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發(fā)云:隱匿者
發(fā)布時間:2020-06-10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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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文博中學九十周年校慶,提前大半年就開始熱鬧起來。九十年來,與這所素有“江南小北大”之稱的中學相關涉的著名人物太多了:從洋務派主將張之洞,到中共元老董必武;
從臺灣現(xiàn)任或離任的軍政要員,到旅居歐美的商界巨子學術精英;
從已犧牲大半個世紀的革命先賢,到如今仍在繼續(xù)革命的黨政高官……九十年來,到這兒長校的、督學的、任教的、代課的、畢業(yè)或肄業(yè)的,甚至敲鐘看門守圖書館的,弄不好后來就是一個人物。如果將這些人事串寫起來,簡直可以當一部簡明中國現(xiàn)代史來讀的。
校慶在九月。春節(jié)剛過,學校便籌劃召開一次歷屆校友代表聯(lián)誼會。這次聯(lián)誼會要完成兩個任務:一個是成立文博中學校友總會--前些年是有一個校友會的,但會員僅局限于本地區(qū),屆別也局限于近二三十年--那時資訊還不夠豐富,眼界還不夠開闊,思想也不夠解放,關于學校的沿革也尚未徹底弄清楚。因而那個校友會顯得太單薄。通過數(shù)年的調(diào)查摸底,才知道文博中學是這樣一個藏龍臥虎人才輩出的地方。這一次,決心將九十年來從這兒走出去的各類風云人物一網(wǎng)打盡。按現(xiàn)任校長的說法,這將是文博中學一筆巨大的人文資源。另一個任務是成立文博中學九十周年校慶組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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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市長吉為民就是在這種時刻收到聯(lián)誼會請柬的。收到請柬,他才記起了自己也算文博中學的一名校友。多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的中學母校是廣州二中,在各種表格上也是這么填的。在他的整個人生中,文博中學仿佛只是一次長途旅行的中轉(zhuǎn)站,猶如去美國,飛機落在巴黎,停留一兩個小時一樣。他在廣州讀到初三的時候,父親奉調(diào)北上,全家隨遷,他由此轉(zhuǎn)到文博中學。那時候不叫文博中學,叫市五中。不久又改名為“紅鋒中學”。文博中學是近些年才叫的。后來又知道, 文博中學是許多年以前就有的。在市五中讀了沒一個學期,六月份,便文化大革命了。兩個月后,父親出事,他躲難東北,不久便當兵走了。因此,他從來沒有將自己與文博中學作過什么聯(lián)系。這次,文博中學不知是如何鉤沉查籍將他給翻尋了出來。由此可以想見,母校在這次校慶活動中所顯示的魄力和所花費的功夫。
本來,這一類禮儀性活動,吉為民一般都不去的。一來忙,二來怕一不小心便落入陷井。上屆一位副市長參加了一個公司的開業(yè)典禮,酒酣耳熱之際講了幾句話,照了幾張像,題了一幅辭。沒想到一年以后,這家公司倒閉,幾個頭腦卷了一大筆資金逃得無影無蹤。于是,那些集了資的,買了內(nèi)部股的,生意上賬款未了的,黑壓壓上千人坐到市府大門口來,要那位前副市長出來給個說法。他們說,他們是信了那副市長,信了市政府,才將自己的一點血汗錢投到這家公司的。有人要求追查那前副市長與這家公司的關系。查來查去,雖然沒有查出什么特殊瓜葛,但剪彩的那一把金剪刀,是作為紀念品收下了的,盡管沒受什么懲處,但已弄得灰頭灰臉。到換屆時,便悄沒聲地轉(zhuǎn)到一個養(yǎng)老的位子上去了。吉為民從小就是一個本分孩子,特別看重別人的評價,特別是對他品行的評價。剛上中學時,一些個同學都愛在日記本周記本的扉頁上,抄錄幾段領袖語錄雷鋒日記什么的,他卻錄下一句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話:“榮譽要從小時候培養(yǎng)起!