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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發(fā)云:老同學白漢生之死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幾年來,一直想寫寫白漢生。又不知如何落筆。漸漸地,快要將他淡忘掉。老同學們偶爾相見,也不再提起他。

  不久前的一天,參加一個老人的葬禮,突然想起白漢生的墓穴也在這座陵園里,便依著一點隱約的印象找去。墓區(qū)很大,變化也很大,找了很久,終于找到。那是清明過后不久,隨處都還留著祭奠的痕跡。香缽里插著燃剩的香簽,墓石上留著紅色的燭淚,墓碑下擺放著枯萎的鮮花或落滿塵土的絹花。還有那種紅絲帶。這是近兩年興起來的一種風俗,凡來祭奠,掃墓人都要在亡靈的墓碑上系一根數(shù)寸寬的紅絲帶,或許是驅(qū)邪,或許是吉祥,或許是表示這個長眠于地下的人,已經(jīng)有人來探望過,不致顯得冷清。遠遠望過去,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好像都戴上了一條條紅色的領巾,如同小學課間操的景象。白漢生的墓,卻什么都沒有,只有一些雜草,從墓石周邊的縫隙里頑強地生長出來,鋪展開去,讓他那不大的墓穴沉淪于一團毛茸茸的青綠之中,別有一番蒼涼的意味。白漢生是一座單人墓,是那種比較廉價的。形制粗陋,碑石單薄。和那些寬大的合葬墓、高檔墓相比,像一個瘦弱矮小發(fā)育不良的孩子。碑文也很簡單,只刻著“白漢生之墓 愛女白戈敬立”。不像大多數(shù)的墓碑,亡者成雙成對,生者蓬蓬勃勃——兒子、兒媳、女兒、女婿率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數(shù)十個立碑者的名字布滿小半塊碑石,給人以兒孫繞膝功德圓滿的感覺。

  白漢生的生卒年月是1949.5.26——1999.12.31,剛好是20世紀的整個下半頁。一個人,就這樣變成了兩行數(shù)字。我想,他要再堅持一下,一個小時?或一分鐘?就可以進入千僖之年了。

  我把手里那支白菊花放在白漢生墓前。想著這個多年前的老同學,突兀地在我們中間出現(xiàn)了,又突兀地消失了,如今成了一抔白骨,裝在一只小小的瓷壇子里,掩埋于此地一尺之下,一動不動。

  很長一段時間里,在我們文博中學66屆初三(二)的那一幫老同學中,白漢生差不多已經(jīng)被人忘干凈了。也是,數(shù)十年過去,連當初自己的同座是誰都常常記不起來,更何況他白漢生呢。

  白漢生在班上,是一個平平淡淡,可有可無的人。用他自己后來的話說,是小數(shù)點后面的人,可以四舍五入的。

  一九九三年深秋,赴美多年的陳雅紅回漢探親。在父母家呆了幾天,看望了一些親戚朋友,然后很強烈地想念起老同學來。于是,從她開始,一串二,二串四,班上那些各自西東的昔日同窗們,漸漸聚集到了一起,刮起了一股濃烈的懷舊風。

  陳雅紅從初一進校到初三文革爆發(fā),一直都是班上的文娛委員。陳雅紅長得漂亮,能唱能跳,能編能導,人緣也很好,沒有那種漂亮女生的驕嬌二氣。是女生的知心姐妹,是男生的夢中情人,這話是后來聚會時有人說的。說完之后,便有一些老男生厚著臉出來應承。出來應承的,多是胡鬧,于是有人迫使幾個真正的當事人出來認賬。其中包括班長林松,學習委員章海翔和籃球隊長大魏——這些都是當年班上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男生尖子,似乎不到這樣的檔次, 連夢一下的資格都沒有。

  陳雅紅先找到了與自己一起插隊的楊蓮燕和吉莉莉。久別重逢,有說不完的話。開頭的話題,當然是如今的容貌啊,體形啊,身子上的毛病啊,各自的境況,大人和孩子一類。楊蓮燕和吉莉莉當年在班上也不是等閑之輩。楊蓮燕是生活委員,小小巧巧,風風火火,掌管著全班同學的財經(jīng)大權,買飯票,退飯票,收班費,收歌本錢電影票錢,一分一厘一清二楚。不知為什么,同學們曾用魯迅《故鄉(xiāng)》里楊二嫂的綽號“豆腐西施”叫過她,或許是楊二嫂向魯迅索要過舊家具,或許是楊二嫂說話伶牙俐齒,也或許是僅僅因為她姓楊。不過楊蓮燕對這個綽號堅決拒辭,本原挺和氣的一個人,只要誰這樣叫她,她都垮臉,結果終究沒有叫成。這是我印象中唯一的一次沒讓一個綽號得逞的例子。

  楊蓮燕的課桌抽屜里永遠放著一只半爿課本大小的精致算盤。那算盤架子是紅木做的,邊框上細細地雕刻著一些花草,玲瓏剔透。那算盤珠子是牙骨一類的材料,每一粒,也就和襯衣鈕扣差不多大小。有的說是象牙,有的說是牛骨,玉潤珠滑的,指頭粗大的男生,很難只撥一粒而不動其他。凡有什么算計,楊蓮燕那五根纖小的手指便在那小算盤上眼花繚亂地飛舞,像五個小丫頭在跳橡皮筋,特別好看,讓人想起瑪雅可夫斯基的一句詩——工作著,是美麗的。楊蓮燕由此又得了一個“小算盤”的美稱。這一次,她倒沒有怎么推卻,就慢慢叫了下來。據(jù)說那算盤很有一些來歷,楊蓮燕的祖父,曾是漢口一家大藥鋪的老板,買下的里份都有好幾條。有同學至今還住著她祖父房產(chǎn),當然,那早已收歸國有了。掃四舊開始,楊蓮燕就把那只小算盤砸了,去文具店買了一把大算盤。后來聚會,有人還說起這事,說可惜了,留到今天,肯定是一件寶物。吉莉莉是數(shù)學課代表,數(shù)學在全班拔尖,特別是幾何,空間想象力出奇地好。一些證明題,班上那幾個最自負的男生,如果要用五、六步,她常常三步、四步就完成,她有一種直達本質(zhì)的靈感,因此被人戲稱為“三步”。吉莉莉聰明,便有點恃才傲物,出語尖刻,在男生女生中,都不太討人喜歡,她也不在乎,我行我素。直到文革,她父親被揭發(fā)出來是一個叛徒,才一夜間變了一個人。楊蓮燕則平和快樂,無微不至,是一個大伙兒全離不開的小管家婆。這三個全然不搭界的女生,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的,至今是個謎。

  楊蓮燕如今在一個單位做辦公室工作,依然是一個管家婆;謴透呖己,吉莉莉果然考上了數(shù)學系。她原來在父親的一家大型企業(yè)當化驗員,畢業(yè)后,便回去那兒的職工大學當了數(shù)學老師。兩人都還衣食無虞。只是吉莉莉沒能在數(shù)學上有所建樹,是她一直心有不甘的。

  三個女人一臺戲。說著說著,就說起當年初三(二)那些老同學。吉莉莉和楊蓮燕雖然一直就在本地生活,可說起老同學,幾乎和陳雅紅一樣,所知不多。往日經(jīng)歷的事情,經(jīng)過多年醞釀發(fā)酵,濾去了狂熱、爭斗、齟齬和傷害,已經(jīng)變得醇香誘人。對如今未知的事情,也生出許多記掛與猜想。還有什么比人物的命運變幻更讓人好奇的呢?于是,通過吉莉莉和楊蓮燕,找到了陳雅紅當年“鍔未殘戰(zhàn)斗隊”的三、四個革命戰(zhàn)友!板娢礆垺倍际菐讉出身不太硬朗的班干部,為了要革命,意味深長地用了毛主席詩詞中的這幾個字,為自己的戰(zhàn)斗隊命了名。幾個當年的革命戰(zhàn)友又提供了另一些老同學的下落及聯(lián)系方式。于是,就有了初三(二)的第一次同學聚會,也就是后來被稱為“東湖一大”的那一次聚會。那次一共到了十一個人,五個女生,六個男生。比當年黨的南湖一大只少一人。

  那次聚會我正在外地,回來后,他們找到我,滿懷激越地復述了當時種種動人的場面。

  那是一個深秋,天陰著,通往湖邊的林蔭道上,鋪滿闊大的梧桐葉,一陣涼風刮來,又有一些黃葉飄落,很有一點滄桑感。

  這樣一個懷舊的季節(jié),這樣一個懷舊的天氣,這樣一個懷舊的場景,男生女生們?nèi)齼蓛桑ぶ成车穆淙~,向湖邊走去。

  東湖是大家在念書時常去的地方,春游秋游,隊日團日,及至文革后期,大家預感到要風流云散的前夕,都會到這個地方來。戀愛了,失戀了,也會到這兒來,走走,坐坐。一眨眼,當年那些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齊齊整整地都過了不惑之年。離散二十多載,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大家感慨不已,唏噓不已,說了許多難忘的往事。

  那天到來的人,除了陳雅紅她們“三仙姑”,還有另外兩個女生,一個是在小學當老師的鐘惠,一個是在銀行做信貸員的馬玲玲。六個男生大多也混出了個人模人樣。職務最高的是老班長林松,在區(qū)工會當宣傳部長。職稱最高的是原來班上那個“自由主義分子”姚一平,在大學做法學教授,據(jù)說還給幾家大企業(yè)做著法律顧問。沈志秉在當外科醫(yī)生,柯小龍在區(qū)稅務局,王言開在一家中型企業(yè)當一個中層干部,悲壯地堅守著那風雨飄搖中的爛攤子,按他的說法,正在一步步把企業(yè)送進火葬場,等待壯烈犧牲的那一刻。李宗明在火車站附近開了一家水貨服裝店,給南來北往的民工提供一些比較適合城市生活的廉價衣物。門面不大,平平和和。這些同學,大多在一定的時候有過相關的往來,比如誰找誰聯(lián)系孩子上學,誰找誰給家人動過手術,誰找誰談過貸款事宜,誰找誰咨詢過打官司的事,誰在李宗明的店里買過跳水價的西服等等等等?傊,還是一些有資格讓人相求的人。大家在匆匆歲月中匆匆相見,為著一些實際的事物,總是沒有功夫抒情。

  到了湖邊,租了一條漁家木船,緩緩蕩到湖心,天庭低垂,煙波浩淼,浪涌拍打船幫,木漿吱呀作響,一陣陣惆悵一陣陣溫暖涌上心頭。陳雅紅突然輕輕唱起“讓我們蕩起雙槳”,眼淚就簌簌地流了下來。

  就在那次“東湖一大”上,有人提出來,趁著陳雅紅回國的東風,將原初三(二)的同學能找到的全部找齊,搞一次大聚會,還要把當年的班主任和任課老師都找到。建議一提出,大家都興奮不已,如同找回自己的青春少年一樣,立即開始回憶全班同學的名單。說是忘了,忘了,全忘了,卻又隨著一件件往事,一個個場景,一句句當年的經(jīng)典話語,甚至一種種食堂飯菜,那些遙遠又親切名字,竟一個一個的直往外蹦。蹦出一個,大家就歡呼一聲,小算盤楊蓮燕便在小本本上記下一個。同窗三載,朝夕相處,文革兩年,風雨與共,有的后來還在鄉(xiāng)下同一個鍋里吃了幾年飯,怎么會真的就忘了?最開始被記起來的,大都是一些班上的風云人物,班干部——班長,副班長,學習委員,宣傳委員,文娛委員,體育委員,生活委員……團干部——團支部書記,副書記,組織委員,宣傳委員,團小組長……然后是學習尖子——語文課代表,數(shù)學課代表,物理課代表,化學課代表,英語課代表……體育明星——籃球的,足球的,乒乓球的,短跑的,長跑的,跳高跳遠的……文藝明星,唱歌的,朗誦的,吹笛子的,拉小提琴的,畫墻報的,寫美術字的,編相聲快板槍桿詩的……再就是相貌、語音、習性、衣著各有特色的……

  回憶說笑間,楊蓮燕已經(jīng)在她的小本本上記滿了好幾頁。數(shù)了數(shù),全班五十一個人,紙上到齊了五十人,只差一個。真是一個令人歡欣鼓舞的成績。高興之余,大家終究有點遺憾,五十個人都記起來了,就那一個,怎么會記不起來了呢?有一個老同學遺失了,讓人心里多少有些悵然。大家似乎非要與自己的記憶力較量一番似的,又開始新一輪苦苦回憶,誰跟誰同座,誰跟誰上下鋪,誰跟誰課間操前排后排……竟然還是記不起來。這時有人叫了一聲:“白菜!大白菜!”一聲白菜,幾個人也恍然大悟地喊道:“大白菜!”,有人依然沒有明白這白菜大白菜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人說:“就是那個綽號叫大白菜的……叫白,白什么?”那時的同學,人人都有綽號,有人還有好幾個,不同時期,不同情景,不同地叫。到得后來,一些同學只被人記住了綽號,尊姓大名倒給忘了。終于,小算盤猶猶豫豫地說:“白……漢生?”“對對對,白漢生,白漢生!”大家似乎挽救了一個革命戰(zhàn)友一樣高興起來。由此,著名的文博中學66屆初三(二)全體在冊同學的名單回憶齊全。由此,一個已經(jīng)從著名的文博中學66屆初三(二)的記憶中消失掉的白漢生同學便被歷史地發(fā)掘出來。

  這次回憶名單,小算盤貢獻最大,她一個人記起來的,比所有人加起來還多,獲得最佳記憶獎。小算盤說,你們也不想想,當年,你們一個個在操場上踢毽子,打排球,我就在教室里盤你們的名單,這個三角,那個五分。

  說實話,如果沒有人提起,我這一輩子大約不會再想起白漢生來的。但是,一當被人提起,這三個字就變成了一串串遙遠又親切的回憶。當初,我和他都是班上不多的走讀生之一。放學后,有一段同路。有時我們一起回家,有時各走各的。有時候,最后一堂課的下課鈴響了,他會走到我跟前,悄聲說,走?我要有點什么事,他就會說,我在校門口等你。等我完事后,走到校門口,就可以看到他站在大門外的那棵槐樹下。然后我們就一起走。初一的時候,他還喜歡用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初二就不再搭了。那時候,我們還在一年四季吃不飽的歲月里。初中生,一個月三十斤定量糧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又沒有別的油水,第四堂課,人就餓得有點發(fā)暈,連話都不愿意多說。有幾次,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塊煮紅薯,趁無人看見的時候,塞到我手里。煮紅薯放涼了,比熱的甜,比生的綿,很好吃,又解饞又頂飽。當時那種感覺,說它是人間珍肴也不過份。只是那紅薯皮有點咸味,可能是在口袋里放的時間長了,也可能是手上的汗水。但也舍不得撕去。許多年后,回想起來,還恍然如昨。白漢生家有親戚在鄉(xiāng)下,常常給他們送一點鄉(xiāng)土吃食來,他家子女多,以聊解饑饉之苦。后來和白漢生見面之后,我還說起這事。他也對我說起許多當年的故事,有的我記了起來,有的全然忘了,忘得一點影子都沒有。(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大家又記起了大白菜的來歷。當年同學的綽號,有的有極精彩的典出,有的卻很隨意,不太講什么道理。比如黃瓜,就是因為姓黃。南瓜,就是因為名字里有個南字。不經(jīng)意被人叫一聲,傳了開去,就叫成了習慣。我記得幾年間,班上綽號屬于瓜類的,不少于五、六個,男生女生都有。白漢生曾經(jīng)被叫過白蘭瓜。大約那是一個瓜菜代的時候,瓜果菜蔬對大家的刺激太深。

  白漢生的“大白菜”綽號,誕生于文革初期,當時,高三的同學貼出一張大字報,說市委派下來的工作組犯了方向路線錯誤,有人說是毒草,有人說是香花。很快分成兩派,死打活纏,誓不兩立,誰見了誰都要喝問一聲,你的觀點,香花還是毒草?仿佛是查哨的對口令。有人問到白漢生,他一愣,急急地說,不是香花……也不是毒草……是,是大白菜。發(fā)問者一時懵住,旁觀者哄然大笑。從此,白漢生便得了一個“大白菜”美稱,一時間傳遍全校。

  著名的文博中學,算是武漢一所經(jīng)典中學,現(xiàn)在算來,校史已近百年,為湖廣總督張之洞始建,抗戰(zhàn)開始后,又與一所著名的教會學校合并,可謂中西合璧,盡善盡美了。文博中學校風嚴謹,學風濃郁,出了無數(shù)英才。大半個世紀以前,就有江南小北大之稱,可以說是一所貴族學校。說它是一所貴族學校,有兩層意思。一是它的學生來源,大多都有一些背景。官宦,商賈,書香世家,高級白領,都愿意把自己的子弟往這兒送,當然,除了愿意之外,依然要嚴格考試,不好憑金錢權勢開后門的。到了49年后,這里依舊是新貴與舊貴的子弟占大多數(shù)。六十年代初,階級路線講得厲害了,工農(nóng)子弟的比例才提高了一些,即便如此,那些工農(nóng)子弟,學習成績也都優(yōu)秀,是他們那個階級中的佼佼者。因此,文革中,文博中學成了舊市委,舊教育局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一大鐵證。說它是一所貴族學校的另一層意思是,這里的師生,不管來源如何,在校熏陶一段時間,便都有一點貴族氣息,男的儒雅,女的端莊,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比后來上面的提倡早了幾十年。老師就更不用說了,隨便翻翻底細,都能找到耀人的學歷。到了文革,這里的人才開始瘋野起來,但比起其他學校,還是要溫和許多。在這樣一所學校里,白漢生這個普普通通的孩子,倒成了另類。他既不是舊貴,也不是新貴,甚至也不是工農(nóng)子弟。他的家庭出身一欄里,填寫的是“獨勞”。團章學習小組長小算盤第一次見到這個詞兒,不知道它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悄悄問他。白漢生囁嚅說,獨勞……好像就是單獨的……勞動者?我也不知道……團章學習小組長小算盤還是沒有明白,便去問了政治老師,從那兒知道了“獨勞”就是個體手工業(yè)者或其他獨立勞動者。既沒有參加無產(chǎn)階級勞動大協(xié)作,也沒有雇工剝削,比如打箍修傘,焊壺補鍋之類,比資產(chǎn)階級好,比無產(chǎn)階級差一點,相當于中農(nóng)吧。白漢生的父親是一個木匠。有一個小小的作坊,幫人家做個箱子柜子桌子板凳,也修理一些舊家具。那作坊其實就是他們家的那一間堂屋,白漢生家人多,晚上把作坊里的木馬工具材料等等家雜一順,搭起兩張行鋪還得睡人。白漢生成績平平,相貌平平,言語短少,也沒有文藝、體育之類的特長。所以,像他這樣的人,在風云際會,英才輩出的文博中學,就像后來一首歌唱的“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顆無人知道的小草。”現(xiàn)在想來,白漢生當時實際上是受著雙重的歧視。出身好的,因為自己血統(tǒng)的純正高貴而可以歧視他,一些出身不好的,可以因為自己家庭良好的文化經(jīng)濟條件歧視他。

  白漢生被人遺忘,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不是住讀生。文博的學生,來源廣泛,所以大多都住讀,不像當時的一般中學,就近招生,住讀很少或根本就沒有住讀。在當時,住讀生多少,有沒有住讀生,顯示著一個學校的檔次。大學住讀,不用說了。軍隊貴族學!艘粚W校,住讀。地方貴族學校——育英學校,住讀。所以,文博住讀這個特點,在當時也是很讓人羨慕的。十三四歲的少年,都渴望住讀,仿佛那是一種成年禮,由此開始了獨立的人生,不再籠罩于父母的羽翼之下。有些住得離學校只一箭之遙,也想方設法要當上住讀生。住讀的同學,一個課堂上課,一個飯?zhí)贸燥,一個寢室睡覺,同吃同住同學習,互相間的關系要親密許多,猶如同胞手足。走讀的,就有點像庶出或外姓,與大家總要生分一些。白漢生沒有住讀,他家離學校不太遠,步行二十多分鐘。再就是他家經(jīng)濟困窘,可以省下一點吃住費用。前面說了,白漢生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沒有什么吸引力,所以,在校多年,沒有什么人去過他家,他也從不邀請誰去他家玩。在班上過得若有若無。

  名單齊了,可要找到這些名單上的人,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于是又成立了一個臨時聯(lián)絡組,費了很多周折,找到了四十二人。有的已經(jīng)定居外地,有的已是泥牛入海無消息。還有三個已經(jīng)去世,一個因為肝病,一個是工傷事故,另一個也是事故,是在自己家里被電打死的。白漢生初中三年沒有住讀,與大家交往本來就少,文革開始后,他也沒有參加哪一派組織,說是去做臨時工了。到得上山下鄉(xiāng)后,就沒有人再見過他。白漢生家子女多,他父母不讓他下鄉(xiāng),繼續(xù)做他的工,掙點錢貼補家用,所以與大家徹底斷了聯(lián)系。

  尋找白漢生的任務,最后落在了我身上。因為我記起來,我去過他的家。初一的時候,到他家去做過槍。是那種木制沖鋒槍,粗鐵絲做零部件,比如扳機,彈卡,固定橡筋的小樁什么的,拉上橡皮筋,可以彈射一種紙疊的三角子彈,射程很遠。

  白漢生原來的家,在武昌老城區(qū)的一條小街上,那小街是一條明清古街,曾經(jīng)非常繁華過。青石路,磚木房,大多是樓下店鋪,樓上居室,或后屋工場。一竿衣物,捅到對面窗臺上。幾掛咸魚,吊在自家房檐下。三兩只做著飯菜的小煤爐,擺在街邊的石級上。鋪面大多是一些南北干鮮,日用百貨,醬園,紙坊一類,再就是各種修傘配鎖白鐵木器的手藝店。走進小街,便聽得見遠遠近近的各類敲打聲。很有一些市井煙火氣。大多人家沒有自來水,街頭巷尾便設有一些個小小的水站,比現(xiàn)今的報刊亭還要低矮許多,賣水人就在那小屋子里坐著,控制著一桿鐵柄,很神氣。街上人家要用水,便晃晃蕩蕩擔了一付空桶去,將手里一枚竹制的小牌牌遞給小屋里的人,那人便將那一尺來長的鐵柄啪地打一個方向,伸出屋外的那根粗大的水龍頭就嘩嘩地噴出水柱來,頃刻間將一桶水放滿。那竹制的小牌牌,他們都叫它“歡喜”,上面烙著火印,有時也就隨意抹上一點油漆,表示真實有效。我第一次跟著白漢生去擔水,聽他說“歡喜”這個名稱,覺得好玩極了。

  時隔數(shù)十年,我再去的時候,這條小街已經(jīng)面目全非。原來一層兩層的木梁柱板壁房,大多已變成那種又狹又高的灰色水泥樓房。人口多了,地皮還那么大,小巷人家,只好像樹一樣,拼命向天空伸展。巴掌大的地基,三層,四層,四層半,一座座建得像方寶塔。

  邊走邊尋,記起來白漢生家斜對面曾有一座紅磚砌的公共廁所,一年四季都有一股濃濃的味道。尋過去,那廁所果然還在。于是向不遠處一家擺煙攤的老人打聽。那老人家居然還記得白木匠,說,白木匠死了多年,他家幺兒子還住在對面那棟還建房里。于是找到了白漢生的小弟。他小弟我已經(jīng)不認識,當年大約還是一個鼻涕娃娃。我說了一些往事,那個正打著麻將留著濃濃唇鬚的中年漢子說,他哥哥不住在這里,說罷撲倒自己的牌,匆匆起身,在抽屜里找出一張他哥哥的名片遞給我,說上面有他哥的電話。我接過名片一看,上面寫著“鄂昌工貿(mào)公司,董事長總經(jīng)理白光(經(jīng)濟師)。名片上面,還有一排小字,是各類社團協(xié)會的任職。我說,這白光……那漢子說,白光就是我哥白漢生。

  名片上有白光的公司電話,住宅電話和手機電話。那年月,座機都還遠遠沒普及,手機更是稀罕物,被叫做大哥大,或手提。很霸道的,半匹磚那么大,還有專門裝那玩藝的手提包,壯壯實實,一個食指般粗細的天線從包里伸出來。講排場的老板,常常有專人替他抱著那玩藝,跟在身后。

  告辭后,我到外面找了一個公用電話,打到白漢生的公司,一位聲音嬌嫩的小姐說,我們白總出差在外,什么時候回來?不好說啊。我只好又撥他的大哥大,終于撥通,白總用很蹩腳的普通話問我是誰,

  我說,大白菜,你別給我來那彎管子撇撇話了,我是當年和你一起私造槍支的,記不記得起是誰?

