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南垣傳

（清）吳偉業(yè)

張南垣名漣，南垣其字，華亭人，徙秀州，又為秀州人。少學(xué)畫，好寫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壘石，故他藝不甚著，其壘石最工，在他人為之莫能及也。

君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舉里巷諧媟①以為撫掌之資�；蜿愓Z舊聞，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顧也。與人交，好談人之善，不擇高下，能安異同，以此游于江南諸郡者五十余年。自華亭、秀州外，于白門、于金沙、于海虞、于婁東、于鹿城，所過必數(shù)月。其所為園，則李工部之橫云、虞觀察之予園、王奉常之樂郊、錢宗伯之拂水、吳吏部之竹亭為最著。經(jīng)營粉本②，高下濃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樹石未添，巖壑已具，隨皴③隨改，煙云渲染，補入無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設(shè)窗欞幾榻不事雕飾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結(jié)構(gòu)，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④曲折，后有過者，輒嘆息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為此技既久，土石草樹，咸能識其性情。每創(chuàng)手之日，亂石林立，或臥或倚，君躊躇四顧，正勢側(cè)峰，橫支豎理，皆默識在心，借成眾手。常高坐一室，與客談笑，呼役夫曰：“某樹下某石可置某處。”目不轉(zhuǎn)視，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鑿。甚至施竿結(jié)頂，懸而下縋，尺寸勿爽，觀者以此服其能矣。人有學(xué)其術(shù)者，以為曲折變化，此君生平之所長，盡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見或似，久觀輒非。而君獨規(guī)模大勢，使人于數(shù)日之內(nèi)，尋丈之間，落落難合，及其既就，則天墮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齋前作荊、關(guān)老筆，對峙平墄，已過五尋，不作一折，忽于其顛，將數(shù)石盤互得勢，則全體飛動，蒼然不群。所謂他人為之莫能及者，蓋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傳父術(shù)。晚歲辭涿鹿相國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鴛湖之側(cè)，結(jié)廬三楹。余過之謂余曰：“自吾以此術(shù)游江以南也，數(shù)十年來，名園別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蕩于兵火，沒于荊榛，奇花異石，他人輦?cè)∫匀ィ�吾仍為之營置者，輒數(shù)見焉。吾懼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傳之也。”余曰：“柳宗元為《梓人傳》，謂有得于經(jīng)國治民之旨。今觀張君之術(shù)，雖庖丁解牛，公輸刻鵠，無以復(fù)過，其藝而合于道者歟！君子不作無益，穿池筑臺，《春秋》所戒，而王公貴人，歌舞般樂，侈欲傷財，獨此為耳目之觀，稍有合于清凈。且張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學(xué)愚公之術(shù)而變焉者也，其可傳也已。”作《張南垣傳》。

[注]①諧媟（xiè）：詼諧不恭敬。 ②粉本：建筑物的草圖。

③皴(cūn)：中國畫技法之一，涂出物體紋理或陰陽向背。④骫骳(wěi bèi)：曲折委婉。

10．對下列句子中加點詞的解釋，不正確的一項是（ ）

A．懸而下縋，尺寸勿爽 爽：差錯

B．橫支豎理，皆默識在心 識：記住

C．土石草樹，咸能識其性情 咸：都，全部

D．他人輦?cè)∫匀?輦：車子

11．下列各組句子中，加點的詞的意義和用法相同的一項是（ ）

A．①遂以其意壘石。 B．①曾于友人齋前作荊、關(guān)老筆。

②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 ②子路宿于石門。

C．①此學(xué)愚公之術(shù)而變焉者也。 D．①且張君因深就高。

②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②因擊沛公于坐。

12．文中畫波浪線的部分?jǐn)嗑渥钋‘?dāng)?shù)囊豁検牵?）

A．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設(shè)窗欞/幾榻不事雕飾/雅合自然。

B．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設(shè)窗欞/幾榻不事/雕飾雅合自然。

C．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設(shè)/窗欞幾榻/不事雕飾/雅合自然。

D．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設(shè)窗欞/幾榻不事/雕飾雅/合自然。

參考答案：

10．D（輦：名詞用作狀語，用車子運載）

11．B（A．“以”①介詞，按照②動詞，認為；B．“于”都是介詞，“在”；C．“而”①連詞，表遞進，②連詞，表轉(zhuǎn)折；D．“因” ①介詞，依照②副詞，趁機）

