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細節(jié)都讓我們牽腸掛肚
發(fā)布時間:2020-06-1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不必問災(zāi)區(qū)有什么新聞,這里未必有你真正感興趣的東西。
從災(zāi)區(qū)回來的人,帶來一些雞毛蒜皮的尋常事。那是一群從災(zāi)難中掙扎出來的人,努力回歸原先生活的軌道,是一群和你我相似的小人物的悲喜情感,是一些關(guān)于生存的命運紀錄。
很難解釋,“生存”是什么。在四川,有人孤身離開充滿悲傷記憶的家,離開懷孕的妻子,遠赴外地“討生活”,也有人緊緊守在已倒塌的房子周圍,守在埋葬兒子的墓地旁,苦苦等待好日子的到來。
拼搏,苦熬,這些詞,并不能道出有關(guān)生存的全部內(nèi)涵。每個人,都在尋找自己的方式。
一年前,一場大地震,許多生命被奪去了。那時,我們曾經(jīng)祈禱和祝愿,祝愿逝者靈魂安息,生者在迷途中重獲希望,在傷碎之地慢慢消去苦痛。接下來,日子該怎樣進行,血脈如何延續(xù)?那時,誰也不知道。
眼看著,一年就過去了。對于災(zāi)區(qū)之外的許多人來說,曾經(jīng)發(fā)生的那場災(zāi)難就像一個遙遠的背景,它就在那里,不曾被忘記,但也并不真切。人們散亂地傳遞著那里的許多消息,一些英雄被樹立起來,又被推倒在地,一些悲傷的高潮被反復掀起,然后又迅速歸于忘卻。榮耀一個又一個上臺,爭議一個又一個撲來,在眼花繚亂的變幻中,那些最尋常的人的形象,卻始終模糊。他們不會說很漂亮的話,也沒有太離奇的經(jīng)歷,然而在這場災(zāi)難的背后,他們承受了最大的生離和死別。
今天,我們惶恐不安地重回災(zāi)區(qū),生怕再次觸碰到人們心底的傷疤。我們重回,不是為了紀念而簡單地舊事重提,也不是將此視作新聞盛宴,認為自己不能缺席,更不是以獵奇的眼神去刺探災(zāi)區(qū),用以賺取人們的關(guān)注。我們想說,任何借題發(fā)揮,或借此灌輸不著邊際的宏大理念,此時此刻都不是最佳時機。
這一年來,始終縈繞在我們心頭的,是一些無法按捺的牽掛和思索:災(zāi)區(qū)曾經(jīng)和正在發(fā)生什么?父母們的眼淚干了嗎?孩子們的新教室結(jié)實嗎?鍋里有肉嗎?每個細節(jié)都讓我們牽腸掛肚。
我們每每也想知道,一年時間,生命有沒有自行尋找到出路?
地震過后,有些東西永遠凝固了,譬如漢旺的鐘樓、北川的縣城,以及映秀小學的廢墟。在這些地方,時間仿佛再也沒有光臨過,大朵山茶怒放,課本再沒有多翻一頁,門依舊開著。有些人偷偷來看一眼,然后捂著胸口匆忙離開。因為,誰也無法承受這靜止的悲傷。
然而生存終究不能停下:那種最普通的人,以及最平凡的處境。從地震結(jié)束的那一刻起,一種堅韌的力量就開始生發(fā)。它不是來自動員,也不是來自安慰,而是來自人類體內(nèi)最原始的生命本能,只要人活著,就不會消亡。
在四川,在地震一年以后的四川,確實沒有太多驚天動地的事情發(fā)生。那些身往災(zāi)區(qū)的旅游者,到過每一個遺址,拍下每一座倒塌的樓房。他們因為還埋在廢墟底下的死者數(shù)字而驚呼,然后帶著一種悲愴離去了。他們錯過了災(zāi)區(qū)最真實的東西。
而最真實的東西在擁擠的板房里,在凌亂的店鋪里,在充滿平常人的生活里。在這些地方,你甚至找不到什么新鮮故事,多半是為了房子擔憂,或因生計發(fā)愁。高興的事情也都細碎得很,可能是新領(lǐng)到了兩床棉被,在山西讀書的兒子考得了好成績。
然而這就夠了。在被地震毀損的幾千平方公里土地上,正是這些普通人的生活和命運交織起來,才構(gòu)成最動人的樂章。這些個體命運不夠宏偉,也未必慘烈或激蕩人心,但卻蘊藏著深沉的力量。這種力量正變成一磚一瓦重建家園。
我們也注意到,許多人的生活仍未回歸正常。有的母親,還在喪失子女的痛苦中煎熬,其中一個,直到如今還在靠酒精的麻醉才能勉力支撐。有的人始終不能從夢魘般的經(jīng)歷中醒來,甚至寧肯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有些人居無定所,有些人彷徨無依。
對他們來說,苦難依然在延續(xù)。能找回一種最普通的生活,對他們乃是一種奢望——很多人,其實從來就沒有要求過更多東西。
今天,隨著又一個時間節(jié)點的到來,人們最初退去的激情正悄然回來,逐漸回歸常態(tài)的災(zāi)區(qū),正重新點燃人們的好奇,媒體再次掉轉(zhuǎn)鏡頭,對準人們最不堪忍受的景象。對此,我們只想說:噓,請保持靜默。
因此,一年以后,我們重回這里,只關(guān)注日常生活和微末故事,企望發(fā)現(xiàn)這片土地上的平凡動人之處。正是抱著這種愿望,我們住進了映秀的板房賓館,來到了漢旺的工地,走進北川的老縣城。我們還想知道,那對將兒子背回家的夫婦后來怎樣了。
平常的故事,平常的悲歡,和一些七零八落的生活瑣事,地震一年后,這就是我們在災(zāi)區(qū)最常見到的東西。這里沒有不得不說的新聞。如果非說有,那就是,看看生命如何在尋常處找到出路,看看一場巨大的災(zāi)難,刻骨的創(chuàng)傷,最終如何消化在日常的細節(jié)里。
路
本報記者 林天宏
走在連山坡村雨后泥濘的山路上,程林祥總會產(chǎn)生一些幻覺。
有時,大兒子程磊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邊,還是七八歲時的模樣。兒子牽著他的手,高高揚起下巴問:“爹爹,咱家什么時候能買一輛汽車。俊
有時,他也會隱約看見父親程瑞全走在前面不遠處。老人裹著穿了10多年的藍色圍裙,背著背簍,拎著一把鋤頭,鋤去路面上突出的山石。
但大多數(shù)時候,這個中年人不得不回過神來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自己的大兒子和父親,都已經(jīng)不在了。
去年的“5·12”大地震中,映秀鎮(zhèn)漩口中學的高一學生程磊,在倒塌的校舍中遇難。程林祥與妻子劉志珍,冒著余震,步行了50里山路,把17歲兒子的遺體背回了家鄉(xiāng)水磨鎮(zhèn)連山坡村,并把兒子安葬在家后面的山坡上。
上個月,程林祥70歲的老父親程瑞全,又在家門口這條山路上出了車禍,連人帶車摔下了數(shù)百米深的懸崖。
現(xiàn)在,這個39歲的男人只能用忙碌的方式,來暫時麻木自己,不讓自己想起這一切。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巴,去山下的鎮(zhèn)子上買水泥,他要和山上的鄰居們一起,修好這條“該死的”山路。
車禍
這是從海拔2000多米的大山深處通往山下水磨鎮(zhèn)的唯一一條道路。
路長1.5公里,是在山體上一鋤頭一鋤頭硬生生挖出來的,路面最寬的地方不足4米,最窄處僅兩米多點,下面就是數(shù)百米深的懸崖。一旦遇雨,路面和沼澤地沒什么區(qū)別,一層厚厚的泥巴,“就連下坡都要使勁地踩油門”。
去年的大地震,又震松了山路旁的巖壁,稍有點風吹雨打,山上就會往下滾石頭。路面被震裂了,很多地方裂開了數(shù)十米長、半米寬的大口子。
一年來,這條路上接連已經(jīng)死了兩個村民,都是開車時稍不小心摔下了山。對于大山深處的連山坡村一組13戶人家、58口人來說,這條路已經(jīng)成了“隨時可能送命的老虎口”。
事實上,只要頭一天下雨,次日一早,程林祥的父親程瑞全就會默不作聲地出去修路。生前,老人一直渴望把這條土路修成水泥路,可村里根本沒這個財力。老人能做的,只是用鋤頭把滾到路面上的山石鋤掉,或是刨些泥土,把被雨水沖開的大口子填上。
程瑞全從17歲開始做木匠。他的手藝,在當?shù)睾苡忻G皟赡,老人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不好了,平常已不大接活了。但地震后,很多倒掉的房子需要重建,人們紛紛找上門來,老人只得重新出山。
3月20日,是農(nóng)歷中的春分。吃過早飯,程林祥便開著自家的小四輪,載著父親和妹夫下山干活兒。他母親原本并不同意他們這天出去,因為“就連過去的長工,春分都得休息的”。但要蓋房子的人太多了,他們耽擱不起時間。
小四輪就快沒油了,出門前,程林祥咕噥了一聲:“今天開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再開回來!边@句話讓邊上的妻子劉志珍聽見了,她氣惱地質(zhì)問:“這叫啥話?把油加滿了就是了!”
