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略論道統(tǒng)﹑學統(tǒng)﹑政統(tǒng)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貫之吾兄:
兩示均奉悉!度松返谝晃灏似,亦于今日收到。仁厚同學及兄文與彼商量學統(tǒng)政統(tǒng)函,亦同閱到。仁厚所述,大體本弟意撰成。雖不甚差,亦有不妥當處。三統(tǒng)之說,乃弟就中國文化生命之發(fā)展并關聯(lián)著今日時代之癥結而開出。詳述原委,俱見拙作《歷史哲學》,以及《政道與治道》﹑《理性之架構表現(xiàn)與運用表現(xiàn)》諸文(今按,此二文已編入《政道與治道》一書)。此是就客觀的歷史文化之發(fā)展與時代癥結之問題作一義理上的疏導與解答,非就過往史實陳跡“隨機”說,亦非就當今特殊事件作“作用”說。故多顯得曲折而抽象。然吾人今日實屆澈底反省之時,此步工作亦不可少。
說中國只有道統(tǒng)而無學統(tǒng),此“學統(tǒng)”一名之提出,實為解答科學一問題而提出。說中國本有學統(tǒng),這當然是真的。但為了彰顯科學之為學的意義以及其基本精神,遂把“學”之一詞限在科學一面,即“知識之學”;
而中國本有之學的意義以及基本精神則限于“道”一面,亦即“德性之學”。如在科學一面說學統(tǒng),則在“德性之學”一面自可說道統(tǒng)。此只是名詞意義之限定﹑只要聲明一句就夠了。本不至起誤會。這樣分限一下,說“中國只有道統(tǒng)而無學統(tǒng)”,當然可以。其事實就是沒有發(fā)展出科學。但科學亦是一種學,它有其本性與基本精神,而且源遠流長。它亦不能充當或代替德性之學。以學統(tǒng)名之,所以使人正視其本性與基本精神,亦所以限定其分位與層序,且所以彰“德性之學”之特殊也。故此若名曰學統(tǒng),則中國“德性之學”之傳統(tǒng)即名曰“道統(tǒng)”(西方道統(tǒng)在基督教)。此只是名詞的分限。如離開此問題而泛言“學”,則雖是“道”是“教”,亦可言“學”。如弟此處即言“德性之學”。佛教亦可言佛學,儒教亦可言儒學。而宋明理學,乃至“心性之學”,亦皆可言學。如就適所限定之“學統(tǒng)”一名言,則中國亦本有學統(tǒng)之端緒,即羲﹑和之官是。
羲﹑和傳統(tǒng)是中國的學統(tǒng),古天文律歷數(shù)賅而存焉。然只停在原始形態(tài)(感覺的﹑實用的),未能發(fā)展至“學之形成”的境地。此即未發(fā)展至科學形態(tài)也。從認識主體方面說,即“智”未發(fā)展至足以成“知識之學”之“知性形態(tài)”也。而希臘精神則先脫離那原始形態(tài),而向“學之形成”一路走,雖云科學是近代的事,然希臘精神要已具備“學之形成”之重要的一面,則是人所共認者。科學是希臘為學精神所演變出的,故名希臘精神傳統(tǒng)曰“學統(tǒng)”?茖W非一旦偶然出現(xiàn)者,乃源遠流長,演續(xù)而來,故就其為學,而曰“學統(tǒng)”。
統(tǒng)者貫穿承續(xù)義,故曰垂統(tǒng),亦曰統(tǒng)緒。羲和之官是中國學統(tǒng)之開端,然其“學之為學”之精神,略顯端倪而枯萎,則學統(tǒng)亦斬。學統(tǒng),在西方,雖說是希臘精神的傳統(tǒng),雖說是源遠流長,然從文化生命之發(fā)展方面說,究非西方所可獨占。一切學術文化,從文化生命發(fā)展方面說,都是心靈的表現(xiàn),心靈之創(chuàng)造。學統(tǒng)之成是心靈之智用之轉為知性形態(tài)以成系統(tǒng)的知識(此即學之為學)所發(fā)展成。自知性形態(tài)以成系統(tǒng)知識言,這是無國界,無顏色的。故科學就其成為科學言,是無國界無顏色的。這是每一個民族文化生命在發(fā)展中所應視為固有的本分事。