  白漢生立即換了一口漢腔喊起來:“哎呀!個狗雜子,夫子!你莫不是冒充的吧?你曉得我現(xiàn)在在哪里?在烏魯木齊!幾千公里之外,聽到老同學的聲音,真是意想不到……”白漢生一句接一句說了好半天,問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說,“你怎么搞到我的電話的?”

  我簡單說了找他的經(jīng)過,然后說,我們初三(二)班要搞一次同學聚會,時間定在下個星期天。

  白漢生說,我怕趕不回來,能不能推遲幾天?

  我說,陳雅紅從美國回來了,她的返程機票已經(jīng)定好,不好推遲。

  沒等我把話說完,白漢生說:“陳雅紅她去了美國?難怪,我說這么些年一次都沒有碰見過她,你剛才說是哪一天?”

  我告訴了他聚會的日子。白漢生說,他一定準時趕回來。然后,他笑笑說:“不怕你笑話,我前些時做夢還夢見過她。她現(xiàn)在什么樣子?”

  我說,再熬幾天不就見到了嗎?不過你得做好思想準備,肯定和你夢見的不太一樣了。

  白漢生說,當然當然,幾十年了……語氣間,透出了些許悵惘。

  

  聚會是在白云大酒店舉行的。那是當年全武漢唯一號稱五星級的一個高檔酒店。那些天,白漢生在遙遠的西北邊陲不斷地打回電話,安排聚會的一應事宜,定下了一個五桌的豪華包廳。白漢生說,老同學,多年不見,能夠一聚,實在難得。希望這次給他一個面子,讓他做一回東。聯(lián)絡組的諸位一打聽,這個豪包,每桌的最低消費兩千八,加上香煙酒水其他七七八八,這一東起碼要做掉一萬大幾,便一起為大白菜心疼起來。大白菜說,莫說這些了,情意無價,情意無價。一干人心疼之余,大喜過望。幾天中就一直說著這個大白菜。說出手如此闊綽,想來家底不止百萬。說真是情意無價,有人有錢,也不一定舍得拿出來。說三十年河東啊,三十年河西。說在咱們初三(二),誰變成個人物都不會奇怪,唯獨他大白菜,讓大家做夢都想不到。說來,這聚會費用真還一直是大家的一塊心病。陳雅紅說過,她來做東。本想,陳雅紅一個人出上三兩千,辦一次用度簡樸的聚會,她這個在海外混了多年的華籍美人,當然不至于承受不起。但是讓一個漂泊多年的海外游子,不遠萬里來到中國,掏錢請故鄉(xiāng)同窗的客,從禮數(shù)上說不過去。AA制吧?有些生活困窘的同學,會不會為這三五十元錢而不便赴約呢?據(jù)說在聯(lián)系過程中,已經(jīng)有幾個老同學婉辭了。知內(nèi)情的人說,他們何嘗不想來?只是自己混得這樣栽,實在不好意思見江東父老。小算盤楊蓮燕找到當年的團支書方秀珍時,她正在自家的巷子口擺著一個縫紉攤子,怎么說她也不來,說手上活忙,天冷了,人家等著要,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剛好這秋冬時節(jié),活多一點,不想得罪了客戶,F(xiàn)在有白漢生包圓,而白漢生又是那樣一種很低調(diào)很平民的角色——起碼在大家的印象中是這樣,許多話就好說了。宣傳部長林松正兒八經(jīng)寫了一份情深意切的邀請函,讓小算盤找個了文印公司漂漂亮亮地印制了一摞三開卡片。其中委婉地說到,我們班上一個你們意想不到的老同學,為大家籌辦了這一次盛大的酒宴。這樣一來,先前那些犯難的問題便都迎刃而解了。

  聚會的日子漸漸臨近,聯(lián)絡組開始生出些隱憂,萬一那位大白菜只是圖一時嘴巴快活,到時卻不見了人影,那不塌了天?聚會中涉及吃喝拉撒的事,依然由當年的生活委員小算盤全權操辦,辦事一貫認真嚴謹?shù)男∷惚P,特意往白云大酒店跑了一趟,探問那豪包的五桌酒。對方殷勤讓座上茶,說,定好了,你們白總已經(jīng)派人把定金送來,菜譜也定好,只等你們來。要不要再看看菜譜?這一下小算盤才算踏實了下來,忙說不用不用,白總定了就定了。小算盤提出來看看包間,一位餐飲經(jīng)理立刻帶了她去。小算盤在單位也是搞辦公室工作的,待人接物一套程序很熟。豪包真夠豪奢,寬敞明亮,圍圈都是一色的紅木太師椅,精美的紅木茶幾上嵌有光潔的石面,石面上是精美的煙具茶具,數(shù)一數(shù),也夠五六十個人坐了。餐桌是那種十六座的大圓盤轉(zhuǎn)桌,餐具齊全,鍍金的,黃燦燦耀人眼。小算盤又試了試音響,很清晰很宏亮,還好像帶著一點太空回音。最后,小算盤對餐飲部經(jīng)理說,能不能在酒店大門口豎一個指示牌,客人來了好找。餐飲經(jīng)理說,放心,這些你們白總都已經(jīng)安排了,所有迎賓措施,還有包間里的布置,全都安排妥了。

  著名的文博中學初三(二)同學聚會的時間定在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六點。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一天。這日子也是白漢生定的!1118”,要要要發(fā),大吉大利加六六大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后來,我發(fā)現(xiàn)白漢生這樣做,還有一點私人的小九九在里面,這是后話。

  小算盤楊蓮燕是個認真人,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五點不到,就早早地去了白云大酒店。下了車,剛要過馬路,遠遠就看見白云大酒店大門上方掛著一幅紅色大橫幅,上面印著一排金黃色的美術字:“熱烈歡迎文博中學66屆初三(二)班的老同學們!”不禁心中一熱。走到酒店門前,又看見兩塊裝飾精美的牌匾,一塊上面寫著:“憶當年,崢嶸歲月稠?唇癯,青春永不老!”另一塊上面寫著:“想念你,老同學!這些年,還好嗎?”正要有眼淚涌出,發(fā)現(xiàn)身邊有兩個胖胖的中年婦女也在抒情。一個說,是哪個寫的,搞得人心里直發(fā)酸。那一個說,還青春永不老呢,老得都認不得了。楊蓮燕打量過去,那臃腫的面容上,依然留著一絲往昔的倩影,趕快轉(zhuǎn)動腦子,想把名字記起來。對方卻先叫了:“小算盤!”“真的是小算盤!”“丫丫!小梅子!”叫喊間,三個人已經(jīng)拉扯成了一團。丫丫說:“我們特意早一點來,好和老同學多聊聊天!苯又,又有一些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到了。那情景,有過此類經(jīng)歷的,都可想而知。結果是,聚會的第一地點,變成了酒店的大門口,人越來越多,還引來一些圍觀者。去接老師的幾批同學,也相繼到來。白漢生有話,老師都要去接,打的,別讓老師擠公交。班主任秦老師,數(shù)學老師,英語老師,化學老師,體育老師,政治老師……都精神抖擻或顫顫巍巍地到了。同學們也都像是忘了自己的年歲,喊的喊,叫的叫,鞠的鞠躬,擁的擁抱,弄得老師們一個個淚眼迷蒙。說有幾位老師已經(jīng)去世,有的已去世好多年,沒等到文革結束。

  這次聚會的中心人物陳雅紅是六點差十分到的。美國人就是有時間觀念,老班長林松說。算上進酒店,上電梯,入包房的時間,恰恰整六點。陳雅紅的到來,當然又引起了一陣騷動。當時班上,她是最惹人注目的人物,便是在全校,知名度也很高,走在操場上,會有人在背后說,喏,這就是初三(二)的那個“文藝細胞”!陳雅紅一身衣著倒很樸素,看不出是從那花花世界來的。只是臉上那一點淡妝,與國內(nèi)不同,胭脂是輕輕撲在靠耳根處的,一下顯出一種洋氣。大家涌上去,又是打量又是探問,直到在小算盤的吆喝下,大家才簇擁著老師,簇擁著陳雅紅,向電梯間涌去。

  進了那間豪華包房,同學們剛安置好老師們在坐下,衣飾精美的服務小姐就來泡茶了。寬大的包房里,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和張三的話剛說了一半,就有李四從背后一拳打來,眼睛望著王五,嘴里應著趙六……表演臺后面的背景板上,用金色的立體字擺出“1963——1993”的字樣,下面是“文博中學66屆初三(二)班師生聯(lián)誼會”幾個大字,也是金光燦爛的。于是,這兒就成了大家合影的最佳景點,照相機的閃光燈此起彼伏,這邊喊“茄子——”那邊叫“南瓜——”把那些服務小姐都弄張惶了,她們還從來沒有在這樣的包間里接待過這樣的客人。當大廳里的時鐘指到六點一刻的時候,聯(lián)絡組的那幾位卻開始恐慌起來,在老同學們忘形的說笑聲浪里,他們幾位焦慮地交換著眼神——關鍵人物白漢生還沒有來。那時在場的尚無一人配有手機,也沒有這種即時聯(lián)絡的習慣。只有惶惶不安地傻等。好在那些激動不已的人們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飯上面,也沒注意時間。所以,當白漢生出現(xiàn)在包房門口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連小算盤都沒有看出他是誰。那是一個身材壯碩,身著風衣,氣質(zhì)儒雅的中年男子,有一點靦腆地打量著這個亂哄哄的場面,好像是走錯了地方,又想看看里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說實話,當時我也沒有認出他來。一直等他走到秦老師跟前喊了一聲秦老師,大家依然沒有誰認出他,只有人悄聲說,這個人有點面熟。

  秦老師笑著掩飾自己的窘迫,說,你看,人一老,就糊涂,你是……

  這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說,秦老師,我是白漢生。

  小算盤一干人這才看出來人就是白漢生,喜出望外,沖上去就擂他:“大白菜呀!成這樣啦?”

  “大白菜?你是大白菜嗎?”

  “要在大街上撞見,打死你我也不敢認哪!”

  于是,同學們一邊叨念著大白菜,一邊大笑。也有人依然找不到一點印象,私下里與人嘀咕,忘干凈了,忘干凈了,真該死。

  白漢生忙不迭地說:飛機晚點,市區(qū)又堵車,剛好是下班時間,我都急死了,給老師賠罪,給同學們賠罪,等下罰酒,罰酒。他一邊說,一邊放下手里那一款深棕色牛皮公事包,脫下那件面料做工都很考究的風衣,掛在衣帽架上。

  白漢生里面是一身質(zhì)地做工都很考究的毛呢西服,米色細格,挺括的黑色襯衣,規(guī)規(guī)矩矩打著一條大紅領帶,領帶下半截綴著一枚銀色的領帶夾。最讓人想不通的是,那白漢生好像個兒也長高了,臉兒也漂亮了,一頭黑發(fā)厚厚實實光光亮亮,連那笑容那眉眼,也不似當年又拘謹又木訥了。當年,他是我們班最矮的幾個之一,印象中,初中幾年,永遠坐第一排,有時候中間,有時候旁邊。臉兒小小的,臉頰和耳根兩處的皮膚黑白分明,像戴了一副孫悟空的面具。衛(wèi)生委員幾次提醒他,洗臉要洗耳根子,脖梗子。舊衣服新衣服沒有一次穿熨貼過。這個有李宗明的老照片為證。

  陳雅紅擠過來,與白漢生面對面站著,很夸張地上下端詳了一番,問:“你是我們初三(二)班那個大白菜嗎?”

  面對陳雅紅,白漢生突然又有些囁嚅,只是笑。

  陳雅紅又說:“人家說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男生也會這樣變嗎?”

  白漢生終于緩過一點氣來,自嘲地一笑說:“沒辦法,生意場上,都是這樣,周武正王的。我曉得我這一身蠻膩人,來不及回家換了。下次改下次改。”

  白漢生這樣一說,更讓人覺得他真是今非昔比了。要是回到當年,被陳雅紅這樣美麗動人又伶牙俐齒的女生如此一搶白,那他還不得臊暈過去?正在這時,一個文靜精明的年輕人指揮著幾個飯店服務生抬進來幾只大紙箱。年輕人對大白菜說:“白總,放什么地方?”白漢生說:“交給小姐,擺盤!鞭D(zhuǎn)身,他又小聲對小算盤說:“順便帶回來一點新疆水果,庫爾勒的香梨和吐魯番的馬奶子葡萄,剛剛摘的,味道不錯,絕對天然。過去是貢品呢。上菜之前先給大家嘗嘗鮮,開開味!

  白漢生說著,就瞟見了我,大步朝我走來,重重一巴掌壓在我肩頭說,要不是你,我這輩子那還見得到這么多老同學!幾不容易,狗雜子。你還沒怎么變?

  我說,你進來的時候,我根本不敢認。你原來不是比我矮一大截的嗎?

  白漢生說,你不曉得,文化大革命那幾年,我在外面打工,一百斤兩百斤的包往身上扛,不但沒有壓矮,還看著一節(jié)節(jié)往上長,長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都吊在這個地方。說著,白漢生用手指在小腿肚子處劃出一道線。

  正在這時,李宗明從別人手里搶過他那本舊相冊,湊到大白菜跟前,將那語錄本大小的舊相冊攤開放在手心,一邊看上面的一張照片,一邊對照著白漢生的模樣。那照片是初一過隊日的時候,我們班十幾個男生在東湖邊那頭白象雕塑前照的。四寸大小,是李宗明特意帶來的。剛才傳看了一圈,沒有一個人能認出半數(shù)以上的人來。當時三年饑荒剛剛過去,上面的人兒都是一個個瘦瘦精精,衣著簡陋。還戴著紅領巾,天真無邪正經(jīng)八百地望著鏡頭。

  王言開指著一個小人兒說,他們說這是你。

  白漢生接過相冊,從口袋里掏出老花鏡,看了半天,很肯定地說,不是。

  李宗明說,你敢說不是?你只看看你當時穿的什么,大垮垮汗背心!光頸子戴的紅領巾。你當年總是穿汗背心,我們還笑過你,上體育課,一跑,飄帶就飛到背上去了,像一根辮子飄呀飄,你不記得了,老師也說過你……

  照片上大家都穿的白襯衣,起碼也是翻領汗衫一類,過隊日,對孩子們來說,也算是一個小小的節(jié)日。紅領巾被那白衣領翻過來一壓,才能有味道,就像如今穿襯衣打領帶一樣。

  李宗明這一說,白漢生好像是記了起來,臉上終于又有了一點當年的窘迫,憨憨一笑說,怎么這臉面不像?

  有人說,你當年就是這個臉面呀!

  眾人哄笑。

  大白菜說,我都不知道還有這張照片呢?趕快幫我翻拍一張,好讓我保存一點從前的形象。

  李宗明收回相冊,塞進口袋,說,等下我們談談價,這是一件文物呢。

  大家又開始顯露出了當年的壞來,你言我語,唇槍舌劍,好不熱鬧。眼見已過了六點半,眾人還沒有要打住的意思,老班長林松只好要來無線麥克,大聲宣布入席。小算盤便忙著排坐。五張大圓桌梅花形排列。挨著表演臺的為首席,安排六位老師,陳雅紅,老班長和白漢生作陪。其余四桌,由當年的四個小組長分別任席長,成員自由組合。安排一宣布,幾個老師立即反對,數(shù)學老師說:“好不容易和同學們相聚,還是讓我們像當年一樣,和同學們打成一片吧,每桌一個老師,好不好?”話音剛落,同學們便在一片擁戴聲中,將老師們搶了去。班主任秦老師還是留在首席,老班長林松和華籍美人陳雅紅一左一右作陪。白漢生已經(jīng)跑到王言開那一桌坐下了,卻被小算盤拖了過來,摁在了陳雅紅旁邊,白漢生推脫了一下,也就坐下了。小算盤又讓我坐到大白菜旁邊,說,夫子,你尋人有功,陪大白菜,好說話。坐下沒說幾句話,白漢生就說起我們當年的事來,說有一次,用一支剛做好的“沖鋒槍”,把陳雅紅打哭了,槍被秦老師收去,心疼得不行,寫了幾份檢討,保證不再帶到學校,才要了回來。白漢生問陳雅紅還記不記得,陳雅紅說,我這個人,從來只記吃不記打。

  小算盤清點了一下人數(shù),本地通知四十人,實到三十七人,老師六人,臨時從深圳,四川,北京趕來的三人,加上帶來的子女四人,總共五十人。每桌十人,剛好圓圓滿滿五桌。

  老班長林松拿了無線話筒,吆喝了好幾聲,把沸沸揚揚的說笑聲壓了下去,然后清了清嗓子,作古正經(jīng)開了腔:“文博中學66屆初三(二)班同學聚會暨師生聯(lián)誼會,現(xiàn)在正式開始!”

  話未落音,全場一片掌聲,呼喊聲,和叮叮咚咚的敲打碗碟聲。

  老班長林松又喊一聲:“同學們起立——”

  同學們“嘩”地站起來,一下想起了當年老師走進課堂的時候,剛才沸沸揚揚的說笑凝住了,有一種感動從心底升起來,堵塞在胸膛。

  林松說:“讓我們向當年精心培育我們的老師們齊聲問候——老師好!”

  一片已不再年輕的嗓子大聲喊道:“老——師——好!”

  這一下讓六位老師激動得抖抖嗦嗦不知說什么好,也齊齊站了起來,忙不迭地說:“坐下坐下,同學們都坐下。”

  林松又喊一聲:“坐下——”

  大家這才呼呼啦啦坐下。

  林松說:“我們進校時,是一九六三年,一晃整整三十年過去了。當年,我們都是十三四歲的孩子,現(xiàn)在是一起人到中年。我們當年的老師,也都是滿頭白發(fā)。今天我們還能夠在這里喊一聲老師好,真是幸福哇!在這里,也讓我們記住那些已經(jīng)去世的老師和同學,愿他們永遠安寧,永遠活在我們的回憶中。”說到這里,大家才感覺到這三十年的份量,氣氛有些凝重,剛才一些正在進行的小話題,都中止了。

  林松接著說:“今天,我們都還活著,也是一種福分。今天都是老同學,說一點私房話,我在工會工作,看到了太多人,生活非常艱難,身體非常不好,很多都是我們這一輩的……”林松停下來,換了一個話題,“不容易啊……我們今天能在這里聚會,首先要感謝從遙遠的大洋彼岸回到故鄉(xiāng)的陳雅紅同學,是她提議舉行這樣的一次聚會,其次,要感謝小算盤,三步,王言開等等聯(lián)絡組的成員,是他們下定決心,排除萬難,從茫茫人海中,將各位打撈出水,要不然,我們的相見……弄不好,就是下輩子的事了。最后,我要特別表揚一個同學,那就是我們的大白菜——白漢生同學!”

  說到這里,大伙已經(jīng)笑成一片。

  林松也笑了:“說實話,那天我們回憶初三(二)名單的時候,差一點就把他忘了。還是當年他的入團介紹人小算盤想起來的——”

  白漢生插了一句嘴:“沒有入成!

  大伙又笑成一片。

  林松說:“沒有入成不要緊,今天咱們團支部的都到了吧?表決一下,追認一個團員,行吧?”

  于是,是不是團員的,一起舉起手來。

  林松說:“好,一致通過。另外,雖然大白菜一直不讓說,我還是要說一下——剛才聽不少人說,第一次進這么豪華的酒店,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不怕你們笑話,我這個所謂的部長,也是第一次進。今天咱們的聚會,是大白菜一手操辦的。人在烏魯木齊,千里之外遙控。從門口的橫幅牌匾,到吃的喝的,全由他一個人包圓!闭f到這里,大家鼓起掌來。林松接著說,“確實讓我們看到了同學的情誼,我很感動。”大家又一次鼓掌。白漢生頓時臉紅了,直在那里向林松搖手,向大家抱拳作揖:“不說了不說了,都是老同學……”

  林松說:“好,不說了,盡在不言中了。下面,請我們的海外來賓——我們的文娛委員陳雅紅致詞——”

  陳雅紅剛剛站起來,眼里已經(jīng)盈滿淚水:“進大門的時候,(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看見那兩塊牌子,我就忍不住哭了起來,那上面的幾句話,就是我在外面多少年來,心里想的話——同學們,想念你,這些年,還好嗎?真是……唉!千言萬語,都被這兩句話說了出來!标愌偶t轉(zhuǎn)向白漢生,“沒想到,大白菜呀,你還有這么多的柔情,當年要是知道這一點的話,我也許不會流落到美國去了,謝謝你——”說著,陳雅紅竟俯下身子,很西方地在白漢生的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哇——同學們一起大叫起來。這些從禁欲主義年代一步步走過來的男男女女,從來是手都不碰一下的,盡管如今碰上開放時代,但那時留下的痕跡已經(jīng)如刀劈斧斫,所以陳雅紅的這一舉動,讓大家一下驚訝得不行,也興奮得不行。只是把那本來就臉紅了的白漢生,窘得手足無措。

  陳雅紅又說:“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們從一個個扎羊角辮的小丫頭,變成了半個老太太——”

  秦老師說:“在我們這些老太太面前,你就別說老太太啦!還是小丫頭啊!”

  不知是美國的飲食呢,還是美國的化妝品,陳雅紅看起來也就三十多的樣子,和班上許多操勞女生相比,要少嫩多了。幾個女生在下面嘀咕,一個說,人比人,活不成。一個說,站的菩薩站一生,坐的菩薩坐一生。一個說,真的,陳雅紅這一輩子,總是這么順。說話的幾個女生,都是近些年下崗待崗的,她們一來,便自然地坐到一起,互相傾倒苦水。

  陳雅紅說:“今天又能和我們的老師重逢,真是百感交集。剛才一見到鄢老師,心里就一緊,一下子想起當年給鄢老師寫大字報的事,說鄢老師穿奇裝異服,還描眉,是資產(chǎn)階級臭美——”

  大家一下笑起來。

  鄢老師說:“還說了高跟鞋。那哪是高跟鞋喲,就寸把高,和你們今天腳上的都不能比。害得我回去把跟跟兒劈了,結果呢,鞋跟跟兒劈咯,鞋尖尖兒翹起——”鄢老師是四川人,不說英語的時候,一口地道的四川話。是同學們私下模仿得最多的一個老師。偶爾被她聽見,她也不太生氣,說,不是這個樣子說爹,是這個樣子說爹。于是,當同學間有不同意見,便會學鄢老師的口音說,不是這個樣子說爹,是這個樣子說爹。

  聽了鄢老師補充,同學們笑得更是厲害。

  陳雅紅說:“現(xiàn)在想想,真是不知說什么好,只有向鄢老師補一個道歉。原諒我們那時小,不懂事!

  鄢老師忙說:“原諒原諒,早就原諒了,和后來的工宣隊軍宣隊比,你那還是和風細雨呢。算了,不說這些,今天是高興的日子。”

  鄢老師是那種心氣高傲的女性,敢說敢為,這一輩子,為此吃了不少虧。其實,那時我們許多男生,私下里都很喜歡她,特別是那個叫憨坨的,常在下面給女老師打分,在他那兒,鄢老師的分最高。他還說過,鄢老師長得像那個電影演員王丹鳳。不知怎么,后來批斗老師的時候,他對鄢老師最狠,還扇過鄢老師一個耳光。他這次沒來,不知道和當年那件事有沒有關系。

  鄢老師本原還笑著,臉上突然就有點僵了。

  陳雅紅忙說:“本來,我也不想說起這些難堪的話題,但是一想,再不說,以后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盡管老師們原諒了我們,我想,我們這些當年傷害了老師的學生,還是一起向老師鞠個躬,說聲對不起——”陳雅紅說完,向全體老師深深鞠了一躬。

  林松見氣氛過于傷感,接過陳雅紅的話說:“陳雅紅說出了我們大家的心里話。鄢老師說得好,今天是一個高興的日子,我們請老師們都給說幾句,好不好?”

