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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正來:中國社會科學想“走出去”,必要先爭奪話語權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到了臨界時刻

  

  鄧正來的名片很簡單,但卻能一眼辨清他的最新身份——復旦大學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院長。這位頗為傳奇的學者,眼下關注的不僅有自己熟悉的法學、政治學和哲學領域,還有更為宏大的目標。

  這個目標,正好暗合了十七大對于哲學社會科學的要求——“鼓勵哲學社會科學界為黨和人民事業(yè)發(fā)揮思想庫作用,推動我國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和優(yōu)秀人才走向世界。”

  如何實施中國的哲學社會科學走出去的戰(zhàn)略,是鄧正來和他的研究團隊正在探尋的一個重大課題。鄧正來說,“它標志著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知識轉型階段的到來!

  

  忽視了對中國問題本身的研究和關注

  

  《瞭望東方周刊》:
今年是改革開放30年,幾乎所有的領域都在總結經驗,反思教訓。你能評價一下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情況嗎,當下還存在進一步發(fā)展的障礙是什么?

  鄧正來:這個問題比較復雜,我的看法是:我們不妨歷史性地來看待這個問題,也就是用30年來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不同發(fā)展階段來初步把握這個問題。

  我認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近30年來的發(fā)展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1978年以來開始大規(guī)模的知識引進運動,把西方大量的哲學社會科學知識通過翻譯“引進”過來。當然這個“引進”階段直到今天還在延續(xù),未來也有必要延續(xù)下去,因為我們西學研究的水平還不夠好。第二個階段始于90年代初,是“復制”西方知識的階段,最早是經濟學、統(tǒng)計學這些學科,當然現(xiàn)在也包括社會學和政治學在內。在這個階段,我們把西方的概念工具、分析框架拿來解釋中國的經驗,企圖復制西方哲學社會科學的理論創(chuàng)新模式。這個階段也在繼續(xù)。第三階段從90年代末一直延續(xù)到21世紀初,我們開始在學術規(guī)范、學術體制等方面全面和國際“接軌”。經過這三個階段的發(fā)展,客觀地講,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在這30年的發(fā)展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也為它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了比較扎實的基礎。

  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30年發(fā)展起來的中國哲學社會科學還不足以擔負起時代賦予的使命,因為在這30年里,主要是以西方哲學社會科學為評判標準的,而在這種評判標準下的研究成果不僅忽視了對中國本身的關注,實際上也根本沒有辦法與西方進行實質性的交流和對話。

  另一方面,中國這30年的經濟發(fā)展之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我們在很大程度上拋棄了各種西方的或傳統(tǒng)的模式的束縛,但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卻仍然受著蘇聯(lián)和西方知識的束縛,無法自主地解釋當下實踐中的中國經驗本身。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學者很多時候其實是在幫著西方的先哲同中國的先哲們打仗。但是,幫著打仗的“我們”其實是不存在的;
由于欠缺對我們生活于其間的當下中國經驗的理論關切,“我們”事實上只是西方論者們的“復印機”或“留聲機”而已。

  也就是說,我們嚴重地忽視了對中國問題本身的深度研究和理論關注。當然,我們還存在著很多其他問題,像唯學科化的問題,欠缺國際學術對話能力的問題,等等。

  

  走出去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瞭望東方周刊》:你正在負責的一個重大項目,是關于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走出去的戰(zhàn)略研究,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歷史上中國曾經有過,比如盛唐時期,但那個時候是其他國家積極主動來學習我們的文化歷史。這一次,我們要采取積極的姿態(tài)去推廣和展示,和過去相比,這種主動“出擊”是不是反而顯示出我們的不自信?

  鄧正來:在中國歷史上,特別是盛唐時期,中國哲學、特別是文化和藝術對世界具有很大的影響力。在很大程度上講,正是盛唐時期中國文化的影響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的亞洲儒文化圈。但是,我們知道,從16世紀,特別是19世紀以來,中國逐漸被西方工業(yè)文明超越,在全球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處在邊緣化的地位,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一度淪為西方國家的半殖民地。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1978年以來,隨著我們成為世界上的第三大經濟體,成為經濟大國,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也取得了很大的成績,為我們進一步走向世界,成為與經濟大國相匹配的學術大國打下了比較好的基礎。