(注意這是說發(fā)展出科學是固有的本分事,不是說我們已固有科學了。)如是,科學雖先出現(xiàn)于西方,其心靈之智用雖先表現(xiàn)為知性形態(tài),然吾人居今日,將不再說科學是西方文化,或西方文化所特有,而當說這是每一民族文化生命在發(fā)展中所共有,這亦如佛教所謂“共法”,非“不共法”也。既是每一民族文化生命在發(fā)展中所固有的本分事,則由自己文化生命之發(fā)展以開出學統(tǒng)(開出科學),并非是西化,乃是自己文化生命之發(fā)展與充實。西化不西化不在這里說。這意思,弟近來始注意到。毅然確然這樣認定,可省得許多無謂的纏繞與爭論。因為現(xiàn)在無人反對科學,這已由“共法”而成為“共許”了。既是共許,為什么不知其是“共法”,而單謂其屬西方,一說科學即意指其是西方文化呢?既謂其屬西方,而又是共許,為什么又不贊成西化或全盤西化的呢?這里只說的是科學,當然不是全盤西化。下面還要說民主。
弟視民主亦與科學同,俱視為每一民族文化生命發(fā)展其自己之本分事,不在這里說西化。如是,縱使一民族發(fā)展出科學與民主,亦不是西化,或全盤西化。從這里說全盤西化是無意義的。因為這都是“共法”。從這里說西化或全盤西化必引起許多無謂的心理上的纏夾。人們對于科學與民主無異辭,那么問題只在對于中國文化以往所發(fā)展至的之態(tài)度上。若單從科學與民主看西方文化,或科學與民主單歸屬于西方,為西方所特有,那么我們要科學與民主就是全盤西化了。然而這是不對的。(說不對,不是不要科學與民主,乃是這看法不對。)又,若以為中國文化已往所發(fā)展至的沒有科學與民主,便認為無道理,無意義,根本無所謂中國文化,這便是全盤否定,這更不對。那么,問題只在對于中國文化已往所發(fā)展至的之了解上。了解一民族的文化,不能從其過去沒有后來所需要的,便作全盤否定。后來之需要無窮,沒有一個民族的文化能在一時全全具備了。所以了解一民族的文化,只應從其文化生命發(fā)展之方向與形態(tài)上來了解,來疏道,以引出未來繼續(xù)的發(fā)展或更豐富更多樣的發(fā)展。
以上是關于學統(tǒng)。至于“政統(tǒng)”一名,則弟所私立。仁厚言不知其所自始,此是其讀書之不審。
古人言“正統(tǒng)”,是就得天下正不正說。無言“政統(tǒng)”者。弟提“政統(tǒng)”一詞,意指“政治形態(tài)”或政體發(fā)展之統(tǒng)緒言,不單指“民主政體”本身言,是通過客觀實踐中政體之發(fā)展而言今日民主建國乃理之所當然而不容已,且是歷史的所以然而不可易。在客觀實踐之發(fā)展中言今日民主建國,而客觀實踐是前有所自,后有所繼,而垂統(tǒng)不斷的,故曰政統(tǒng)。了解如何從貴族制轉至君主專制制,如何從君主專制制再必然地要轉至民主制。轉至民主制是轉至近代化的國家政治法律之建立,這是一民族自盡其性的本分事,不是西化的事。
民主政體有其基本精神,并有其自成一系的基本概念。在民族自盡其性以建國中,必須真切認識這一系的基本概念,體之于自家生命中以為客觀實踐之忠實理想,并且必須真切認識這體制中所函的國家政治法律是什么意思。關此,弟所言者已不在少。這一體制之建立,是站住自己,抵御并解消X黨之一堅實骨干,亦是道德心靈在客觀實踐中政體發(fā)展轉變之統(tǒng)緒,正視今日民主建國之不可易。如是,則今日種種別扭乖錯可以順適調(diào)暢。(弟只言中國以前沒有民主政體,不言沒有政統(tǒng)。此與“知識之學”之學統(tǒng)不同。)言民主﹑自由,應扣緊民主政體建國說,既不應空頭泛講,亦不應成為忌諱而不敢講。既反X,何以不敢正視自由民主?既號稱自由中國,套在自由世界,又何以鬧成自由民主為忌諱?這些不自然的現(xiàn)象都非國家之福。吾人既對自己文化負責,對自己國家負責,便不能不大其心量,大開大合,澈底疏導,以豁醒自己,立住自己。