  同學們熱烈鼓掌。

  從班主任秦老師起,老師們一個個說下去。老師們都很動情,笑著笑著,就說出淚花花來。六個老師全部都退了休。從他們的只言片語中,能聽出他們現(xiàn)在的日子也不太好過。收入,住房,身體,各有各的困窘。但是老師們都說,看見往日的同學們今天這個樣子,還是蠻安慰的。

  鄢老師說:“我是當年被你們批得最多的,也是斗得最兇的,但是,如果有人問我,下輩子你想做什么,我說,還是當要一個老師!痹捜绻麅H僅說到這里,也可以只當一個套話聽,可是鄢老師又說,“我們這一代老師啊,也都沒有當好,當年你們那些極左的東西,哪一點不是我們苦口婆心地教給你們的?連我這個教外語的,都一天到晚對你們念revolution ! class struggle! Long live Chairmanmao!Long long live Chairmanmao!你們說,偉大領袖一發(fā)號令,戰(zhàn)斗啊,革命啊,說著就來了,你們怎么會不響應?沒有想到的是,教給你們的那一套,最先用到我們自己身上……所以我說,下輩子還要當老師,是想當一個教你們說真話能思考的合格的老師。”

  老師們的講話,在同學們一次次掌聲笑聲中結束。最后,林松讓白漢生說幾句。白漢生一個勁搖手:“不說不說……”林松說:“現(xiàn)在的時間是七點差一刻,咱們七點整正式開飯,你要不說,咱們就不吃了!币姲诐h生還在那兒苦笑,林松又說,“你知道,當年威虎山上百雞宴,小爐匠欒平為什么被搶斃了?就是因為他耽誤了土匪們開飯!

  在大家的吆喝聲和掌聲中,白漢生不得不站了起來。

  白漢生想了想說:“說是不說不說啊,其實,真是有很多話想說……今天見到大家,見到當年辛辛苦苦教我們的老師,見到那么多老同學,讓人想起了許多過去的日子。這些天,我在外地,天天都睡不好覺。從前的事,一股勁往腦子里跑。我知道,在我們初三(二),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但是我一直都很欽佩那些功課好的,有特長的,聰明的,會說話的,甚至家庭條件好的同學,有的時候甚至很忌妒……我知道,我是一個丑小鴨——”

  下面有人喊:“你現(xiàn)在是白天鵝呀——”

  幾個女生又嘀咕:“真是怪,這個大白菜連人都變帥氣了,是不是一有錢人就會漂亮?”

  一個說:“反正女人都是這樣的,人靠衣妝馬靠鞍。”

  一個說:“氣質(zhì)也蠻好,原來總是怏雞子一樣!

  一個說:“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想起他原來的樣子!

  白漢生笑笑:“別的沒有什么說的,以后大家多聯(lián)系,多來往,互相幫助,共同進步。”

  小算盤喊:“大家都很關心哦,你是怎么先富起來的?給我們介紹介紹經(jīng)驗,讓我們也一起共同進步嘛!”

  一干人就跟著起哄。

  白漢生說:“不敢不敢,只是碰到一個好時候,好運氣。你們曉得,這些年,賺了一點錢的,大多數(shù)是一些撇撇歪歪的人。沒有想頭,就沒有負擔,膽子就大,反正做垮了,了不起還是個還……和你們比……我其實是走投無路,不小心成了這樣。”

  有人喊:“我現(xiàn)在也走投無路啊,讓我們這些老同學也不小心一下,變成你這樣才好啊——”

  白漢生說:“說來話長,現(xiàn)在聯(lián)系上了,以后慢慢說,好不好?我看大家肚子都說餓了——”白漢生對林松說,“先開飯,好不好?”

  林松站起來喊道:“現(xiàn)在開飯!”

  有人就吆喝:“廳里點燈,山外點明子——”

  開始上菜的時候,林松又宣布說:“同學們,咱們今天聚齊不容易,三十多年了,人生有許多變化,等下吃飯的時候,咱們同學,每個人花個三兩分鐘,說說自己的經(jīng)歷,說說自己的現(xiàn)狀,大家之間,好有個新的了解,好不好?”

  同學們都鼓掌,表示贊同。

  說話間,一溜婷婷玉立的服務小姐,便搖搖曳曳魚貫而入,每一桌圍圈站五個,每個都有一米七以上的個子,穿著那種喜氣洋洋的大紅旗袍,鍥開得很高,讓人如芒在背很不自在。緊接著,傳菜員送餐員川流不息地進進出出,眨眼功夫,頭幾道菜已經(jīng)將桌面擺得花花綠綠了。服務小姐立刻開始為大家開餐具,圍餐巾,倒佐料,斟酒水,分湯夾菜……手腳又輕盈又麻利。每人面前,盤子碟子大碗小碗擺了一片,你剛往里面放進一小根骨頭,小姐就來給你換新碟了。這些吃慣了苦的同學們和老師們,這輩子,哪消受過如此體貼入微的伺候?有的喃喃說,自己來,我們自己來。有的說不換不換,麻煩。服務小姐只是一笑,依然做著自己的本份工作。

  白云大酒店以正宗粵菜為主,廚子都是來自香港澳門。配料做工都很講究。上來的湯和菜,同學們大多第一次見,也叫不上名字,有些海鮮的吃法,須服務小姐講解演示。

  此等奢華,幾乎對所有的人來說都是第一次。那年月,即便是班上的成功人士,月薪也就千把塊錢。就算人們眼里油水最厚的稅官柯小龍,他說,也就是白抽幾條煙,白吃幾頓飯,過年過節(jié),有人送些補品,還沒有膽子拿現(xiàn)錢。哪敢進這樣的酒店?所以,用法學教授姚一平的話說,這樣的消費,給人以一種震撼感。

  我悄悄對白漢生說,你這樣太破費了。

  白漢生說,難得難得。

  我開玩笑地問,你如今到底有多少錢?敢這樣花?

  白漢生笑笑,答非所問地說,錢這個東西,是個賤命,你用它,它才是錢,你不用它,它就是紙。

  酒宴終于正式開始。

  第一杯酒,全體同學敬全體老師。

  第二杯酒,祭奠那些故世的老師和同學。

  第三杯,獻給我們深深懷念的文博中學。

  然后大家自由進餐了。自由進餐的過程中,按原來的小組,一個個作簡短發(fā)言。發(fā)言的內(nèi)容,大體都是離開學校后,到哪里插隊,哪一年招工,哪一年上大學,畢業(yè)后干什么工作,現(xiàn)在干什么工作,什么時候結婚,有個兒子還是女兒,多大,等等等等。最后幾句話,大體都和自己的職業(yè)相關,比如林松,在工會生活保障部,他就說,老同學們?nèi)绻诮饫г倬蜆I(yè)方面有什么困難,我當鼎力相助。法學教授姚一平說,凡老同學或老同學直系親屬打官司,我一定免費當律師。外科大夫沈志秉說,我做腹外手術,就是腰部以下,婦科的手術做的最多,現(xiàn)在正吃飯,就不細說了。女生到了年紀,一定要注意,發(fā)現(xiàn)問題來找我。不過,最好不找我。也有的說,在學校任了個一官半職,老同學的孩子考試差幾分,十幾分,我盡量幫忙,不花錢,少花錢。此話一說,引來一片掌聲。輪到當年的團支部書記方秀珍說的時候,林松特意先介紹了一下,說方秀珍曾當過市勞模,市優(yōu)秀黨員。方秀珍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紡織行業(yè),受沖擊最大,我這個勞模也一樣下崗幾年了。小算盤那天找我的時候看見的,我現(xiàn)在擺了一個縫紉攤子,附近的同學,哪個有點縫縫補補的事,盡管到我這里來,咱們還是像當年一樣,學雷鋒,不收錢!

  一些男生已經(jīng)往肚子里灌下不少酒。一來興奮,二來酒好,一瓶一瓶,全是茅臺。我們這一撥人,不管原來是文靜還是粗放,凡去了農(nóng)村的,都練出了一副好酒量。既便是如今當了老師當了教授,喝起酒來,依舊顯出當年插隊時留下的功底。

  一個男生端了酒杯走到方秀珍跟前,帶著一點酒意說:“方秀珍,你原來是我的團支部書記,現(xiàn)在我還是叫你方書記,我佩服你,自強不息!來,我敬你一杯!”說罷,也不管方秀珍喝不喝,就一仰脖子,倒了個干凈。見他喝了,方秀珍也一口喝了。這個男生又將自己的酒斟滿,走到白漢生面前:“大白菜,我也佩服你,如今你有了錢,錢有銅臭味,但是你這個人還沒有銅臭味。還是我們的老同學,我也敬你一杯!”說完又是一仰脖子,喝了。白漢生笑笑說,這話說得蠻中聽,謝謝。說罷也喝了。于是,各桌之間,開始了川流不息地敬酒與祝福,先是敬老師,后來互相敬,豪包里一片嗡嗡嗡,腦子里一片嗡嗡嗡,眾人漸漸進入半醺狀態(tài)。于是,原來劃分的座席,漸漸亂了套。

  往后說下去,才知道像方秀珍這樣的還有幾個,有的還是夫妻雙雙把家還。話一經(jīng)說開,老同學間,便不講那些面子了。相互之間,吐完苦水便討論起種種生財之道。當時同學們也就四十出頭,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年齡。當然,三四十個同學中,大多數(shù)還算小康,文博中學的人,還是讀書坯子多,許多人——大概超過一半,陸陸續(xù)續(xù)都完成了高等教育,因此,還能有一份穩(wěn)定的收入。

  大家吃喝說笑的時候,小算盤拿出來一個硬皮本子,一個個讓大家留言,留下通訊方式。說等日后打印成冊,每人一份,算是第一次同學聚會的紀念。在此之前,一些人已經(jīng)在你遞過來,我遞過去地交換名片了。小算盤說,就這么急不可耐啦?到時候,我給你們的都在上面了。

  酒宴鬧到快九點,已經(jīng)有人醉了。有人酒醉,有人心醉。

  白漢生說,他已經(jīng)定好一個舞廳,大家去坐坐,喝喝茶,跳跳舞,唱唱歌,醒醒酒,住得遠的同學,都不要擔心回家的問題。這樣一說,大家就一起涌向舞廳。

  沒想到,一個個男生女生,都還能跳。先是大伙搶著請老師跳,老師們一個個也能跳。秦老師說,我們是六十年代初期,餓著肚子掃的舞盲。姚一平說,我們是八十年代初期,聽著鄧麗君掃的舞盲。許多男生請鄢老師跳,鄢老師跳得很好,跳得很年輕。然后,一個個不再年輕的男生請了一個個不再年輕的女生跳。同學多年,不曾拉過手,甚至不曾說過話,現(xiàn)在輕輕相擁,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新鮮又溫暖。這一代人在性的啟蒙上,幾乎是白紙一張。許多人長久地在黑暗中摸索,懵懵懂懂才會了一些。有人說,至今和老婆沒有手挽手逛過街。咱們老師那一代,年輕時還握過女生的手跳過舞,(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還唱了幾年“讓我們的心上人兒自己去猜想”,唱過“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唱過“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到了我們,只好唱“跟著我的戰(zhàn)友上戰(zhàn)場”了。再往上看,那些革命先驅(qū),有幾個不是有過兩個老婆,三個老婆?革命革著,就革出了愛情。如今這新一代就不用說了,初中《生理衛(wèi)生》課本拿著就笑了,說上面畫的什么呀,一點不像。我們那個時候,課本倒是發(fā)了,一堂課也沒上,自己看,也不得要領。如今到了中年,捏著出汗的手,撫著粗壯的腰,竟會生出些許激越與感動。

  善解人意的樂隊為這些中老年人演奏懷舊樂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星星索》,《紅莓花兒開》……“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滿懷的知心話兒不能說出來……”一個女中音歌手憂郁地唱著。這些曲子,近些年來也常聽,可是到了今天晚上,里邊那些不可名狀的東西,如此強烈的撞擊著大家的心扉。

  那種舞廳的樂隊是很殷勤的,只要客人唱歌,他們都會賣力地伴奏。歌手也會熱情地與你合唱,幫你唱過去那些你不熟的段落。所以,當陳雅紅要過麥克的時候,他們的伴奏更來勁了。陳雅紅唱了一首《紅河谷》!叭藗冋f,你就要離開村莊,離開可愛的故鄉(xiāng)。為什么不讓她與你同去?為什么把她留在村莊上……”陳雅紅的聲音,已經(jīng)不似當年那樣清亮甜美,變得有些沙啞,有些蒼涼,有一種經(jīng)歷了人生的厚重。她一邊唱,一邊用手勢讓大家跳舞,“你可會想到你的故鄉(xiāng),多么寂寞多么凄涼。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給我的悲傷……”或許是她這種異國他鄉(xiāng)的身份,大家聽出了許多惆悵。陳雅紅唱了以后,勾起了許多人的情緒,也一個個唱起那些老歌來。

  當《藍色的多瑙河》響起的時候,白漢生走向陳雅紅,大大方方地將她從座椅上輕輕拉起來,說,我請你跳個舞。一時間,其他人都不再動作。于是,舞池里只有白漢生和陳雅紅一對在跳了。開始,兩人的表情都有一絲絲不自然,隨著舞步的和諧,兩人很快進入舞者的角色。舞池空曠,這華爾茲就跳得很灑脫。到得后來,白漢生簡直把陳雅紅掄得飛旋起來,陳雅紅也干脆放開,動作做得熱烈又大膽,甚至洋溢出一種拉丁女性的挑逗風采。一時間讓眾人看得熱血沸騰。白漢生倒還儒雅,微微笑著,很有分寸。陳雅紅的一切,大家都不奇怪,小丫頭的時候,便看過她用肢體表達了。只是這白漢生,讓大家耳目一新。在舞曲最后打住的那一拍上,他們兩人心領神會地做了一個漂亮的造型。大家鼓起掌來。而后,白漢生又一個個地請了班上的許多女生跳,看得出來,她們被這樣一個又有錢又有情意的男人輕輕摟著,隨他手部的暗示,做出種種動作的時候,有一些羞澀,有一些滿足,有一些青春的快樂。

  那天晚上,白漢生成了一個真正的明星。丑小鴨也好,青蛙王子也好,這一類命運變幻的故事,總是最能吸引人的。白漢生沒有多說自己,反倒引起大家的許多猜想。

  舞間休息的時候,秦老師說了一件事。秦老師說:“明年九月,是文博中學建校九十年大慶,我希望同學們都能回來一下,再看一眼我們的母校!蓖瑢W們當即熱烈應允,說剛才還在商量,什么時候回母校懷舊去呢。

  夜深,大家在一片道別聲中,依依不舍地離去。大伙很久沒有抒情了,那個晚上,都拼命地抒情。一個個說,真是感慨萬千啊。真是如在夢中啊。真是難以忘懷啊。說那種純潔無暇的歲月今生今世也沒有了。喝醉的一位現(xiàn)在被涼風一吹,醒了過來,說,狗日的,今天晚上要失眠。

  大家一個勁謝謝聯(lián)絡組,謝謝陳雅紅,謝謝大白菜。

  酒店門前,候著一長溜出租車,小算盤先讓接老師的同學仍舊送老師返回,剩下的同學,按居住方位,幾個一組,依次安排上車,她交給最后到達的人一份車錢:“你是車長,辛苦一下,把你的人確確實實送到家門口!边@一點,也是白漢生的事先安排。

  小算盤安排車的時候,白漢生走到我跟前,輕聲說:“明天,陳雅紅想回母?纯矗f,明年九月份,不知道能不能回來。我們一起陪她去?”

  我笑笑:“有我什么事?去給你們做電燈泡?”

  白漢生說:“想哪兒去了?又沒有什么私情,只是聊一聊,走一走,說一說過去的事情。三人為公嘛!就算你幫我的忙,行吧?明天早上十點,我先來接你!笨磥,這家伙已經(jīng)和陳雅紅說好了。

  我說:“好吧,你們什么時候覺得我礙事了,就放我走!”

  那天陳雅紅是白漢生親自駕車護送回家的。他后來說,那一夜的感覺真好。我問,如何好?他笑而不答。

  第二天,白漢生準時來接了我,然后去了陳雅紅家。陳雅紅的父母都是話劇團的演員,退了休。他們說,不退休也早已沒有戲演,如今話劇團和垮了臺差不多。他們談起五十年代的往事,談起《帶槍的人》啊,談起《海鷗》啊,談起《紅星照耀莫斯科》啊,悵然又迷醉。說那時候,真是紅火,自己想搞一張自己演出的票都不容易,F(xiàn)在呢,有時一場只賣五張票。我忽然記起來最近一個電視劇里,好像有陳雅紅父親演的一個角色,戲不多,也沒什么意思,想想便沒有問。陳雅紅有個弟弟,原來也在話劇團,后來看演戲沒有前途,早幾年去南方闖蕩了。陳雅紅說,也不知道混出個啥樣子,忙得春節(jié)都不回家。白漢生對陳雅紅的父母說,你們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以后你們有什么事,盡管和我們說,一定不要客氣。陳雅紅也說,有什么要緊事,找他們,都是信得過的老同學。陳雅紅的父母問了白漢生干什么工作。白漢生說,自己開了一家公司,說著,忙著從包里拿出名片遞過去。陳雅紅說,我們班的大款啦,昨天,那么大排場,都是他一個人買的單。

  那天陳雅紅穿了一件火紅的風衣,化了一點淡妝,戴了一頂紅黑相間的闊邊呢帽,終于顯現(xiàn)出一些異國情調(diào)來,不似頭天晚上那么樸素。

  我也多年沒回中學母校了。去的路上,白漢生一邊開車,一邊回憶校園的場景,回憶那場景中發(fā)生的種種事情。陳雅紅也說了許多她們女生宿舍的故事,說她們?nèi)绾卧谒X前光著腿,披了花床單演《馬蘭花》: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勤勞的人兒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
馬蘭花,馬蘭花,風吹雨打都不怕,我老貓在說話,請你馬上就開花……誰演大蘭,誰演小蘭,誰演大山貓。

  文博中學依山而建,那山,實際上只是一座坡勢平緩的小丘,只在山脊上有一些嶙峋的山石。山后面是一片大湖。上學時,一些發(fā)憤的同學,常常到山上去讀書,面對煙波浩淼的湖面,胸懷闊大,心地澄明,便有一種志向高遠的氣度浮上心頭。

  到了學校,發(fā)現(xiàn)變化很大,幾乎認不出是我們的母校。一時間,三人都有點茫然。一路上渴望見到的那些,差不多全都消失了。教學樓都換成了新的,五層,六層,樣式很現(xiàn)代。雖然是星期天,還是有許多學生,有的在走廊上,有的在教室里,也有的從我們身邊來來去去。這些小校友們都有著一張張稚氣得一覽無余的臉,衣著很好,營養(yǎng)很好,個子很高,女生們都早早發(fā)育了,挺著飽滿的胸脯,打鬧著,大聲說話,全然沒有注意我們這幾個老學長。鈴聲響了,小學友們推推搡搡涌進教室,一切安靜下來。

  白漢生說,都是畢業(yè)班的,中考,高考,一關接一關。到了這個時候,就沒有星期天了。我一早就送女兒去了學校。

  我們在校園里走著,對每一個有點年紀的人都特別注意,想認出當年的某一位老師或校工來。一個都沒有碰到。

  陳雅紅去找她們當年的女生宿舍,竟然找不到。問了一個人,他說,哦,早拆了,那是危房。他指著山坡上幾棟六層的宿舍說,原來就在那兒,現(xiàn)在這都是新蓋的,女生是后面兩棟,男生是前面兩棟。陳雅紅走到女生宿舍前,說,我總是夢見我們宿舍。大統(tǒng)艙,高低床,木地板,走起路來,嘎吱嘎吱響,晚上有人上廁所,也嘎吱嘎吱響。光線很暗,天花板很高,上面有老鼠跑的聲音,F(xiàn)在抬頭望去,一片泛著銀光的鋁合金窗,窗外是一排排統(tǒng)一安裝的金屬晾衣架,上面掛滿女孩子們五彩繽紛的衣物,還有她們的那些小物件,很講究的紋胸,小褲衩。陳雅紅笑笑,指了指那些東西說,當年,我們女生的這些東西,哪敢堂而皇之晾到外面?就是女生之間,也生怕給別人看到,都遮遮掩掩的,外面套一件大衣服,從來就沒有好好見過陽光。陳雅紅笑笑說,現(xiàn)在想來,也真是很不衛(wèi)生的。

  我們又尋了一些地方,原來的山坡上,有一些兩層樓的教師宿舍,青磚紅瓦,木樓梯,外走廊,許多我們熟悉的老師,都在那里面住。我們有時去商量事情,有時去玩,或是看望生病的老師,一家家走過去,可以看到很多老師。過著很普通的生活。

  陳雅紅兩眼空空地望著校園說:“都沒有了……變得太快。在美國,我去過一些大學,像耶魯,哈佛,芝加哥大學,那兒的建筑,一兩百年來,就一直是那樣,教學樓,辦公樓,圖書館,還有那哥特式的教堂,全都是原來的樣子。矮矮的,很舊,但就是那種陳舊樣子,有一種讓你覺得親切的東西……可是我們這兒,一下就讓你成了個陌生人!

  我們終于在校區(qū)東邊,找到了原來的理化實驗樓。那是一棟西式二層樓房,很寬大。花崗巖墻面,像城堡一樣結實。我們和物理,化學的最早的相遇,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小孔成像,熱力轉(zhuǎn)換,米湯變藍……曾給我們帶來許多新奇和幻想。那些試驗課不需要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課桌后面,大家圍著老師,或在各自的實驗臺前擺弄自己的那一套家伙,特別自在。

  見到了自己熟悉的環(huán)境,也就見到了自己的當年。我們幾個很快想起了往日的許多事情。特別是白漢生,他至今還能記得那么多往事,似乎這么些年來,他一直在不斷地溫習它們一樣。

  我們走到里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每一間實驗室都敞著門,屋里空空如也,有幾個工人在拆卸墻頭的電表。我們問,是不是要裝修?他們說,要拆。這座樓要拆。

  陳雅紅急了,忙說:“這樓好好的,再用一百年也不成問題,為什么要拆?”

  那工人沒好氣地說:“我哪知道這些?要我拆,我就拆!

  另一個人見陳雅紅多少有點尷尬,打了一個圓場說:“要蓋一個新的啦!”

  我們都有些沮喪。白漢生提議到后面山上去看看。

  那座后山是我們少年時的百草園。也是我們青春期的芳草地。每有憂郁惆悵,一些同學便會獨自爬到山上去釋放自己的心情。去唱唱歌,去念念詩文,或一言不發(fā),坐那兒發(fā)呆。那時我們有一句口頭禪,誰誰誰又到山上抒情去了。如今,一部分山坡被開辟出來蓋了房,再往上去,都沒怎么動。一些石頭,一些樹,讓人記起來還是原來的樣子。連山路上那些不知哪個年月鋪設的石級,都是原來的,只是蒼老一些?赡苁巧钋,有些蕭瑟。草木枯黃了,樹林顯得比從前稀疏。到了山頂,有幾塊平整的空地,往日同學間的一些聚會,常在這里舉行。

  白漢生突然說:“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聲援越南游行回來,我們有幾個男生在這里聊到深夜,說打仗的事情?”

  我說:“記得,我們幾個走讀的,連晚飯都沒有吃,還是誰給了兩個饅頭。”

  白漢生說:“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王言開說,想不到,我們這一代,還等到了一場戰(zhàn)爭。只要仗一打起來,我就參軍,到越南去。我說,我也想當兵。那時我真的很想當兵,我成績不好,也沒有其他特長,家里也只有那個樣子,我希望換一種轟轟烈烈的生活,要就戰(zhàn)死,要就當個英雄。可是話一出口,王言開的一句話,讓我至今沒忘。他看著我,笑了一下。王言開那個表情好像說是我在說笑話一樣。然后他說,你連個團員都不是,還想當兵?”

  陳雅紅笑了笑說:“你呀,這些陳年往事還記得這么清楚?”

  白漢生也笑了笑:“真是,這些看起來像笑話一樣的事情,當初把它看的那么重。王言開說了這話之后,好長時間,我都悶得說不出話來!

  那天舞會上,見了白漢生和陳雅紅跳舞之后,我本以為在這樣的小場合,白漢生會說說當初那些朦朦朧朧的初戀情緒,就像那天酒宴上,一些老同學借了一點酒勁,半真半假地將三十年前那些情感老賬翻檢出來一樣?墒桥f地重游半天,白漢生一點也沒有提到當年的舊情,老在說那些沉重的事情。我?guī)c開玩笑的口氣對陳雅紅說:“往事難忘,舊情難忘,白漢生說,前不久還在夢里見到過你呢!”

  陳雅紅大笑起來:“你聽他開玩笑,如今,像他這樣的成功人士,多少如花似玉的小丫頭往他身邊涌。窟會夢見我們這樣的老太婆?”

  本來我的話一出口,白漢生還有點窘迫,聽了陳雅紅的話,他倒坦誠地說了:“真的,真是夢見過好幾回,還清清楚楚看見了你那條紅方格的裙子!