比胧艘詠,特別是擔任高級領導職務以來,更是不敢有絲毫差池,加上他主管政法這一攤子,一天到晚與各類邪惡打交道,正人先正己, 使他更加謹言慎行。人們私下里說,市府里,吉為民是最干凈的一個,猶如榮國府門前的那對石獅子中的一個。對這一點,吉為民是很看重的。吉為民沒有什么背景,盡管父親大小也算是一個老干部,但與本地諸侯無牽無掛,是一只偶爾飛來的孤雁,文革中打倒得又早,文革剛剛結(jié)束便去世了。吉為民也沒有什么正經(jīng)學歷,他的高等教育是在黨校、業(yè)大、函大里疙疙瘩瘩完成的,不似那些正牌大學出來的官員--也就是人們現(xiàn)在說的“技術官僚”,有一種學術上的優(yōu)越感。官場上,他一直持守一種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升到這個位子,他自認為是沒有做過什么雞鳴狗盜、拉幫結(jié)派、送禮求情、貪贓枉法之事的。他從基層一步一步做上來,連副市長候選人提名,也是下面的代表而不是上面的領導提出來的。選舉時,他的票數(shù)最多,超過了市長。
吉為民收到文博中學聯(lián)誼會請柬的第二天,接到一位市里老領導的電話。這位老領導是文革后的第一任市長,已退下多年,但人們依然叫他老市長。吉為民與老市長有過一些禮節(jié)性往來,如春節(jié)團拜,老干部茶話會一類,除此之外再無深交。老市長在電話里朗聲說道:“請柬收到了么?收到了?沒想到咱們還是校友哇!看來,文博真是一塊風水寶地啊!”老市長于是如數(shù)家珍地說起文博校友還有誰誰誰,誰誰誰。這是吉為民第一次知曉文博的家底,著實讓他大吃了一驚。最后,老市長說:“和董老、郭老、趙老比,我是小老弟。和我們這老家伙比,你也是小老弟呀。”老市長很快活地笑了一通,然后約定聯(lián)誼會上見。又說,閑暇時,來我家坐坐。吉為民放下電話不久,秘書進來說,有一個老頭要見您,說是您的中學老師,姓羅。吉為民放下手中的事,說帶他來吧。那老人一進來,吉為民就認出他來。忙迎上去,很尊敬地喊了一聲:“羅老師--教我們幾何的羅老師!”羅老師激動得有些慌亂,手足無措,直是一個勁地說打擾了打擾了。羅老師一開口,那偉大領袖的家鄉(xiāng)口音頓時讓吉為民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課堂上,想起黑板上那些矩形圓形三角形鈍角銳角對頂角……吉為民特別喜歡幾何。對于他來說,那些枯燥的圖形和線條,猶如一道道趣味無窮的智力游戲,刺激著他的幻想與激情。他常常能從幾個不同的方向去解出同一道題,并由此獲得極大的快樂。因此,吉為民深得羅老師的寵愛,常常在私下給他幾道課外題,猶如老祖母私下給寵愛的小孫兒幾塊糖果一樣。羅老師常常掛在嘴邊的有兩句話,一句是“幾何是人類的智力保健操!绷硪痪涫恰翱臻g想像力!”這兩句話曾讓少年吉為民感到特別新鮮,久久地記住了。一些同學喜歡在背后用他的鄉(xiāng)音學說這兩句話,學得維妙維肖。學著學著,便學到“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上面去了。學得最好的那位在文革初期吃了不少虧。
副市長辦公室的寬大豪華顯然讓羅老師很不自在,只坐了那只棕色大沙發(fā)的三分之一。羅老師已經(jīng)非常蒼老了,一頭凌亂干枯的灰發(fā),瘦瘦小小的,穿著一套很過時的廉價灰西服,里面是一件黑色毛線背心,再里面是一件棕色秋衣,象個鄉(xiāng)下的老農(nóng),進城時向別人借了一套不甚合身的行頭。吉為民印像中,羅老師當初教他的時候,還是個精干的青年,便問羅老師今年高壽?羅老師說,六十早過了。羅老師說他已退休幾年,一直反聘留校,還是教初中平面幾何。這次是受校長之命專程前來請吉市長回母校開那個聯(lián)誼會的。羅老師說,知道吉市長忙,怪我多說了一句話。我說,吉市長就是我們學校那個吉為民?當年是我最得意的學生呢!結(jié)果校長說,那這次請吉市長的任務就交給你了,吉市長要是不來,我就拿你是問。
吉為民說:“羅老師您親自來,我已很不敢當了。您開了口,我哪敢不去呢。您回去給校長說,我一定去!