12．C

13．⑴即使一花一竹的布置，它的疏密傾斜，從各個角度看也都是非常巧妙的。（即欹斜、俯仰）

⑵自從我憑借建造園林的技藝來往于江南，幾十年來，（看到）變換主人的名園別墅到處都有。（以、易、比比，句式）

⑶我擔(dān)心壘山之石不能使我的名字流傳，所以想得到您的文章來流傳我的名字。（留，而、之）

文言文翻譯：

張南垣名叫漣，南垣是他的字，本是華亭人，后來移居秀州，所以又算是秀州人。他從小學(xué)畫，喜歡畫人像，又善于畫山水，就以山水畫的意境壘石砌造假山，所以他別的技藝都不著稱，只有壘石造山最為擅長，別人干這一行的沒有誰能趕得上他。

張南垣生得黑而矮胖，性格滑稽，喜歡拿街頭巷尾荒唐不經(jīng)的傳說作為談笑的資料。有時因為見聞陳舊，反而受到別人調(diào)笑耍弄，也不掛在心里。他和別人交往，喜歡講別人的好處，不管別人地位的高低，能夠與不同愛好的人相處，因此在江南各府縣來往活動了五十多年。除華亭、秀州外，在南京、金沙、常熟、太倉、昆山，每次經(jīng)過必定要逗留好幾個月。他所建造的園林，以工部主事李逢申的橫云山莊、參政虞大復(fù)的豫園、太常少卿王時敏的樂郊園、禮部尚書錢謙益的拂水山莊、吏部文選郎吳昌時的竹亭別墅為最著名。他在繪制營造草圖時，對高低濃淡，早已作了規(guī)劃。剛剛堆造土山，樹木和山石還未安置，山巖峽谷已安排妥貼，隨機應(yīng)變地選用各種山石來壘出假山的脈絡(luò)，烘托它的氣勢，而不留下人工的痕跡。即使一花一竹的布置，它的疏密傾斜，從各個角度看也都是非常巧妙的。假山尚未壘成，就預(yù)先考慮房屋的建造；房屋還沒有造好，又思索其中的布置，窗欄家具，都不加以雕鑿裝飾，十分自然。主人通達事理的，張南垣可以不受催促勉強，逐一建造；遇到要憑自己意圖建造的主人，不得已而委曲順從，后來過路人見到，就會嘆息說：“這一定不是張南垣的構(gòu)思。”

張南垣從事這技藝的時間一長，土石草樹的性質(zhì)特征便都能掌握。每當(dāng)開始動手造作的時候，亂石成堆，有的平放，有的斜擱，張南垣徘徊不前，四下觀察，山石的正側(cè)橫豎、形狀紋理，都默默地記在心中，借助眾人的力量來修筑成功。他經(jīng)常高坐在一間屋子里，一邊與客人說說笑笑，一邊呼喚工匠說：“某一棵樹下的某塊石頭可以放在某某地方。”眼睛不往那兒看，手也不向那兒指，好像金屬已在爐內(nèi)冶煉，就不必再借助于斧鑿來錘擊了。甚至安放梁柱和封頂后，用懸縋來檢驗，也一寸都不差，觀看的人因此十分佩服他的技能。有學(xué)他技藝的人，認為他平生所長全在于建造的曲折變化，所以就盡心盡力地加以模仿，初看還有點相似，細看就覺得不像了。而張南垣獨自規(guī)劃總體布局，使人們在開始建造的幾天之內(nèi)，方圓幾丈之間，很難理解他的設(shè)計建造意圖，等到造好以后，就像天生地出，妙合自然，使人覺得從未見過。他曾在朋友的書房前模仿荊浩、關(guān)同的山水畫筆意壘造假山，兩山對峙，左曲右平，向上直壘已過四丈，不作一點曲折，忽然在它的頂端，將幾塊山石相互交錯造成氣勢，則整座假山具有靈動之感，一片青綠，與眾不同。所謂別人建造的沒有能及得上他的原因，就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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