  陳雅紅又笑了,但這次已經(jīng)沒有了戲謔的意味:“你知道,一個女人,喜歡聽見這樣的話!

  其實,從白漢生的表現(xiàn),陳雅紅怎么會沒有感覺呢?我們這些旁觀者也能看出其中的隱情來呢。只是到了今天的地步,這一切只能當作一次情感的懷舊旅行而已,就像那句爛俗的臺詞說的一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不過去又能怎樣?

  白漢生也自嘲地笑笑:“一個人,心里有點牽掛,還是蠻有味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

  陳雅紅也自嘲地笑笑:“現(xiàn)在見了面,那一點點牽掛就會消失了。”然后她用夸張的舞臺腔說,“我真后悔呀,早知道,不見面,讓那牽掛永遠地保留下去!

  兩個人真真假假斗了幾句嘴,于是,將濃重的純情化作了輕巧的調(diào)侃,許多悵然,許多曖昧,便釋然了。就像在漫漫長途中,終于有機會將一些贅物解下,放在路邊,日后的行程便會輕松一些。這時我才知道了我的作用,一些話,當有第三人在場的時候,反倒當不得真,但是畢竟又說了。就像舞臺劇,有觀眾的時候,那些話便是臺詞。

  中午,白漢生請我們?nèi)チ诉h郊的一個湖心小島,吃那兒的漁家飯菜。白漢生說,陳雅紅如今是美國人了,腸胃嬌嫩,那兒的東西都沒有污染。

  那天陳雅紅的情緒也特別飽滿,白漢生說去哪兒,她都贊同。

  白漢生在湖邊停了車,要了一只小木船搖到湖心島上。那酒家只是幾間竹寮,里邊的桌椅家雜也是竹子的。我們在一扇窗前坐定,白漢生很熟悉地點了幾份菜,菜都很簡單,全是用湖里的東西做成,魚蝦螺蚌蓮藕菱角一類。白漢生又要了一小壇花雕,要酒家拿去溫了,大家便慢慢喝,慢慢聊,看著窗外的湖光,聽著窗下的濤聲。

  陳雅紅突然說,我想起來了,我真的有一條紅方格的裙子。這么大的格子——陳雅紅用兩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兩兩相對,比了一個大小。斜紋布的,拖到腳面。穿了幾次,不敢穿了,有人反映說,洋里洋氣的。

  白漢生得意地說,怎么樣,我沒有瞎編吧?

  陳雅紅說,你還夢見是紅顏色的?

  白漢生說,暗紅色,黑條文,是不是?

  陳雅紅的眼睛有些濕了。說,你要不說,我都記不起來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動情,陳雅紅又說,人家說,夢是沒有顏色的。

  白漢生說,那我怎么就看到顏色了?

  陳雅紅嘆口氣說,真沒想到,一條當年的裙子,被你夢見到了。

  我說,哪是夢見裙子呢?

  白漢生也笑笑,趕快岔開話題,問了陳雅紅去美國的前前后后。陳雅紅也問了白漢生這些年的經(jīng)歷。白漢生說,那一年,同學們都下鄉(xiāng)了,他家里不讓他下。同學們都走光后,他才感到特別孤單。他說,那時城里幾乎看不到和自己一般大小的人,走到街上,像是一個越獄的犯人。別人看自己眼光,都帶著猜疑的。他那時在一家街辦翻砂廠做工。那家翻砂廠的廠長常常找白漢生的父親作模具,所以冒了一點風險將白漢生留在廠子里,干一些清清揀揀的活,一個月給白漢生二十五元工錢。這在當時,是很大一筆錢了,比國營大廠的學徒工還要多。白漢生下面有四個弟妹,所以他那二十五元錢很能夠幫襯一下家里。一年之后,他還是被居委會給轟了下去。他很想插到老同學那里去。他說,曾經(jīng)給我寫過信,還給另外一個同學寫了信。但是一直都沒有收到回信。說到這里,白漢生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我說,也許你們也沒有收到我的信。我已經(jīng)記不起來是否收到過白漢生的信。我想,當時即便收到了,也不會太當一回事。來一個新人新手,會添很多麻煩。后來,白漢生家里把他送回鄂城老家,到他一個遠房伯伯的隊里務農(nóng)。那個地方離武漢近,也比較富裕。白漢生說,一個人獨自去了鄉(xiāng)下之后,他才知道那些掉了隊的紅軍,為什么死活要找到自己的隊伍。離開了熟悉的城市和家人,離開了朝夕相處的老同學,真是凄涼啊。白漢生說,那是他一生中最難受的一段時間。

  鄂城緊鄰全國有名的大冶鐵礦,當年張之洞搞的新興工業(yè)漢冶萍,其中就有大冶鐵礦。所以,光鄂城就有好幾家鋼鐵廠。文革鬧了幾年,又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了,白漢生就進了鋼鐵廠,在那兒一干就是十多年。還在那里成了家,生了一個女兒。八十年代中期,廠里調(diào)他到駐漢辦事處,后來就下海了。因為有了原來廠里的關系,就一直在做鋼材生意。剛好遇見后來房地產(chǎn)開發(fā)熱,鋼材生意做得也還順手,算是瞎貓子碰上了死老鼠。陳雅紅問起白漢生的妻子。白漢生說,是一個遠房表親,出了五服的。農(nóng)村人,人還好,和他一起吃了不少苦。他剛回武漢時,她賣過菜,擺過水果攤子。他后來做生意了,她就回家了,操持家務,過得也還舒坦。前半輩子的苦沒有白吃。有一個女兒,明年就要考高中了。說著從皮夾里抽出一張照片來。照片上是一個花季少女,站在海邊的巖石上,戴著寬大的遮陽帽,薄薄的裙裾被海風吹得飄舞起來。白漢生說,這是今年暑假,帶她去北戴河時拍的。白漢生說他平日忙,到處跑,十幾年來,和女兒一起的時間很少。話語間有一些愧疚。他說,再做一段時間,差不多了就收手,過一點清閑日子,好好讀一點書,學點知識。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讀到書。所以,和老同學一起,總覺得有點趕不上趟。

  聽到這里,陳雅紅笑著說,你在社會上闖蕩這么多年,讀的這一本大書還不夠?你看我們這些讀了一點書的,哪個能趕上你的趟?

  我說,現(xiàn)在不是有許多老總都在讀碩士,讀MBI?

  白漢生笑笑說,那哪是讀?那是買。再說,那些東西我真還讀不進去,我只想讀點自己想讀的書。我都不好意思說,我連《紅樓夢》都沒有讀過。只讀過一本《水滸》,那還是當年批水宋江的時候,廠子里面發(fā)的。我們家,祖祖輩輩就沒有留下一本書來,F(xiàn)在我專門有一間書房,整柜子整柜子的書,都是從書市里用車拖回來的,也沒有時間看。也不知道從何看起。

  我說,什么時候我去幫你看看,給你開一份讀書清單。剩下的,你這一輩子也讀不上的,我都拖回家去。

  白漢生說,行,把我要的留下,其余的你拿走。

  陳雅紅說,那我也去拿一點。在美國買書可貴了。

  白漢生說,你去選好,明天我給你送到機場。

  陳雅紅大笑,白漢生呀,你真是一個實在人哪!我還得在香港轉(zhuǎn)機,到了美國,還得轉(zhuǎn)一道,哪背得動?

  白漢生說,要不然,我給你寄去?

  陳雅紅笑得更厲害,你知道往美國寄一本書多少錢?比買一本書還貴!

  陳雅紅的父母都是北方人,又是演員,所以她從小說普通話的,在班上,偶爾和一些要好的女生說說武漢話,說得不地道,常常夾一點北方音調(diào)。這次回來,大多也說普通話,我發(fā)現(xiàn)她和白漢生說話時,開始用武漢話了。

  我問,改說鄉(xiāng)音了?

  陳雅紅說,鄉(xiāng)音親切。你知道,在外面,你要是聽見了有人在說武漢話,那種感覺,真是甜酸苦辣!我會厚著臉去跟別人搭腔。結果一開口,別人說,你不是武漢人吧?

  第二天,白漢生親自駕車送陳雅紅到機場。她的父親母親都沒有去。陳雅紅說,她怕父母去送,弄得老人傷心,自己也傷心。

  陳雅紅翩然回國,大白菜閃亮現(xiàn)身,當年兩個天遠地隔的人在如今續(xù)起一段隱隱約約不明不暗的新緣分,讓我們這些老同學們有了許多話題。連那些部長啊,教授啊,稅官啊,外科大夫啊,一時間都失去了色彩。

  自從“11·18”聚會之后,老同學之間往來日漸頻密。大家似乎都從這些老同學身上,看見了自己的青春歲月,看見了那一段原以為永遠忘卻的往昔情景。

  當然,大家心里也明白,這種精神享受,是要有物質(zhì)支撐的。吃飯喝酒也好,唱歌跳舞也好,沒有錢,大家連個坐一坐的地方都沒有。到誰家去吧,都是一個負擔,自己愿意,家人說不定會煩,弄不好還生出些嫌疑來,總會將那好心情給攪黃。所以,凡有大大小小的聚會,就會有人說,把大白菜叫上。白漢生呢,只要有空,都會欣然赴約。只要有他到場,他都會買單。漸漸地,大家也就習慣了。遇上紅白喜事之類,他還會給事主一份紅包,遇上年節(jié)呢,便會給大家的孩子一份利士,好像一個當家的大哥,讓大家又寬松又熨貼,每次玩得都很愉快,免去了很多困窘。那時候,部長啊,教授啊,收入也都有限,住房也不寬敞。只有白漢生,不管在他家,還是在酒樓,都很氣派,也很隨意,大家也似乎早早地感受了小康。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家漸漸改口,把大白菜叫白大哥了,特別是女生們,叫起來,有一種特別親熱的味道。

  那些年,白漢生的生意很忙。他說,忙就有錢賺。他一直做線材,也就是建筑用的羅紋鋼,圓條一類。后來又做板材,冷軋板,鍍鋅板一類,是洗衣機,電冰箱一類家電用的。當年,這些都是熱門物資,利很大。我?guī)状伍_玩笑說,想去看看他是如何當老板的。他總說,沒什么看頭,當老板是最沒有意思的一個工作。唯一有點意思的是,先是合同簽下來,后是把錢拿到手,就那么一下。

  白漢生不管如何忙,有一點空閑,就會到我家來坐坐。開頭幾次,總是談一些當年的事。我驚異他竟然能夠記得這么多,似乎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將那一段歲月不斷地細細咀嚼著,細細品味著。他說我們一起在沙湖釣魚,叉青蛙,說我們?nèi)ヅ篮樯綄毸,去珞珈山游泳池游泳,路上偷了別人地里的包谷,每次都還有誰誰誰。說在班上誰的雙杠玩得好,誰投籃最準,誰當時很傲氣,說話戧人。說著說著,他就會說到陳雅紅身上去。他說,當年他都不敢正眼看她,看了就心慌,可是又總想看。有一次,他在食堂里排隊打飯,一眼就感覺到陳雅紅在旁邊一隊的前方,便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看。突然間陳雅紅掉過頭來,剛好與他目光相遇,他好像一個小偷,正偷東西被人捉住雙手一樣。那一刻,他竟然窘迫得轉(zhuǎn)身就走出食堂,連中午飯都沒有吃。白漢生說,那時候,你說懂事吧?所有男女之事都一無所知,你說不懂事吧,心里像著了魔,這些念頭趕也趕不走。我說,這次見面,你告訴陳雅紅這些事沒有?他說,這件事我對她說了,陳雅紅拼命笑,說她完全不記得有這么一回事。他又說了許多別的有關陳雅紅當年事。我說,看來,如果陳雅紅要寫自傳的話,很多細節(jié)是要你來提供的。

  白漢生說,狗雜子,真是怪,那么多年以前的事,記得清清楚楚,近年的事,一搞就忘了。我說,那時候,你心里,干干凈凈像一塊沒有開墾的處女地,哪里長出一根草,哪里開出一朵花,都是刻骨銘心的。哪像到了后來,簡直成了跑馬場,一片蹄花子印,一層摞一層,哪記得?

  有幾次,白漢生都說,可惜他不會寫作,要不然,把他這半輩子寫成一本書,肯定很有意思,拍成電視劇,也會很好看的。又說,什么時候閑一點,他會對我說說,給我提供個素材。

  白漢生的父母在八十年代先后去世。都沒有活太大歲數(shù),吃苦吃多了。白漢生說,母親還跟他著享了兩年福,父親勞碌了一輩子,連武漢市都沒有出過。每每說到這里,白漢生總有許多凄愴,會重重地嘆一口氣,仿佛那是他白漢生的錯。白漢生的幾個弟妹,原來也都有一份還算安穩(wěn)的工作,拿一份和普通老百姓差不多的工資。白漢生有了能力之后,常常補貼他們。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添置家業(yè),白漢生也盡心盡力地盡一個長兄如父的職責。因此,后來的好多年間,白漢生在他的弟妹們面前,那語氣,那神情,總像是他們的長輩。而那些弟弟妹妹,也一直是把他當長輩來依靠的。后來,弟妹幾家,下的下崗,下的下海,對白漢生的依賴更多。我們同學在白漢生家聚會的時候,總能見到他們。有時候是有事相求,有時候就是來玩玩,吃吃飯,打打牌。白漢生對他們已經(jīng)近乎溺愛。其實,他們兄弟姊妹幾個,都只相差一兩歲,幾乎是在解放后的幾年中,一個接一個出生的。

  到我這兒來聊天,成了白漢生的一個常規(guī)節(jié)目。他來得沒有規(guī)律,有時候晚上,有時候白天,有時候周末,有時候就是上班時間。他知道我不坐班。來之前,他會打一個電話,問,在忙么事?不等我回答便又說,我來坐坐。聊到該吃飯的時候,他便會拉我出去,開上車,找一個路邊大排檔。他總是找那種熙熙攘攘的小街大排檔,人來車往,市聲鼎沸,地面上一片臟污,空氣中油煙彌漫,遠遠近近地響著鍋碗瓢勺的叮當聲。坐下后,他會很認真地看那張油膩膩的菜譜,很認真地看價,有時還會和老板討價還價。然后點上一些市民家常菜,回鍋肉,芹菜炒千張,紅菜苔白菜苔,或油烹豆腐,炒螺獅一類,再要上一瓶廉價啤酒,兩人各倒一杯,喝完也不再加。有一樣東西是每次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油炸臭干子。上菜之前,先將那黑乎乎的臭干子蘸上紅通通的辣子醬吃個小半飽。喝完那一杯啤酒,要上一大碗糙米飯,呼呼啦啦全吃光。那胃口比在白云大酒店要好到天上,就像是一個累了一天的民工。他說,他知道,這種地方不太干凈,但他就是喜歡這種氣氛,在這種地方就能吃飽,而且非得要吃糙米,吃到嘴里才有米飯的感覺,那些精細的香米,吃兩口就膩了。有時,他也會帶上一些熟食到我家來,聊到差不多,就把那些東西熱一熱,依然是兩個人一瓶啤酒,喝完也不加。偶爾會問我要泡菜咸菜臭腐乳之類的東西,害得我只好常備一點。

  白漢生的家在一個臨湖小區(qū)里,是那種風格雅致的公寓洋房。小高層,帶電梯,面積不小,裝修也很講究。老同學間的一些小型聚會,常常就在白漢生家里。那時候,大家居住條件都還沒有改善,到得這樣一個美麗的小區(qū),這樣一個華麗的公寓,一個個都贊不絕口,說就像到了美國。

  白漢生的妻子是鄂城人,叫了一個很鄉(xiāng)土的名字,是煥娥,(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還是歡娥,一直也沒有弄明白。姓什么也不清楚。她和我們這一幫白漢生的老同學交往不深。見面不少,說話不多。每次去了,拿拖鞋,倒茶水,上果盤,這些事做完,便不見了。有時人少,她便在家里為大家做飯,有時在小區(qū)門口一家餐廳吃,她一般都不去,說吃不慣外面的東西。我們說笑聊天,她偶爾會在一旁坐坐,聽聽,跟著笑笑,沒有那種闊太的驕矜,也沒有富婆的虛榮。穿戴很普通,好像是白漢生家里的一個鄉(xiāng)下親戚。大家每次去,也就叫幾聲白嫂子,便沒有更多的話說。女生們私下說,咱們的大白菜還真是一個有情有意之人,發(fā)富了,糟糠之妻不下堂。

  白漢生確實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除了同學聚會一類的公共開銷,凡老同學有難處,他也常常給予資助。誰家老人生病,沒有公費醫(yī)療,誰家孩子上學,需要一筆贊助費,誰家買房裝修,資金有些缺口,只要開了口,他大多會慷慨解囊。有時是借,有時是給。有時別人一時沒有錢還,他也不太計較。老同學們常說,真是一個白大哥!要是放到水滸那個年代,咱白大哥不就是一個及時雨宋江?每每聽到這一類話,白漢生就會說,不說這些,老同學了。

  轉(zhuǎn)眼間,文博中學百年校慶就要到了。學校提前開了一個籌備組擴大會。將歷屆的重要校友都請了回去。學校顯然從哪兒知道了白漢生的情況,早早地就給他發(fā)了邀請函。發(fā)函之后,還打了幾次電話,望他百忙之中一定撥冗光臨。并說了雖然只是一個校友會,但來的人規(guī)格都很高,有離退休的省市委老領導,也有如今依然工作在第一線的現(xiàn)任領導,還有各界精英,包括兩位學部委員。這些人,在校慶時將組成文博中學校友總會的主要成員。文博中學校友分會將遍布全國主要城市和全世界主要國家。港澳臺,美英日,都有。想想看,一百年,我們文博中學出了多少人才啊。白漢生接到邀請函,匆匆跑到我家里來。他顯然很看重這一次會議,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實。他問了我還有誰去?我說再沒有聽說誰去。他問林松和姚一平去不去?讓我?guī)退蚵犚幌。在他看來,這兩個同窗,是班上級別最高和職稱最高的人。如果有他白漢生,就不會沒有他們倆。我當即打了電話。他們都說沒有接到邀請函。白漢生聽后,又高興又不安,說,這些檔次高的都沒有去,我去合不合適?我說,現(xiàn)如今,你也是檔次高的呀!你是鄧小平說的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呀!國家需要你們,咱們母校也需要你們。他又拿出邀請函的回執(zhí),指給我看上面要填寫的那些欄目,什么職稱啊,級別啊,職務啊,學術成就和專著啊,獲過哪些獎項啊,他一個都沒有。我說,你就填一個董事長總經(jīng)理,管了總。你的專著和學術成就就是錢。

  果然,白漢生為這張邀請函和一個文博中學校友總會副干事長的頭銜,在那次百年校慶中撕下了一張十萬元的支票。

  那次百年校慶果然十分排場。規(guī)格也很高。在大操場專門搭建的主席臺上,坐了一百多人。前區(qū)是各屆離任的和現(xiàn)任的領導,后區(qū)是各屆校友代表。白漢生是民營企業(yè)家代表。他那套很洋氣的米色細格西服的胸口上,別著一簇火紅的胸花,精致的飄帶上寫著他的名字。他的座席兩端貼著“貴賓席”的字樣。他面前的名牌上,也寫著他的名字。專門從省電視臺請來的大牌主持人念了從中央到地方的許多單位,許多要人和名人的賀電。老校友中的代表,講了文博中學悠久的教育史和光輝的革命史。

  那天回來參加校慶的歷屆校友有兩三千人。按屆別和班級,依次在大操場往后排去。整個大操場黑壓壓一片。我們班來的人特別多,除了上次聚會的那一大幫人,還有幾個新找到的,一共四十多人,如同三十多年前的一次再現(xiàn)。特別讓人意外的是,陳雅紅又一次從美國飛回。小算盤問,是不是咱們白大哥給你定好雙程機票你才回來的呀?陳雅紅說,你也太看輕咱們對母校的一片情意了。其他的年級,其他的屆別,有的班才三兩個人,有的班甚至空缺。于是,大家立刻有了一種班級榮譽感,還大聲唱起當年的歌來。陳雅紅依然擔當她文娛委員的角色,站在一張課椅上,揮動胳膊給大家打拍子。嘹亮的歌聲引得四面八方老老少少的人,站起來向我們這邊觀望。白漢生一直在我們班的方陣中坐著,和大家一起唱,一起熱火朝天地聊著往事。一直到廣播喇叭點了他的名,要他去貴賓席入座,才被同學們轟走。

  那天校慶中有一項重要活動,就是為一座高標準的理化實驗大樓奠基。這座大樓的一部分工程款項,來自于校友們的捐贈。在大會上,主持人就宣布了一些捐款大戶的名單,當念到白漢生的名字時,所有初三(二)的同學都歡呼起來。白漢生的捐款大約是早已定好的。當他走到臺前,一個年輕老師遞給他一張大得很夸張的支票樣板,白漢生接過后,再轉(zhuǎn)身贈給校領導。主持人說,所有為母校理化實驗大樓作出貢獻的校友,名字都將鐫刻在大樓的大理石墻面上。然后是宣布文博中學校友總會理事會名單。宣布在海外和國內(nèi)成立的文博中學校友分會的名單。列入這些名單的,都是數(shù)十年來從文博中學走出去的各類精英。白漢生名列其中。這是他當年做夢也不曾想到的。這個校園,留給了他太多卑微和渺小的記憶。

  那一天,同學們在母校照了很多相。在操場,以那一排教學樓為背景。在林蔭道,那兩邊都還是當年的老槐樹。在后山,草坪和小樹林留下過許多少年回憶。還有那些新興建筑,階梯教室,圖書館,會議室,校史陳列館。大家或三三兩兩的照,或按當年的小組照,按插隊知青點照,分男生女生照,后來又興出各種名目來,一起串連的,合演過節(jié)目的,一個團小組的,班籃球隊的……凡有名目的,大多沒有白漢生。這時,他便在一邊微微笑著,看大家擠來擠去。后來,在山上的時候,陳雅紅給幾位攝影師說,來,給我和咱大白菜來一張,以后從美國回來,免得他說不認識我。陳雅紅說著,便拉過白漢生,倚在一棵大樹旁。在等待攝影師調(diào)焦的時候,陳雅紅一手挽起白漢生的胳膊,一手附在他的肩頭,身子微微偏過去,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在一片哄鬧聲中,幾架相機紛紛閃亮。于是就有幾個壞男生上前拉住陳雅紅說,大白菜和你照得,我們就照不得?有這一張照片為證,哪天我們?nèi)チ嗣绹,也不怕你說不認得。其他一些女生借此機會也紛紛來和白漢生合影,有的說,跟大白菜照一張,沾一點他的財氣。有了陳雅紅帶頭,女生們也就大大方方地挽起大白菜來。銀行的馬玲玲讀書時是一個極羞澀的女孩,有一次團體操,男生一隊,女生一隊,走隊形,在一個匯合點上,有一個拉手的動作,可她就是死也做不出來,每每到此,體育老師就要全班停下來,讓她單做一遍,當她鼓足勇氣,扭過脖子,將手狠命伸出去的時候,臉一下漲得紫紅,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抽泣起來。最后只得取消了她的表演資格。上次白云大酒店聚會,那個年過花甲身子發(fā)福的體育老師還說起她這段往事。眼下,她卻滿不在乎地摟著白漢生,還說,萬一你家夫人看見,就說是我們強迫你的。

  

  隆重而熱烈的百年大慶結束之后,已是下午五點鐘。許多來參加校慶的人,意猶未盡,繼續(xù)舉行著自己的活動。有的邀上半個世紀前的同窗去喝酒,有的到校友下榻的賓館長談。有的就干脆站在校園的一個地方,三五成群地說到天黑下來。我們初三(二)的人最多,大家舍不得一下就散了這個威武的陣勢,正在那兒商量往下如何的時候,白漢生突然說話了,他有些靦腆地說,不知大家晚上有沒有別的安排……如果方便,我想請老同學們到我新開的一家酒樓去坐坐,算是給我捧捧場。也讓大家去認個門,以后大家想聚聚,那里也方便。

