盤扣顯出慎重而矜持。還有嫩黃的草綠的毛線繩，不知道那姑娘的纖指到時會在幾根棒針上飛繞出怎樣的花兒葉兒……
　　如今，穿過十二套半的我的表嫂，已經(jīng)成了地下的人，四十不到，直腸癌。不知那些嫁衣還在否。
　　我十幾歲上初中時，常走村東一趙家姐姐門后過，她不讀書，在家?guī)椭鲲埾匆�，自然，衣服穿得寒酸得很，幾乎常年是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紅褂子在水邊晃。某日吃飯時，聽大人們說她和村西頭一位小伙子定親了。然后就常常是夏日的黃昏后，趙家姐姐穿一件及至膝下的白色連衣裙，像一朵帶露的白梨花，純潔而羞怯，低頭從我家門后過，往村西去。我那時也剛學(xué)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句子，以為穿一身素潔的衣裙，去會情郎，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九十年代的小鎮(zhèn)，每天中午的廣播總是深情款款：穿亞細亞服裝，走遍天下都大方。聽得耳朵上的繭有八丈厚，于是選結(jié)婚禮服自然是要拜訪縣城那家叫做“亞細亞”的服裝商場。終歸年紀輕，膽子小，竟不敢張揚一回選件紅色的，只選了套駱駝黃的套裝�，F(xiàn)在想，我那時的結(jié)婚行頭和我媽媽相比，只差手里捧一本《毛主席語錄》，頭上梳兩根羊角辮了。當(dāng)時想，一張“駱駝皮”，顯得老成低調(diào)。重要的是，結(jié)婚后還可以穿，生孩子后還……如今那一張“駱駝皮”在家里也還留下了，作紀念，只是我從不曬它，只這個墻角扔到那個墻角。我忽然覺得，我的嫁衣里的青春被我自恃聰明地糟蹋了，它那樣無聲低調(diào)，不曾大紅大紫。
　　嫁衣，該是一個女人青春里的盛世。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如今，那些嫁衣都舊了，那些穿嫁衣的人呢――靈秀的和粗陋的？青春是如此苦短，仿佛是穿脫了一件嫁衣那么長的時間，讓人難免生恨。也許我該學(xué)學(xué)我的媽媽，在陽光下從容地翻曬日子，在不穿嫁衣的庸常歲月里，也不歇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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