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說，他和母親相識在石鐘山下。

　　我家里有一張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短辮子齊肩，彎眉皓齒，長長的眼睫毛下有雙會說話的眼睛，水汪得清瑩透澈，微微的笑意，淺淺的酒窩，比電影明星還漂亮。看過我母親照片的叔叔阿姨，問我父親的幾乎都是一個問題，你是怎樣把漂亮媳婦騙到手的？我父親就呵呵地樂，一臉的得意自豪啊。
　　母親說，父親是個詩人，詩寫得可美了。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父親的詩作，我問父親：“你寫的詩在哪啊，讓我也拜讀拜讀唄。”父親抽著煙，望著遠(yuǎn)方，說：“我寫的詩都給你媽了，你哪有資格看�！焙髞�，我寫的小說在晚報發(fā)表了，父親拿著報紙說：“故事還行，語言韻律差了些，比我的詩差遠(yuǎn)了�！�
　　母親當(dāng)年是湖口縣黃梅戲劇團(tuán)的演員，嗓音清亮，扮相俊美，身邊有許多仰慕的追隨者。劇團(tuán)里英俊瀟灑的年輕小生不少，對母親死纏爛打的主也不少，誰也沒有想到母親會看上我父親。母親的閨密苦著臉說：“你要嫁的人跟石鐘山上的怪石一般，皺、透、瘦、漏、丑啊�！蹦赣H一點(diǎn)也不介意用石鐘山的怪石來形容父親，母親說：“那些怪石為啥越看越有味道，因?yàn)樗麄兺钢�靈氣啊。”閨密不屑地說：“什么靈氣，不就是能寫幾句肉麻麻的詩嘛�！�
　　父親和母親的相識還真有點(diǎn)戲劇性。父親說，那是深秋的一個上午，在湖口縣參加全國文化建設(shè)學(xué)習(xí)培訓(xùn)的父親，來到了石鐘山公園。父親還沒有顧及山水秀色，就被一陣優(yōu)美的戲曲聲吸引了。父親說，就在湖邊的綠蔭下，一個身材勻稱、俊俏明媚的姑娘對著一汪湖水在練聲。父親說：“就是在那一剎那，我心里就說，這就是我要找的姑娘，這就是我的金石良緣�！备赣H就這樣，靜靜地癡呆呆地看著母親練聲。母親遇到這樣的事情是很平常的了，看到父親，她禮貌地對父親點(diǎn)點(diǎn)頭。父親說：“你母親的回眸一笑，可是不得了，我如同被咒語禁錮了，整個人都不會動了�！焙鋈挥腥撕埃骸昂⒆勇渌�了，孩子落水了�！备赣H癡迷地看著母親，都沒有聽到呼救聲。還是母親大聲說：“快去救人��！”父親這才夢醒一般，一轉(zhuǎn)身撲通就跳入水中。父親根本就不會游泳，折騰了幾下嗆了幾口水，好在水不是太深，父親把落水的兒童舉出了水面。
　　母親把濕漉漉的父親帶到了宿舍，找了一身戲裝給父親換上。母親說：“你不會游泳啊，那你還往水里跳�！备赣H說：“你讓我去救人啊，你的命令刀山火海我也要上啊�！蹦赣H說：“我得替孩子的家長謝謝你啊�！备赣H說：“要謝你就把剛才在湖邊唱的歌再唱唱�！蹦赣H也不扭捏，說：“好，我唱一段《女駙馬》。”父母就這樣相愛了，氣得劇團(tuán)里的后生直拍桌子。
　　父親家在豫西一個小縣城，學(xué)習(xí)結(jié)束父親就回到了豫西。那時的生活條件還很拮據(jù)，父親家的狀況更糟。還在湖口縣的母親總是寄來一些湖口縣的干魚、臘肉、糍粑。那時母親調(diào)動工作是件很費(fèi)周折的事情，況且還是跨省調(diào)動，一年多也沒有見到進(jìn)展�？吹礁赣H焦慮的情緒，母親居然辭去了工作，只身來到了豫西小城，在百貨公司做了臨時工。父親激動得熱淚盈眶，奶奶可是無動于衷。奶奶說，找媳婦要腰粗腚大，能干活生娃。說母親嬌小纖弱，不是個能吃苦的人。
　　母親很能吃苦。母親在大百貨做售貨員，賣的是鍋碗瓢盆。每天清晨上班，天黑歸來。公司去批發(fā)站進(jìn)貨，母親總是搶在前邊，肩扛手提一車一車的貨。工作一天回到家，再累，母親也要打盆熱水，給奶奶泡泡腳。奶奶是小腳，自己看著都丑。母親卻認(rèn)認(rèn)真真地給奶奶洗腳，還把奶奶的腳抱在懷里，輕輕地按揉。這樣的日子不是一天，整整20年。奶奶去世時，拉著我的手說：“娃啊，找媳婦就找你媽這樣的。”
　　母親是在一次事故中傷殘的。那年冬天，臨近過年，天干物燥。小孩子放煙火點(diǎn)燃了公司的倉庫。已經(jīng)下班走在半道上的母親，聞聽失火，又返回了公司倉庫搶運(yùn)貨物。母親搬運(yùn)一件貨物時，大火蔓延過來，把母親圍住了。母親燒殘了一只手，燒傷了半邊臉。母親沒有頹廢失落，依然陽光燦爛地生活著，閑暇時就和父親一起唱黃梅戲。
　　我相處了幾年的女朋友，禁不住誘惑與我分手了，我傷心至極。
　　父親罵我沒出息，說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遠(yuǎn)方的田野和詩歌。去吧，去趟石鐘山。石鐘山的春天似一首自由詩，夏天似一首散文詩，秋天似一首朦朧詩，冬天似一首格律詩。我寫給你媽媽的詩就一句：你是我四季的石鐘山。
　　母親也說，是啊，去吧，說不定也會有個美麗的邂逅。
　　于是，我來到了石鐘山。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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