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梁實秋]梁實秋
發(fā)布時間:2020-02-27 來源: 人生感悟 點擊:
民國名士中,梁實秋可謂最善吃的一位。別看他平日里舉止儀態(tài)萬方,風度儒雅,一舉手一投足之間莫不中節(jié)而有道,私下里卻對口腹之欲有著超乎常人的嗜好。早在就讀清華大學時,梁就創(chuàng)下一頓飯吃十二個饅頭、三大碗炸醬面的紀錄。而這種令人咂舌又不甚光彩的“飯桶”行徑,絕非因他擁有著如象巨胃,很大程度上乃是純粹出于追求那種大快朵頤的感覺,并且他還常給人說自己最羨慕長頸鹿,有那么長的一段脖頸,想象食物通過長長的頸慢慢咽下去時“一定很舒服”。終其一生,雖然顛沛流離、輾轉(zhuǎn)各地,梁實秋卻對“吃”情有獨鐘,有錢時隨心所欲,揮金如土,窮困時也從不虧待自己的一張嘴,獨辟蹊徑,別出心裁,花小錢照樣能讓盤中之物活色生香?傊,梁這一輩子,除了其令人仰視的文學成就之外,其對飲食之道的造詣也罕有人能與之匹敵。別看只是一日三餐,梁實秋吃出了味道,吃出了學問,吃出了境界,吃出了真諦。
美食世家
梁實秋從小便生活在一個美食世家當中。
梁實秋的父親梁咸熙是個頂呱呱的美食家,他經(jīng)常光顧北京那些有名的飯莊、酒樓,對其中的美味佳肴如數(shù)家珍,信手拈來。梁咸熙最鐘情的當屬厚德福飯莊。由于經(jīng)常在此處推杯換盞、品嘗美食,他同掌柜陳蓮堂逐漸熟識,并發(fā)展成為莫逆之交。后來,梁咸熙給陳頻頻支招,為飯莊的發(fā)展獻計獻策,兩人竟合伙在沈陽、哈爾濱、青島、西安、上海、香港等地開設了分店,將厚德福的旗號推向了全國。梁咸熙經(jīng)常去飯莊吃飯談事,作為兒子的梁實秋自然要隨侍在側(cè)。名義上是陪同,實際上多半為改善伙食,犒勞一下自己的饞嘴。
六歲時的一天,梁實秋隨父親去煤市街的致美齋赴宴,竟不自覺地端起酒盅,喝起了酒。父親微笑著未加制止。在他看來,“有其父必有其子”,自己酒量似海,兒子也應是千杯不醉的“仙人”級選手。豈料幾盅落肚,梁實秋便醉眼惺忪起來,“先君禁我再喝,我一聲不響站立在椅子上舀了一匙高湯,潑在他的一件兩截衫上。隨后我就倒在旁邊的小木炕上呼呼大睡,回家之后才醒”。梁實秋后來寫道。從此深深地為自己這次飲酒致亂而懊悔不已。長大之后,應酬多了,飲酒的機會也多了,但有了過去的那次慘痛經(jīng)歷,梁再也不肯也不敢飲過量之酒!盎ǹ窗腴_,酒飲微醺”,《菜根譚》上的這句話,成了他飲食征逐場上的箴言,認為那“才是最令人低回的境界”。
家庭的熏陶,使梁實秋自小便對飲食之道產(chǎn)生了異于常人的興趣。他開始走出家門,走街串巷,來往于三教九流間,流連于飯莊酒肆中,打聽各色食品的名稱、沿革、制作、銷路,揣摩其背后的文化底蘊,漸漸地,由純乎興趣到形成學問,梁實秋觸摸到了北京飲食文化的精髓。
豆汁是老北京最普通且又最具代表性的飲食。北京人沒有不嗜豆汁的。因此梁實秋十分肯定地說:“能喝豆汁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北平人!
能與豆汁媲美的,是傍晚出現(xiàn)在街頭的“羊頭肉”。梁實秋對此也有評論:“有濃厚的羊味,可又沒有濃厚到膻的地步!