程林祥也不還嘴,載著父親和妹夫下了山。可10分鐘后,這輛車子就再也開不回來了。
這段山路中部有一處大拐彎,路面裂開個大口子。往常程林祥每次經(jīng)過這兒,都會小心翼翼地放慢速度,可這天,小四輪的馬力總也加不上去。他有點著急,踩了腳油門。
那一瞬間,他感覺車輪在口子上剮了一下,“好像完全不受控制”地沖了出去,在懸崖邊上打了個彎,翻下山去,一頭栽進了山下的河里。
懸崖下松軟的草墊保護了程林祥和他的妹夫,他倆滾下了幾十米,奇跡般地竟沒受傷?僧斔麄z在一塊山石邊找到程瑞全時,發(fā)現(xiàn)老人的頭被撞了個大口子,滿臉是血。待兩人費盡氣力將老人背上路面時,已經(jīng)沒氣了。
援手
劉宏葆到程家那天,正是4月4日的清明節(jié),老人的喪事已經(jīng)辦過了十多天。
劉宏葆是廣東佛山援建水磨鎮(zhèn)工作組組長,到水磨工作已經(jīng)9個多月。有一天,他無意中聽人說起程家夫妻背著兒子遺體回家的故事,回辦公室后,他從網(wǎng)上找出相關(guān)報道,仔細看了幾遍。
“沒想到在這樣的大山深處,還有這樣偉大的父母!弊鳛橐粋父親,他“感動感慨得不得了”,清明節(jié)一早,他領(lǐng)著8個同事,開了兩輛越野車,帶著些錢和慰問品,上連山坡村去看望程家夫妻。
那天早上,天上飄著小雨,山路又成了沼澤地。就連四輪驅(qū)動的越野車,開起來都“像開船一樣”,汽車的輪子在懸崖邊一個勁地打滑,嚇得劉宏葆“一身冷汗”。
這天,程家夫妻也早早起來了。他們在家門口擺了一張供桌,放了一些供品和黃色菊花,祭奠老父親和大兒子。劉宏葆9時左右來到程家時,祭奠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夫妻倆把菊花抖碎了灑在地上,家門口一地的黃色花瓣,星星點點。
前一天,村干部向他們打招呼說劉宏葆要來的事。夫妻倆特意為工作組備了一桌飯菜——臘肉、豆花、土雞蛋,擺滿了整張桌子。但劉宏葆說自己“一口都吃不下”。他直截了當問劉志珍: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地方?
來水磨鎮(zhèn)之前,劉宏葆是廣東佛山市的市長助理,在當?shù)刂鞒诌^高能耗產(chǎn)業(yè)的轉(zhuǎn)型工作。他曾淘汰了佛山一大批高能耗的陶瓷產(chǎn)業(yè)。如今,地震之后重建的水磨鎮(zhèn),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地震之前,這個被青城山、臥龍、三江等著名旅游景點環(huán)繞著的江邊小鎮(zhèn),卻是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高能耗工業(yè)區(qū),有著州里最大的水泥、電石、稀土等高污染企業(yè),鎮(zhèn)上的許多農(nóng)民,都在這些工廠里打工。
但山上的村民們很不喜歡這些企業(yè)。自從工廠的煙囪開始冒出濃煙,劉志珍家的田地里,幾乎連玉米都種不活了!拔覀兙退沭I死,也不想去這樣的廠里打工!彼鷼獾卣f。
地震之后,很多工廠都被震塌了,處于半停工狀態(tài)。借此機會,劉宏葆與阿壩政府協(xié)商,想把這些高污染企業(yè)統(tǒng)統(tǒng)遷走。他請來北京大學建筑學院的教授做規(guī)劃,目標是把水磨鎮(zhèn)打造成一座以旅游業(yè)與教育業(yè)為主的全新小鎮(zhèn)。
他的另一個任務(wù)是,修好那些地震之后損壞的道路。水磨鎮(zhèn)下屬的18個自然村,劉宏葆都帶著同事去過,但像連山坡村這樣危險的山路,卻很少見。
“那你能不能幫我們把門口這條路修成水泥的?”面對親自找上門的劉宏葆,劉志珍猶豫了老久,終于開了口。
劉宏葆毫不遲疑地答應(yīng)了。
這個“忙得已經(jīng)半年多沒睡過好覺”的中年男人,甚至很細心地幫助程家看了看風水。原本這條土路直接對著程家的大門。他讓程家等路修好后,把門的方向改一改,或者在門前加個照壁,“擋一擋晦氣”。
“我要把水泥路修到程家的大門口,但我更希望把鎮(zhèn)子重建好!
事后,他解釋說,“我不僅是在修一條方便通行的路,我要修的,是一條幫助他們通向城鎮(zhèn)化的道路,讓他們的命運發(fā)生根本的變化!
愿望
得知劉宏葆要來的消息,頭一天晚上,劉志珍一夜沒睡著。她翻來覆去,想著該不該開口,讓“這個大官”幫忙修修這條路。
那些天,程林祥幾乎吃不下、睡不著。大兒子死后,他有大半年沒怎么出去做活兒,才剛剛忙起來,卻又因為自己的疏忽,送掉了父親的命。他一夜夜躺在床上流淚,劉志珍甚至一度擔心丈夫會瘋掉。
妻子非常理解丈夫的自責。在大兒子程磊死后,劉志珍也總覺得是自己把兒子害死的。
程磊初三畢業(yè)那年,差了幾分,沒考上汶川縣最好的微州中學。本來花上4000元,就可以上那所學校,但程磊當時談了個“朋友”。為了把他倆分開,劉志珍堅持讓兒子上了映秀鎮(zhèn)的漩口中學。
自從兒子死在倒塌的校舍里,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母親每天都躺在床上不起來。她一度想到過自殺,可死在哪兒呢?如果死在家里,就成了全家人的負擔,可如果不死在家里,“又怎么能和兒子在一起呢”?
自從《中國青年報》報道了這對夫妻背兒子遺體回家的故事后,全國許多的好心人,紛紛捐錢捐物,安慰這對夫妻。一個來自廣東的熊姓企業(yè)家,去年6月還專門來了趟程家,承擔起他們二兒子程勇從初中到大學的所有費用。
最讓劉志珍感到安慰的是,二兒子程勇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地震之后,水磨中學的校舍成了危房,在這所學校讀初三的程勇,(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去了離家100多公里以外的眉山上學。每到放假,才能回家看一看。
原本,這個15歲的小男孩兒很調(diào)皮,在班上是“讓老師頭疼的人”。但現(xiàn)在,他學習很努力。上學期末,他的總分已經(jīng)進步到班上第二名。學校特意給程勇發(fā)了2000元獎學金,他原封不動地上交給父母。劉志珍告訴他,可以用這筆錢去買些自己喜歡的東西。
“那我還是把錢存起來吧,以后上大學用。”程勇回答母親。
這個原本悲傷的女人,逐漸變得堅強起來。她把那些好心人的電話都存在了手機里,逢年過節(jié),主動發(fā)短信問候!拔矣惺裁蠢碛刹缓煤没钕氯ツ?”她時常這么問自己。
公公遇難后,劉志珍一手操辦了老人的喪事。周圍的鄰居說,“村上十幾年來沒見過這么風光的葬禮”?煽粗煞蛞惶焯煜料氯ィ睦铩跋竦对频摹。
劉宏葆上門那天,有一同來的佛山記者問她:“家里這么困難,你怎么不和我們領(lǐng)導要房子、要錢,要修這條路做什么?”也有相熟的鄰居笑話她“豬腦殼,進水嘍”。
“以前我有兩個兒子都不怕,現(xiàn)在只有一個了,我還怕什么?”她回答:“修路是我公公生前的愿望,我要幫他完成。”
當然,劉志珍心底也還有一個愿望:每次下山,她都繞著去鎮(zhèn)子上正在新建的汶川二中看看,雖然“看不明白建筑的學問”,但她希望佛山的援建隊能把這個學!靶薜美慰啃。
“以后,老二就要在這里讀高中了!蓖狡孪碌你氪ǘ泄さ,她努力地擠出一絲笑容:“到時候,我就能告訴他,要是再遇上地震,你就不用往外跑了,待著別動。這個教室很安全!