  因此,我認為,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這個戰(zhàn)略的提出理解為一種“不自信”,我更愿意把它理解為一個臨界時刻,因為它預示著一個我們百年來難得一遇的“知識轉型”的偉大時代的到來。當然,我所講的“知識轉型”是有內在價值蘊含的。這種“知識轉型”的核心意義在于,我們要從西方思想支配下解放出來,主動參與全球話語權的爭奪。

  為此,我們至少要推進以下“兩個轉變”:一是我們要從西方哲學社會科學理論的非反思性的盲目追隨者轉變?yōu)榉此夹缘、自主性的思想者?br>二是我們要從不關心中國文化身份、政治認同的思想者轉變?yōu)橹泵嬷袊幕c政治需求、直面中國經驗、直面當下中國實踐的思想者。從我們百年來“西學東漸”或西學支配的歷史來看,這個知識轉型階段的到來顯然具有分水嶺的意義,我相信它一定是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史中的一個重大時刻。

  《瞭望東方周刊》:什么原因讓你覺得目前是走出去的時機?

  鄧正來:按照我的理解,我們必須把它放到全球化的背景下,要站在國際政治競爭的歷史高度來對待這一問題。必須首先把它看作是一個全球化問題,一個國際政治問題,一個大國戰(zhàn)略問題。具體來講,我們可以從四個方面來把握它的背景。

  第一個方面就是全球化所帶來的挑戰(zhàn)和機遇。1978年以后,特別是加入WTO以后,我們事實上開始進入到我所講的“世界結構”之中。為此我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這個代價就是我們必須遵守既有的世界游戲規(guī)則,但由此我們也換回來了一個資格,就是我們可以參與修訂、廢止和重建這些游戲規(guī)則。與此同時,我們也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游戲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簡單,它是有“中心”和“邊緣”之分的——它并不是按照表面上的“主權平等”原則來運作的,而是根源于一個國家的“主體性”。而一國的“主體性”則在根本上依賴于該國有沒有對其本身以及世界未來“理想圖景”的認識。如果你沒有關于什么是自己的好生活的理想圖景,你就決不可能參與修改關于未來生活的規(guī)則!除了對別人提供的規(guī)則說Yes或No外,我們不能說其他東西。因為有發(fā)言資格絕不等于有發(fā)言能力;
在我們沒有這種性質的理想圖景的時候,我們是絕對沒有能力就修改或參與制定世界結構未來規(guī)則做出我們自己的實質性貢獻的!這實際上意味著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必須在這個方面做出我們的知識貢獻。

  因此,全球化時代需要我們對全球化進程的性質和方向發(fā)出自己的聲音,而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必須貢獻出中國自己的關于世界未來發(fā)展方向的理論和思想。在我看來,這是我們目前推行這個走出去戰(zhàn)略的最大背景。在這個意義上講,實施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走出去”戰(zhàn)略有著我們在前面所說的重大的“知識轉型”意義,是主動參與全球“話語爭奪”的過程,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實施中國大國戰(zhàn)略和促進中華民族和平崛起這一偉大事業(yè)的重要組成部分。

  第二,從文化安全的角度來看,當今世界,國際間的政治、經濟、技術、軍事競爭正越來越表現(xiàn)為文化競爭;
換句話講,那種“硬實力”競爭,已逐漸被更隱蔽的文化“軟實力”競爭所替代,這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國際文化未來的基本戰(zhàn)略格局。當前,世界大國都在采取措施增強自己國家的文化影響力和競爭力,大國的文化安全也就成了不可忽略的問題。除了我們傳統(tǒng)上關注的中西方文化碰撞外,東亞和南亞文化的最新動態(tài)也非常值得我們關注。比如說,近年來,韓國宣布將在全球一百個地區(qū)開辦“世宗學院”,日本在海外增設“日語學習中心”,欲與中國的“孔子學院”抗衡,而印度在擁有了兩艘航母和遠程彈道導彈的核威懾力量以后,也強調2l世紀將是“印度的世紀”,大力加強文化輸出。在這樣的背景下,站在中國文化安全的高度探討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走出去”的戰(zhàn)略,其歷史性和時代性的戰(zhàn)略意義都是不言而喻的。