  于是全體呼應。白漢生就打了一個電話,叫來一輛大交通,把全班同學拖了過去。

  原來,白漢生剛剛盤下了一座酒樓。他的一個朋友要出國,把酒樓作價賣給了他。他說,本來這酒樓做不做也無所謂的,想到以后老同學們有一個方便的聚會場所,也就接了下來。平日的營業(yè)收入保個本就行。給人感覺就好像那些地下工作者開店,賺不賺錢并不重要,真正的目的是為了同志們接頭。他把這個酒樓重新裝修了一下,特別換上一套好音響,說讓大家唱歌方便。那酒樓在市中心,臨近主干道的一條小街上,交通方便,又鬧中取靜。酒樓是舊式風格,上下兩層,臨街的窗戶都是木格的,推開便可以看見樓下的車水馬龍。白漢生說,往窗下一看,就會想起他舊居的那條小街。酒店不算大,樓下十張臺子,樓上六張臺子,另外有兩間包房。如果唱歌跳舞,就在樓下,如果喝茶聊天,就在樓上。人數(shù)不多的時候,也可以在包房里坐坐,打打牌什么的。重新注冊的時候,白漢生將酒樓更名為“老同學酒家”。所以,老同學們一進這座酒樓,就像回到組織懷抱,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

  酒樓還沒有正式開業(yè),一切都是嶄新的。

  全班同學一起集體吃飯的感覺真好。當年,在學校大飯?zhí),在鄉(xiāng)下雙搶,在部隊軍訓,我們有過許許多多一起吃飯的經(jīng)歷。然后相互敬酒,然后又有人醉了。白漢生依然是一副溫厚兄長的神情,他不太吃菜,也不太喝酒,只是微微笑著,看著大家快樂。有人來和他碰杯,他也就舉起啤酒杯抿上一口,說真不能多喝。逼得緊了,立刻會有同學來幫他代酒。

  在樓上吃完飯,白漢生就讓大家到樓下,唱唱歌,跳跳舞。還說為大家準備了一些老歌。

  到了樓下,同學們爭爭搶搶或拉拉扯扯唱了一些歌,陳雅紅拿過麥克,遞給白漢生說,你請我們吃了飯,我們請你唱首歌。

  我剛才已經(jīng)注意到,大伙一起唱那些老歌的時候,白漢生是一直沒有張口。我印象中,似乎沒有聽過他唱歌。即便是班上集體唱的時候,也沒有聽過他的聲音。白漢生推辭了一下,在同學們的起哄中,只好接過陳雅紅一直那么遞著的麥克。白漢生說,你們唱,我喜歡聽。同學們說,你唱,我們也喜歡聽。白漢生無奈,只好說,老的不會唱,這些年應酬多,聽會了幾首新的,不曉得你們愛不愛聽。大伙一起喊愛聽。于是,白漢生在卡拉OK上調(diào)出來一首,大屏幕上出現(xiàn)碧海黃沙的風景,然后是三點女郎做著各種姿勢,男生女生都笑了。

  白漢生說,我給大家學唱一首《哭砂》。大家一時沒有聽清楚歌名,待屏幕上出現(xiàn)字幕,才知道是“哭砂”這兩個怪怪的字。如今,這一代人在音樂上都很落伍了,對當今那些紅得發(fā)紫,兒子女兒愛得瘋瘋癲癲的流行歌,幾乎一無所知,也不會那種瘋瘋癲癲的唱法。一聽到白漢生開口,竟很地道:“你是我最苦澀的等待,讓我哭泣又害怕未來,你最愛說你是一顆塵埃 ,偶爾會惡作劇的飄進我眼里”。看著字幕,盡管那歌詞也怪怪的,但是它們從白漢生嘴里出來,竟也有一種讓人心動的東西,越往后聽,越聽出歌里的別一番意味:“難得來看我,卻又離開我 你就真的象塵埃飄散在風里,風吹來的砂落在悲傷的眼里……”

  有人說,原來哭砂是哭眼里的砂。

  有人緊接著小聲說,那砂是陳雅紅。

  果然,白漢生唱:“誰都看出我在想你。風吹來的砂冥冥在哭泣 。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擇,為何你從不放棄漂泊?海對你是那么難分難舍,你總是帶回滿口袋的砂給我。寧愿我哭泣,不讓我愛你,任那手中泄落的砂像淚水流。風吹來的砂落在悲傷的眼里,誰都看出我在等你。風吹來的砂冥冥在哭泣,難道早就預言了分離……”

  這些瘋瘋癲癲的話,許多地方觸痛了大家的一些心思。當白漢生唱完之后,掌聲格外響,那掌聲已經(jīng)不是禮節(jié)性的,而是有一種情緒在里面。

  我懷疑這首歌是白漢生有意準備的,說出了一些他想說的話。我看了一眼陳雅紅,剛開始聽的時候,那一些笑容還在臉上留著,到后來已有了些僵硬。

  白漢生唱的時候,沒有人跳舞,很靜地聽。唱完后,他有點不好意思,說,五音不全,原諒原諒。白漢生說他五音不全確實不是謙虛,音不太準,普通話也不好,但是他唱得很動情,很有味道。大家拼命給他鼓掌。姚一平說,我以為,我們這一代人算是和這些港臺歌無緣了,想不到,咱大白菜倒是跟上潮流了。有人說,咱們已經(jīng)被老歌教壞了,再也莫想唱出這些新歌的味道來。大家又起哄,要白漢生再唱,白漢生說什么也不唱了,趕忙說,跳舞,跳舞,大家跳舞!

  相處幾次,說話就漸漸放肆起來。男男女女的一些玩笑,也在飯桌上,舞池里開了起來。本來,早已不是當年還分男女界限的規(guī)矩學生了,男男女女的事也全都經(jīng)歷過了。初初相逢,都從那眉眼神態(tài)中看出來是當年的某某某,只是身子大了一圈,頭臉多出一些東西,皺紋啊,白發(fā)啊,眼袋啊,細細一想,這么些年來,當年那些丫頭少年,哪個不早已是嫁了人娶了媳婦為人父為人母了?于是,就說起當初那些有一點眉目的人和事。比如陳雅紅和林松啊,姚一平和那個英語課代表啊,柯小龍和團支書方秀珍啊……玩笑開著開著,就開到當今了。女生中有幾個離了婚的,互相間先還有一點拘謹,后來自我解脫地說,都不是外人,大家知道了,說不定還可以給咱們當個紅娘,后半輩子找個可以依托的人。各自訴說了一些婚姻的不幸經(jīng)歷之后,(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就自我調(diào)侃地說,怎么我們當初就沒有一個看中了大白菜?人要是有后眼睛幾好。另一個說,你當時不是發(fā)誓,非當兵的不嫁?被揶揄人的說,都是那些打仗的電影害人。這些話,常常都是當著白漢生的面講的。然后又故作凄切地說,事到如今,我們這些老太婆,大白菜是看也不要看了。哎,白大哥,現(xiàn)在傍你這個大款的小丫頭,肯定成群結隊了,是吧?每每這種時候,白漢生都會無奈地一笑,說,我這個人老套,時興的東西總是學不會,真要有個什么,我還會在這里?你們這些老同學能對我好,我已經(jīng)是受寵若驚了。

  散伙的時候,他依然讓小算盤安排大家打的回去。這時候,一些同學正約牌局,要將余興進行到底。白漢生說他不打麻將,他說你們要打牌,我叫他們把樓上的包間給你們打開。別人不信,說你們生意場上的人,不陪人打打麻將如何做生意?白漢生笑笑說,我有專門班子伺候那些人,這樣反倒好。

  正式營業(yè)后,白漢生將酒樓給了他小弟弟白漢橋經(jīng)營。許多在我們看來天大的事,他總是輕輕松松地就做了。我問他,盤下這座酒樓帶裝修帶設備,花了多少錢?他說,一百多萬吧?又說,我們做生意的,哪會總是自己掏腰包?那銀行的錢怎么用得出去?現(xiàn)在做酒樓一般不會虧的,你沒有看到,現(xiàn)在這些人都吃瘋了,好像到了世界末日,把一點錢都往肚子里填。隨哪一家好點的酒樓,都是滿堂堂的人。

  百年校慶之后,有同學發(fā)現(xiàn)陳雅紅并沒有像她說的那樣隨即返回美國,而是在武漢呆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她只和白漢生在來往。這事是她們?nèi)晒弥坏募蚶驘o意中發(fā)現(xiàn)的。有一次,吉莉莉在精品服裝一條街上,看見白漢生和陳雅紅一起在買衣服。她從那家時裝店門口過,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他們。當時陳雅紅正專心致志地對著鏡子比試著一件裙衫,白漢生也專心致志地看著鏡子中的陳雅紅。他手上還提著幾只服裝袋,大約是已經(jīng)買下的。吉莉莉幾乎脫口而出要喊他們了,突然間收住了聲,發(fā)現(xiàn)這時上前打招呼已經(jīng)不合時宜,便匆匆離去。于是小算盤悄悄知道了,于是許多老同學也悄悄地知道了。這樣的事,總是令人興奮的。對于吉莉莉和小算盤來說,雖然讓她們有點傷心,有點不快。但一想,人家這樣,總有這樣的道理,再說是和咱們白大哥,又不是別人,用小算盤的話說,算了,肉爛了在鍋里。于是,所有知道此事的一干人,都在暗中默默窺視,相互打聽,看這出戲到底如何演。沒有誰說三道四,也沒有誰去壞人家的好事。

  陳雅紅在武漢的那一段時間,白漢生也到我家來過幾次,依然說些閑話,只是總覺得有些心不在焉或欲言又止。本來,每次到我這里來,陳雅紅都是白漢生必說的話題,那幾次反倒閉口不提她了。

  后來我知道了陳雅紅沒有走,便問了他,陳雅紅沒有走?

  白漢生說,沒有走。

  我說,有戲了?

  他笑笑說,這么一把年紀了,哪有什么戲喲。

  我說,人家七八十歲還黃昏戀呢。

  白漢生說,一直想和你說,又覺得不好說,今天你問起來,看來這事已經(jīng)有些風聲,只是不像你們想的那樣。

  白漢生說,陳雅紅離婚了。

  我說,為了你?

  白漢生說,哪里,她上次回來,就已經(jīng)離了,那時還沒有我呢。

  陳雅紅的婚姻,像那個時代許多漂亮女孩一樣,幾乎沒怎么想,就嫁給了一個干部子弟。那是七十年代中期,陳雅紅從農(nóng)村招回來后,在一家工廠做播音員,二十好幾了,關心的人就多了起來。一個親戚給她帶來一位還算體面的青年,說剛剛轉(zhuǎn)業(yè)回來,他爸爸是你舅爺?shù)木珠L。于是就定了下來。于是就結了婚。結婚后,公公將她調(diào)到自己的局機關,坐了幾年辦公室,生了一個兒子,分了一套房子,生活比一般女孩安逸許多。后來還脫產(chǎn)去讀了電大。讀完電大,剛好碰上第一次經(jīng)商熱,回到局機關,就調(diào)到局屬公司去當了副經(jīng)理,公家,私人都賺了一點錢。陳雅紅對白漢生說,那幾年,每天每日都像在云端上,過得飄飄欲仙的。人在發(fā)泡的時候,根本就不會回想什么從前,不會記起什么老同學。后來發(fā)生了變故,才知道回憶的甜蜜。她丈夫去了美國以后,她的婚姻開始出現(xiàn)危機。心情不好,緊接著時局也不好,公司就垮了。她丈夫一去多年不復返,到后來連信函電話也很少了,直至最終提出離婚。說他在那邊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人,離不離都是那么一回事了。陳雅紅和他攤牌說,把她和兒子都弄到美國去,什么時候拿到綠卡,什么時候辦離婚。所以,上次陳雅紅回漢時,是兩張卡一起拿到手的。到了美國以后,見到丈夫果然已經(jīng)和一個女人在一起過。見她去了,那女人也沒有避讓一下的意思,因為房子是那女人的。那女人是臺灣人,家里很有錢,說得一口流利的美國話和一口臺灣腔的國語。那神情安然自若,就像她陳雅紅是他們家請來的一個女傭,還給她在樓下布置了一間單人臥室。陳雅紅說她去的當天,獨自一人在樓下臥室里哭到天亮,但是,這份屈辱只有咽下。萬里之外,異國他鄉(xiāng),兩眼一抹黑,英語總共就會那么十來句,還是上飛機之前突擊學的,說出來人家半天聽不懂。不久后,陳雅紅找到一份工作,給另外一家華人夫婦當女傭,便搬了出去。后來邊打工邊學英語,找了一份收入高一點的工作,終于可以自立了。白漢生問什么工作?陳雅紅說,說了你別笑啊,物業(yè)公司。白漢生說,那挺好啊!陳雅紅說,清掃樓道,從一層掃到五十二層,把腿腳腰桿練得像登山運動員。

  陳雅紅這次回來的雙程機票果然是白漢生給買的。本來,白漢生以為是自己邀約陳雅紅回來,聊解一下莫名的思緒。陳雅紅說,其實自己一直想著要回來的,現(xiàn)在有了白漢生的盛情,又有了他定下的雙程機票,簡直就是正中下懷。校慶結束后,陳雅紅約白漢生出來,本原是想對他說一些感激的話,不知怎么,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就收不住話頭。陳雅紅說,本來,這些事一輩子也不想讓人知道,反正人在美國,自己的苦水自己咽,但是老同學越是羨艷她,她就越發(fā)難受,終于忍不住說了出來。說出來,總歸要舒服一些。還說,她走了以后,白漢生愿意對老同學說,盡管說。

  那一天他們倆都有些動情。很有控制地溫存了一下。

  我說,你還是一個柳下惠啊,坐懷不亂。

  白漢生說,哪里柳下惠哦,怎么不亂?一想,這種事一越界,就俗了,往后反倒不好相處。

  我說,從長計議,也好。

  有了那一次深交,有了那一次跨越同學之誼的舉動,兩人都有些感動,于是,陳雅紅回程的機票一再延簽;厝ブ,白漢生給她買了好些衣物飾品,美國的衣服貴,也很少有陳雅紅喜歡的。沒想到就那一次公開露面,剛好被吉莉莉撞見。白漢生說,反正這事也沒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地方,讓大家慢慢知道也無所謂。

  我問白漢生往后如何?

  白漢生說,一個少年時代的夢中情人,一個心目中曾經(jīng)高不可攀的女神,多少年之后,能對你傾訴衷腸,能在你懷里痛哭一場,你也能給她一點安慰,給她一點力所能及的幫助,我也很滿足了。除此之外,別無他求。再說,一個中國,一個美國,還能怎樣?

  那天在我家聊到很晚,白漢生似乎一直沉浸在他和陳雅紅的那種微妙又曖昧的私情中,直到離去,還意猶未盡。走到樓梯口,他又說起當年學校演話劇《年輕的一代》,陳雅紅演那個林育生的未婚妻,叫夏倩如的。夏天,在學校操場上,你還記不記得?我說,你的記性可真是了得,連人家演的角色連名帶姓都記得。他說,后來又拍了電影,我就看著電影里那個夏倩如像她,連看了好幾場。他無奈地笑笑說,我這個人,家里也沒什么文化,怎么身上又有那么多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

  告辭之前,白漢生在樓下又站著說了半天。

  白漢生說,這下多了一擋子事,三不之地還要寫寫信了。本來打打電話就行,可是陳雅紅愛寫信,她一來信,我就得回,她寫信又愛寫得長,一字字一句句情深意切,是不是人一孤獨,要說的話就多?她一寫長,我就不好短,多年不寫這些東西,提起筆,千斤重,一封信,寫一晚上。還有信封上的那些洋碼子字,早就還給了老師,只好一筆一筆照著描。

  我笑著說,我?guī)湍愦P,一封五百塊?

  白漢生也笑笑說,不貴,打一次電話,也起碼得這個價。

  那時的越洋電話二十幾塊錢一分鐘,說個二十分鐘,可不得五百塊。

  人到中年之后,和陳雅紅一段不期而遇的情緣,無疑成為了白漢生一樁非常重要的精神生活。他開始知道了等待信函的味道。在那之前,白漢生除了商務郵件,好像從未有過私人信件,也沒有寫過私人信件——除了下鄉(xiāng)前寫的兩封之外,F(xiàn)在,公司郵件一到,他便會急急地翻尋一遍,看有沒有那種蓋著波浪紋郵戳,帶著一些洋文,發(fā)信人和收信人倒著寫的信封。如果一段時間沒有收到,他會終于忍不住又打電話到大洋彼岸去。我笑他重新找到了初戀情緒。他說,狗雜子,人就是這樣沒有出息。

  同學們給白漢生的信函也漸漸多起來,有回憶往事的,有介紹業(yè)務的,最多的,是年節(jié)的賀卡。那年春節(jié)去白漢生家,見他用繩索將賀卡花花綠綠掛滿了一面墻。從圣誕,新年一直到春節(jié)的,都在上面。大洋彼岸寄來的那幾份別致的賀卡,總是擺在很顯眼的地方。

  日子就這樣一點點過著。

  我們初三(二)班的老同學們,因為有了白漢生,因為有了白漢生那舒適又隨意的家,和那座“老同學酒樓”,就一直有滋有味,親親熱熱地交往下去。沒有像有些人,老同學久別重逢,激動不已,欣喜不已,但很快將那一團懷舊烈焰燃盡,又重歸寂寥,有的還生出一些是非來。我們大家都有了一種重返班集體的感覺。有人說,回想這一生,就數(shù)初中的同學最親,最單純。小學的時候嘛,還不懂事,畢業(yè)了以后吧,人與人之間就有了許多利害關系。所以在人到中年的時候,能夠又和初中同學走到一起,真是一種福份。而當初的同學中,有白大哥這樣的人,更是一種福份。開初的時候,班上一些人,對白漢生總還有一些小瞧,嘴上不說,心里是這樣想的:無非是一個暴發(fā)戶罷了,有了一點錢,想在同學中間顯派一下,找一種衣錦榮歸的感覺。所以,言語之中,常能聽出一些戲謔意味。日子長了,白漢生的為人處世,白漢生的寬宏大量,以及同學間對他越來越多的好評,讓原來一些不太以為然的人,也漸漸地敬重他了。也是的,人家有了錢,為什么非要花在你們身上?人家花在那些什么希望工程,陽光工程上,不是還可以弄個什么委員代表當當?何必跟你們這些過了氣的爹爹婆婆們混在一起?有人這樣說。

  

  有人說,白大哥花錢很大方,但是做生意很謹慎。

  在幫助老同學上,白漢生也有為難的時候。有的是金額過大,有的是明明知道不可收回的一些幻想型投資。比如柯小龍想和白漢生一起炒股,他建議白漢生投資,他做代理。白漢生說,他從來不沾股市,再說,你一個幾十上百萬的小戶,哪吃得住人家大戶的擺布?為了打消柯小龍的念頭,白漢生很為難,專門請了柯小龍吃飯,似乎是他白漢生做錯了什么事一樣。還有王言開,想把廠子里的機器賤價買下,自己開一家工廠,算一算,大約得七八十萬。白漢生說,不是不愿意幫你,你們廠的那些機器,不出兩年,全是廢鐵,有的現(xiàn)在就是廢鐵了。為此,白漢生又請了王言開吃飯。王言開又說,想把廠子的房產(chǎn),地產(chǎn),盤作為投資,和白漢生聯(lián)合搞開發(fā)。白漢生對王言開說,他看了這些年,沒有那一次聯(lián)合開發(fā)最后不鬧翻的。王言開說,咱們老同學,會那樣嗎?白漢生說,你那都是共產(chǎn)黨的東西呀!什么時候說不認賬就不認賬的,要是你自己的,那還不好說嗎?

  也會有一些老同學來找白漢生賣一點傳銷產(chǎn)品。什么保健飲料,清潔用品健身器材。那個年月,似乎是什么七古八怪的方法都可以賺大錢。白漢生一般也都買下,但是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思去找下家,那些東西也很少用,找個機會就送人了。他曾無可奈何地對我說,這樣的生意是如何能夠賺錢?我搞不懂,算了,只當是給他們一點支援。

  白漢生是那種舊式的生意人,買進賣出,交錢提貨。股票,期貨,傳銷,炒匯……所有這些新玩藝他都不介入。有些手續(xù)復雜,技術高深的行當,他也敬而遠之。所以,許多年來,商海風云變幻潮起潮落,無數(shù)腦袋靈光膽大妄為的人都翻了船。白漢生就是老老實實地賣他的鋼材,也還穩(wěn)當。

  把白漢生最后驅(qū)入絕境的是兩項投資失誤。一是前面說到的那座酒樓,一是和陳雅紅弟弟的那次合作。后來有人總結說,前者是為義所誤,后者是為情所迷。這話對,也不對。因為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因素,就是九十年代初泛起的那一片蓬蓬勃勃的經(jīng)濟泡沫,幾年后迅速破滅。這是許多興高采烈的人們沒有預料到的。連白漢生這樣謹小慎微的人,也沒有想到。前些年四千多一噸的鋼材,到得后來,垮到兩三千。各種鋼材堆積如山,連武鋼,鞍鋼這樣牛氣沖天的企業(yè),都快發(fā)不出工資來了。當然,這是后話。就像白漢生說的,早知如此,當即收手,賺的那點錢,也夠幾輩子花了。

  那幾年,尋呼臺也是一個熱門行當。一臺中文顯示的傳呼機,(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要賣到四千多,加上服務費,利很大。不像現(xiàn)在,幾十百把塊錢,恨不得往你手里塞,還免幾個月的服務費。就在那種時候,陳雅紅給白漢生來了一封信,說她弟弟在南方掙了一些錢,回來了,正在與人合伙籌建一個尋呼臺,籌建過程中,覺得合作不太愉快,她弟弟想把對方的股份買下來,不知白漢生有無興趣?或借款,或投資,或合伙,都行。信中又說,這是一件大事,自己不懂,一切由白漢生酌定。最后說,如果此事能成,自己也想回來發(fā)展,在美國日子過得很沒有意思,也不好掙錢。

  那正是白漢生思念陳雅紅思念得很濃烈的時候,想到這是一個紅紅火火的新興產(chǎn)業(yè),陳雅紅還可以回來張羅這事,她干過播音員,口齒流利,干這一行大約也合適。于是就約了陳雅紅的弟弟詳談了幾次。這其間,他和陳雅紅一個電話來,一個電話去,設想了許多未來的美好生活。很快就將此事定了下來。白漢生籌了一些錢,又向銀行貸了一筆款,投到了陳雅紅弟弟的尋呼臺。

  此事從一開始,我就表示反對。本來,對他生意上的事,我從不多嘴。一個在商海搏擊多年的老水手老海盜,用得著你這岸上的觀光客教他如何駕船么?但是尋呼臺這件事,我說了自己的看法。我說此事你要慎重,理由有二。一,據(jù)我所知,傳呼臺好些人都在搞,有的已經(jīng)快搞成了。加上本地已有的七八上十家,市場很快就要飽和。我聽我的朋友做過分析,一旦飽和,你們這些民營小臺,絕對不是電信、鐵路、電臺這些大老板的對手。凡是一哄而上的事,最后大多又一哄而下。你要不信,我可以讓他們給你講一講課。二,這第二點比第一點更重要,你如果和陳雅紅真有那么一點意思,就在這一點意思上發(fā)展,友人也好,情人也好,千萬不要合伙做生意,這是兩臺戲,同時唱,唱不好的。這些年來,我看得多了,從八十年代以來,多少同學朋友街坊情人,像小孩過家家一樣,像文革初期結伙成立戰(zhàn)斗隊一樣,情意深長地一起辦公司搞項目,最后哪一個不是為了權力為了錢財打得鼻青臉腫,成了仇人?你去訪一訪那條著名的電子一條街,有幾家和和睦睦相敬如賓到如今?生意和情意,天生就是兩碼子事。一個是物質(zhì)的,講規(guī)則的,一個是審美的,講感覺的。

  聽了我說的話,白漢生說,你說的,我也懂。沉吟半天,又說,我只投錢,不管事,行不行?

  我說,你如果一開始就準備打水漂,那我就沒有什么話好說了。

  白漢生囁嚅道,我想,和我這樣的人,還有什么不好合作的呢?