說中國過去有其學術與政治,誰能否認?弟疏導文化,開出三面,豈能背此事實?中國文化不但有其學術與政治,而且是一最有原初性與根源性的文化,而且其根最純而無異質(zhì)之駁雜,自堯舜三代起直至秦漢,實為一根之發(fā)展,而且為一“構造的綜合”之發(fā)展。由其最根源的心靈表現(xiàn)之方向(由此認取文化生命),在現(xiàn)實歷史趨勢中,衍生學術,構造政治,實為諧和統(tǒng)一之一套,在“構造的綜合”中而為一體。周公制禮實是一大創(chuàng)造(此所謂構造的綜合)亦是一大關鍵。漢帝國之建立,雖由秦之一曲而來,亦表示是一構造的綜合。惟自東漢崩解以后,佛教輸入,以至隋唐五代,遂有異質(zhì)之摻入。然佛教并無助于建國創(chuàng)制,是以佛教之輸入,徒表示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不合一,乃一長期之破裂與曲折。宋儒興起,表示文化生命之歸位,而宋之民族生命弱。中經(jīng)元之一曲,而明興。有明三百年是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合一的,然于建國創(chuàng)制仍是以前形態(tài)之持續(xù)。(中間政制官制之斟酌損益并非無有,然此非弟之論題所注意者。)而王學所代表之文化生命亦并不于建國創(chuàng)制上顯其用。滿清三百年是華族發(fā)展入近世來之大不幸。民族生命與文化生命一起受摧殘受曲折,曲折顛倒而有今日之局。中國文化生命為構造的綜合,至東漢而止。此后為持續(xù)狀態(tài),政治形態(tài)與社會形態(tài)大體已定。學術為佛教與宋明儒學。西人謂為停滯,然吾人自己則不應如此說。弟則謂為長江出三峽,乃一長期之曲曲折折,乃一大器晚成之歷史。命中注定要有這些磨折與魔難。此為弟在“人文講習錄”中所常說,諒邀吾兄所鑒及。
然無論在構造的綜合中,或在曲折的持續(xù)中,于學術方面,總是未孳生出“知識之學”來,于政治方面,總是停在君主專制之形態(tài)。未孵生出“知識之學”來,則在經(jīng)過曲折蘊釀步步逼至之今日迫使著要孳生出。此“迫使”,表面觀之,好像是外在的,然若深一層看,內(nèi)在于自己文化生命而觀之,則是內(nèi)在的:文化生命開展之必然要求,心靈開展之必然要求。此內(nèi)在地迫使著要孳生出“知識之學”來,是自己文化生命發(fā)展中固有之本分事,不是西化。此“學統(tǒng)”一名之所以立。
至于停在君主專制形態(tài)中,并不表示就是漆黑一團,亦不表示在那形態(tài)下的政治皆無合理的安排與合理的措施,亦不表示無好皇帝,無好宰相。這是根本處屬于政體的政治形態(tài)問題。吾人總不能說君主專制形態(tài)與家天下為合理,吾人亦總不能不承認,在君主專制形態(tài)下,儒者理想是受委曲的,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是就家天下之曲而求伸的。(關此,徐復觀先生多有切感。又熊先生“原儒”,雖有遷就,亦多駁雜,然大處亦慨乎言之。為爭孔子,雖歷貶群儒而不惜,吾知其心什苦甚痛,吾書至此,不禁淚下。望兄善讀,并善于決擇。)吾人于此不必有所顧念與回護。(當然內(nèi)在于歷史串中述史實,則是另一事,而從貴族制進至專制制亦是進一步,則亦是另一事。)本此認識以逼出民主政體建國之大業(yè),乃是華族自盡其性之本分,不是西化。此即“政統(tǒng)”一詞之所以立。