吉為民和羅老師聊了一下三十多年來學校的人事變遷,羅老師說,當年的老師已經(jīng)沒剩幾個了,有的死了,有的退了,有的調(diào)走了。現(xiàn)在的校長是十多年前來的,很年輕,很有魄力。吉為民問食堂邊的那棵拐棗樹還在不在,羅老師說,早不在了,連那個老食堂都推了。吉為民說,文博中學,他就對那棵拐棗樹印像最深,樹上結(jié)的那種拐棗,枝枝杈杈的,樣子特別怪,但吃起來卻很香甜。說著說著就到吃午飯的時間了。吉為民留羅老師在市府食堂吃餐便飯,羅老師無論如何也不肯。吉為民便讓自己的司機將羅老師送回去,又順手將桌上一架很精美的三用臺筆和一冊本市的大型紀念畫冊送給了羅老師。吉為民將羅老師一直送到樓下停車場自己那臺紫紅色的轎車旁,說:“以后要來,先打個電話,我派車接您去。讓您這么大的年紀,擠幾趟公共汽車,真是太過意不去了!
羅老師走了以后,吉為民才想起來,自己其實已經(jīng)將這個母校忘了。也將母校的那些老師和同學們忘了。這幾十年的生活,猶如一場亂仗,每天每日都要迎接撲面而來的種種事端。從來沒有時間也沒有心境回想一下過去,F(xiàn)在因為羅老師的出現(xiàn),因為他那一口地道的領袖鄉(xiāng)音的出現(xiàn),竟讓他有了一種歲月滄桑惘然若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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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lián)誼會如期召開。吉為民準時到達。從停滿操場的數(shù)十輛大大小小的轎車面包車看,來的校友許多已不是等閑之輩了。三十多年沒有回來,母校已容顏大變,只有操場邊的幾棵老槐樹和校園東北角的幾座舊建筑還是以前的。還有校園后面那一座小山是以前的。那是一個仲春的雨天,滿眼一片濕漉漉的深碧淺綠,平添了許多懷舊意境。吉為民想找尋自己當年上課的那棟教學樓,沒發(fā)現(xiàn)。迎候的羅老師說,早拆了,在原址上修了一座理化實驗大樓。羅老師抬手一指,一棟七層的現(xiàn)代化建筑就在不遠處立著。
聯(lián)誼會在一間寬大華麗的會議室召開。圍繞那長方形會議桌一圈一圈坐開去,滿滿當當一百多人。放眼望去,一大片白花花的頭發(fā)和溝壑縱橫的面孔。如吉為民這般五十上下或更年輕一點的,只占了一小半。除了老市長之外,吉為民還認出了幾位前任省市要人。但在任的,似乎他的官階最高了。所以,他一進去,校長就一定請他坐上顯要位置。他推辭半天,找了一個稍稍偏僻一點的空座,挨著市社科院前任院長坐了下來。待校長一個個介紹來賓時,他才發(fā)現(xiàn),哪怕是悄沒聲息坐在最角落的某一個人,都是一個著名的教授專家或哪個公司的老總董事長什么的。
校長花了很長時間講了本校的沿革及現(xiàn)狀,讓與會者充滿了自豪感。許多人在接下來的發(fā)言中訴說了對母校的拳拳深情與無盡祝福。然后,就開始議論校友總會與校慶組委會的事宜。大家相互舉薦相互謙讓一陣之后,漸漸將意見都集中到吉為民身上來了。最開始提名吉為民的是老市長。老市長說:“我們在座的許多人,資格比吉副市長老一點,級別比吉副市長高一點。按輩份來說,也是吉副市長的學兄學姐了。但是,校友總會也好,組委會也好,總要干許多實事。我們這些老家伙,吹吹風,鼓鼓氣,敲敲邊鼓可以,其他就力不從心了。按本地話說,我們已經(jīng)是下了橋的。吉副市長正當年,還可以為母校多作幾年貢獻。再說,校慶那天,有許多海外、港臺的校友回來,吉副市長作為市府要員,又作為校友,接待他們,意義就不一樣了!苯又,又有許多附和的發(fā)言。不管吉為民如何推卻,這樁議案就這樣定下來了,又選出了十七八位文博中學校友總會副會長,秘書長,副秘書長。一位在京的做過全國人大常委的老校友被推為名譽會長,老市長、幾位前任省市領導、著名學者和大公司老總做副會長。做副會長的還有海外幾位政要及名人。在座的全體校友均為理事。大家鼓掌,一致通過。直到最后一刻,吉為民還在推辭。校長便笑著說:“吉市長, 在這些老前輩面前,咱們恭敬不如從命。就算是為母校作點貢獻。不過,不會讓你太操勞,也不會讓你太為難,更不會向你要錢要物的!币晃焕闲S巡逶捳f:“吉市長,您大概還不清楚我們的蔣校長現(xiàn)在口袋里有多少錢吧?弄不好,你哪天還要向他借錢呢!”大家訇然一笑,于是,吉為民再也無法說什么了。
