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離我們還有多遠(yuǎn)
發(fā)布時間:2018-06-2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diǎn)擊:
花日村在大雁山的后邊!盎ㄈ铡本褪腔▋海晒耪Z“花”的音譯。蒙古語中,“花日”是花,“訥日”是名字,“覺日”是畫,“怒日”是臉蛋子,“夏日”是黃,“穆日”是腳印,“海日”是珍惜,都好記。
為什么叫花日村?我問吉雅泰。
花日是外號,這個村的人愛種花,實際上叫大雁村民組。吉雅泰回答。
花兒———大雁,這些名字都好聽,純樸而遙遠(yuǎn)。
我們走上大雁山頂往下看,花日村沒什么花,每家門口有三四棵柳樹。房子沒鋪瓦,屋頂?shù)哪喟捅惶枙裢噬,燥白。土埋在地里原本都是新鮮的黃色,土也氧化了。進(jìn)村,見每家窗下擺四五個木制箱子。不是蜂箱,是花箱。
冬天賣橘子的木制包裝箱,里邊墊一層塑料布,盛土栽花。這些土可了不起。吉雅泰說,草原沒有土,是圖卜勛老漢套驢車從外地拉來的土。
草原沒有土嗎?這真是個奇怪的說法。然而,草原真的非常缺土,或者說綠浪翻滾的草原只有薄薄一層表皮的土。這層土珍貴呀,它是無數(shù)青草用根須編結(jié)的半尺厚的土氈,是草原的衣裳,下面的流沙無止無休。
蒙古人珍惜草原,包括珍惜這一層薄薄的土,它是草原有血有土的皮膚。剝掉這層皮,草原就死了。祖祖輩輩鮮花盛開的故土,死在了GDP上。GDP變成了剝皮抽筋的代名詞。野花在草原盛開,野花只用它自己腳下的一盅土。它懷抱自己的土,死后又用枯萎的枝葉填充自己用過的土。除了土,野花一生什么也沒有,它們知道報答。
牧民們不挖草原的土栽花。要想栽,自己去弄土吧。就像花日村每家門前擺的木箱子,土像在河床里那樣細(xì)膩,擠在木箱里,舉著嬌艷孤獨(dú)的花朵,如禮物。
圖卜勛的家住在村子最東邊,比別的家低矮。屋頂西北角已經(jīng)露天了,還沒用泥抹上。門口大鵝叫,老人貓腰從門口走出。他身高一米八多,開口笑,兩撇灰胡子從上唇垂下來。
看花來了,吉雅泰說。
嗨,都是鄉(xiāng)下的花。圖卜勛雙手在褲線上蹭。他的花木箱放在窗臺上。一箱秋海棠,紫紅的花瓣像蠟做的。一箱三色堇,也叫貓臉花,每朵花上有藍(lán)、黃、白三種顏色。
這是什么花?我問。
太陽花嘛。老漢說,它的脾氣很怪,太陽出來才開花,紅的黃的小花。
老漢指著那箱高棵的花,這是指甲花。春天的時候,苗是紅梗就開紅花,白梗開白花,它們不騙人。
養(yǎng)花的土是你用車?yán)瓉淼膯?我問?br> 是,我干不動活了,套驢車?yán)c(diǎn)土,送給各家種花,也有種柿子的。老漢回答。
咋不上草原取土?我問。
那不行,咱們從來不挖土,土就像肉一樣,咱們不破壞它。
什么人破壞土?
唉,老漢嘆氣,伸胳膊指門外,外邊來的人都破壞土。開礦呀、種西瓜、種藥材,第二年再換地方。種過地的土全都沙化了。開礦更完了,河都完了。
你拉的土是從哪兒破壞來的?吉雅泰開玩笑問他。
我的土不是破壞。老漢挺直腰板說。春天,西拉沐淪河的冰化了,發(fā)大水。水退了,岸邊留一尺厚的淤泥,我套車把泥拉回來。挖泥也不要在一個地方挖,第二年發(fā)水,讓挖過的地方淤平。
離這兒遠(yuǎn)嗎?
遠(yuǎn),吉雅泰說,西拉沐淪河離這兒50多里路呢。
名叫咪咪的細(xì)腰黃狗跑來,坐地下看老漢伸出的手指。
繞到房后,我大吃一驚,驢車上扣一個駕駛樓。鐵皮鉆眼,穿牛皮繩子系在驢車駕桿上,駕駛?cè)俗F皮樓子前面。
現(xiàn)代化,老漢說。
小毛驢拴在車邊上,低頭吃帆布袋子里摻黑豆的干草。圖卜勛套毛驢,咪咪和瑙浩(小黑貓)迅捷地鉆進(jìn)駕駛樓,坐在人造革長椅上,從風(fēng)擋玻璃里嚴(yán)肅地向外看。
你們坐上吧,繞村子轉(zhuǎn)一圈,老漢邀請。
不坐啦,我們謝辭。
毛驢抬頭,仿佛聞空氣有什么味道。南風(fēng)捎過來草的氣味,我想起西班牙詩人希梅內(nèi)斯寫給小灰毛驢普拉特羅的詩:
這路邊的花多美呀。許多牛啊、羊啊,還有人,從這些美麗的花旁走過。而花呢,仍舊立在路旁;ǖ囊簧褪谴禾斓囊簧H欢绽亓_,如果我們讓這些花在秋天也為我們開放,用什么辦法讓它們永遠(yuǎn)鮮艷呢?
我見過愛錢財、愛肴饌以及愛珠寶的人。我也見過愛土地的人,圖卜勛老人是我見到的最愛泥土的人,僅僅是土,就讓他歡喜不盡。村里像蜂箱一樣栽著鮮花的土,是他趕車從河邊拉來的。而草原上的土,在他眼里是一片不能觸碰的血肉。
選自《民族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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