民主政體與科學是共法,不是西方所獨有,雖然從他們那里先表現(xiàn)出來。弟這樣疏導是大開大合。大開是撐開那以往的“構造的綜合”與“曲折的持續(xù)”而提煉凝聚那根源的文化生命,此即“道統(tǒng)”之所在。凡由此“根源的文化生命”(即根源的心靈表現(xiàn)之方向)所演生的事象,無論是在構造中的或是在曲折中的,都已成陳跡,讓它過去。然而那根源的文化生命則并不過去,恒萬古而長存。你說既沒有科學與民主,便是一無所有,那虛玄的空洞的“根源的文化生命”有何用呢?又算是其什么呢?若是“一無所有”,便讓它“一無所有”吧!?可是那虛玄的空洞的“根源的文化生”卻正是創(chuàng)造一切的根源,此即孔孟的智慧與生命,宋明儒者的智慧與生命。弟以為把這點能提煉凝聚得住就行了。此之謂“大開”;
在大開中立大信。由此根源的文化生命來孳生出的“知識之學”,來創(chuàng)造出“民主政體”,此之謂“大合”;
在大合中興大用。
科學與民主不是一個現(xiàn)成的東西可以拿來的,乃是要在自己的生命中生出來的。這是要展開自己之心靈的,要多開出心靈之角度與方向的?酌吓c宋明儒者所開之心靈是就德性人格而言的,是就成圣成賢而言的。此是本源形態(tài)。然心靈不只是此一形態(tài)與角度,沒有理由只把心靈限制到這里來。建國創(chuàng)制是心靈的表現(xiàn)(即黑格爾所謂客觀精神),“知識之學”之形成亦是心靈的表現(xiàn)(即所謂知性形態(tài))。這兩種心靈的表現(xiàn),沒有理由說它與那本源形態(tài)相沖突而不相容。即孔孟程朱陸王復生于今日,亦不會說它們相沖突不相容。(關此,弟在《理性之架構表現(xiàn)與運用表現(xiàn)》,《自由與理想》,《政道與治道》,乃至《王陽明致良知教》中,都有說明或涉及。所謂“智暫脫離仁”,與兄所謂“仁不可須臾離”,實不至生問題。弟那些說法是套在一個義理疏導的全系統(tǒng)中說的,不可從表面直接反應。仁厚尋章摘句,是以弟文為根據(jù),而未加解析與注明,亦是他的信賴心。然天下不皆曾讀拙文者。知者知其據(jù)弟文陳述,不知者則生疑矣。)
凡論文化,有是欣賞之態(tài)度,如胡蘭成先生之“山河歲月”。有是客觀同情的了解而就各方面亟發(fā)其蘊,如唐君毅先生之“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即如此,而此書于后幾章言中國文化之改造,亦提出十字架形的撐開,否則由圓而縮至點,歸于無矣。弟之思路,三統(tǒng)之說,亦在展示而完成此義。)有是隨機隨時即事說,有是作用說,有是感情維護說,有是感情排斥說。而弟則是就文化生命發(fā)展之大動脈,關聯(lián)著時代之癥結,未來之途徑,予以理義骨干之疏導。這是客觀的,負責的,積極的,沒有私情,沒有作用,既不躲閃,亦無忌諱。吾人不反對提倡科學,只反對以科學之“知識之學”為唯一之學,為唯一之真理之標準,此即所謂“科學一層論”。(用在中國文化上,(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從業(yè)績上說沒有科學與民主便一無所有,這也可以,但不應把“德性之學”也否定,把“根源的文化生命”也抹殺。)吾人更不反對自由民主,只反對空頭泛講的自由民主,反對那“反對通著文化生命以講自由民主”。誠如唐先生所說,吾人只反“反”?茖W一層論者,泛科學主義者,是無德性的人;
不準通文化生命講自由民主的人,是吃現(xiàn)成的人。此輩狂妄無知,根本不足道。其蓄意菲薄只是狂吠,只示其卑賤。何足顧及?
