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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伊凡·克里瑪先生

發(fā)布時間:2018-06-3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去伊凡·克里瑪家里拜訪,早到了半個小時。
  正好抽支煙。我和徐暉站在路邊抽煙。路的一邊是安靜的居民區(qū),多為兩三層的獨立別墅。建筑的外觀小心翼翼的,似乎不想冒犯天空,或者路人的視線。花園多被規(guī)劃為正方形,從面積到裝飾,都很有節(jié)制。路的另一邊,卻不尋常,是一大片樹林,很幽深,很茂密,黃了,滿地落葉從林子里溢出來,爬到路上,粘在我們的鞋子上。
  韓葵和李素兩位女士或許是在看我們抽煙,或許是在看樹林,我們四個人一定說了些什么,但我忘了。我朝克里瑪家的小花園瞥了一眼,看見一個穿著駝色毛衣的老頭出來倒垃圾,他與肖像照片上的克里瑪很像,但眼神不像,并非那么銳利,不像鷹,他的臉型也顯得方正一些,年輕一些,與我的想象稍有出入。所以我提醒他們注意花園里提著垃圾袋的老頭,那是不是克里瑪?
  結果就是克里瑪。我們看著他把一袋垃圾放進了花園門口的垃圾箱。他也在打量我們,一種無動于衷的表情,帶著些許困倦,也像一個勞累的外科醫(yī)生,打量著新來的病人。李素上去跟他說話,他的表情在陽光的映襯下,活泛了一些。這樣,我們提前半小時,進入了克里瑪?shù)募摇?br>  第一次進入捷克人的家。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的家居,除了墻上隨意掛了幾個捷克木偶,似乎無意過度裝飾,看不出主人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里屋有輕輕的腳步聲,估計應該是克里瑪太太。有一只吸塵器躺在地上,也許剛剛還在工作,也許是準備工作,我們的提前到來,不知道中斷的是克里瑪先生還是他太太的吸塵工作。
  客廳里有一個茶幾幾把椅子,散落有序,對于中國人來說,怎么坐從來都是一個問題。我們幾個人都看著克里瑪,但他并沒有如此的安排,他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們,意思是怎么坐都可以,那我們就隨便坐了。坐下以后,一時無話,隱隱覺得氣氛古怪,窘迫,此時我才想起來,主人略去了必要的寒喧,克里瑪先生甚至沒有對我們說,你好,所以我也始終沒有機會完成那個必要的問候,你好,克里瑪先生。
  但是他們都看著我,等我說話。是說話,不是寒暄。我必須像談生意的商人一樣,單刀直入地談文學了。
  我對克里瑪先生并不是那么了解,這讓我在得知徐暉、韓葵夫婦的安排之后,始終有點不安。所幸他們在Jecna街的公寓里留下了克里瑪?shù)暮枚嘀凶g本作品,整整一個上午,我都在惡補,像一個臨考的中學生。長篇看不了,看了些中短篇。欣慰的是他的一個中篇小說《我的故土》,我很喜歡,又有疑問,很明顯,這是談話的資本。《我的故土》寫二戰(zhàn)結束后一個少年隨父母去一個農(nóng)莊旅館度假,遇到形形色色的波西米亞資產(chǎn)階級的度假家庭,大人們每天在茫然中狂歡,少年獨自沉浸在一份貌似真切實則虛妄的愛情中。他受到了隔壁房間的醫(yī)生太太的挑逗與誘惑,身心處于燃燒狀態(tài)。少年在夜里苦候醫(yī)生太太來敲門,卻隔墻聽見了醫(yī)生夫婦床戲的聲音。少年也許是被忽略了,也許是被遺忘了,又或者,是被愚弄了。這樣的崩潰與幻滅施加于一個少年身上,令人印象深刻。小說里還有個細節(jié),特別有意思:少年追逐醫(yī)生太太去看戲的路上,看見田野里飄起一只熱氣球,一個女演員懸吊在熱氣球上,做出似真似幻的劈叉動作。如此寫法,很夸張,感覺是受到了當時某些潮流繪畫的影響,將超現(xiàn)實與夢幻元素植入了小說,但是這植入是妥帖的,恰好是這個故事的點睛之筆。我覺得這是一部極好的小說,有深入骨髓的浪漫和哀傷,疑問是:這篇本該行云流水的小說,橫空飛出一些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片段,計有高爾基、肖洛霍夫、莫泊桑、司湯達、巴爾扎克,與小說并無必要的關聯(lián),我一頭霧水,不知道那些片段的用途。這個疑問,與我對《我的故土》的喜歡一起,構成了我與克里瑪先生探討小說的一個假想話題。
  這當然是我的想法。我先表達喜歡。我提及《我的故土》這篇小說時,李素提醒我,中文版的譯本名字并不一定與捷克文原著對應,這也常見,是翻譯與出版社的問題,對于我不是問題,那我就詳細復述小說故事,我在復述故事李素在翻譯的時候,我注意到克里瑪先生的眼神忽明忽暗,他偶爾點頭,大致記得我在談論他的哪一篇小說,但當我提到那個熱氣球的細節(jié)時,我看見他的眼神中不僅有困倦,還有了歉意,他不記得熱氣球的細節(jié)了。我很意外,在窘迫中又談起那個疑問,他在小說中錄入的那些經(jīng)典小說中并不經(jīng)典的片段,我想問其用意,卻不知道怎么問,對于這些片段,他倒是記得的,他似乎看懂了我掙扎的眼神,告訴我,我喜歡的《我的故土》,其實還是他年輕時候的作品。