準備
“狗日的要修水泥路嘍!”對于這個原本寧靜的小山村來說,這消息就像一;鹦亲觼G進油鍋里一樣炸開了。
從4月初決定要修路開始,連山坡村一組的50多個村民連續(xù)開了5次會。很多村民丟掉了原本的工作,從成都、都江堰等地趕回村子里,商量起這件“自家的大事情”。
但經(jīng)費實在太緊張了,整個鎮(zhèn)子都在重建,到處都需要錢,建材的價格一直在猛漲。劉宏葆擠了擠預算,從原本的工程搶險資金里抽出30萬元,可這筆錢也只夠購買砂石和水泥,以及租用必須的機器設(shè)備。
而且,村民各家各戶都有自己的“小算盤”。有的村民希望修路能買自家的砂石;
有些人地里的青苗會被毀壞,他們想著要點賠償;
有人開始時捐出了自家的幾塊棕墊,可回家被老婆一說,又反悔了。
這些沒讀過多少書的村民們,開始動用自己所有的生活智慧,來解決這些問題。
這個自發(fā)組成的修路隊,上至70多歲的老人,下至10多歲的女娃,全部是義務(wù)參加。他們在一張中學生的作文紙上,寫下了連山坡一組58個村民的名字,出工的人畫上一個圈,缺席者畫個叉,每缺一個工,就罰款60元錢。
為了節(jié)省經(jīng)費,村民們動用各自全部的社會關(guān)系。攪拌機是一個在鎮(zhèn)上修摩托車的村民從表哥那兒租來的,每個月900元,比市場價少了300元;
另一個村民找朋友買了200多噸水泥,每噸比市場價便宜了30元,光是這一項就節(jié)省了6000多元。
修路隊成立了4個小組:施工指揮組、測量組、材料采購組、財務(wù)監(jiān)督組。每個組的“領(lǐng)導成員”有3人,由村民自發(fā)投票、選出村民小組里“最有威信的人”擔任。每天晚飯后,他們就集中在程林祥家里,分配第二天的工作,協(xié)商正在出現(xiàn)的問題。
程林祥也慢慢從消沉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這些天,他正帶著一幫年輕人,到10多里地外的深山里砍樹,然后用摩托車拖回家里,加工成一塊塊2米來長的木板,供修路使用。
按照山里的風俗,在父母過世后的100多天里,做兒女的不能剪頭發(fā)。程林祥兩個多月沒剪過發(fā),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了,上面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木屑?伤还苈耦^加工木板,甚至都顧不上抖一抖。他手上那些掉了漆的木工工具,都是父親留下的。
“忙起來就不會想那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彼f:“我要修好這條路,幫爹爹完成他的心愿。”
山下的劉宏葆,正忙著鎮(zhèn)子的重建,沒有親自過問這條路的進展。但從旁人那兒,他或多或少聽說了一些修路隊點點滴滴的故事。
“村民們太值得尊敬了。”他感慨地說:“如果災(zāi)區(qū)的老百姓都能夠這樣自救,那地震后的重建工作該省多少心啊!”
4月29日這天晚上,在修路的準備工作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的時候,劉志珍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又地震了。這條山路上擠滿了從山上滾下的大石頭,她怎么也爬不過去,可程磊突然間出現(xiàn)在她眼前。他讓劉志珍抓住自己的腳踝,帶著她慢慢飛到了一塊平地上,把她放了下來,然后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這個母親和旁人回憶起了這個夢,很認真地問道:“你說,軍娃(程磊的小名)是不是想告訴我,這條路一定能修得成?”
那個人還沒有回答。她就自顧自地點了點頭,笑著說:“我想,一定是的!
夜話
夜深了,山里下起了小雨。
這是4月30日晚上9時許,修路隊終于完成了所有的準備工作,材料和機器設(shè)備全部到位。山路太窄了,攪拌機和水泥運不上去,只能放在半山腰的一塊空地上。
擔心材料和機器被人偷走,修路隊的壯勞力們自發(fā)組織了一個守夜隊,每天輪流排班守夜。他們住在堆滿水泥的救災(zāi)帳篷里,有人從山上的家里抬下了一張木床。
這天下午,在這條山路上,修路隊差點又出了車禍。前一天夜里剛下過雨,一輛運砂石的小四輪打滑失控,半個駕駛室已經(jīng)沖到了懸崖外。幸好后面裝載的砂石很重,才沒有摔下山去。
“狗日的,差個兩秒鐘,我就沒命嘍!”這天晚上,正好輪到這輛小四輪的司機程建超守夜,在一片漆黑的帳篷里,這個19歲的大男孩手舞足蹈地回憶起那驚險的一幕,嘻嘻哈哈地笑著。他的哥哥程建學原本在映秀鎮(zhèn)打工,在去年的大地震中失蹤,至今沒找到遺體。
“你小子積德了,命大啊。”一起守夜的幾個村民也大笑著。在外人看來,他們談?wù)摰暮孟袷羌倨匠2贿^的事情。
山村的夜很冷,4個守夜人只能擠在一床被子里取暖,有人打亮了打火機,點上一根煙,在微弱的火光下,可以看到從嘴里呵出的陣陣寒氣。
但接下來討論的,卻是一個很熱鬧的話題。有人問道:“你們說,等路修好了,我們該怎么感謝佛山的人?”
“擺上三天三夜酒席,請他們喝個痛快!背探ǔf著哈哈大笑起來。
“人家有紀律,不能喝酒的嘛!庇腥吮硎痉磳Γ骸拔覀兯退麄兩缴系奶禺a(chǎn)、土雞蛋,城里面賣一塊錢一個呢!
“那些東西吃幾天就吃光了嘛!庇钟腥吮硎痉磳Γ骸拔覀冞是送錦旗,寫上我們所有人的名字,敲鑼打鼓給他們送去。”
“我們給這條路取一個名字吧,和佛山有關(guān)的!背聊撕芫玫某塘窒橥蝗婚_口說:“我想好了,就叫佛援路,佛山援助的路!
不過還沒等別人說話,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建議:“佛援路不好,不好看,還是叫佛緣路吧,我們和佛山有緣分。然后,再給它刻塊石碑,能傳個幾百年!
“老程,你還真有兩下子!”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
夜里10時多,累了一天的人們逐漸沉默了,雨越下越大,打在帳篷的頂上,叭叭作響,遠處隱約傳來幾聲低沉的狗吠。透過厚密的雨幕,在暗灰色的天幕下,有著大山沉默的側(cè)影,山嶺的最高處,閃爍著幾道微弱卻又清晰的燈光,溫暖著守夜人的視線。那兒是他們的家。
開工
佛緣路終于正式開工了。
5月2日早晨8時,修路隊的人們吃過早飯,陸陸續(xù)續(xù)來到程家的大門口集合。這兒熱鬧得“像趕集似的”,就連路旁豬圈里的幾頭大肥豬,也興奮得嗷嗷直叫。
開工之前,程林祥把自家的飯桌端到門口,搭成一個臨時香案,舉行了一個簡短的“開工儀式”。桌上擺著四碗供品——土雞蛋、豆花、蛋糕,以及一塊切成方塊的肥肉。他點燃了蠟燭和香,燒了一疊紙錢,又磕了三個頭,求山神保佑施工順利。
進入4月中旬以來,這里便進入了連綿的雨季,雨陸陸續(xù)續(xù)下了半個多月。但開工這天卻是個大晴天,十幾天都隱沒在云層后面的太陽,此刻從云縫中探出頭來,陽光溫暖地鋪在山路上,香案上的兩個酒杯,反射著柔和的白光。
“真是個好兆頭哩!”有人興奮地叫道。
按照先前的計劃,修路隊分成了兩個部分,大部分青壯年到山下的攪拌機那兒攪拌好水泥,然后用小四輪送上山來,老人和女人們都留在山上。他們要用木板搭出槽子,用來固定水泥路面。
現(xiàn)在,有人用鐮刀削好一根根木樁,有人負責把它們捶進土里,還有人把木板橫過來釘在木樁上,一塊塊連接起來。這道流水線的工序高效而有序,不到一小時,程家門前十幾米的山路,就被木板整齊地包圍起了。
不過,山下的男人們卻碰到了一些麻煩。
小四輪的馬力太小了,裝載的水泥又太重,當車子行進到一個坡度很大的上坡處時,就怎么也爬不動了。司機連忙打電話,把山下的壯勞力們喊了上來幫著推車。
小四輪和男人們一起發(fā)出聲嘶力竭的喊聲,人們的身子傾斜,用力緊繃著,和路面的夾角越來越小。用了半個小時,小四輪才終于爬過了這個土坡,來到程家門前。
由于用時太長,拌好的水泥即將凝固。等候已久的老人和女人們一擁而上,用鋤頭把水泥快速地扒下車斗,有人拿著手動壓路機,開始平整起路面。
這兒的許多村民都有修路的經(jīng)驗。過去鎮(zhèn)子上修路,他們?nèi)ゴ蜻^工。不過,這一次不一樣了,他們是在為自己修路,由此引發(fā)的心情,也很復雜。
“以后趕豬下山去賣,就好走多嘍!庇械娜伺d奮地說。
“我們以后就成立一個專業(yè)修路隊,去幫人家干活,狗日的賺他一筆錢去!庇腥擞猛嫘υ挶磉_著自己的愿望。
“走了幾千年了,都是泥巴路,搞什么水泥路嘛!币粋70多歲的老婦人嘟囔著,用錘子使勁地把木樁釘進地里。
直到上午11時左右,這條大山里從古至今的第一條水泥路,終于有了最初的模樣。盡管此刻,它僅有1米多長。
中午收工時,前一天才從佛山趕到水磨鎮(zhèn)的一位攝影記者,想要給修路隊拍一張集體合影。雖然山下的幾個壯勞力一時上不來,但留在山上的人們,卻有些迫不及待了。
劉志珍大聲指揮著人們,拿起自己的工具——鋤頭、鐵鍬、錘子,站好自己的位置,F(xiàn)在,她是村里公認的“女強人”,人們都有點“怕”她。一個穿紅短袖的村民,甚至被她指揮著爬上了一旁的小四輪,因為那樣站得高,“拍起來會比較好看”。
可真正拍照的時候,這個“女強人”卻“露了怯”。
修路隊的成員們看起來個個都有些緊張。他們一臉嚴肅地盯著鏡頭,攝影記者喊起了“一、二、三”時,原本板著臉的劉志珍,突然間“噗哧”一聲笑了。她很不好意思地用手捂著臉,干脆哈哈大笑起來。
祭奠
下午5時過后,水泥路面已經(jīng)鋪出去10來米了,可劉志珍卻放下工具,悄悄回到家里。
按農(nóng)歷,這天是四月初八,也是程磊周年忌日?纱蠹叶荚诿χ蘼罚塘窒檎f:“既然電視上都說‘5·12’,那就到那天再辦吧!