還有玉花臺的湯包。梁特意講過一個故事,來說明湯包的絕妙之處。說是兩個互不相識的人聚同一張桌子吃湯包,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湯汁照直飆過去,把對面客人濺了個滿臉花。但肇事的這一位毫未覺察,仍舊低頭猛吃。對面那一位也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倒是飯館的伙計看不上眼,急忙擰了一個熱手巾送了過去,那位客人徐徐言道:“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哩!”雖是笑話,卻也饒有深趣,從一個側(cè)面說明了北京飲食文化之一斑。
年輕的梁實秋,就是憑著這股極大且單純的樂趣,觀察著老北京那林林總總、種類繁多、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小吃,從中享受著高度的精神愉悅。
西餐生活
1923年,梁實秋結(jié)束了清華大學的讀書生涯,負笈西行,赴美留學。他不得不與家人告別、與朋友告別,與心愛的北京飲食告別。
初來乍到,梁實秋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了新鮮感。西方人的飲食習慣、食品種類皆與中國不同,這里沒有竹筷,而是滿桌刀叉;這里沒有烹燉爆炒,卻對煎炸燒烤情有獨鐘;這里找不到湯包餛飩,但漢堡、面包依然令人心馳神往……年輕的梁實秋對美國人的飲食生活異常好奇,憧憬著一番美妙的西餐之旅的到來。
然而,現(xiàn)實生活卻充滿了煩惱與苦悶,令本來對口腹之欲要求甚高的梁實秋大失所望。來到美國科泉小鎮(zhèn),梁實秋和朋友聞一多寄宿于一戶普通人家。其主人密契爾夫人為人倒也通情達理、溫和友善,但唯獨在吃飯方面過于“摳門”。前文已經(jīng)提及,梁實秋從小便有一個好胃口,吃飯“習慣于大碗飯、大碗面”,絕對是餐桌上的巨人,生猛彪悍。然而在密契爾家中,不僅自己向往已久的“又厚又大的煎牛排”不見蹤影,就連稍微像樣一點兒的食品也極少露面。質(zhì)量姑且不說,最惱人的是吃不飽,虧待了自己的一副好腸胃。通常早餐是每人半個橫剖的柑橘或葡萄柚,加上兩片烤面包,一枚一面焦的煎雞蛋,一杯咖啡。對外國人吃煎蛋的方式,梁實秋也不習慣,他們“不像我們吸溜一聲一口吞下那個嫩蛋黃,而是用刀叉在盤里切,切得蛋黃亂流,又不好用舌去舔”。午飯更簡單,兩片冷面包,外加一點點肉菜,就算湊合了一頓。晚飯?zhí)柗Q豐盛,但也不過加一道點心如西米布丁之類,有時有一盅熱湯,倒是咖啡可以不限量,管夠喝。但是咖啡畢竟不能充饑,雖可暫時喝個“水飽”,但幾趟廁所下來,肚子又該抗議啦!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梁實秋得讓自己的胃受多大委屈。他經(jīng)常抱怨每餐只能“感到六七分飽”。沒有辦法,只能飯后自己溜出去,跑到街上再“補充十個漢堡肉餅或熱狗之類”,以緩解枵腹之苦。
十分不“爽”的西餐生活愈發(fā)加重了梁實秋的思鄉(xiāng)之情,他開始想念家鄉(xiāng)胡同口的糖火燒,母親做的核桃酪、厚德福的瓦塊魚、致美齋的爆肚仁兒、玉花臺的湯包、正陽樓的烤羊肉、便宜坊的烤鴨、六必居的醬菜……每次回憶到這些美味佳肴,梁實秋便肚中饞蟲蠕動,眼里淚花打轉(zhuǎn),“什么時候才能再吃到家鄉(xiāng)的飯菜?”他一遍遍地問自己。
隨著留學生涯的告一段落,梁實秋的饞嘴與象胃終于得以解放。1926年夏,梁自美國留學歸來,從車站下車之后,并沒回家,而是大搖大擺地徑直步行到煤市街致美齋,鹽爆油爆湯爆的京味爆肚兒各點一份,然后坐下獨自小酌。一陣風卷殘云,梁酒足飯飽,志得意滿,直吃到牙根清酸,方才想起尚未回家問安,于是趕緊結(jié)賬走人。他日后還自我解嘲說此乃“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猶不能忘”。由此可見,在外三年,可真把這位饕餮青年給憋壞了。
“酒中八仙”
盛唐之際,都城長安曾涌現(xiàn)出八位名滿天下的酒徒,他們經(jīng)常齊聚一堂,觥籌交錯。三巡過后,酒精滲入大腦,醉意漸濃,他們便豪興大發(fā),才情噴薄,睥睨天地,頓覺人生有限,宇宙不廣。杜甫曾作《飲中八仙歌》以記之。
時隔一千多年以后,在山明水秀、迤邐清潔的青島,又誕生了新一代的“酒中八仙”,足以和長安街頭的“八仙”相頡頏。令人頗感意外的是,“新八仙”中不僅有七名酒徒,還有一位“女中豪杰”。七酒徒分別是梁實秋、楊振聲、趙太侔、聞一多、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女中豪杰則是新月社著名詩人方令孺。當時他們皆在青島大學共事。