  那次談話后,我在很短的幾天中又幾次提及此事,只是白漢生好像不再想談它了。我也就只好不再絮叨。我說,但愿我是杞人憂天。

  尋呼臺開業(yè),也請了許多老同學去熱鬧。而且以最低成本價給需要的同學配置了尋呼機。那尋呼臺起名叫“紅光”,陳雅紅的紅,白光的光。于是,很多原文博66屆初三(二)的人,都用上了紅光臺的尋呼機。服務費特別低,就是一時忘了交費,也不會對你抹臉停機。陳雅紅當然也趕了回來。第一次聚會的時候,她在公眾場合對白漢生的親熱,還是游戲似的,大家也沒把它當真。這次沒有那些夸張的親熱,但有一種心心相印的默契,偶爾會向白漢生低語一些什么,或無言地給他換上一杯熱水,就像家人一樣。

  據(jù)說她和小算盤,吉莉莉推心置腹地傾吐過一回衷腸。坦然地敘說了她對白漢生的情感。她說,我們這些傻女人,一輩子沒有真正懂得過愛情。白漢生是個男子漢,既有男子漢的豪氣,又有男子漢的柔情,是一個值得愛戀的人。不過,她不會破壞白漢生的家庭。白漢生也沒有這個打算。就當它是一對老同學的柏拉圖之戀吧。一番話,說得小算盤和吉莉莉熱血沸騰心潮起伏。直說沒想到快老了快老了,又能遭遇到這樣一番純潔又動人的情感。小算盤酸酸地說,把你們這樣一看,我們真算是白活了——洋世面也見了,大把的錢也賺了,黃昏戀也來了,還是柏拉圖的。

  “老同學酒樓”和紅光尋呼臺開頭幾年也還紅火。一邊是白漢生的弟弟當著老板,一邊是陳雅紅的弟弟當著老板。小算盤的企業(yè)不景氣,常常發(fā)不出工資,她和白大哥說了一下,干脆辦了內(nèi)退,到老同學酒家當了大堂經(jīng)理,把巷子口成天吹北風的方秀珍也弄過來,做個領班。沖著這塊牌子到這里吃飯的,許多也真是當年的老同學,老插友。所以,有這些中年嫂子們來招呼他們,格外親近一些,上菜上酒間,還可以拉一些家常話,說一些知青們的話題。后來,又有幾個下崗的,也到這里來了。到了后來,除了廚房的大師傅,干脆全部用了那些下崗的老三屆新三屆。成為一家頗具特色的酒家。為此,報紙和電視臺都來采訪過。白漢生偶爾有一些應酬,也安排在這里,有時候也一個人來,有一種回到自己家里的溫馨感覺。在大堂找一張空桌坐下,小算盤也好,方秀珍也好,其他嫂子們也好,便會像阿慶嫂一樣風風火火迎上來,邊說話,幾盤家常菜就端了上來。在樓上坐辦公室的弟弟也會下樓來陪坐一會兒。白漢生說,就像電視里說的,這種感覺真好。只是他和小算盤們都沒有想到,從那一刻起,她們和白漢生的關系,已經(jīng)從昔日同窗,變成了勞資雙方。日后果然生出一些不快。好在酒樓不是白漢生親自經(jīng)營,老同學們和弟弟白漢橋間有了齟齬,他便出來做一些調(diào)停,有時,也兩面不討好。

  傳呼臺呢,接線小姐都要年輕的,言語輕柔,還要會打字,所以無法照顧老同學,但是他們?nèi)H六眷的孩子,給白漢生說說,只要過得去,大多也能謀得一份差事。所以,老同學們說,咱白大哥成了初三(二)的勞動就業(yè)部部長,比林松那個部長管用。

  在紅光臺,白漢生的呼機是1號。這個1號,基本上只在老同學間用。所以,當你對呼臺小姐說,呼1號。對方就會特別客氣,說,咱們白總是嗎,請說。

  傳呼臺成立之后,陳雅紅也回來過幾次,見一切運作正常,也沒有她什么事,呆上一段日子,就還是返回美國。白漢生和她弟弟,在傳呼臺給她掛了一個顧問,所以來回的差旅,就可以報了,還可以住飯店,不用再和父母擠話劇團那喧鬧又狹小的宿舍。陳雅紅最高興的是,能夠痛痛快快泡一個熱水澡。她說,女人不洗澡會老得快。

  那天白漢生去飯店看她,她剛剛從浴室出來,穿了一身淡黃色的睡衣,臉色紅潤潤,頭發(fā)濕漉漉,隱約間蒸騰著絲絲霧氣,眸子也特別明亮,楚楚動人。見白漢生來了,她并沒有去更衣的意思,和他在沙發(fā)上都坐下,然后給他削水果,細細的,不緊不慢的削著,一邊說著一些國內(nèi)國外的事情,一邊將削好的水果遞過去。一切都做得優(yōu)雅又親近。陳雅紅很動情地對白漢生說,這來來回回一折騰,把離婚后最難過的一段日子給熬過去了。要不然,這一兩年會發(fā)瘋的。說話間,陳雅紅突然問白漢生,有沒有去美國的打算?她眼睛盯著白漢生,臉上帶著一點調(diào)皮的笑意,似乎要從白漢生的表情里讀出些什么來。陳雅紅這樣問,當然是話里有話。白漢生心里一震,不知如何應對,只好當沒聽懂,笑笑說,我這一個大老粗,二十六個字母都認不全了,去了怎么辦?陳雅紅說,那么多漁民,鄉(xiāng)下人都去了,不一樣混的蠻好?白漢生說,當時他確實心里一熱,想,如果她說得再明白一點,自己差不多就要——用一句老話說,刀山敢上火海敢趟了。不知是他的怯懦,還是她的怯懦,兩個人就都沒有將這個話題再往深處說了。白漢生后來對陳雅紅說,如果在美國過得不如意,回來就是。陳雅紅說,也想過。兒子在那邊,他是不會回來了的。再說,我這個人要面子,這樣回來,受不了。等我發(fā)了財,回來投資,或者咱們一起干。

  那幾年,全中國人民都狂熱地做著發(fā)財夢,似乎就像小學一篇課文上說的,兩兄弟爬上了太陽山,只要你背得動,滿山黃金,你盡管往袋子里揀。那是又一輪經(jīng)濟發(fā)燒期,到處翻騰著欲望和機遇,像五顏六色的肥皂泡泡滿天飛舞,伸手一抓便可以抓到一把。如果說八十年代那一輪經(jīng)商熱,許多人還在岸邊觀潮甚至漠不關心,只有那些——如白漢生所說——歪歪撇撇走投無路的人,才義無返顧地一頭栽下海去,大多數(shù)的人都還沒有真正沖動起來。那時舊的經(jīng)濟體系還很牢靠,大家都還能過一份雖不富裕,但還安穩(wěn)的日子。到了這一次,就大不一樣了。剛剛從一次大的政治動蕩中緩過神來,信仰沒有了,腦子糊涂了,鄧公南巡了,股市發(fā)燒了,房地產(chǎn)炒瘋了,各種物資的流通——從煤炭鋼鐵水泥電器一直到糧食水果耗子藥,每一個行當都成為紅紅火火的賺錢的舞臺。生活中,各種發(fā)財?shù)摹靶畔ⅰ毕窈粯勇祜w舞。連居委會老太婆見了面,都會互相問,又有什么信息?

  白漢生把酒樓交給小弟弟白漢橋操持后,又扶持大弟弟白漢冬搞了一家交通信息公司,也就是空車求貨,貨求空車之類的搭橋生意。白漢生把自己客戶的一些運輸業(yè)務,都照顧到他那兒去。后來還給他買了兩輛東風,跑跑運輸。白漢冬本來在廠子里也是開車的,對他的路子。兩個妹妹盡管已經(jīng)是別家的人了,但是兩個妹夫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沒有什么專長。兩家四口下崗后,白漢生先是給他們一些補貼,但終究不是長遠之計。后來他給大妹妹家弄了一個汽車配件商店,還兼修理一下汽車的小毛病,這和白漢冬的業(yè)務也可以聯(lián)系起來。小妹妹喜歡做衣服,剪剪裁裁,也還有點眼力,就幫她開了一家服裝店。白漢生說,我不能貼他們一輩子,往后還是靠自己穩(wěn)當。

  幾個弟妹依賴慣了,一切又來得很容易,做起事來就不那么上心。經(jīng)營上出了什么問題,總還是要找白漢生。幾個兄弟姊妹之間,加上妯娌,連襟,有時也為誰得多了誰得少了生出些齟齬,背地里找到白漢生訴苦。每每遇到這種時候,白漢生總是嘆口氣說,前世欠了你們的。說歸說,該做的還是做。到得后來,煥娥鄉(xiāng)下的親戚,兄弟叔伯,侄甥姑姨,也來向白漢生討生活了。想想當初在鄂城,煥娥家人對自己也不薄,后來自己混栽了,(那時,白漢生一直沒有對我透漏過他坐牢的事。)煥娥也承擔了很多。于是,能幫的盡量幫,能給的盡量給。給些錢物,找個差事,抑或做一筆什么生意。有一年正月初三,幾個同學一起去白漢生家拜年,進門后給嚇呆了,每個房間連同客廳都是人,麻將整整開了四桌。白漢生悄悄說,鄉(xiāng)下來拜年的,前幾天就來了。老同學問,這如何睡呀?白漢生說,沙發(fā),床,地鋪,還有根本就不睡的,從年三十打牌打到今天。他自己只好在賓館開了房。

  在整個家族里,白漢生已經(jīng)是享受著老太爺?shù)某绺叩匚弧Kf,累。根本不敢回親爺那邊,一去,那些三親六眷要把你撕了,搶去喝酒。

  

  香港回歸那年,林松找到我,說總工會要推出一批民營企業(yè)家明星,他提了白漢生。需要給他整個材料。我說我從來沒寫過這一類東西。林松說,對你來說,還不容易?你對大白菜熟,了解情況也方便。大白菜這些年做得不錯,對咱們那些老同學,也夠意思的,咱們一起幫他一把,有了一塊牌子,以后很多事也好辦。

  推脫不掉,我只好去對白漢生說了。沒想到白漢生一口就回絕了。問他為什么?他只說自己不夠格。我說人家林松說夠格就就夠格。后來林松又找了他,他只好勉勉強強答應下來。

  材料寫完給白漢生看過,他說蠻好,沒有意見。送給林松,林松又派人來做了一些補充調(diào)查,修改了兩遍,送了上去。很長時間,卻沒有下文。不久,見了報紙上登出民營企業(yè)家明星的光榮榜,沒有白漢生。我趕快給林松打電話。林松很為難地說,被拉下來了。我問為什么?林松說,組織部門調(diào)查后說,他坐過牢,不合適。我問,為什么事坐牢。林松說,經(jīng)濟問題吧。又說,這事搞得我也很被動,他們知道了我們是同學。

  白漢生曾為經(jīng)濟問題坐牢,這事很出乎我意外。想了很久,我還是給白漢生打了電話,電話中我沒有說什么,只是要他有空過來坐坐。

  周末,白漢生來了。

  我說上次那個活動,你沒有評上。

  白漢生說,我看了報。我知道評不上。

  我終于說,不是你的事跡不夠,是因為別的原因。

  白漢生苦笑了一下說,說我坐過牢?

  氣氛一時有些窘迫,我便問起陳雅紅,想換一個話題。

  白漢生沒有接我的話題說陳雅紅,他從茶幾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枝煙,很笨拙地點上。白漢生平日不抽煙的,所以那樣子有些古怪。那一瞬間,竟讓我又看到了當年的白漢生。

  白漢生呆呆地坐著,呆呆地抽煙。他只是把那一股子煙霧在嘴巴里含一下,然后就吐掉。似乎在想如何敘述坐牢這件事。

  摁滅了煙頭,他說,一直想跟你說說這件事,但又太不想說,想忘記它。你那次說寫東西,我就想到這件事。后來心里又有點僥幸,這么些年過去了,還會計較?才勉強答應。這天下坐牢的人千千萬萬,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自己也會坐牢。我這個人,前半輩子一直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謹小慎微,又無能,又自卑,夠資格坐牢的那些事,你就是借我?guī)讉膽子,我也不敢干。有些事就是會……那句老話怎么說,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找到你頭上來。

  白漢生講了他坐牢的原由。

  八十年代初,因為父母體弱多病,廠里照顧他,(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把他調(diào)到駐漢辦事處。因為他為人老實正派,就讓他管管進貨出貨。白漢生從來沒有干過這個差事,便按駐漢辦主任的吩咐,他說如何就如何,反正都是國家的人,國家的東西。駐漢辦的錢很活,廠里的頭頭來了,吃喝玩樂都可以在這里開銷。據(jù)說所有的駐外辦事處都差不多,所以白漢生也就見怪不怪了。辦事處的獎金福利也很好,常常發(fā)東西發(fā)錢。一發(fā)就好幾百,好幾百的。好幾百,在那個時候是很大的一筆錢。那時,正是白漢生家要花錢的年代,幾個弟妹戀愛的戀愛,成家的成家,生孩子的生孩子,父母也輪番生病輪番住院,他們都沒有公費醫(yī)療,病一次,少則幾十,多則上千。白漢生暗自慶幸,不但能回到武漢,對父母盡一點孝心,而且收入也多了許多。有幾次,主任知道他父母住院,私下給了他幾次錢,加起來是很大一筆,說是困難補助。那一次,父親病危,就是靠這些錢將他救了過來。這些,讓白漢生感激涕零。他曾向主任發(fā)誓,只要他還在這個世上,一定生死相報。這話說了不久,有關單位來查賬了,發(fā)現(xiàn)有很大的漏洞。一天晚上,主任請白漢生出去喝酒,然后對他說了,這幾年我們私分了一些錢,其中也有給你的那些,有的在賬上做平了,有的留下一些把柄,現(xiàn)在有人來查了,可能會有麻煩,還牽扯到幾位領導。白漢生說他當時聽到這里,頭皮都緊了。主任說,現(xiàn)在有兩條路,一條是我們一起都去坐牢,那幾個頭也可能干不成。另外一條路,就是你把這件事?lián)饋怼魅魏転殡y地嘆了口氣,說,本來,從責任上來講,是該我一個人承擔,原來也準備這樣。但是,內(nèi)行人說不行,即使我擔了,你還是要牽進去,因為那些發(fā)貨單上,都有你簽的字。想來想去,只有委屈你,不過,這樣反倒好,內(nèi)外有個照應。白漢生問,會坐幾年牢?主任說,從現(xiàn)在的數(shù)額看,大概三到五年吧——我們幾個一起進去,每個人也少不了多少。你如果一個人擔了,我們在外面還可以幫忙,爭取盡早出來;蛘哌^一段時間,弄一個監(jiān)外執(zhí)行。我們知道,你的負擔重,又是一個大孝子,進去之后,你的工資,還有一些其他的費用,我們會用別的方法交給你老婆,如果需要,還可以分割一部分,給你父母,絕對不會影響你家里的生活。我可以負責任地說,只會比你沒有進去更好,甚至好得多。我說個不該說的話,只當是出國援外了幾年的。你幫我們扛了擔子,我們也會像你說的那樣,生死相報。委屈你幾年。出來以后,會給你安排好后路,你知道的,這些意思都不是我的,是一個很講義氣,一言九鼎的人說的。你如果不同意,就當今天晚上我們沒有見過面。主任說到后來,動了感情,邊喝酒邊淚眼漣漣。

  白漢生說,當時他人已經(jīng)糊涂了,又感動又恐懼。他對主任說,回去想想,明天答復。

  白漢生回到家里,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來,清了一些簡單衣物和洗漱用具,將口袋里的錢和糧票都交給了煥娥。他對煥娥說,這些年,為了給爸媽看病,為了貼補家用,我挪用了一些單位的錢,可能要坐幾天牢。家里的事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有人會照應你們,不會缺錢花,白戈問起來,就說我出長差了。對爸媽也這樣說。漢冬他們,瞞不過了,就告訴他們。

  第二天,主任帶著白漢生去自首了。

  白漢生被判了四年,兩年多后,經(jīng)人活動,提前出了獄。

  白漢生出獄的時候,正趕上八十年代后期那第一撥經(jīng)商熱。出獄那天,是主任來接的他。主任徑直把他接到一個酒店,說是給他壓驚。主任向他敬酒,說,我們幾個都很敬佩你。你在里面肯定也知道了,這幾年,你家里沒有受到經(jīng)濟壓力。白漢生說他當時剛剛出獄,說話還沒有正常,主任這么一說,他就站起來,連說感激領導幫助關懷。主任說,你感激我們干什么?快坐下快坐下,我們感激你都來不及呢。主任又說,我們已經(jīng)給你做了安排……你就不要回廠了。聽到這里,白漢生冷汗就下來了,這是他在牢里最擔心的一件事,喃喃說,原來不是說好的……主任說,現(xiàn)在搞經(jīng)濟改革了,有很多機會,你先休養(yǎng)一段時間,然后去找一個單位掛靠,來搞一個公司,我們會幫你的。主任如此這般地對白漢生細說了一遍。最后主任說,我跟你說心里話,你不是不能回廠,現(xiàn)在還是我們老板當家,一句話就行。只是你回到廠里,那些同事們不了解情況,對你有誤解。再說,你在廠里,眾人眼皮子底下,我們就是想幫你,也麻煩。

  于是,白漢聽了主任的話,回家休養(yǎng)了幾個月,也大致了解了幾年來世道的一些變化。后來,他以他弟弟白漢冬的名義,掛靠了一家大單位,戴了一頂紅帽子,成立了一個公司。他改了一個名字叫白光,當上了總經(jīng)理。主任說的那幾個人確實有情有義,公司一成立,就不斷給他提供平價或調(diào)撥價的鋼材。白漢生的廠子,本原就是做特種鋼的,他們生產(chǎn)的建筑用羅紋鋼,是當時市場上的頂級熱門貨,可以說,你拿到那一張薄薄的單子,你就拿到了一摞沉甸甸的人民幣。那時候,能夠做這類生意并且拿到這類價格的,幾乎都是有權有勢有門道的高人,也就是后來經(jīng)濟學家們說的,在價格雙軌制時期,利用這種巨大的差價掘到第一桶金的人。所以,一些人都在傳說白漢生有什么什么后臺,是什么什么人的什么人。聽到這些,白漢生也不置可否,任人說去。

  就這樣,一輩子沒有做過發(fā)財夢的白漢生,就這么開始了他的從商生涯。過了一些年,公司翅膀硬了,腰桿粗了,政策也允許了,白漢生就正大光明地注冊了一家自己的公司。當然,那幾個人有些開銷,白漢生也還是給他們擔了。按他的說法,他實際上成了第二漢辦。

  白漢生說,從牢里出來的人,會變成兩種,一種是越變越橫,破罐子破摔,把那句“老子是滾過釘板的”話,成天掛在嘴上,既為自己壯膽,也為嚇唬別人。撕了臉做人。一種是被整忪了,見誰都恨不得喊干部喊報告,自覺地夾著尾巴做人。我開始做生意的時候,就很卑謙。本來,手里拿著緊俏物資,應該神氣五六揚。所以別人常常以為我是騙子。等他們做成了一兩筆,就成了我的老客戶,哪怕我的價位高一些,也愿意和我做。

  我問,牢里日子如何。

  白漢生搖搖頭說,莫談這些,談起來腿就發(fā)軟。原來看電影,以為坐牢就是在里面成天坐著,無非熬熬年頭,進去以后才知道,比電影里還厲害。

  我說,這事陳雅紅不知道?

  白漢生說,遲早要讓她知道的。現(xiàn)在人家在美國,心情也不好,何必又給她增加負擔?其他老同學要知道就知道好了,我也不會多說什么。我跟你說了這些原原本本,是想,總要讓幾個人了解一點底細。

  白漢生終于又回到陳雅紅的話題上來。

  白漢生說,你上次說我是柳下惠,坐懷不亂,其實,我心早已亂了,只是動作還沒有來得及亂。你想想,一個你夢想多年的女人,現(xiàn)在就在你懷里,你還會怎么樣呢?說實話,我們做生意,也要常在那些場合出出進進,盡是一些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小丫頭,她們往你身上坐,讓你摸摸捏捏,只要你再出一點錢,下面的事也讓你做。但是,和陳雅紅在一起不一樣。也許,在旁人看來,她已經(jīng)是半老徐娘,但是我看到的,還是當年那個文娛委員的陳雅紅,盡管她已經(jīng)不是如花似玉的少嫩樣子,可是那眉眼,那神態(tài),那說話的腔調(diào),都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就是坐牢這件事,讓我打住了。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跟她說了這些,她不計較,依然如故,我就會放心大膽地,該做什么做什么。

  那天聊得很晚,白漢生說出去吃點宵夜。

  依然找了一個夜市大排檔,依然點了一些家常小菜和一瓶啤酒。我說,今天晚上我請你吧。沒有寫材料評明星那檔子事,也不會扯出來這些爛污事。白漢生沒有推讓,以往,誰要是搶著買單,他會和人家紅臉,會到服務臺去,強迫收銀員將錢款退回去。

  喝完啤酒,白漢生又要了一小瓶白酒,是那種三輪車夫搬運工愛喝的二兩裝扁瓶劣質(zhì)酒,自顧自對著小瓶嘴喝起來。

  我說,不是不喝白酒嗎?

  白漢生說,原來是煙酒都來。從牢里出來,就戒了。啤酒是那次老同學聚會,才開的戒。生意場上,那么多應酬,我從來不喝,有時候也會弄得別人生氣。時間長了,大家也就知道了,不再勉強我。

  白漢生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嘬著,不太吃菜。每嘬一口,都要緊抿一下,狠狠一咽,似乎不讓一滴酒浪費在口腔里。那姿態(tài)很地道,在下層勞工們喝酒的地方,才能看得到。

  喝了大半瓶,白漢生說,本來,出來以后,改名換姓,不想再和任何熟人來往了。做了幾年生意,漸漸做大了,交往也多了,人一得意就忘了形。所以,那次在烏魯木齊,我一接到你的電話,一切都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寬慰他說,一個人如何,大家有眼睛,都看得見。再說,你那是義氣呢,真要細細一察,有你的屁事?如果你現(xiàn)在想澄清這件事,還來得及。

  白漢生說道,好,你這話讓我踏實了一半。至于澄清,白漢生笑笑,如果放在當年,真還可以,我也想過,現(xiàn)在是完完全全來不及了,你也不要朝這方面想。

  分手的時候,白漢生再三囑咐,此事涉及其他人,千萬不要外傳。他們從前待我不薄,后來也待我不薄。中間那兩年牢,算是我對他們的報答。白漢生又說,等陳雅紅哪一次回來,我拜托你,幫我去把這事,適當?shù)刂v一講。免得說我對她隱瞞歷史污點。

  白漢生坐過牢的事,終于還是被一些老同學悄悄知道了一些。大家心情很復雜,覺得那些個難忘的聚會,平添了一些曖昧。有人說,是覺得他的那些錢來路不正,正兒八經(jīng)賺來的,會這樣花?有的說,他沒有拿去吃喝嫖賭,總歸要好一些。有人說,你怎么知道他沒有做那些事呢?如今的有錢人,幾個不做那些事?當然一個巴掌拍不響,連我們的大美人陳雅紅都投懷送抱,那些鄉(xiāng)下丫頭,還不一個個像蒼蠅往身上!@些話,都是私下里說說,不會讓白漢生聽到的。

  老同學之間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往來。但比原先稀疏許多。偶爾聚聚,常常清冷,讓人記起下鄉(xiāng)前,那些彷徨又傷感的日子。大家一說起來,又有一些人下崗,又有一些人生病,有人為老人孩子一些凡務俗事弄得心力交瘁,有人為醫(yī)改房改之類的重大變動攪得日夜不寧。在這世紀之末,真有了一些末世的感覺。這些,從世面上也看得出來,商店里東西堆成山,賣不出去,價錢一降再降,也沒人買。錢又開始值錢了,只是不好賺。就像小算盤說的,真是個怪事,經(jīng)濟形勢好的時候,錢不值錢,等錢值錢了,經(jīng)濟形勢又不好了,不曉得如何是好。當然,也有些人更加好了,原來副教授的,成了正的,原來科級的,升了副處,家里老公、夫人遇上了順遂事的,買了房搬了新居的?傊,像那首老歌唱的,幾家喲歡樂幾家愁。說著說著,便會回憶起前幾年初三(二)的輝煌,當然,也就會回憶起白漢生來。

  那一段時間,白漢生也總說他忙,到我家來的次數(shù)也少了。雖然有一個 “老同學酒家”,但是沒有白大哥在場,同學們自己去了,也不自在。原來紅紅火火的文博中學初三(二),竟有一點大戶人家日漸中落的凄愴。