但這個母親卻放不下兒子。她從廚房的斗櫥里抽出兩根蠟燭和一些香,還有三疊紙錢,拉開吱吱作響的木門,往后山坡上走了。
地震后,很多人都勸她搬到山下去住。有一個北京的企業(yè)家甚至愿意資助他們,在山下的鎮(zhèn)子上買一套房子,但這些好意都被劉志珍拒絕了。
“我要在這里陪著他!毖刂閸绲纳铰罚呑哌呎f,“如果我搬到山下去住,兒子在這里一個人孤零零的,那當初我把他背回來,還有什么意義呢?”
程磊的墳離家很近,走上5分鐘就到了。她蹲下身去,熟練地插上蠟燭和香,用燭火點燃了紙錢。
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這座用石頭壘起的小小的墳塋上,爬滿了茂密的野草。墳前還有不少供品,這一年來,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不少來訪者,在這兒祭奠過這個17歲的男孩。
幾個月前,在清理程磊的遺物時,劉志珍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兒子初三時寫的一篇作文,是兒子寫給她的,題目是《成長的路上,她牽著我的手》。雖然那些用藍色鋼筆墨水寫成的字跡,已經(jīng)略微有些褪色,但每一個字,劉志珍都記在了心里。
在作文的結(jié)尾,兒子這樣寫道:“……在我成長的路上,她總是牽著我的手,帶著我越過一道道高坎,翻過一座座大山,她從不放開,也從不厭煩,她,就是我的媽媽!
可現(xiàn)在,這個母親卻不能確定兒子的靈魂是否已經(jīng)回家。程磊死后,劉志珍許多次地夢見兒子,可他幾乎沒有在家里出現(xiàn)過。
只有一次例外。2009年的春節(jié),家里大門上的門神畫像舊了,劉志珍把它揭了下來。當天晚上,她就夢到程磊從外頭回來了,坐在堂屋的飯桌前,說自己要吃炒黃瓜。可吃完后,他放下飯碗,轉(zhuǎn)身出門,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總擔心他回不了家!被貞浧疬@個夢,(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她揉揉被紙灰迷住的眼睛,低聲說道:“等路修好了,他來來回回的,也好走多了!
山林里一片寂靜,回應(yīng)她的,是微微抖動的燭火,與紙錢燃盡后冒起的一縷青煙。墳邊有一大片不知名的黃色野花,它們只在春天開放。
收工
夜色慢慢籠罩了佛緣路,已經(jīng)是晚上7時多了,修路的人們不得不收工。他們帶著疲倦的身軀,大聲討論著明日的工作,沿著山路各自回家。小山村又逐漸恢復了往日的沉寂。
5月2日這一天,修路隊并沒有完成預定的計劃。水泥路面只鋪了短短的10多米,按照之前每天40米、40天完成的計劃,顯然差距不小,但程林祥依舊信心滿滿。
“萬事開頭難嘛。”這個男人扛著手動壓路機,笑著說,“等過幾天熟練了,說不定能超進度完成任務(wù)呢!
結(jié)束了祭奠的劉志珍,此時已經(jīng)在家里做好了飯。丈夫辛苦了一天,她特意多做了幾樣菜。吃了幾口,程林祥突然放下筷子,走到那臺用了14年的21英寸舊彩電前。他拿出一張碟片,放進VCD機里。
2008年春節(jié),在廣東打工的程林祥的弟弟程平,帶著新買的DV回老家探親。他給熱熱鬧鬧的一家人拍了錄像,然后刻成了光盤。不過,碟片被看得多了,卡得很厲害,就像是一張張照片的回放。
那個時候還沒有地震。在這條熟悉的山路上,程瑞全老人依舊裹著他的藍色圍裙,側(cè)著身子對著這臺“新鮮玩意兒”,臉上有著孩童般的微笑。
長大后的程磊一直不愛照相,二弟程勇和一幫娃娃惡作劇般地把他圍在中間,他逃避著鏡頭,露出羞澀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碟片的最后,是一朵朵在夜幕中騰空而起的煙花。那是大年三十那天,程林祥帶著二兒子程勇下山去買的。夜里12時,程磊親手點燃了一根煙花,在絢爛的花火中,一家人快樂地大喊著:“過年嘍!”
在不久的將來,這條程磊燃放過煙花的山路,會變成一條平坦的水泥路,這條路有一個他父親取的名字——佛緣。這條路從他的家門口蜿蜒而下,在它的盡頭,一座全新的小鎮(zhèn)也將拔地而起。
在那里,會有一座30多米高的漢式樓宇,名叫“春風閣”,它將是震后汶川的新標志;
會有世界上第一條1200米長的羌族風俗街,樓上是住宅,樓下是商鋪;
還會有從汶川縣城遷移來的阿壩師專。這座岷江邊美麗的川西小鎮(zhèn),將迎來成群的學生和絡(luò)繹不絕的游客。
而在程家這座略顯簡陋的二層小樓里,這個17歲男孩和他的爺爺,也從來不曾真正離去過。他們就這樣活在已經(jīng)泛黃的電視屏幕上,活在夾雜著飯菜香的空氣中,活在程林祥眼角滑落的眼淚里。(攝影:穆紀武)
映秀:臨時與永恒
本報記者 張偉
1 從某種意義上說,映秀鎮(zhèn)目前并不存在——如果你也承認,單靠廢墟和鐵板房并不能搭起一座城鎮(zhèn)。這里仍舊有很多人,在鎮(zhèn)子四周,身穿橙色制服的外來工人溜達著,臉上沾滿灰土。在小鎮(zhèn)西部的神箭大道上,婦女和兒童穿著五顏六色的衣裳,坐在貨車后面招攬生意。此外,就是那各式各樣的旅行者,他們撐著傘,戴上墨鏡,背著碩大的旅行包,跟在手持紅旗的女導游身后,在鎮(zhèn)里穿行,并不時停下來拍照。
事實是,這里是一個暫時的棲身之地,是一座由短暫的繁華堆積而成的板房小鎮(zhèn)。只是你不能說這就是映秀,它頂多只能算作過去映秀的一個倒影,或者,從舊映秀拾起的一副骨架:店鋪里沒什么生意,麻將桌被擱置起來,或者支在不容易看見的地方。街道上那些腳步匆忙的人們,多半并不相識,甚至,這里根本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聽不見鳥叫,連撒歡的貓和狗都難得一見。這并不是一座過往川西小鎮(zhèn)應(yīng)有的模樣。
如今,在映秀,一切給人的感覺都是暫時的。人們住著藍頂和白墻搭起的臨時住所,與臨時的鄰居拌嘴,孩子們在臨時的校舍里七嘴八舌,公務(wù)人員在臨時的辦公室里清點著商鋪數(shù)量,審核著結(jié)婚材料。有時候,這里連婚姻都像是暫時的,十幾對破碎的家庭不知不覺就拼在一起,沒有儀式,有的甚至不需要法律手續(xù)。當一男一女,并肩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時,就無聲宣告了一段新生活的開始。
在一家板房商店的門口,坐著一個眉頭皺起的女人。她50來歲,穿著印花的綢布上衣,腳上拱著拖鞋,暗暗發(fā)愁。她說,沒有房子,她不能踏實下來重新規(guī)劃生活。不到一年的時間,她搬過3次家,就在前幾天,鎮(zhèn)干部來告訴她,現(xiàn)在的住所馬上要被拆除,她又要搬家了。
“過一天,算一天!边@樣的不安定感不僅屬于她,也潛藏在許多人心里。盡管商店里已經(jīng)擺滿所有需要和不需要的貨物,盡管笑容早就爬回人們的臉上,但要說找回安穩(wěn)的生活,只怕還為時過早。
安穩(wěn)的生活曾經(jīng)有過,但與映秀鎮(zhèn)一起,被從平地上抹去了。地震在一瞬間完成了第一步,它把有熱鬧集市和曲折小巷的映秀鎮(zhèn),搖成大塊的斷壁和掛滿裂紋的危房。從那之后,人工的拆除就一直沒有停止過。炸藥和推土機一起用力,殘缺的城鎮(zhèn)轟然破碎、倒塌,然后被填埋。一個月以前,人們還能指著廢墟,辨認出從前的市場和自家房子,而現(xiàn)在,那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片平地。
在推平的廢墟之上,一個新城鎮(zhèn)正在被規(guī)劃。映秀太小,它被兩條大河和幾座山峰團團圍在中間,除了廢墟底下那一片平地,根本找不到落腳之處。因此,人們懷著復雜的情緒,接受了這個有點殘酷的現(xiàn)實。他們刻意不去想新房子的下面將會埋著什么,那可能是許多曾經(jīng)溫暖的家庭、熱鬧的店鋪,也可能是永遠甩不掉的記憶。