  年輕是一種答案。我懂。不過伊凡·克里瑪先生的年輕時代,我不一定能懂。我是忽然想起來的,我面前這位老人,伊凡·克里瑪先生,是納粹集中營的幸存者,與眾人不同,他今年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不再寫作。用他的話說,他想寫的已經(jīng)都寫出來了,沒有必要再寫什么了。這樣的生命履歷如今已不多見,這樣赤誠地與寫作告別,相忘于江湖,也不多見。坐在我斜對面的這位猶太裔捷克老人,他的寫作,他的生活,橫亙了幾個時代,穿越了記憶的極限,他因此有權利選擇記住什么,遺忘什么。無論是生活還是寫作,該記住的他一定記住了,可以遺忘的,當然可以遺忘,包括他年輕時候寫過的一只熱氣球。
  然后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或許是我本人的疑惑,也或許出于很多中國作家的“捷克”好奇,我問他,從他評價米蘭·昆德拉缺乏捷克經(jīng)驗的言辭中,我記住了捷克經(jīng)驗,那么,捷克經(jīng)驗到底是什么?它與匈牙利經(jīng)驗、波蘭經(jīng)驗或者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經(jīng)驗有什么不同之處嗎?這時克里瑪先生陷入了長時間的考慮,回答很簡短。我記得李素最后的翻譯是這樣的:克里瑪先生說是法制,我們和他們,法制不一樣。這回答乍聽過于簡單,旁邊的韓葵對這個話題也有興趣,她又追問,克里瑪先生又考慮了很久,他說,我們捷克的歷史上很少流血,很少流血。
  遲緩的回答或許代表老人思維的遲緩,但同時它是深思熟慮的真知灼見。我有點懂了。我聯(lián)想到了偉大的卡夫卡,奧匈帝國時期,他曾經(jīng)也生活在布拉格這個城市,生活在布拉格的法制中。如果我有幸穿越時空去拜訪他,如果我問他,“土地測量員”與城堡之間究竟隔著什么?他也有可能如此回答我,法制。就是法制——不管是奧匈帝國的“法制”,還是捷克的法制。如果我問他一個土地測量員與城堡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遠,回答可能是:并不遠,但是“永遠”。
  克里瑪先生明確宣稱,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哈謝克或者《好兵帥克》無關,但與卡夫卡有遺傳關系。我問克里瑪先生,是否真的做過土地測量員的工作,他竟然有點靦腆,說做過,大概一個多月。想想他的名字,這真的很有意思,不管怎樣,克里瑪先生曾經(jīng)就是土地測量員K,他也是要去城堡的人。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這短暫的經(jīng)歷,暗示了他與卡夫卡存在的清晰或者模糊的血緣關系。
  當然,必須說到“很少流血”那個答案,這實際上是一個更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答案。這個世界上的所有國度,其歷史大致分為“流血”,“少流血”或者“不流血”。但這個深邃寬大的話題,一時無從談起。我只是忽然為布拉格的美麗、寧靜與雅致找到了某種答案。我在布拉格的日子里,多次沿著伏爾塔瓦河散步,目光所及,皆為疑惑,這個城市何以在動蕩歲月里保持這樣古老而潔凈的美貌?我很感謝克里瑪先生精妙的答案,流血的河水會釀造某種風光,不流血會釀造另一種風光。后者理應美麗一些,雅致一些,潔凈一些。
  克里瑪先生其實仍然充滿活力。想到他已經(jīng)八十六歲,不宜多擾,我后來莫名地如坐針氈,當我試探著起身告辭,發(fā)現(xiàn)周圍氣氛旁枝逸出,其實與我無關了?死铿斚壬黄恋睦钏嘏克,他開始只與李素女士說話,我不懂捷克語,但我從李素女士害羞的表情中猜測,他大概在對李素女士說,你那么漂亮,你別走,讓他們走吧,你多坐一會兒——這或許是妄加猜測。我希望我的猜測不會冒犯克里瑪先生或者李素女士。用中國人喜歡的方式:此處一笑。
  大多數(shù)情況下客人總是要一起走的。當我們四個人一起離開克里瑪家,我看見路那邊的樹林被下午的陽光映照,樹林呈現(xiàn)出一種金黃的色澤了,風不大,但依然有紛紛的樹葉卷到路上,金黃色的。這是布拉格的落葉。金黃色,這大概也是布拉格的色彩。只是這條通往克里瑪先生家的路,此生大概只能走一次吧。我往徐暉的汽車里走,回頭,并沒有看見克里瑪先生,他還是沒有客套,不送客。但我真的滿意地笑了。我對自己說,當我八十六歲的時候,我很想成為八十六歲的克里瑪先生。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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