吾兄若問科學與民主既是共法,是每一文化生命發(fā)展中之本分事,然則西方文化之獨特處而成其為西方者,當從何處說?不就科學與民主而言中西文化,然則中西文化之相融相即而又不失其自性者,當就何處說?曰:西方文化之獨特處而成其為西方者,扼要言之,當就基督教說。西化不西化,亦當從這里說。中西文化之相融相即而又不失其自性者,亦當就中西各自的“道統(tǒng)”說。
吾人不反對基督教,亦知信仰自由之可貴,但吾人不希望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真正替中國作主的炎黃子孫相信基督教。傳教者每以“宗教為普世的”為言,然須知宗教雖是最普遍的,亦是最特殊的。上帝當然是最普世的,并不是這個民族那個民族的上帝(猶太人獨占上帝是其自私)。然表現(xiàn)上帝而為宗教生活則是最特殊的(上帝本身并不是宗教)。孔子講“仁”當然不只對中國人講,仁道是最普遍的。然表現(xiàn)仁道而為孔子的“仁教”則有其文化生命上的特殊性。(至于各個人表現(xiàn)仁道則更是最特殊的,個個不同。)因為無論宗教或仁教,皆是自內(nèi)在的靈魂深處而發(fā)。各個人之宗教生活或仁教生活是最內(nèi)在的,而一個民族之相信宗教或相信仁教亦是源于其最內(nèi)在的靈魂。這里既有普遍性,亦有特殊性。其普遍性是具體的普遍性,其特殊性是浸潤之普遍性的特殊性。故吾人不能抽象地只認普遍性一面,(如是,便是抽象的普遍性,而不是真正宗教之具體的普遍性。)而謂中國為何不可耶教化。一個人當然有其信仰自由。但是一個有文化生命的民族,不顧其文化生命,而只從信仰自由上信耶教,其信亦只是情識地信。一個民族,如無其最原初的最根源的文化生命則已,如其有之,便應當直下就此而立其自己之大信。(西方羅馬帝國崩潰后,北方諾曼民族涌出來,以接受耶教表現(xiàn)其原初的內(nèi)在靈魂。)這里因為有普遍性,故可以相即相融而不相礙,亦因為有特殊性,故應各自立信,不舍自性,以保持各民族文化生命之創(chuàng)造與發(fā)展。吾人固不愿耶教化,同樣亦不希望要西方耶教民族必放棄其所信而信仰孔教。但可以相融相即以各充實改進其自己。弟以為居今日而言中西文化之同異以及相融相即而不失自性,當推至此層說,不應落于科學與民主處說。此是文化之普遍性與特殊性問題。弟將專文詳論之。茲略提及,雖不能盡,想兄已洞見之矣。
吾兄謙懷懇篤,倦倦不忘師友之相督責,凡心所不安,有所疑難,每以流于情識為懼。此種心情,至為可貴。任何人不敢自謂能免于情識。然能反證此戒懼之心而生明,則即可漸免于情識而不溺。依釋迦說法,緣無明有行,緣行有識,緣識有名色,等等,是則識即是隨生命之無明盲動而起之印執(zhí)了別。簡括言之,實即心陷于無明盲動之紛馳中而隨其紛馳﹑起伏﹑流轉以印執(zhí),即為識。隨其紛馳起伏流轉以印執(zhí)而有喜怒愛憎憂患恐懼,即曰情識。依此推之,凡有意見,陷于膠著,不能順理以暢通,即為情識。即如此文化問題,隨順世俗名言﹑愛憎,而多顧忌,不能只成渾淪含糊之一堆,只成為回護之對象,而無可動轉之以暢通其生命,此亦是陷于情識之膠著。
弟覺三十四十年來,凡維護中國文化者,皆步步落后著,并不明其所以,只是一膠著之情。一落實際,便全無途徑,只說些空泛話。只在對遮而顯其維護之情。維護之情越膠著,則反動者即起而一筆抹殺之。反之,詬詆中國文化者越趨于一筆抹殺,假定此為主動,則維護之情即為反動,亦越膠著。膠著之情總落后著。作文言文者,即以其所愛之文言文而維護中國文化;
善畫畫者,即以其所欣賞之文房四寶而維護中國文化;
玩古董者,即以其所玩之古董而維護中國文化;
貪官污吏,武夫悍將,居權位而恐人作亂,亦講道德仁義而維護中國文化。此皆情識之維護,此維護中國文化者之所以惹人生厭,馴致遂以言中國文化為忌諱也。而狂悖之徒即越逞其兇悍,而肆無忌憚矣。故今而言中國文化,一﹑不可落于三家村氣,二﹑不可落于文人氣,三﹑不可落于清客幕僚氣。直下對孔孟之文化生命負責,對創(chuàng)制建國負責,不回護,無禁忌,有認其有,無認其無,坦然明白,爭取主動,反反以制狂悖。孟子曰:“藥不瞑眩,其疾不瘳!贝顺斡凇扒樽R”之道也。吾兄如此自察,則無疑于三統(tǒng)之立矣。言之不盡,惟望契于言外。
四六年六月五日刊于人生雜志
牟宗三著《生命的學問》,頁60-71,三民文庫,中華民國五十九年初版,1997年3月訂版八版。
相關熱詞搜索:道統(tǒng) 略論 宗三 政統(tǒng)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