  到了一九九八年,是白漢生虛歲五十之年。白漢生讀書晚,在班上年歲算大的,所以,一些愛張羅的人,前年把就在說為他正兒八經(jīng)做一個大壽。但是一直到臨近白漢生的生日,竟和他聯(lián)系不上了,眼睜睜看著一個隆重的五十大壽給耽擱掉了。這一年,又是老知青們上山下鄉(xiāng)三十周年。從上半年起,各類活動就多了起來。報紙上有了回憶文章,書店里在賣各種知青題材的書刊,電視里有一些老知青重返第二故鄉(xiāng)的片子,還有一些知青老歌的唱碟磁帶在音像商店里撩人地播放著。從一些酒樓門前走過,也常?梢钥吹侥衬硨W校老知青聚會的橫幅牌匾。班上同學相聚的愿望又被激發(fā)起來。似乎是一次大展演,咱們文博初三(二)不光沒在舞臺中心,甚至沒有出場,大家都有些急惶惶的不安。于是,常有一個電話來,一個電話去,說,哎,咱們班怎么一地動靜都沒有?哎,給班長和白大哥他們說說。此時,白漢生坐牢的事情,也被漸漸淡忘,反正人家現(xiàn)在好好的,反正只要他對大家好,有那么一點事也算不了什么,總比那些坐牢的貪官污吏好哇,他們的錢,只會養(yǎng)情婦。老同學們開始這樣說了。那些說過一點刻薄話的,也覺得過份了,有點愧疚,開始往好里說白大哥。于是,有些聚會,又熱情地邀約白漢生。有些活動,打電話通知人,對方說了幾句之后,便會問,白大哥去嗎?似乎沒有白漢生,大家心里就不太踏實。但是,白漢生越來越難找到。他們常常把電話打到我這里來,說,你把白大哥叫出來聚一聚!好像是我把他藏著一樣。

  不久,又發(fā)生了白漢生離婚的事。

  離婚的事,白漢生瞞得很緊。

  有幾次,我打電話去他家找他,都是煥娥接的,說白漢生不在家。問在哪里。她說不知道。如何聯(lián)系?也說不知道。以往,只要是我找他,煥娥也好,他女兒白戈也好,都會告訴我他的去向,或者轉(zhuǎn)告白漢生,他便很快會給我回電話。打他的手機,說是停機了。再問煥娥,她說好像是掉了吧?新手機呢?煥娥說,新手機的號碼她記不清楚。日子長了,便覺得其中有些蹊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但也沒有再往深處想,生意場上的人,總有一些鬼祟的地方,要不然如何說商場如同戰(zhàn)場呢。既是戰(zhàn)場,有一點機密就不足為怪。

  這樣,有小半年的時間,和白漢生沒有聯(lián)系。剛好那陣子我也忙,并未在意他的鬼祟。直到有一天,林松急急忙忙地來我家,說找白漢生找不著了,要我?guī)兔ぶ。我問他什么事這么急,是不是又要寫材料了?林松說,單位房改,想搶先一步,在正式文件下來之前,把房子便宜賣了,交現(xiàn)錢,辦手續(xù),只有幾天的時間。找了幾個老同學,不是說在股市里套著,就是說也在買房。只好找白漢生先借一點,救一下急。林松頂在面前,只好又給白漢生家打電話,這次是白戈接的。白戈跟著她爸爸到我家來過多次,在白漢生的老同學中,和我最熟。她喜歡寫些東西,白漢生便不時將她的那些文字帶來,說讓我給看看,然后又帶她來聽聽我的評說。我也跟他到他們家去過好幾次。看著她漸漸從一個小丫頭長成了一個婷婷少女。看得出來,白漢生喜歡這個女兒,白戈也喜歡她爸爸,在白漢生面前,常有一些放肆的嬌嗔,而白漢生也常常一任她放肆和嬌嗔。這些年來,同學有些聚會出游,白漢生常常帶著白戈,為此,同學們?yōu)榇诉開過他的玩笑,說他有戀女情結。大約是白漢生幼年受過太多苦楚,也許是他覺得在自己坐牢的幾年中,欠了女兒很多情,白漢生對女兒有些溺愛,幾乎是百依百順,小小年紀,一身都是名牌。像鐳射隨身聽一類的東西,當時都還很貴,說買就買了。我曾開過玩笑說,你養(yǎng)出了這么一個公主,以后誰娶得起她?白漢生說,只要人合適,我招他入贅。

  見白戈不像以往那樣熱情,也不愿多說話,我只好對白戈說,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爸。她猶疑了一下說,那你打他的手機。然后告訴了白漢生的手機號。

  我撥通白漢生的手機,他多少有些驚訝,聽出確實是我之后,說,你還真會找。

  我問,你躲哪兒去了?

  他含糊地說,生意忙,總在外地跑。

  我問,你現(xiàn)在呢?

  他說在深圳。

  于是我說了林松求助的事。

  白漢生猶疑了一下說,哎呀——實在走不脫身,等我回來,怕就誤了林松的事。

  以往碰見這類事,白漢生會很爽快地說,我給煥娥打個電話,到她那兒去拿一點;蛘哒f,告訴我一個帳號,我打過去。那次姚一平的孩子出國,還缺些錢,白漢生一個電話,就在煥娥那兒拿了好幾萬,連個收條也不打的。

  林松聽出對方有點推脫的意思,急了,徑直接過話筒,又向白漢生說了一下眼下的緊迫。白漢生還是說了一些實在無法脫身,非常抱歉之類的話。

  林松覺得是上次評選民營企業(yè)家明星的事傷害了白漢生。林松放下電話說,大白菜怪罪我了。其實,這事也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林松的事,后來由我們幾個同學一起幫他解決了。解決完后,他還在說,白漢生慪他的氣了。

  就在那天夜里,很晚了,白漢生打來電話,說他離了婚,剛才林松在旁邊,不好說。

  盡管也開過他和陳雅紅的玩笑,但聽到他真的離了婚,還是有些驚訝。我問,下一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行動?

  他說,哪里,我就知道你們會想到那里去的。有時間我來找你,慢慢說。離婚的事就不要和別人講了,一下也講不清楚。

  白漢生的語氣聽來有些低落。我也不再追問什么。

  白漢生說,離婚以后,房子給了煥娥,白戈要上學,先跟她媽過。他現(xiàn)在還沒有固定的住所,手機也不一定常開。然后告訴了我一個呼機號,說以后要找他,就打他的呼機,他會給我回過來。

  一些老同學終于得知白漢生離婚的事。當初說白漢生有情有義糟糠之妻不下堂的人,就有些失落,有些憤懣。于是又說,男人終究不可靠。有人也想打聽一下就里,但又不好開口。也就猜猜算了。吉莉莉說,打聽個什么呀?這個年頭,人有了錢,還不離婚,才該打聽打聽就里呢。

  坐過牢,離了婚,和陳雅紅不明不白,躲著老同學。這些事,讓大家覺得自己的情感受到很大傷害。

  白漢生的生意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大家是從那個紅光傳呼臺開始看出一點端倪來的。用了幾年紅光呼機的同學,先是發(fā)現(xiàn)常常沒有了信號, 打電話過去問,說是設備檢修,好好壞壞的。后來干脆就不通了。想呼個1號問問,老說不在服務區(qū)。又過了一段時間,通知說傳呼臺已經(jīng)易主,請用戶前往重新登記,登記時發(fā)現(xiàn)傳呼臺名號已改,原來的優(yōu)惠也一并取消。那時,很多同學漸漸有了手機,或者有了更便宜更先進的傳呼機,便干脆將紅光呼機停掉,留下來的那個老式機身,成了古董。

  不久,老同學酒樓也換了招牌,變成了一座茶樓。樓上喝茶,樓下賣茶葉茶具。在酒樓做的小算盤,方秀珍一些人,原以為可以在這白大哥的地盤上,安安穩(wěn)穩(wěn)一直做下去,沒想到最后也是凄然離去。酒樓停業(yè)那一天,白漢生請她們幾個一起吃了餐晚飯。對她們說,自己忙,弟弟也沒有把酒樓打理好,對不住大家,以后有了別的業(yè)務,還是要老同學來鼎力相助。然后每人給封了一個紅包。小算盤幾個說,如今的生意,千變?nèi)f化,潮起潮落,大家早已見怪不怪了。對你白大哥來說,酒樓只是一個小生意,停掉后,還可以少分一點心。

  酒樓轉(zhuǎn)讓后,有人猜測,白大哥要走了。人問,走哪兒去?說,還會哪兒去,美國。婚也離了,酒樓也賣了,傳呼臺也不搞了,肯定是準備大轉(zhuǎn)移了。這話許多人也信。

  大多數(shù)老同學最后一次見到白漢生,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底。武漢劇院有一場老知青演的晚會。林松弄到幾十張票,讓聯(lián)絡組的幾位提前好幾天,通知大家去看。特意叮囑我,這次無論如何要把白漢生拉去,哪怕他在外地,也要他趕回來,就說,如此躲著不見,要讓老同學們不好想了。

  我和白漢生聯(lián)系上。他說,盡量去吧,近來實在太忙。我說不要盡量,一定來,我拿著你的票,在門口等你,你不來,我不進。他在那邊罵了一聲,狗雜子,把難我為。

  那天晚上,離開演還早得很,武漢劇院門前已是人山人海。凜冽寒風中,很多人都不進去,東一團,西一伙地聚著。老同學老插友事先約好的,臨時撞見的,就地拉起家常來。也有人在人群中急匆匆地來回找尋,像從前線回來的士兵,尋找自己戰(zhàn)場上失散的戰(zhàn)友。找到了一兩個熟人,便大喊大叫,旁若無人地說著這些年的日子。深冬的夜色中,一片火熱景象。大門外,許多沒有票的人,像蒼蠅一樣在四處尋票,見了一個猶猶豫豫四處張望的人,便問,有多的票沒有?人家說,我們的票還不夠呢。于是找票的人罵一聲,狗日,下鄉(xiāng)要我們?nèi),看演出就沒得我們。

  林松那天是早早就到了,他站在臺階最高的一側,他的上方剛好有一盞明亮的聚光燈,于是,所有文博中學初三(二)的人,都一個一個向他匯集,漸漸地,匯成一片醒目的人群,遠遠看去,那陣勢很威武。這樣的日子,大家的話題當然與三十年前的此時相關,開演預備鈴響了,進去了一部分人,一部分人依然在熱烈的交談。第二遍鈴又響了,一些座位不在一起的,還在抓緊最后的時間說話,到第三遍鈴響,里面已經(jīng)傳來了那一首熟悉的歌曲《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的音樂,大家才慌慌地往里涌去。

  一直沒見到白漢生影子。幾個等票的,見我還在等人的樣子,便湊上來遞煙,說來不了的,給我算了,大冷天。一直等到里面第三個節(jié)目報幕,終于看見白漢生從大門外向里走來。他也看見了我,遠遠抬一抬手。走到跟前,他說,你真的就這樣死等。课艺f,你是不是準備見不到人就掉頭?白漢生說,我的客戶還在酒桌上,現(xiàn)在不像前幾年,那時候我是爺,現(xiàn)在他們是爺。我說,今天晚上,咱們這些老同學是爺。

  人就是這樣怪,盡管平日有許多微言,有許多怨懟和譏諷,一旦見了面,大家又想起白漢生的許多好來。當我們在暗淡的光線中進去的時候,同學們一下就看見了他,遠遠近近地壓低嗓子叫起來,白大哥,白大哥,很是親熱。剛剛坐下,就有女生傳遞過來話梅口香糖一類零食。后排前排的也都打著招呼,招引得別的觀眾都朝這邊觀望。舞臺上,都是一些年過半百的老知青,唱著老歌,跳著老舞,要說好看,真談不上,但不知怎么,總有一種東西,在你心里捅著,弄得人鼻子酸酸,眼睛澀澀。有幾次,我想和白漢生說點什么,剛扭過頭去,竟發(fā)現(xiàn)他眼眶里一片閃閃爍爍。這家伙在哭,可是他又不好意思擦淚。我只好裝作沒看見,也不再和他說話。

  演出結束后,大家又聚在劇院門口聊著。從劇院里帶出來的那一點點熱氣,漸漸在深冬的寒風中消耗光了。幾個女生說,白大哥,好久不見,我們請你去吃一點夜宵。有人說,白大哥,你現(xiàn)在是自由人了,可以多陪陪我們啦!白漢生說,好,去吃點宵夜吧。幾個住得遠的,說要回去了。這次白漢生沒有像以往那樣說不慌走,回去的事我來安排。他只是和提前走的人一一握了握手,說了幾句道別的話。大家成群結伙地走到附近的一家面食館,要了一些鹵菜,啤酒,飲料,又要了一些餛飩,湯圓,煎餃之類。大家只顧吃喝,沒有注意到白漢生還是悄悄地到服務臺買了單。那天晚上,終于有人問起白漢生離婚的事。說,真離了?白漢生說,離了。幾個女生便詭譎地笑,是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白漢生苦笑說,我哪敢有這樣的非分之想啊?吉莉莉快嘴快舌地說,要是人家有這個非分之想呢?幾個愛鬧的男生也過來發(fā)難,說,你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老同學之間,還有什么不好說的?再說,到了如今時代,這又不是個什么稀奇事?林松說,我們初三(二)啊,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成一對。我這個老班長,還真想為我們班上的老同學主持一場婚禮呢。小算盤說,你要不開口,我們就要別人先開口了啊!都是過來人,還怕個什么?白漢生被大家圍攻得招架不住,只好說,等孩子大一點再說,到時請你們喝酒,行了吧?

  果然,那次看演出之后不久,陳雅紅就回來了一趟。白漢生說,肯定是那些紅娘們向她說了些什么。陳雅紅這次回國,是在她走了以后我才知道的。班上的老同學,大約除了小算盤等少數(shù)幾個女生,大多也不知道。近幾年,陳雅紅回國,有時也悄悄來,悄悄去,不似當初那樣,一回來就四處吆喝,渴望與老同學相聚。同學們知道后,都有些炎涼之感。

  白漢生很久沒有來了。那天來了,覺著憔悴了許多,有些木然,有些恍惚。眼神里,不見了以往那種平和與溫厚,也不見那種熱鬧場面中的慈善與滿足。

  我照例問問近來忙什么。他說,瞎忙,這年頭,做生意的都像掐了頭的蜻蜓,撞到哪里是哪里。不忙,賺不到錢,忙也賺不到錢,還要賠功夫。當時,我把他的這些話,都當生意人的調(diào)侃來聽了。

  白漢生說,陳雅紅回來過。

  我說,單線聯(lián)系了;貋碚泻舳疾淮蛞粋。

  我知道,白漢生是來說陳雅紅的。白漢生在這一點上,遺留著少年的特征,喜歡與朋友共享幸福和喜悅,喜歡在復述中再一次體驗那些珍貴的快樂。我記得當年,他如果看了一場好看的電影,會一再地敘說電影的情節(jié)。哪怕這電影我也看過,他依然會無休無止地說,有時候,為了便于起頭,會用一種反問,質(zhì)疑的方式,將那些經(jīng)典情節(jié)復述一遍!肮啡盏,他怎么想得到?梁老大把那個特務的電話接過去,也不管憲兵隊長說什么,只顧自己說自己的,然后一掛,硬是把那個特務搞懵了……”我記得,電影《51號兵站》中的這個情節(jié),白漢生不止對我說過七八次。

  白漢生說,陳雅紅這次回來,是說她弟弟的事。她說,她知道以后懊悔得不得了,真不該讓白漢生攪到那個傳呼臺里去的。白漢生說,算了,誰也沒有后眼睛。當時,傳呼臺還是一個吃香的項目。陳雅紅說,她弟弟小她許多,從小比較嬌慣,有些任性,還有些自私,但畢竟是自己的弟弟,總想幫他一把,讓父母親也安心一點。沒有想到會闖這么大的禍。白漢生說,做生意,總有賠有賺。陳雅紅說,不管怎么樣,生意做壞了,也不能一拍屁股走人,讓你一個人撿攤子。白漢生說,他年輕,不懂事,就不去計較他了,再說,這事我自己也有責任,沒怎么管。

  本原是陳雅紅來為弟弟的事道歉的,最后反倒是白漢生做了檢討。

  我問,就為這事,從美國飛回來說上幾句?

  白漢生沉吟許久,說,陳雅紅說,國內(nèi)經(jīng)濟不景氣,要不要去美國發(fā)展?她說,她現(xiàn)在找到了一份工作,在當?shù)匾凰A僑子弟學校教唱歌跳舞,生活也比較安定了。她話里有話,我還是能聽得出來。

  我說,既然如此,你就下決心算了。反正婚也離了。那么多漁民黑著身份在那里也混下去了,你有什么好擔心的?大不了,再回來,只當是旅游了一趟。

  白漢生聽了無言,只是搖搖頭,又苦笑。

  我問,你們挑明沒有?這么大年紀了,說個事這么難?

  白漢生沮喪地說,還要么樣挑明,都睡覺了!

  白漢生說,那天在陳雅紅的賓館說到很晚,陳雅紅說,你今天不回去了。說完,自己徑直走進衛(wèi)生間,門也不關死,然后,白漢生就聽見里面?zhèn)鞒錾成车乃。白漢生一下亂了方寸,白漢生說,他知道了,一樁自己想了很久的事情,就這么一下來了,可是一旦來了,他又糊涂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不知往下如何處置?他呆呆站在屋中間,聽里面的水聲。正尷尬著,陳雅紅從浴室出來,什么也沒穿,一邊微微偏著腦袋擦著頭發(fā),一邊說,你去沖個澡吧。白漢生頓時糊涂了,接著說了一句糊涂話。白漢生說,你,你這是干嘛?你弟弟的事,我又沒有怪你呀!陳雅紅聽了一愣,喊了一聲,你說些什么呀!接著就哭了。她嗚嗚咽咽說,你怎么把人想成那樣?現(xiàn)在是我的事!白漢生本來就拙于言辭,這一下就更亂套。他說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一些什么,后來就糊里糊涂洗了澡,糊里糊涂上了床。

  說到這里,白漢生一臉的愧色。說,上床后,我發(fā)現(xiàn)我不行。跟煥娥一起,從來沒有過的。但是和她,怎么都不行。后來還是陳雅紅說,你累了。明天吧,我等你。那天晚上,白漢生還是在賓館住了一夜。陳雅紅依然給了他許多溫柔。他們沒有再說什么。

  白漢生說他第二天沒有去。他沒有臉去。

  第三天,白漢生惶惶恐恐打了一個電話去,說陳雅紅已經(jīng)走了。

  我是又氣又好笑,揶揄說,你呀,想了三十年,養(yǎng)兵三千日了,用兵也沒用上。

  白漢生說,在她面前,總不自在?赡苁怯胁×恕

  我說,是有病,不是你那個家伙有病,是你心里有病。

  白漢生竟說,是的,你說得是。

  我問,她回去后,你們還聯(lián)系過沒有?

  白漢生說,沒有。有些事,我不好對她說,現(xiàn)在也不好對你說。等以后吧,我會和她說清楚的。

  這次之后,白漢生就來的極少,印象中,有過一兩次,每次都是小坐一下,便匆匆離去。

  千僖之夜,和一幫朋友鬧得很晚。回家洗洗倒頭就睡了。凌晨兩點鐘左右,突然被電話鈴聲驚醒。是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她壓低聲音,說得抖抖嗦嗦的,像是在巨大的恐懼之中。她說,我爸爸死了。我問,你爸爸是誰?她說,我是白戈。說著就在那一頭抽泣起來。我這才徹底醒了。我問,怎么就死了?怎么死的?她說,我媽媽讓你來,來了跟你說。我問,來什么地方?她說,我們家。我說,好。我想起來又問,人呢?白戈說,還在家里,說著便抽泣起來。

  我一邊穿衣下床。一邊匆匆向妻子說了電話里的事。她其實已經(jīng)聽出了個大概,惶惶地叨念,是情殺呢是財殺呢?要不是生意場上的仇殺?錢哪,真是一個害人的東西。她問我現(xiàn)在去哪?我說去煥娥家。她驚異地問,他不是離婚了嗎,不是早就搬出去了嗎?怎么死在原來的家里?別是……妻子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出來。我這才想到此事有點蹊蹺。但是,死人翻船,人之大事,別人求到門下,不管也不好。何況事關白漢生。于是,我又將電話打過去,這次是白漢生的前妻接的,也是抖抖嗦嗦,語無倫次。我說,剛接到白戈的電話。白漢生的前妻說,是我要她打的。我問,是怎么回事?她哭訴說,你來啊,你來了我跟你講啊。我問,要不要再叫幾個老同學來。她說,你先一個人來。我說,這樣大的事,我一個人來……合不合適?白漢生的前妻聽出了我的意思,她說,警察已經(jīng)來了。果然,電話里隱約傳來幾個男人的聲音,但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么。白漢生的前妻哭起來,說,我已經(jīng)糊涂了,想要你來給我拿個主意,看在漢生的面子上。

  我本想讓那邊的警察來說幾句話,好證實一下,猶豫片刻,還是算了。

  聽說警察已經(jīng)來了,妻子稍稍放心,只是說,千萬千萬小心,注意安全。如今這個世道,什么事都有。臨走,又要我把手機帶上,讓我一去就打個電話回來。

  出租車停在小區(qū)大門的電子欄桿前,值守的保安先問了我的名字,再問找誰,然后打了一個電話,放行讓我們進去。小區(qū)很靜,那一棟小高層也很靜,只零零星星亮著三兩扇窗?磥磉@事還沒有驚動誰。

  下車后,我看見白戈正在門棟前那棵樹影下站著,見我來了,小聲叫了我,輕手輕腳將電子門打開,輕手輕腳地關上。上電梯,進家門,一直沒有說話。

  屋里有些凌亂,光滑的花崗石地面上,一片白灰灰的鞋印,大約是那些警察踩上去的。茶幾上放著幾杯喝殘的茶,煙缸里有幾個煙頭。煥娥頭發(fā)蓬亂,臉色蠟黃,抱著一床毛毯,蜷縮在大沙發(fā)一角,見我來了,歪歪倒倒站起來,讓我坐。屋里已有些破敗感,原來天花板上的燦若星河的射燈,壞了一小半,寥落地亮著。水晶吊燈里的燈泡也零零散散憋了好幾只,窗紗搭拉下來幾個角,物件很亂地擺放著。煥娥說,警察剛走。我問,人呢?煥娥哭起來,指了指一間臥室。我見她們都沒有領我進去的意思,只好自己一個人進到那間臥室,白戈這才跟了進來。頂燈亮著,窗簾關著,床上躺著一個人,用一床淺黃色床單蒙住。我拎起床單一角,看見了白漢生的臉,靜靜的,紋絲不動,像睡著一樣,只是模樣有點陌生。他穿著一套繡花緞面睡衣,干凈整潔,沒有任何撕扯污染的痕跡。房間里也沒有什么異樣。

  我默默站了一會兒;氐娇蛷d。

  我問,怎么死的?

  煥娥只是不做聲,在那兒發(fā)抖。突然,她用毛毯塞住嘴,嚎哭起來,用頭撞沙發(fā)靠背。她說,他上了吊。

  我?guī)缀醪幌嘈抛约旱亩洌系酰?/p>

  煥娥說,警察來驗了的。你去看看他的頸子。

  聽到白漢生的這種死法,比聽到他死了還讓我震驚。我問,他怎么會想死呢?

  煥娥又哭?蘖撕镁貌耪f,他是沒得辦法了。

  我問,什么事沒有辦法了?

  煥娥只是哭,不再說什么。

  在煥娥哭的時候,白戈就一直坐在臥室的一張椅子上,呆呆地望著白漢生,臉上沒有一點表情,樣子很可怕。我進到臥室想拉她出來,她狠狠一扭身子,掙脫我的手。依然坐著。

  我只好回到客廳,對煥娥說,現(xiàn)在要緊的是趕快商量后事。

  煥娥說,我哪里還有腦筋想這些喲,我現(xiàn)在是糊涂的,我都想死了。我現(xiàn)在和他是這種關系,讓我怎么辦喲……

  我一想,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夫妻關系,事情還真有些麻煩。我說,趕快叫他的弟弟妹妹們來。

  煥娥說,他們來了,我是如何說得清楚?我真是冤死了!

  我說,警察不是驗了尸嗎?

  煥娥說,他們要我們明天去開證明。

  我說,那就先讓白漢冬他們過來,總是說得清楚的。

  煥娥說,看在漢生的面子上,你幫幫我。我想來想去,只有你出面,才好說一點。

  我說,那我給他們打電話。

  煥娥拿來電話本,我按著上面的電話號碼,一個一個撥過去。

  第一個撥通的是白漢生的大弟弟白漢冬。在白漢生的四個弟妹中,我和他最熟,當年,他是白漢生的一條尾巴。這家伙還沒有睡,電話里聽得見嘩嘩的洗牌聲。他一邊拿起話筒,一邊還在罵罵咧咧和牌友說著上一場牌局。聽說哥哥死了,他半天沒有出聲。我讓他趕快過來。他問人在什么地方?我說在煥娥這里。奇怪的是,他對哥哥死在前妻家,沒有特別反應,甚至也沒有問是如何死的。只說,馬上來。便掛掉了電話。

  白漢冬第一個到,進門直奔臥室,撲通一聲跪下,抱住白漢生嚶嚶哭起來,一邊不斷用自己的頭往他身上撞。

  不一會兒,白漢生另外幾個弟妹也陸續(xù)趕到,圍著白漢生哭成一團。白戈和煥娥也過來哭。他們都哭得很壓制,只見一個個身子抽動,沒什么聲音。那場景讓人看了很傷感,又很恐怖。我說,人已經(jīng)死了,大家都節(jié)哀,抓緊時間商量一下后事。我這樣說,是因為煥娥在他們到來之前,對我的囑托。她說,她現(xiàn)在的身份不好說話。白漢生最小的妹妹趴在床邊不肯離去,她哭著說,你們?nèi)ド塘,你們說么辦就么辦。我在這里陪一下哥哥。

  幾個弟妹都聚到客廳。大家終于問了白漢生怎么死的。

  煥娥說,不曉得你們哥哥跟你們說過什么沒有?