  第三,從中國學術的自身水平來看,我們已經是經濟大國,但還不是學術大國。過去30年,我們對西方的影響主要還是局限在一般的政治層面、經濟層面和大眾層面,而無力對西方乃至世界學術產生足夠的影響,我們的研究在世界未來發(fā)展的問題上、甚至在發(fā)展中國家如何發(fā)展的問題上幾乎從來不為國際學術界所引證。而作為社會精英的知識界,通過其同事或學生這個通道,一直是影響社會發(fā)展和認識社會的最為重要的力量之一,但是西方學術界對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發(fā)展和成果卻是完全陌生的。這一點可以從2007年度SSCI收錄的來源期刊情況的統(tǒng)計中看出。2007年度SSCI收錄1962種由40余國家出版的期刊,其中以美國最多,所占比例將近60%,但其中涉及中國社會科學的期刊卻只有10種。更重要的是中國學者自己在上面所發(fā)的論文引證率也是極其低下的。

  這三個方面講的其實是我們走出去的必要性,那么,我們有沒有可能走出去呢?這就涉及到我所認為的第四個背景,也就是對中國經驗的解釋有可能使我們走向世界。在改革開放的短短30年中,中國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這變化之中一定隱含著我所謂的中國經驗,因為中國并沒有按照西方的發(fā)展模式但是卻達到了發(fā)展的目的。在這種中國經驗中,不僅存在著中國人特有的希望結構和運作模式,而且也存在著中國人的哲學、中國人對制度的認識,而所有這些都是西方哲學社會科學所無法解釋的,需要我們通過自己的研究成果來解釋。

  在我看來,對最近30年中國經驗的總結為我們走向世界提供了一定的可能性。事實上,我們的某些學科(特別是經濟學)所做的這種努力正在世界學術中發(fā)揮著越來越大的影響力。其他學科,像法學、政治學、社會學等也完全可以做出類似的努力。

  

  話語權的爭奪正是實施“走出去”戰(zhàn)略的本質所在

  

  《瞭望東方周刊》:在現(xiàn)在的全球哲學社會科學版圖上,我們處于邊緣,而西方是中心,那我們走出去的具體目標是什么,是到達中心位置呢,還是平分秋色?

  鄧正來:正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在全球哲學社會科學版圖中的確處在邊緣地位,這種邊緣地位恰恰與我們在世界結構中的地位完全一致。在一定意義上講,正是因為我們哲學社會科學自主性的喪失,才使得中國表面上是一個主權國家,但事實上還不是一個我所講的“主體性中國”,因為它受到西方國家政治、文化的宰制,甚至包括經濟上的宰制。

  至于我們走出去的目標,我想,最迫切的首先在于我剛才講的維護中華民族的“文化安全”,也就是說,它首先是一種防御性的手段。1840年中國國門被打開以后,我們開始邁入現(xiàn)代化的進程。但一百多年來,我們發(fā)現(xiàn):不僅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具有明顯的“西方化”傾向,我們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也都嚴重地“西化”了。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特色在西方現(xiàn)代性和全球化的沖擊下幾乎喪失殆盡;
不僅如此,亞洲、尤其日韓文化對中國的影響也與日俱增。

  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可以把“走出去”戰(zhàn)略看作是中國實施“文化輸出”、主動介入全球文化之爭的重要步驟。但我并不只是在文化學意義上強調文化,而是在文化與政治相關聯(lián)的意義上強調。這樣,文化安全在本質上就是一種政治安全,因為一個缺乏文化自主性的國家顯然在政治上也只能是他國的附庸。

  當然,從根本上講,無論是文化安全,還是政治安全,其實質都是要爭奪話語權。我認為,這種話語權的爭奪正是實施“走出去”戰(zhàn)略的本質所在。但是,這種文化與政治話語權的爭奪卻是單純的文化、政治領域的活動無法承擔的,它需要哲學社會科學提供理論支撐。

  

  至少可以拿出三樣東西走向世界

  

  《瞭望東方周刊》:這個戰(zhàn)略中,最為核心的問題是,我們拿什么東西走向世界。能具體談談這個嗎?呈現(xiàn)什么東西給世界?