2 對于過去,人們情緒的確復雜,這從他們對待廢墟的態(tài)度便可看出。“漩口中學”遺址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它就佇立在映秀最大的板房區(qū)北側(cè),隔著一條馬路,每天來來往往的人,都免不了看上幾眼。不過,地震后完好立在樓上的“漩口中學”4個紅色鐵制大字,被人摘了下來,扔在廢墟一側(cè),生了鐵銹。
另一座建筑的命運更加曲折。在人們迫不及待將廢墟推平的過程中,它原本已經(jīng)被爆破,向北傾倒,但忽然傳來消息,說鎮(zhèn)上要保留幾片廢墟作為將來的旅游景點,于是,它連忙又被保護起來,還進行了加固。
在許多年以后,人們也許只能通過這些廢墟,追憶從前的映秀鎮(zhèn)是什么樣子。但現(xiàn)在還不需要,因為那一切還原封不動地保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一個臟兮兮的瘦小男人,抓起一幅平面圖用手比畫著,路從這里進來,這是交警大隊,這是農(nóng)業(yè)銀行。然后,他用寥寥數(shù)語復活了整個小鎮(zhèn)。
如果你在鎮(zhèn)上走,停下來和每一位幸存者閑聊,就可以憑借他們平淡講出的細節(jié),拼湊出小鎮(zhèn)映秀曾經(jīng)的模樣。那是一個讓人滿意的地方,熱鬧、富足,每個人都能在腦瓜里搜集出最好的片段。剛剛初中畢業(yè)的小靜喜歡逛街,對她來說,那個小鎮(zhèn)很大,她能鉆進一條條彎曲的巷子,找出藏在巷子深處的服裝店、卡拉OK歌廳和網(wǎng)吧。讀6年級的馬紅秀喜歡去山里玩,她把秋天的落葉撿回來,滿滿地夾在書里。而那個81歲的老婦人雖然只剩下一顆牙,卻攢了一肚子故事。她能從幾十年前開始回憶,并給外來的客人嘮叨起最細碎的個人恩怨。
幾乎所有人都愿意提起一個叫“市場”的地方。那是個集中了所有繁華記憶的十字街頭。平房和樓房密密麻麻地挨著,服裝店挨著五金店,不遠處又有鐵匠鋪,最有名的燒烤店和最大的錄像廳相距只有幾分鐘路程。最干凈的是牙醫(yī)的小鋪子,而理發(fā)店里的小姑娘打扮得最好看。
現(xiàn)如今,黃土和瓦礫替代了牛羊和少女。唯一立在空蕩蕩的地面以上的,是兩棵黝黑的老香椿樹。60歲的羅術(shù)清就站在那里,喃喃回憶起過去。老香椿樹原先就在他的院子里,他舍不下自己那十幾間小青瓦屋頂和白瓷磚墻壁的房子,舍不下院子里那棵十幾年的李子樹。再過一個月,李子一熟,整個大院兒里四五戶人家的小孩子都該來偷李子吃。但是,房子倒了,有的老鄰居死在倒塌的屋子底下,李子樹也被砸斷,只剩下枯黃的樹樁子埋在土里。
地震奪走的這一切,牢牢刻在他心里。老羅用自己沾滿泥巴的黃膠鞋尖四處畫著,哪里是自己的院墻,哪里是排水溝,都清清楚楚,甚至連幾年前剛蓋起的廂房地基線在哪里,他都能從一片泥土之上指出來。他在這里住了30年,生了兩個兒子,養(yǎng)著8頭豬,如今,只剩下那兩棵大兒子生下不久就種下的香椿樹,以及沒有被埋住的黑運動鞋、木桌子腿和竹笊籬,證實著他的記憶。
但這些支離破碎的情節(jié),并不能再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擁有1.8萬人的小鎮(zhèn)全貌。就好像滿滿當當充塞在板房里的那些舊家具和舊電器,也并不能把人們帶回過去的生活。這都是從廢墟底下挖出的家產(chǎn):被砸碎了邊兒的白瓷花盆里種上了花,但已經(jīng)干死。鳥籠里沒有鳥,摩托車燈被砸碎,冰箱和電視機上也帶著裂痕。這是從倒塌的房子里搶救出來的僅剩的財產(chǎn)。
3 在映秀,如果你愿意,你能聽到許許多多關(guān)于房子的故事。
漁子溪村一對老夫婦,拉扯著一大家人,花光了全家19萬元的積蓄,蓋起了兩層樓房。地震前的那個春節(jié),他們帶著全家人,高高興興地住進了新房,準備安度余剩的歲月。楓香樹村的一對夫婦,把幾年來賺的每一分錢都花在修房子上,賺一筆,就修一點,最后修起來的房子,有950平方米。這樣的故事說都說不完,每個人說起自己的房子來,都帶著驕傲和滿意的神情,不論是裸露的水泥墻,還是種滿陽臺的花,都會被形容很久。
如今,房子沒了,也就意味著一切都沒了。一種被稱作“根”的東西,也隨之而去。住在板房里,他們最關(guān)心的仍是房子。前幾天,有的干部召集人們開會,告訴他們,將來的房子要花錢買,而且價格不菲。
開會回來,許多人嘆著氣,眼睛里又蒙上了一層霧。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沒有房子,“做什么都沒有底氣了”。
但沒有底氣的日子,仍然有板有眼地進行著。有一家開在板房里的旅館兼飯店,桌椅是從倒塌的學校里搬出來的,漆著黃色油漆的椅背上帶著編號。而老板并不避諱,他有最充分的理由:“我們要生活呵!
在其他地方,一張桌子和一口鍋是不能被稱作飯店的。當然,其他地方,旅館也不該是這個樣子:分到一間板房的老婦人帶著孫子擠在其中半間,另外半間用衣柜隔開,放一張床,鋪上政府免費發(fā)放的被褥,就可以招攬客人。要價很公道,20元一晚,“電視可以歸你看”。
人們在尋找著一切可以賺錢的辦法。而旅館和飯店是最簡單的辦法。鎮(zhèn)上第一家旅店去年10月4日開張。到如今,人們甚至可以在其中享受到無線上網(wǎng)。飯店的菜架子上有最常見的時令蔬菜和魚肉。當然,價格并不便宜,因為交通不那么便利,別處賣兩元錢一斤的西紅柿,這里要賣到5元錢。
該鎮(zhèn)工商所一位不愿意具名的工作人員進行了粗略統(tǒng)計,這些私人飯店的數(shù)字是驚人的!耙苍S有200多家”,這名工作人員一邊說,一邊客氣地遞過一根硬蓋中華煙。這些開在板房里的飯店和旅店,不用注冊,不用交稅,甚至不需要繳納電費和水費。
被地震奪去的一些東西正在慢慢回到這里。鄧三妹重新開起經(jīng)營了十幾年的燒烤攤,盡管規(guī)模小了很多。這個燒烤攤,見證過映秀最熱鬧的夜晚。鎮(zhèn)上的鐵匠又開始在路邊出售自己打制的鋤頭了,但生意并不好,塌方和滑坡毀掉了大部分農(nóng)田,人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用不上鋤頭。
商店里的物品堆得滿滿當當,很少有店鋪只賣一類貨物,往往是黑布鞋旁邊擺著牙膏和牙刷,或者看到雨傘和化妝品一起出售。賣建材的店鋪很多,但是重建尚未開始,光顧的人寥寥。有人在路邊擺著塑料玩具車,仔細一看,全都是黃色和紅色的微型推土機、微型吊車,和微型混凝土攪拌機,正和鎮(zhèn)旁路上來回開過的那些車子一模一樣。
鎮(zhèn)里沒有書店,有位細心的老板擺出了《知音》和《青年文摘》,銷售的數(shù)量遠不及她的紙錢和香燭好。
“只要給市場一點機會,商業(yè)就會繁榮起來!币粋外地人這樣說,他是一名記者,關(guān)注著整個鎮(zhèn)子的復興。去年7月份,電還沒通,第一家外地人開的理發(fā)店就開始營業(yè)了,10月剛過,第一家網(wǎng)吧出現(xiàn)在鎮(zhèn)上,24臺電腦很少空位,染著頭發(fā)的少年在里面聊天,或者玩一種叫卡丁車的游戲。
一個月前,鎮(zhèn)上第一家錄像廳也開始招攬客人了。老板是從前鎮(zhèn)上唯一的牙醫(yī)。地震前,他剛剛花30多萬元置辦了儀器,結(jié)果全部壓在廢墟下。臺球桌、游戲室,板房里幾乎可以找到你需要的所有娛樂。你也可以在小攤上找到所有時興的電影和電視連續(xù)劇的盜版光盤。
如果不是遍地的板房和近處的廢墟,外地人也許會覺得,這里跟川西每一個小鎮(zhèn)沒什么兩樣。你可以看到,街上不時走過穿著短裙絲襪、噴著濃濃香水的當?shù)毓媚。下雨的夜晚,飯館里燈火通明,許多人圍著飯桌,用夾雜笑聲的四川話大聲談?wù)撝?