自八人結(jié)下“仙緣”后,他們的生活陡然增添了無限風光。每到周六,開完校務會議,校長楊振聲就呼朋引伴,吆喝著酒仙們一齊來到距學校不遠的一家順興樓“集體腐敗”,當場打開三十斤一壇的紹興老酒,“品嘗之后,不甜不酸,然后開懷暢飲”。一直喝到夜深人靜,大家東倒西歪,興盡為止。其中楊振聲秉性豪爽,不但酒量如海,而且擅長興酒令。每喝至興起時,即挽起袖子,呼五喝六地劃起拳來。
更有趣的是,“酒中八仙”在青島嫌地方偏于一隅,為了擴大影響,廣結(jié)酒友,他們有時還結(jié)隊遠征,跨地區(qū)作戰(zhàn)。近則濟南、煙臺,遠則南京、北京,放出來的話是“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兩京”,“高自期許,儼然豪氣干云的樣子”。有一次,胡適路過青島,應邀赴宴,“看到八仙過海的盛況大吃一驚,急忙取出他太太給他的一個金戒指,上面鐫有‘戒’字,戴在手上,表示免戰(zhàn)”。僥幸躲過一劫,回到北京,胡適仍感心有余悸,于是不久便鴻雁傳書,力勸梁實秋:“看你們喝酒的樣子,就知道青島不宜久居,還是到北京來吧!”想必酒中八仙的那股子酒場驍勇善戰(zhàn)的精神,絕非一般文人雅士所能消受的。
后來,梁實秋回憶這段歲月時,曾寫道:“當年酗酒,哪里算得是勇,直是狂。”好一個“狂”字,道盡了八仙的那份率性。
晚年談吃
到了晚年,梁實秋不幸身患“富貴病”。他得的是老年性糖尿病。他自己認為“飲食無度,運動太少”為罪魁禍首。但總而言之,自發(fā)現(xiàn)病癥開始,梁實秋便失去了“吃的自由”,再也不能隨隨便便,尤其在飲食上,必須吃特制“食譜”,不可違犯。
這種情況很是令他感到苦惱。比如,遇到各種形式的宴會而又非參加不可,其妻程季淑便預先特制一枚“三明治”,放在梁實秋口袋里。等到宴會開始,所有人都笑瞇瞇地舉箸互讓時,他只能取出三明治,說一聲“告罪”,細嚼慢咽起來。這不僅使別人敗興,就是梁實秋自己,看著滿桌的佳肴美饌,既禁不住食指蠢動,又不敢下箸品之,那種痛苦實在難以言表。
再比如,糖尿病嚴禁甜食,這也是讓梁實秋非常難受的。他本非特嗜甜食,但是物以稀為貴,此刻甜點、巧克力、汽水、較甜的水果,乃至放了糖的菜肴,一齊變成了伊甸園中的美味禁果,準看不準吃,越不準吃越想吃,這種感覺或許只有親歷者方能體會。
不過,雖然已年過古稀,經(jīng)歷了無數(shù)世事滄桑,嘗盡了各色人間美味,梁實秋卻“吃”心未改,即使身患重疾,還時常鋌而走險,冒死犯禁。自從娶了第二任夫人韓菁清之后,梁實秋就如同小朋友一般,被韓管制得極嚴,尤其在飲食方面,甜食絕對是禁忌。一次,有人送給他一些荔枝,他當面說:“是的,這些荔枝是人家孝敬師母的,不是送給我吃的。”但往冰箱里放的時候,梁還是難敵美味之誘惑,偷偷地撿起一顆放進嘴里,恰被韓菁清逮個正著,韓見狀勃然大怒。往日,兩人發(fā)生爭執(zhí)時,韓菁清就躲進衛(wèi)生間,久久不出來。梁實秋就在外面唱起《總有一天等到你》,她一聽,氣就消了;過了一會兒,梁實秋在外邊壓低了嗓子,裝出悲痛欲絕的調(diào)子,唱起了《情人的眼淚》,這時,她便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走出來,兩人破涕為笑。但這一次顯然不同往昔,韓菁清吵得很兇,嚇得梁實秋可憐巴巴地說:“小娃怎么這樣兇?難怪人家都說我有‘氣管炎’,又稱我為‘PTT’會長(意即“怕太太會長”),小娃確實兇,像只母老虎。”韓菁清大吼著:“誰叫你是屬虎的,你是公老虎,我當然就是母老虎!”還賭氣把冰箱里的整盤荔枝全都倒在地上。
日后,再提起這件事,韓菁清總喜歡將之戲稱為“荔枝風波”。
韓菁清的生日是九月九日重陽節(jié),有一年,梁實秋賦詩紀念:
滿城風雨又重陽,悵望江關欲斷腸。
卻是小娃初度日,可能許我一飛觴。
詩中“小娃”為梁對愛妻的昵稱,夫妻恩愛之濃情蜜意溢于言表,讓人艷羨不已。而最后一句“可能許我一飛觴”,則活脫脫是梁實秋老饕餮形象的自我寫照。
既然口腹之欲受到限制,加上腸胃功能業(yè)已大不如前,隨心所欲地去吃已成奢望,倒還不如海闊天空地去談吃。于是,晚年的梁實秋便轉(zhuǎn)換了一個方式:以筆談“吃”。于是,“雅舍家族”里增添了一個亮麗的成員:《雅舍談吃》。
作品從生炒鱔魚絲、“滿漢細點”、蝦蟹魚翅、佛跳墻、咖喱雞、鮑魚面,到餛飩、烙餅、鍋巴、豆腐、茄子、菠菜,無所不談,談又無不談得精妙絕倫,讓人為之舌根生津。情調(diào)高雅、底蘊深厚,是這部作品在藝術上的最大特色。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在書中,梁不僅談吃,還談與吃相關的各類事宜,由此觸及人生哲理,鞭辟入里,發(fā)人深省,令人回味思索!
(責任編輯/陳 思)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