  鄧正來:關于這個問題,有一個重中之重的道理需要注意。我始終堅信一個基本的道理,這就是,現(xiàn)在流行的普世知識實際上是西方先發(fā)達國家發(fā)展經驗的知識,而經過我們的知識努力,我們也完全有可能把包括中國在內的發(fā)展中國家或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國家的發(fā)展經驗的知識提升為另一種普世的知識。雖然這是兩種不同的普世知識,但是對于整個人類文明的未來而言,它們都是極有意義的。

  換句話說,我們要首先區(qū)分兩類普世性的知識。一類是西方先發(fā)國家的普世性知識;
另一類是后發(fā)國家的普世性知識。我們過去總是強調西方先發(fā)國家經驗的普世性,但卻完全忽視了非西方國家、尤其是發(fā)展中國家經驗及其知識所可能具有的普世性。比如說,在發(fā)展問題的研究上,一些拉美國家學者對自身發(fā)展經驗的總結(比如著名的“依附理論”),就已經贏得了普世性。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fā)展中國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們卻在這一問題的理論認識上沒有做出相應的貢獻,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失職。

  按照我的理解,整個哲學社會科學也像文學和藝術一樣,完全適用于毛澤東的名言:“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這意味著我們只能拿中國特色、中國風格和中國氣派的哲學社會科學作品走向世界,而不可能用“西方化”的哲學社會科學作品走向世界。這個道理很簡單:我們研究西方不可能勝過西方,相對西方來講,我們的優(yōu)勢只能在于對中國的認識。

  具體來講,我認為,我們至少可以拿出三樣東西走向世界:一是讓中國的哲學文化傳統(tǒng)走向世界,二是讓對當下中國的深度研究走向世界,三是拿出我們基于中國立場對世界秩序性質、走向的重構與理解走向世界。在我看來,這三個方面都深深地打下了中國的烙印,也是我們可以為世界學術作出貢獻的地方。不過,這里我更愿意強調的是對中國的深度研究。一句話,我們需要重新發(fā)現(xiàn)中國,這個中國不是西方知識眼鏡下的中國、不是傳統(tǒng)知識眼鏡下的中國,當然也不是意識形態(tài)下的中國,而是根據(jù)中國知識的當下中國。

  

  走出去的“三大戰(zhàn)役”

  

  《瞭望東方周刊》:中國走出去戰(zhàn)略,起決定作用的是什么?學術生產,學術環(huán)境,中國經驗研究,中外溝通的平臺,國家政策扶持等等,哪個最重要?

  鄧正來:你提到的這幾個方面都非常重要。中國哲學社會科學走向世界是個復雜性、系統(tǒng)性和長期性的工程,需要多方面的努力,甚至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按照我個人的認識,我認為,可以實行近期、中期和長期三階段的發(fā)展戰(zhàn)略,這就是我所講的“三大戰(zhàn)役”。

  近期戰(zhàn)略主要側重于外部推動,以舉國之力為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創(chuàng)造條件,重點是把30年來已經形成的中國優(yōu)秀論著,以及中國已有的西方學術界不得不承認的強勢學科,比如說,考古、中國文化研究、中國藝術研究等通過翻譯的方式推向世界。目的是基于中國社會科學的知識生產現(xiàn)狀,通過外部推動以圖逐步實現(xiàn)其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自身造血功能。

  中期戰(zhàn)略主要是爭取在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自主造血和健康發(fā)展上,取得初步突破。初步突破的標志就是在某一學科或某一領域內創(chuàng)立有著理論創(chuàng)新和方法論創(chuàng)新的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學派”。

  遠期戰(zhàn)略旨在全面突破。其關鍵是在各種學派不斷建立和涌現(xiàn)的基礎上,建構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學術傳統(tǒng),真正地完全建構起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哲學社會科學。

  沿著這個思路,我們需要一系列的制度和體制創(chuàng)新。比如說,可以設立“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翻譯館”系統(tǒng)翻譯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典籍,一批關于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論爭的優(yōu)秀作品和近30年來反映中國改革開放和現(xiàn)代化建設事業(yè)成就的優(yōu)秀研究文獻。還可以考慮在985高校設立“中國古代文化翻譯研究生班”和“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翻譯研究生班”,招收英語專業(yè)學生專門從事傳統(tǒng)文化典籍和中國哲學社會科學的對外翻譯和交流事務的人才培養(yǎng)工作。還有,可以考慮在985高校設立“中國哲學和中國思想高級留學生班”,招收中國研究和中國哲學的海外博士生,讓這些學生把中國的思想和哲學帶回去等等。

  

 。ㄓ浾唿S琳/上海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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