板房前面,磚頭壘砌的花池里種滿了花。在映秀,花草被種在各種可能的容器里,有砸碎的花盆,有掉了瓷的鐵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有紅色塑料臉盆,甚至有的用塑料袋包起,塞在廢舊輪胎里。
4 但這就是眼下的映秀:一個住在板房里的小鎮(zhèn),一個什么都是臨時的小鎮(zhèn)。
即使是以“膽子大”遠近聞名的映秀生意人,也沒法擺脫心里的惶恐。有一位女老板,她賣過菜,開過服裝鋪,并經(jīng)營著鎮(zhèn)里最大的錄像廳,9年前,一場大火燒光了她的房子和所有財產(chǎn),但她沒有氣餒,又一次蓋起了兩層樓房,并還清了所有欠款。而這一次,地震一來,她又瞬間一無所有了。
地震后,她也在板房里開起了旅店。但和以前不同,她把賺到的每一分錢都存到銀行里。她深怕目前的一切都是短暫的,遠不如存折上的數(shù)字實在。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接近5000元。
映秀鎮(zhèn)一家銀行的賬簿,忠實地記錄著這種變化。從地震到現(xiàn)在,這里的存款余額從2975萬元,增加到3757萬元,增長了782萬元。而與此相反的是,以前居高不下的貸款數(shù)額,現(xiàn)在卻一直在回落。
銀行外面的提款機屏幕上,落著厚厚的塵土。有人想提取7萬元現(xiàn)金遭到了拒絕,因為庫房里根本沒有那么多現(xiàn)金。
在郵局,堆滿了外地寄來的各種郵包。有手機這樣的稀罕物品,也有外地人捐來的衣服,以及送給小學的教材。不過,這些郵件投放起來并不容易,郵遞員往往找不到收件人。有的時候,這人明明今天還住在這里,明天再去找,卻搬走了。
法庭的審判廳里,黑色椅子上落著一層薄灰。鎮(zhèn)上專門為人們寫狀子的文化人,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皮鞋上沾著灰土。他不需借助筆記本就能背出,地震過后,他替15對夫婦寫了離婚狀子。有些夫婦,因為其中一方獨吞了地震補償款,結(jié)果吵鬧起來,不可收拾。另一些,則是地震前就有矛盾,但一直將就著過,地震一來,孩子死了,房子也沒了,“再也沒什么牽掛了”。極少的人,“有那么一兩對”,是因為地震逃生的時候,“沒有牽一下手就跑”,而產(chǎn)生了不信任。
除此之外,關(guān)于財產(chǎn)的糾紛最多:父母死后,兄弟要爭遺產(chǎn);
房子倒掉,原先付出的租金卻要不回來,最后總要鬧到法庭去。
地震過后,外來的人越來越多。人們從全國各地,甚至國外趕來,這讓當?shù)卦S多上了年紀的人也開始學起了普通話,盡管他們的鄉(xiāng)音十分頑固。有一幕場景讓人難忘,一位50多歲的婦女,正一板一眼地學著用普通話說“美好”。
記者也越來越多。在映秀鎮(zhèn)的公墓,看墓老人已經(jīng)不再像開始那樣緊張。經(jīng)過幾名記者的點撥,他們兩人已經(jīng)掌握了被拍攝時的姿勢要領(lǐng),一看到鏡頭對準自己,便會拿起掃帚,不看鏡頭,把目光望向遠方。
而為了迎接即將到來的5月12日周年紀念日高峰,人們早開始忙活起來。埋葬著大部分死者的公墓前,參觀者和祭奠者與日俱增,賣香燭的老人和防火的老人一下子都有了事情可做。照相館里一張又一張地印著“震中映秀”的塑封照片,每張10元錢。騎著摩托車的青年專門載人到附近的地震噴發(fā)點參觀。幾乎每一個生意人都鉚足了勁兒要大賺一筆。他們都明白,周年紀念的高潮來得快,去得也會很快。
當然,在映秀,最令人欣喜的消息是,地震時剛剛出生的嬰兒,如今已經(jīng)在步履蹣跚地追著游人拍照了。而在中灘堡村,失去了兩個女兒的母親鄧清秀,正在肚子里孕育著新的生命。再過一個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這是今天這座臨時性的映秀小鎮(zhèn)上永恒的東西。
漢旺:停止與開始
本報記者 包麗敏
時間在漢旺鎮(zhèn)的老城區(qū)永遠停止了。至少從廣場上那座鐘樓看起來是這樣。它的指針,一動不動停在了14時28分。一年來,它再也沒有前進過。
這座凝固的鐘樓,如今被人們稱為“5·12鐘樓”。“原來外頭哪個曉得這個鐘樓呢?”一個叫劉啟祿的小攤主說:“現(xiàn)在全國都曉得,全世界都曉得!
地震4個月后,老劉就在鐘樓下不遠處擺了處小攤,專賣各種地震紀念品。他賣一種鐘樓模型,小小的,黃銅色。據(jù)說地震后不久,漢旺鎮(zhèn)所在的綿竹市里就有人嗅到了商機,批量生產(chǎn)了大批這種模型。他還賣紀念照片,但只賣一種,仍然是這座鐘樓。
像這座鐘樓一樣,某種程度上講,漢旺鎮(zhèn)也停止了。
在鎮(zhèn)上曾經(jīng)最繁華的中心街區(qū),那些建筑的廢墟和遺骸凝固在那里,保留著一個川西小鎮(zhèn)在本世紀初的最后模樣。踏實制鞋店、香飄飄糕點、神龍瓜子、老陳魚具店、陽光婚慶,還有羅胖子牛肉店,門臉兒都還在。一家時裝店櫥窗上貼著“新款上市”,姐妹美容美體SPA館卻放下了卷簾門,一品坊茶樓還留有訂座電話,叫水晶之戀和靚妝女人的店鋪空空如也,特調(diào)果汁雪泡的冰品店再也沒有了顧客。山里人歌廳和南少林跆拳道館只剩下兩塊招牌,東南珠寶店卻照舊鉆石5~5.5折,外加禮品。農(nóng)村信用社門窗皆無,但它所在的那座6層樓鑲著的4個鎦金大字仍然響當當:金融大廈!漢旺客運站盡管已經(jīng)倒塌廢棄,卻還是“嚴禁攜帶易燃易爆危險品進站乘車!”
一條警戒線將通往中心街區(qū)的道路封鎖起來,幾個警校的學生被派來把守。有關(guān)部門決定,這些廢墟將建成一處地震遺址,供人參觀和憑吊。漢旺人既往的生活就終結(jié)在這片廢墟里,到處都是遺跡:一只涼鞋,一只紅色女式挎包,一只變形的不銹鋼水杯,一張工人退休證,或者一個絨布玩具。坍塌的門框上還剩半邊春聯(lián)“福到財來千秋富”,那是屋主對自己寄托的祝愿。塑料模特的肢體,散落在瓦礫堆上,這里一只腿,那里一只手。
即使是在這個有意要被凝固起來的地方,其實仍能感到時間在走動。這里曾經(jīng)到處是救援的人、呼救的人、哭喊的人和死去的人,彌漫起尸臭,到處撒著白色的消毒粉,F(xiàn)在,這里只剩廢墟。一場雨過后,草木散發(fā)出清香。樹木照樣長綠,失去主人的櫻桃又一次紅了。
如今,漢旺鎮(zhèn)唯一還能看到死亡的地方,是劉啟祿和他的同行們的影碟機。據(jù)劉啟祿的說法,是一位不知姓名也不留電話號碼的外地人,開著一輛沒有牌照的車,把一批又一批自行刻錄的VCD送到劉啟祿們的小攤上販賣。這個人還給劉啟祿配備了一臺很小的電視和發(fā)電機,好讓他向前來購買這些紀念光盤的顧客一遍遍播放地震后的場景。從劉啟祿的小攤,沿著鐘樓往南,短短100多米的距離內(nèi),共有4個小攤在賣這些光盤以及其他地震紀念品。
那座鐘樓,一年里不知道跟多少個或面色凝重或面帶笑容的憑吊者和觀光客一起合過影,迎接了不知多少來自全國各地的團體,以及散客!巴鈬艘膊簧!”
1 記者一直渴望在漢旺鎮(zhèn)新的規(guī)劃中找到新鐘樓的位置,可始終沒能如愿。但這并不等于漢旺時間依然停止。事實是,44歲的建筑女工任文秋就總在趕時間。每天早上8時,她都要準時趕到工地,給工地上的技術(shù)工人打下手,一直干到下午6時,中午只有一個小時休息和吃飯的時間,晚上還總是加班。
再過一年,這塊離漢旺鎮(zhèn)老城區(qū)約兩公里的工地上,將要建起一座全新的鎮(zhèn)子——漢旺鎮(zhèn)原地異址重建。漢旺人說,這一次要離龍門山遠一點。跟任文秋一樣,工地上幾乎所有工種都在趕時間,原定三年完成的建設(shè)任務(wù)將壓縮到兩年完成。
“時間不夠用啊!币晃皇┕と藛T擦著曬得干黑的臉,說:“一個字,累!”