  大家不做聲。

  見大家不說什么,她開始語無倫次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了下面的意思。

  這兩年,白漢生的生意做垮了,欠了很多錢,公家的,私人的。他不想連累家里,也不想連累弟妹……去年,他就有了打算。有一天他回來,對煥娥說,辦個離婚吧,這樣可以給你把房子留住,再給丫頭留一些錢,萬一我有么事,你們還可以過日子。煥娥當時堅決不同意,她說,當年你坐牢,那么難的時候,我們也熬過來了。白漢生說,現(xiàn)在不一樣了,當年無非是我一個人的事,現(xiàn)在要扯進去一大家子……又說,等好轉(zhuǎn)了,我們再復婚,你要不放心,我給你寫個保證書。

  煥娥說,你們哥哥的為人,你們都知道,這些年,盡管有一些說法,有人還當面開他的玩笑,我卻是不相信他會騙我離婚,另外找人的。再說,如果他真的變心,離不離都是那回事。我就答應了。離婚不久,就果然有一些討債的找來,我說我們早就離了,把離婚證給他們看。他們就到處找他。他也到處躲。后來沒有什么錢了,吃飯,住店都困難,就常常偷偷溜回來,門也不敢出,電話也不接。后來有一天回來說,碰到了一個機會,要最后扳一次,又出了遠門。昨天晚上他突然回來,說是新年了,回來看看,我問他怎么樣,他說還好。吃了晚飯,洗了澡,換了衣服,像以往一樣,后來就睡了。一點多種,我去廁所,一開燈,看見他吊在熱水器上面。

  煥娥說,你們來了,我就踏實了。我現(xiàn)在和你們哥哥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關系,面上的事情,還得你們拿主意,你們辦。他這兩年的情況,你們大概也曉得一些……煥娥話說完,大家都靜默著。半晌,白漢冬說了聲:“人也死了,后事就從快從簡吧。莫太張揚!

  白漢冬這話,有點出我意外。我原想,如今的人,都把喪事當大事來辦,一般人家,都很隆重。白漢生在這塊地盤上,大小也算個人物,不要說自家的三親六眷,社會上,生意場上,都有不少朋友,還有這些年來和他過從甚密的那些老同學,又是人生得意時英年早逝,該是要好好地操辦一下,才能說得過去。沒想到,白漢冬話一出口,幾個弟妹竟沒有一人提出異議。

  煥娥說,看來,你們也知道一點你們哥哥的苦心。你們哥哥死的時候,在口袋里放了一張紙條,警察把它拿走了,我事先留了一個心眼,把它抄下來了。說著,煥娥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小小的便箋紙,遞給白漢冬。便箋紙上一筆一劃寫著幾個很大的字:“我走了,對不起,沒有辦法。密喪,從速。”

  白漢冬說,先馬上跟殯儀館打電話,把人拖走,然后大家分頭準備東西,衣服,鞋襪。這事越快越好,不要通知其他人,不要送花圈送祭祝,一點都不要聲張。更不能在嫂子這里搞出么動靜來,要不然嫂子以后不好做人。再說,弄不好還有麻煩找來。

  白漢冬一邊說,大家一邊抹淚。煥娥更是哭得無聲地前仰后合。

  我說,還需要我們這些老同學做點什么?這些年來,你們哥哥對我們老同學很仗義,很多人都受過他的幫助。

  白漢冬說,算了,再莫提那些幫助。

  煥娥說,我們只有一個要求,請你來送他一下。

  白漢冬也說,你是我哥的知心朋友,我哥原來總說起你,我想這也算是他的意思。我哥走的那一天,你來送他一下,好不好?

  我說行。還有什么,你們想起來盡管說。

  最后煥娥和白家弟妹們說,白漢生的死訊,都不要說,萬一有人知道,問起來,就說是突發(fā)心臟病死的。

  從煥娥那里出來,天色將明未明。小區(qū)靜悄悄的,有點薄霧,遠處湖水泛著灰白的光。鵝卵石鋪就的甬道上,有零星的幾個人在遛狗或做著活動身子一類的事。一想,已經(jīng)是新年的第一天。有人說這是一個新世紀的第一天,有人說這是一個世紀的最后一個新年。白漢生就死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

  回到家里,正要倒下,白漢冬就來了電話,說殯儀館剛剛來了車,把人拉去了。定于明天一早火化,第一爐,希望我七點鐘以前趕到。然后白漢冬說,按規(guī)矩,人死了,要停三天,昨天算一天,今天,明天,也算三天了。

  第二天清晨,我趕到殯儀館的時候,一切活動都還沒有開始,冷冷清清的。找到停尸間,煥娥母女和白漢生的幾個弟妹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們已經(jīng)給白漢生換好衣服,化好妝。幾個人靜靜圍在那輛平板車前。見我去了,白漢冬說,都好了,只等開爐。說著輕輕掀開那床淡黃色緞面被單。白漢生那壯碩的身子,似乎縮小了許多,面孔也不太像他。他穿著一身做工粗陋的黑色壽服,戴了一頂模樣怪怪的黑色壽帽,腳上穿了一雙白底黑面的布鞋,一只手心握著一塊白手絹,一只手心捏著一張十圓的錢,像一個舊時的老太太。我輕聲說,穿他平日那一套米色西服不好嗎?白漢冬說,我們問過,不能穿皮鞋,穿皮鞋走不遠,魂還會在陽世留很久。

  白戈一下變了一個人似的。臉上沒有表情,眼里有一種冷漠的光。我過去撫了撫她的肩,她也沒有反應。

  工人漸漸都到了,開始慢條斯理地做開工準備。白漢冬立刻湊上前去,給他們遞上幾條煙。他們隨意地接下,依然干著自己的活。從柵欄外面,可以看見他們換上那種暗藍色的大褂,點上煙,順手整理一下場地,然后打開爐門,擰開油管,一下一下地試火。噴油嘴像神怪故事中的妖魔,挾帶著呼呼風聲,一大口一大口地吐著火。做完這一切后,他們就喊了一聲:白光!

  這大約是白漢生最后一次被人點名,只是他已經(jīng)聽不見了。一個輔工便來推白漢生。最后哭別親人的時候到了。幾天來,白家的弟妹,還有煥娥母女,終于有了一個暢暢快快哭一次的機會。(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白漢生移動的那一剎那間,他們同時放聲哭出來,白漢冬和白漢橋是那種笨拙的嚎哭,只一聲聲粗著嗓子喊哥哥。兩個妹妹則是那種傳統(tǒng)中老年婦女式的哭訴,有一些旋律,述說一些內(nèi)容。煥娥的哭則很壓抑,所有未亡人的那些說辭,她都不能用了,只是一下一下抽搐,最后癱倒在地。白戈沒有哭,已然是一副冷若寒霜的樣子,她也不理會媽媽。一般時候,是要由較親近的女伴來攙扶勸解,但眼下只有我了。我使盡力氣,將煥娥拖到椅子上,她還是往下滑溜,一邊說,你怎么這樣想不開呀?就是討米要飯我們也不怕呀!

  白漢生進了爐子,鐵門咣當一聲關上,緊接著一聲呼嘯,窺視孔里烈焰翻騰,然后窺視孔也關上了。這時,憋悶了幾天如同中邪的白戈,突然恐怖如獸類一般長嚎一聲,哭起她的爸爸來。她哭得聲嘶力竭,一時間蓋過了所有的聲音。我去拖她,她狠狠地說,滾開滾開別管我!再去勸慰,她說,讓我再看看!我再也看不到了!他就是死在你們這些老同學手上的呀!聽見白戈如此說話,白家?guī)讉弟妹似乎覺得不得體,都過來說她。白戈依然嚎叫著,我爸把心把肝都掏給你們了,到他有難的時候,你們一個都不幫他一把!白漢冬打斷白戈說,你這些話對誰說呢?又抽抽泣泣說,我哥這個人,在你們這些老同學面前,太要面子,他就是死在這個面子上的。那一次,你們看演出,非要他去,當時他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了,為了和你們見面,硬是到我這里拿了千把塊錢。

  白漢生的安葬也很草率,甚至有些鬼祟。像是偷偷埋掉一頭得了瘟疫死去的牲畜;鸹炅,大家同坐了一輛租來的中巴車,向市郊一個大型公墓馳去。白漢冬懷里抱著一只白瓷壇,我有點疑惑,現(xiàn)在都市的人,早已不用這種瓷壇,而用那種做工用料都很講究的骨灰盒,盡管價錢相差好多倍。白漢生最后的存在,就放在那里面。那是他最后一次乘坐汽車。

  白漢生的父母就安葬在那里。前些年,白漢生曾給自己的父母修筑了一座豪華墓園。將父母的遺骸從鄂城老家移來。遷葬那天,邀約了許多親朋好友參加。他曾開玩笑說,以后我也到這里來,陪我老爹老娘。

  到了陵園,白家弟妹將他匆匆葬在一處密密麻麻的廉價墓群中。我悄悄問白漢冬,怎么不和你們父母葬在一起?白漢冬說,不瞞你說,這只是一個臨時的,怕那些債主和生意上的對手找麻煩,連累了老頭老娘。你沒看見,這骨灰壇都是瓷的,瓷的不容易爛。墓碑上的名字,又恢復了白漢生三個字,許多人不知道白漢生是誰,只知道白光。我記起有一次,白漢生說起他白光這個名字。他說,前些時碰到一個測字的高手,說他這個名字沒有起好,三年之中,必有大災。我笑笑說,你信?要是信,就馬上改一個。他也笑笑說,要改,怕也來不及了。

  幾天之后,煥娥打來電話說,有一只白漢生留下的公文包,里面有一些東西,要我過去看看。

  到了煥娥家。煥娥說,那幾天,白家的幾個弟妹一直在找尋他們哥哥的一些遺物,看還有沒有存折股票債券一類的東西,就只找到這只包,也不知道有用沒用。我問他們幾個看過沒有?煥娥說,都看了。又說,幾個弟妹和妯娌連襟,都在嘀咕,說大哥那些錢都到哪兒去了?好像是說給我聽的一樣。相互間又在算計,這些年來,誰得多了,誰得少了。說著說著,煥娥就哭了起來。煥娥說,這年把,他哪還有什么錢哪?有時連吃飯的錢都沒有,像個老鼠一樣,偷偷溜回家來。還要趁著天黑,早出晚歸,要就躲在屋里,連電話都不敢接,物業(yè)的來收費都不敢出來……白戈又回復到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聽母親嘮叨了半天,猛不丁叫了一聲,還說什么還說什么!煥娥就閉嘴了。

  白漢生那只皮包里除了一套簡單的漱洗用具,一只保溫杯,幾板常用胃藥,再就是幾個記事本。幾個本本的大小樣式都不一樣,看得出來是不同時期的。里面記的東西很雜亂,有一些事件的簡略過程,有商業(yè)信息或生意上的計劃,有商務談判的紀要,以及和相關人物的私下往來的記錄,許多地方像隱語一樣怪異不明。有往來應酬及花費,有債權債務關系,清償日期,數(shù)目。其中有幾個老同學的名字……看得出來,在最后的日子里,白漢生四處奔走,做過最后的掙扎,但是其間的細節(jié),怕是永遠弄不清楚了。相應的地方還夾著一些原始文件或材料,像判決書,釋放證,借條,收據(jù)一類。最后的一本還很新,質(zhì)地裝幀也很講究,一翻開,扉頁上貼著小算盤打印的老同學通訊錄,上面一些人的地址電話還有他的添加或修改。通訊錄比本本大,折起來一半,打開的時候,掉出兩張照片,一張是白云大酒店聚會時,李宗明拿來的當年在東湖過隊日的那張。另一張是校慶那天和陳雅紅的合影,陳雅紅兩手摟住他的胳膊,頭微微向他偏著,一副很甜蜜很幸福的樣子。這兩張照片都過了塑,就是用塑料真空密封了。

  我看照片的時候,煥娥也遠遠地瞟著它。我問,他跟你說過和這個陳雅紅的事沒有?

  煥娥說,說過。離婚的時候,我不放心,問他是不是哄我離了,去跟那個女人。他說,我真要跟她,不早幾年就跟了?白漢生這個人,雖然在場面上混,但是心里是很厚道的,這一點我相信。

  這一本的前面,大多寫了一些與老同學重逢,聚會的事,和他的一些感受。后面比較亂,又寫到生意上的情況,還有最后的努力,最后的心情。

  白漢生寫到:“打仗的人說,兵敗如山倒。生病的人說,病急亂投醫(yī)。這兩句話,都被我碰到了。”這個穩(wěn)穩(wěn)當當作了十幾年生意的人,最后的日子里全然亂了方寸。

  也算我烏鴉嘴,不幸言中。白漢生的厄運,發(fā)端于那個紅光傳呼臺。頭幾年,傳呼臺還能賺一點錢,只是那些錢都沒怎么見著,有的用掉了,有的陳雅紅的弟弟先拿了去。白漢生當時想,反正以后再不用多少投資了,就慢慢賺吧。沒想到,幾年一過去,當年那朝陽產(chǎn)業(yè)頃刻間就變成夕陽產(chǎn)業(yè),大面積崩潰。幾家大臺資本雄厚,設備精良,網(wǎng)點密布,服務周全,加上有勢力強大的背景,再一壓價,那些中小臺就吃不住了。更讓大家沒想到的是,原來兩三萬一架的大哥大手提,那么快地就被小巧玲瓏的手機取代,價錢也漸漸降到比原來的傳呼機還便宜。于是,全市一百多家傳呼臺,像秋風落葉一樣呼呼啦啦地凋零。還貸期到了,傳呼臺也癱了。陳雅紅的弟弟一夜之間便不見了人影。房租要錢,中繼線要錢,小姐們要錢,斷了服務的用戶們要錢,還鬧到媒體上去了。白漢生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拆東墻補西墻,才算稍稍平息了事端。但是銀行那一筆款子是欠下了。緊接著,那座老同學酒樓也日漸清淡,有時一天只開得了三五桌。那時,正是武漢餐飲業(yè)的一次振蕩期,許多變得快的,漸漸占了上風。大型化,連鎖化,廉價化,一時間,幾乎把所有那些墨守成規(guī)的酒樓都攪了個底朝天,連許多老字號的百年老店也紛紛落馬,何況老同學酒樓呢?白漢生的小弟弟白漢橋本來也不善經(jīng)營,加上又愛抹牌,誤了好些正事,有幾次還被派出所找了麻煩,都是白漢生花錢了結的。掌勺的師傅一個一個開溜,員工也一撥一撥地換,到得后來,連工資也常常開不出來,還欠了人家許多菜料錢。于是,只好快快賣掉拉倒。這一切,只要白漢生的鋼材生意正常,也不至于傷筋動骨,可鋼材也垮得不認得了。更要命的是,在鋼材價格大垮之前,白漢生剛剛進了一大批,他想守出一個好價再出手,但是越守越垮,越垮越守,還白白貼了一筆倉儲費。我記得,有幾次白漢生都說,你看見沒有?這幾年,一些做到幾千萬上億的人,都做不見了?當時我還以為是他在為自己沒有做不見而暗自慶幸呢。

  白漢生是個吃過種種苦頭的人,不會輕易言輸。這一點在他的本本中有過多次記載。他一再為自己鼓氣,寫下了很多自我激勵的豪言壯語。在他最后一段歲月中,他還有過幾次拼搏。一次是想搞到一棟黃金地段的爛尾樓,倒手,或者開發(fā)。他找到班上一位老同學,要他一個管事的親戚幫忙,花了不少錢,最終也沒能搞成。一次是回過頭去找王言開,想利用他們廠的地皮搞一次空手套白狼,但不知為什么,王言開那時已經(jīng)沒有這個興頭了。最后是一次異想天開的大動作。某大型水電工程完工后,有一批用過的建筑鋼材和工程機械要處理,總值是一個天價。幾個朋友想和他一起把這個生意拿下來。他們算了一下,這一大堆東西,哪怕都當廢鐵賣,也不會虧。他們便來來回回地飛,來來回回地談,終于簽了合同,打了預付款。但是,原先說好也鐵板釘釘簽好合同的幾個下家,突然就毀約了。他們和上家的合同一到期,錢沒跟上,人家就不再理他們。這是白漢生最后的一搏。他的小本本上記著,為此,他找了許多銀行的老關系,這其中的許多人,在七八年前恨不得把錢往他那兒送,求他多貸一點。但現(xiàn)在已是冰冷的面孔。他還找過老同學馬玲玲。馬玲玲這時候已經(jīng)是信貸科長了。馬玲玲說幫他想想辦法。但這辦法一直沒有想出來。

  和我的來往,白漢生也有許多記錄。哪天哪天到我家,哪天哪天出去吃飯。有時詳細,有時簡略。有時我們的一個話題,會引起他許多回憶,便又寫了下去,他寫在他家做木頭槍,寫我們在東湖游泳摸螺獅,寫一起到五八年大煉鋼鐵的遺址上挖鐵瘤子,賣了錢去看齊齊哈爾馬戲團的馬戲……這些遙遠的往事,我已忘了,看到他的文字,又全記了起來。

  從白漢生的記載看,他最后去我家是他逝世前的三四個月。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印象。白漢生這樣寫到:“去夫子家,本想和他聊聊。有客。坐了一會兒就走了!笨吹竭@里,我心一緊。我不知道他那次去想說些什么,那種時候,想來是要說一些很重要的心情,很重要的事,但是無意間,我讓他失去了這次機會。我記起來,那天來了幾個大學的同學,現(xiàn)在都在高校或?qū)W術機關工作,正在聊一些很玄虛的問題。他來了之后,我叫他坐,寒暄了幾句,和那幾個同學繼續(xù)聊。我們的話題,他插不上嘴,可能也是沒有心思插嘴。清坐了一會兒,就走了。如果那天沒有那幾個同學來,如果我稍稍關照一下他,等那幾個同學走后,我們又可以靜下心來說點什么,如果他說出了自己最壞的想法,如果我能夠勸慰他放棄這種想法,是不是不會有那個最壞的結果呢?這個念頭很長時間在心里折騰,讓我覺得自己與他的死也有了關聯(lián)。幾天來,那種超然于外的感覺被剎那間打碎了。再往深處想,這些年來,我是真的將白漢生作為一個珍貴老友來對待的嗎?我對他確實有如他對我那樣看重嗎?就沒有一點點居高臨下抑或戲謔輕慢的地方?如果有,白漢生會感覺不到嗎?我想起和他相處的許多情景,我對他說的許多正經(jīng)話或玩笑話……如果他不死,這種檢討怕是永遠都不會有,他也永遠不會向我說出他的感受。但是,我現(xiàn)在無法再向他說什么了。

  白漢生最后的日子很是凄愴。最后他甚至想到逃亡;橐搽x了,留給煥娥和白戈的家產(chǎn),夠她們過一陣子。弟妹們的后路大體有了著落。那么就像那些犯了命案的人一樣,亡命天涯。他想到過去新疆,去海南,最后想到去美國。這些打算,他曾和大弟白漢冬隱隱說過。白漢冬他們弟妹幾個當然知道,哥哥的出走,是為了他們好。

  本本里,有白漢生最后一次給陳雅紅打電話的記載。他許久沒有給她打過電話了,也沒有收到過她的信。那天,他打電話過去,發(fā)現(xiàn)電話不通。打電話到陳雅紅父母家問,他們似乎不太愿意說。白漢生說有很重要的事,他們才告訴他,陳雅紅搬了家。再打過去,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那邊嘰哩哇啦說外國話。他以為電話打錯了,剛想掛掉重撥,突然聽見了陳雅紅的聲音。白漢生問剛才接電話的是誰?陳雅紅說,是一個朋友。白漢生問什么朋友?陳雅紅在那邊笑起來,說,遠隔千山萬水,你還吃我的醋?陳雅紅這樣一說,白漢生終于鼓起勇氣說,他想來美國。白漢生離婚后,陳雅紅曾多次問過白漢生,是不是準備來了?白漢生笨嘴拙舌,一直沒有說出什么意思。據(jù)說傷了陳雅紅的心。現(xiàn)在,他說了,很清楚地說了要來美國,本以為陳雅紅會激動,會欣喜。但是那邊一直沉默。白漢生以為家中有人,她說話不方便,就說,等你客人走了,我再打過來。白漢生聽見了陳雅紅在那邊的啜泣聲。陳雅紅抽抽嗒嗒說,你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幾年來,你從來沒有體諒過我的處境,我的心情。我是一個女人,一個需要疼愛需要依賴的女人。你知道,到后來,我實在受不了了。我現(xiàn)在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就是剛才接電話的那個人。他對我不錯,人也很好……你這個電話半年前打過來,就不會有他了……白漢生寫到,后來的話他都沒有聽進耳朵里去。他只想著陳雅紅說的一句話“我實在受不了了……”他說,這讓他想起許多年前一部南斯拉夫電影,里面一個女人叛變了,后來被革命者抓住,她也是這樣哭喊:他們打我,折磨我,我實在受不了了……他寫到,當時他對這個女叛徒非常同情,現(xiàn)在對陳雅紅也一樣的心情,只怪自己。

  寫完和陳雅紅的通話的有關內(nèi)容,本本后面就再沒有記過什么了。

  在這幾個本本中,看不出白漢生究竟碰見了什么樣的大事,讓他不得不放棄自己的生命。他沒有記下自己究竟虧了多少錢,欠下多少債務,多少公家的,多少私人的,是因為債務?是因為情感?是因為自己在老同學中的顏面,還是因為弟妹各家的糾葛?還是有什么難言的隱衷?我突然想起來,白漢生死的那個晚上,他弟弟白漢冬哭訴時的一句話:“你已經(jīng)幫他們扛過一次了,你還幫他們扛?你怎么是這么個沒得用的東西!”

  我把那個皮包交還給煥娥,對她說,這些東西,你好好留著,里面記著他的大半生呢。

  過了一段時間,我打煥娥家的電話,說是空號。后來抽空去了一次,在大門口就被攔下了。門衛(wèi)接通電話,那房子已經(jīng)住了新住戶。問原來那家搬到哪兒去了?新住戶說不知道,他們是通過中介公司買的房。

  又打電話給白漢冬。白漢冬說他也不知道她們到哪里去了。我問白漢冬,那天他說幫他們扛,是哪個他們?白漢冬說,什么幫他們扛?我什么時候說過這個話?

  文博中學初三(二)的一些老同學,是在很久之后,陸陸續(xù)續(xù)得知白漢生死訊的。所有人的反應都是猛地“啊——”一聲,半天不倒氣。聽說是心臟病突發(fā)而死,總要嘆息半天。說,錢也賺了,命也丟了,何苦來?說,還是窮一點,苦一點,平平安安好。又過了很久,一些人知道了白漢生的真正死因。這次就是驚恐了。說,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我們都不至于走那條路啊。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至于走那一步嗎?說,人和人想法就是不一樣。也有人說,怕不那么簡單,總是有原因。當然,這些話說完,大家都會懷念白漢生對大家的好,懷念白漢生在世的那一段時間,大家那些難忘的日子。

  白漢生去世之后,文博中學初三(二)就再也沒有過大型聚會了。后來的歲月,人們分心的事兒也越來越多,相聚的心思也越來越淡了。

  白漢生的墳頭,只有陳雅紅一個人去過。班上有些人也曾說起過,什么時候去看看白大哥。但一直沒能成行。

  陳雅紅那次回來,第二天就要我領她去看白漢生。我問要不要再叫上其他什么人?她說不要,也不要對別人說她回來過。

  到了白漢生的墓前,陳雅紅說,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下。我找時間再去看你。

  后來,她一直就沒有再來找我了。

  

  2002年12月18日一稿,2003年1月12日改定于武昌關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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