去年地震后不久,來自江蘇無錫市的援建人員就開進了漢旺鎮(zhèn)。二三十個說著軟軟的吳語、一點不能吃辣的江南人拖著行李,離開家人,帶上一個廚子,著手對漢旺鎮(zhèn)進行全新的規(guī)劃。“小任務(wù),大政治,我們一點都不敢懈怠的!痹犖橹械囊晃惶庨L說。
據(jù)說,新鎮(zhèn)里將來的樓房,會融合江南風格和川西民居的特色。但不少漢旺人其實直到現(xiàn)在還害怕樓房。比如一家旅館的老板娘,地震中砸斷了一條腿,一邊臉頰至今還有一處凹進去,盡管家人都住進了自家并未倒塌的樓房,但她照舊拖著不大利落的腿,一直堅持住在院子內(nèi)搭的地震棚里。“腦殼虛了嘛!彼缓靡馑嫉匦χf。一個小學生,到縣城親戚家做客,雖然大著膽子走進樓房,但當他看到杯里的水輕輕一晃時,他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還聽說,去年地震后不久,漢旺的帳篷小學開學,老師們?nèi)ネㄖ⒆觽兩蠈W,不少孩子開口就問:是樓房嗎?樓房我不去。
不過任文秋對這些新建的房子并不擔心!斑@個房子建得好的很,”她和同伴用手比畫著說:“柱子這么粗!”
自從新鎮(zhèn)開建,這個矮個子的漢旺本地女人就來到工地。今年5月12日前,將會有一座自來水廠、一所醫(yī)院、一所幼兒園以及一所小學率先竣工。任文秋一直在幼兒園和小學的工地上打雜。“一根柱子(就有)36根25毫米的鋼筋,我都數(shù)過!彼稚斐鍪持负湍粗副犬嫞骸皟筛摻钪g距離才這么寬!密密匝匝,一層層交叉的。鋼筋扎一層,混凝土澆灌一層,再扎一層,再澆灌一層。”
“我們看了好開心,這回放心了!彼珠_嘴笑。
“我回去跟鄰居的娃娃說,這回你們要享福了,那么好的學校,10級地震都不怕!”
2 她的這個說法,想必今年讀六年級的男孩杜一也會贊同。今年4月底的一天,他和兩個女同學放學后溜進了這個工地。遠遠地,他們看到那所已經(jīng)開始刷外墻涂料的新小學,女同學忍不住叫了起來:“哇噻,好漂亮!好爽。 钡人麄冏叩礁,杜一也忍不住叫了起來:“比我們原來的學校好一萬倍!”
杜一在漢旺鎮(zhèn)中心小學從一年級讀到五年級,去年5月12日,學校那幢建于上世紀70年代的教學樓從兩頭樓梯口開始垮塌,杜一當時剛剛跑到樓梯,被埋了進去。“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睜開眼,發(fā)現(xiàn)眼前黑的,就喊救命。我現(xiàn)在簡直沒法回憶,像做夢一樣。”這位班里的小班長說。他最終被幸運地救了出來,只是頭上縫了20多針,但是班里的11個同學卻永遠離開了。他的同桌也死了。
杜一經(jīng)常想起那些同學,有時在夢里會見到他們,畢竟,“我們在一起5年了”。有一次,他夢到自己站在原先學校的操場上,突然四周的房子開始垮塌,地也往下陷,“只有我一個人,好孤單啊,我就哭,然后就醒了,醒了發(fā)現(xiàn)臉上真的有眼淚”。
所以杜一害怕樓房。不過他指了指那所新建的小學,說:“這個房絕對敢住,因為它是現(xiàn)澆的、框架結(jié)構(gòu)的、柱構(gòu)造的!
這個小學男生一口氣說出的這些術(shù)語,讓他的女同學很是驚訝,瞪大了眼睛望著他。他于是解釋:“現(xiàn)澆的,就是先用鋼筋扎好,再把混凝土澆上去;
框架結(jié)構(gòu),就是房子不會倒……”他把從大人那里留心聽來的話,像背書一樣非常順溜地背給女孩們聽。
如果問漢旺人現(xiàn)在討論最多的話題是什么?那么小學里一位姓張的老師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房子。”如果你恰巧聽到12歲的杜一和他11歲的女同學李倩在放學回家路上的對話,你也許會相信這個判斷。他們就像兩個大人一樣,突然低聲討論起誰家的房子屬于哪種等級的損毀,需要哪種程度的加固。要是你對此表示驚訝,他們就會仰起腦袋,不以為然地告訴你:“這是常識呀!”
去年地震過后,鎮(zhèn)上的居民先是在救災(zāi)帳篷里住了一段時間,然后大多搬進了離老鎮(zhèn)好幾公里外的板房區(qū)。住在板房里,人們在屋外搭個棚棚做飯,去公共衛(wèi)生間上廁所,家家私底下必備一只夜壺。最怕的是打雷,下暴雨以及刮大風,還有冬天太冷,夏天太熱。最開始入住的時候,一下雨,板房區(qū)的路面就泥濘不堪,有時一腳踩下去,爛泥立刻沒到腳背。即使現(xiàn)在,雨后的路面依然布滿積水。隔壁人家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自己有什么私密話要說,要么放低聲音,要么干脆把自家的電視音量調(diào)高些。但人們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他們會知足地說:“比住帳篷好多了。”
還不到5月,板房區(qū)里有女孩已經(jīng)穿起了透明絲襪和短裙,也有女人穿上高跟的涼鞋,露出涂了丹蔻的腳趾頭。板房里開了不少美容美發(fā)店,其中有一家不僅提供48元起的燙(卷)染服務(wù),還出售美甲和彩色文身,并且可以燙睫毛和嫁接頭發(fā)。此外,有日用百貨鋪子,有干洗店,有眼鏡行,有臺球桌,有租書鋪,還有個周聾子專門換拉鏈、縫褲邊。
盡管如此,人們依然在期待中談?wù)撝孔。新?zhèn)上將要建起一批廉租房和安居房,他們揣測著將來的分房政策,也無法確切知道究竟何時能搬進新房,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需要為新房支付一筆不菲的購買費用。按漢旺鎮(zhèn)黨委書記張揚武的說法,是“由于房子抗震級別高,導致造價成本高,與居民收入低構(gòu)成矛盾”。
而漢旺鎮(zhèn)轄下那些農(nóng)村的村民,除了少數(shù)人家房屋沒有震塌,近90%的人家都在忙著重建。他們要趕在雨季到來之前完工,而且田里的麥子也快熟了,需要地方來存放,更何況,鎮(zhèn)政府要求他們必須在5月12日之前開工。
漢旺,現(xiàn)在是建材商的天堂。盡管隨著一家又一家建材店不斷開張,商人們抱怨說利潤變薄,生意難做,但災(zāi)后紅磚、水泥等價格確實一度猛漲,即使現(xiàn)在價格下跌,也只是回落了一點,仍然遠比災(zāi)前高得多。一家外地的水泥廠特地到漢旺所屬的綿竹市設(shè)了辦事處,(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現(xiàn)在只要超過五百的都不好賣,一兩百的居多。市政設(shè)施老化,路燈、地下管網(wǎng)、排洪設(shè)施年久失修,街道破爛不堪,群眾怨聲載道。鎮(zhèn)上也確實沒錢。政府窮得,書記、鎮(zhèn)長去飯館賒賬,人家不認!”
去年7月,剛上任不久的陳興春召集安昌全鎮(zhèn)重點人士開了一個大會,表示,“從現(xiàn)在起,我們住在這里,就有責任把這里建設(shè)好。要人我給人,要錢我給錢,你們只管做事。你需要10萬,我絕對不會只給你解決9萬!
北川臨時縣城的入駐給安昌注入了極大的活力。不到一年時間,鎮(zhèn)上“再沒有一棟房子是空著的”。而安昌也給新北川提供了展示重建活力的舞臺——這里畢竟是一個“正常”的場鎮(zhèn),具備同樣安置了大量北川災(zāi)民的擂鼓和永興板房區(qū)所沒有的優(yōu)勢。
活力重回安昌最直接的表現(xiàn),便是漲價。蔬菜從幾角錢漲到兩三元、三四元錢。“以前辦招待,四五個人,六七十塊就行,現(xiàn)在起碼翻倍”。記者曾在一家裝修不錯的飯店前臺,聽到如下憤怒的叫喊:“什么!你們也太貴了,比成都還貴!”
最蕭條時,這里三室一廳100多平方米的舊房,五六萬元就能買到。而現(xiàn)在,“沒得十幾二十萬,你買得走哦?”以前空房到處都是,“想租哪兒就租哪兒”,臨街門面也就三五千元一年,F(xiàn)在,一年3萬,還必須一次性交3年。
安昌出現(xiàn)了不少新事物。住宿,以前貴的有縣委的安州賓館,便宜的有安縣人民旅館,“剛解放就有的老字號了”。人民旅館定價,單間30元,兩人間15元一張床。廁所公用,洗澡單收5元。
現(xiàn)在,這里一下子冒出好幾家“商務(wù)酒店/賓館”。一家打著“北川”名號的商務(wù)酒店,有著氣派的羌族風格外立面,標間168元,能上網(wǎng)的大間228元,遠遠超過綿陽同類賓館的價格。另一家商務(wù)賓館,則需要大道拐小道,再拐進一個院子,一個小門洞前寫著“請上三樓”。
這里剛剛開張了一家裝修奪人眼球的珠寶店,開業(yè)優(yōu)惠,購鉆石8.5折。街上原本有兩家小規(guī)模的老店,一家根本不賣鉆戒,另一家只能拿出兩只小碎鉆,售價不過一千多元。
這里還剛開了一家非常氣派的洗浴城。一打聽,生意不錯,外地人居多,重慶、成都的,外省山東的,還有顧客操著“標準的”的普通話,不知道是哪里人。
主街上,兩個商家打擂般大肆宣傳。一家的大幅招貼上寫著:“打造北川頂級休閑會所,魔指天堂,帝王享受敬請等待,員工招聘中!绷硪患覄t寫著:“新起點商務(wù)KTV現(xiàn)場招聘點。安昌鎮(zhèn)娛樂航母即將閃亮登場!與安昌鎮(zhèn)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同步走——安昌鎮(zhèn)革新?lián)Q代的娛樂精品店!安昌鎮(zhèn)的夜生活文化將更加多姿多彩!”
這座縣城也在學習一些陌生的詞語和句式。比如鎮(zhèn)上僅有的兩家正在建設(shè)中的商品房樓盤,一家的廣告詞是:“呈現(xiàn)的不僅是生活的配套,而是城市的責任!薄胺棚w心情,回歸屬于心靈的晴空!绷硪患覄t是:“每天我們面對城市的飛速車流,霓虹斑駁的商廈……一切的一切,似乎只是在提醒自己必須上緊發(fā)條,身不由己的裹挾在種種城市的潮流中,心靈日益疲憊……”
最后也許連開發(fā)商都意識到,這樣的表述暫時還不屬于安昌和北川。于是紅色大橫幅打出,與這里的居民直白交流:“麗都花園為紀念5·12大地震一周年特推出8度抗震震不倒精品住房8套,價格1496元/m2!
4 在安昌,老縣城商店內(nèi),貨架上擺滿劣質(zhì)皮鞋、布鞋、解放鞋、塑料涼鞋,門口立著大牌子:“北川、汶川5·12大地震實錄,VCD、DVD光盤,真實歷史,催人淚下!币粝竦晖獾暮诎迳,第一行寫著“5·12北川大地震(紀實)”,第二行是“我的青春誰做主”,再下面是“傳聞中的七公主(韓)”。小店前,“北川、汶川大地震光碟”的牌子,和“礦泉水、飲料水”的牌子、“介紹保姆”的牌子,以及“新進上海產(chǎn)優(yōu)質(zhì)全棉布”的牌子,雜亂地擺在一起。
當你在安昌的街頭看到這些時,才會突然意識到,原來一年前的那場地震,如此致密地嵌進了這座縣城的日常生活。
這里還隨處能見到安縣的痕跡,比如安縣人民醫(yī)院、安縣電影院、安縣人民公園,甚至安縣蘭花協(xié)會。賓館里收到的也還是安縣電視臺而非北川電視臺。但這里的人們,包括安昌人、北川人,以及各路外鄉(xiāng)人,都急迫地想擁抱一種新生活。從琳瑯滿目的招牌里,“北川”、“羌家”、“羌鄉(xiāng)”、“大禹”、“羌漢一家親”……能看出他們對一個新北川的向往。
在北川縣工商局和安昌鎮(zhèn)工商所內(nèi),新北川的經(jīng)濟活力能得到數(shù)據(jù)的闡明。這一局一所的辦公地點,大概是最“工商”的,樓下就是整日繁忙的西河市場。未進辦公室,便先聞著一股混合著雞鴨毛、魚腥、花椒、鹵肉香的味道。
震前在北川工商局登記的個體工商戶共有3000多戶,震后恢復了2000多戶,其中在安昌的有四五百戶。北川的企業(yè),震前登記有460多家,震后只剩下一兩百家。近一年來,新注冊了195家。
在安昌工商所登記的個體工商戶,安縣縣城遷走前有八九百戶,遷后減少了不少,目前已增至1300多戶。所長介紹說,以前來辦個體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的,一個月也就十幾二十戶,現(xiàn)在至少七八十戶,集中在餐飲、建材和休閑娛樂等行業(yè)。
許多新登記的商戶都希望打上“北川”的牌子,“因為北川成了世界關(guān)注的北川,感覺可能東西會好賣些”。一個商戶想叫“北川唐家山臘貨”,被告知不允許。結(jié)果他靈機一動,說自己姓唐,招牌做成了“北川唐家山臘貨”。
約北川縣委書記陳興春采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終于約上,請他評價臨時縣城的這股活力。他說,這個變化只是初步的,不算什么,你明年再來。但他又說,重建,尤其是人們精神家園的重建任重道遠。
“我其實不太愿意接受采訪,因為不好說,說得過頭、說得悲觀,都不是災(zāi)區(qū)的態(tài)度!标悤涍@樣表示。
這種矜持,該是北川的態(tài)度。這樣方能確保北川在過去與未來的拔河中,找準步調(diào)。
無處可逃
李曌走了很遠的路,去北川老縣城給丈夫和兒子燒紙,比她到得更早的是記者。
無論從哪個角度,她都能看到機器和鏡頭正等待著捕捉她啜泣、慟哭或者空白的臉。她很清楚,自己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印在那個不足手掌大的視屏框里,只要她進入“狀態(tài)”,鏡頭就會拉近,拉近,她的臉會變大,變大……那就是叫做“特寫”的東西。
這些“長槍短炮”讓她渾身不自在。原本,她只想燒著紙,用自己的方式,跟丈夫和兒子說說話,但這個私密的愿望顯然成了一種奢侈。誰讓她是“董玉飛之妻”呢?兒子在地震中死了,心碎了一次。大半年前,她的丈夫、北川農(nóng)辦主任,用一根繩子帶走了他自己,她的心又碎了一次。
她只能草草結(jié)束祭奠,回到板房區(qū)去陪幸存下來的父母。但等待她的,是另一臺攝像機。
這個女人無處可逃。她可以用劉海遮住地震落下的眉角的疤痕,卻很難從鏡頭前遮起她內(nèi)心那道淌血的傷口。
自己人的鏡頭
這個40多歲的男人做過許多事情,當過兵,務(wù)過農(nóng),甚至還想著蓋個農(nóng)家樂。但他唯獨沒干過記者。要不是那場改變命運的大地震,他大概也不會和記者打什么交道。
地震把房子震塌了,也把領(lǐng)導震來了。同時蜂擁而至的,還有一群爭先恐后的記者。起初,他也許帶著新鮮和羨慕,看著那些記者把鏡頭對準領(lǐng)導。但后來,當他自己也拿起DV,開始拍攝時,他發(fā)現(xiàn)做個記者并不難。
DV是別人贊助的,要求只有一個,把村里的重建過程拍下來。很快,他輕易掌握了記者那一套,不但能分辨電視鏡頭哪些是擺拍,還能偶爾諷刺一下記者“一看就很假”。
至于他自己,可從不拍假的東西。透過他的鏡頭,你能看到每一場關(guān)于重建的會議,看到村干部們撕破臉的爭執(zhí)喝罵。這一切,別人倒也不避諱他。理由么,村長說的,因為他“是自己人,不是記者”。
帶路人
和被地震摧毀的生活一起逐漸回歸常態(tài)的,還有一些我們熟悉的東西。
比如,到棉廣高速金子山站打聽一下,司機們會向你介紹這樣一個男人。不管你車里裝著什么,不管你的貨物運往何方,只要4張百元大鈔,你就能換來一份支援災(zāi)區(qū)的“派遣調(diào)撥單”。于是,收費站免去高昂的費用,卡車急馳而去,目的地,當然不是災(zāi)區(qū)。
每天,一車又一車貨物以賑災(zāi)之名,“借道”此地。一條民間智慧自發(fā)尋找到的優(yōu)惠門路,煞有介事地開通起來,甚至形成了自己的“規(guī)矩”。比如,白天是不行的,要等晚上,警察下班的時候。
災(zāi)難來了,家園毀滅,巨大的傷痛似乎可以暫時抑制人們內(nèi)心之中惡的種子,而使閃光的人性顯現(xiàn)。但是,畢竟,那種暫時的狀態(tài),終于過去了。生活一天天回到過去的樣子——好的樣子,和壞的樣子。
看起來,一些美好的東西一旦毀滅了,總得慢慢恢復,而另一些東西死灰復燃的速度,卻出人意料。
救助盲點
災(zāi)難的齒輪一旦轉(zhuǎn)動起來,似乎就很難停止,至少在汶川縣漩口鎮(zhèn)村民王學兵那里看起來是這樣。
先是緊挨著震中的房子在地震第一時間灰飛煙滅,他從此失去了爹娘,還有全家賴以生存的95頭山羊和40多只雞。接著,地震次生災(zāi)害悄然而至,僅剩的28頭山羊又被泥石流吞沒6頭。但是災(zāi)難顯然并不想放過他,也許他還沒顧得上慶幸劫后余生,3個月后,災(zāi)難就將他擊倒——為避讓山上的飛石,他發(fā)生了車禍,傷痕累累,多處骨折,躺進了醫(yī)院。
熬過地震和泥石流,這個四川漢子即便談起家毀人亡,也決不唉聲嘆氣。但這一次,因為總也湊不上兩萬元的醫(yī)療費,王學兵憂心如焚,終于痛哭失聲?傆猩鐣戎w系下的盲點,他用眼淚表達的,是災(zāi)難面前一個個體的孤立與無助。
好在總有挺身而出的陌路人為他呼吁,一筆筆錢從遠方匯入他的賬戶,為這場漫長的災(zāi)難畫上幸運的句號。最近,他出院了,開始謀劃新的生活。對于那些素未謀面的好心人,這個農(nóng)民只有一句樸實的鄉(xiāng)音:“以后過來耍啊!”
。c評撰稿:趙涵漠 周凱莉 付雁南 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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