文博中學在省市乃至全國都有著一種特殊的地位,有民謠唱:文博校長,文博校長,芝麻小官,半個皇上。一來文博中學扯出了那么多顯赫的校友和輝煌的校史,更主要的是恢復高考以來,它一直居高不下的升學率。進文博就等于是進了大學,而且多半是好大學,在今天這個真正唯有讀書高的時代,只要有兒孫的人,誰不想受到它的青睞?所以人們說,文博中學,你想送錢都不容易送進去呢。
其實,在吉為民心中,他倒是非常看重這兩個虛銜的。如果說,作為一個人望很高的副市長,從人民代表的選舉中獲得了很多滿足,那多少還有一些隔膜,F(xiàn)在,在這一大片有頭有臉有學識的校友中獲得認可與推舉,那滿足感是實實在在的。吉為民雖然學歷不硬,但卻自視很高,也從心眼里做到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不象有的人,只掛在嘴上。他只好站起身,說了一番很謙虛的話,表示愿意盡力為母校、為老校友、為后來的小學弟小學妹們做些事。與會者們報以熱烈的掌聲之后,蔣校長便請大家用餐了。
餐桌上,老市長對吉為民說:“在中國,做一個高官不難,做一個有能力的高官就很難了。而做一個既有能力又有口碑的高官,那更是難上加難。別看我們這些老家伙啥事不干了,可官場上的一舉一動,我們?nèi)级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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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府即將換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各路人馬早早就明里暗里操勞起來。那次聯(lián)誼會之后,老市長曾給吉為民來過幾次電話商討校慶事宜,并邀請吉為民“到寒舍一坐”。因為忙,也因為有所顧忌,吉為民一直未去。一個晚上,老市長又來了電話,一定要吉為民去聊一聊。吉為民以為還是文博中學的事,便去了。
老市長住在原租界區(qū)一條鬧中取靜的小街上,是一幢獨門獨戶的小洋樓,還帶一個小花園,據(jù)說有一百年了。屋內(nèi)的一切古舊又華貴,連那門窗上的彩色刻花玻璃似乎都從來沒有更換過。門把手也是古舊的黃銅,被手觸摸的地方磨出金子般的光澤?蛷d很寬大,天花板極高,長長地垂下一只老式的四葉木質(zhì)吊扇。緩緩悠悠轉(zhuǎn)著,那風似乎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風。這幢房子,49年以來住過好幾任市長了。老市長住進來幾年后,市府專門修了供市領導住的大院,有門衛(wèi),有暖氣,有衛(wèi)生所,式樣、裝修也很時新,條件要好得多了。讓老市長搬去,不知為什麼,老市長就是不去,就一直這么住了下來。
聊了一些閑話之后,老市長對吉為民說:“這一次,我們幾個老家伙力舉你做文博中學的校友總會會長和校慶組委會主任,還有另一個用意。咱們文博校友中,許多都是政協(xié)委員,人大代表,手里都握著一票。象我們這些老東西,雖說休息的休息,二線的二線,但說說話還是管點用的。我和幾個老同志交換過意見,我們都希望你能再上一級臺階。我說這些,完全是出于公心,為黨的事業(yè)著想,你也莫把它僅僅看作是校友之間的私情。我想,在我們的領導干部中,總是明白人、干凈人、正派人多一些好吧?”
其實,在這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老市長就一直在關注著吉為民。他不動聲色地了解吉為民的方方面面,象一個挑剔的岳父大人物色女婿一樣。當他知道吉為民是文革前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吉紀綱的孩子時,更多了一份親近感。老市長和吉為民的父親雖說沒有深交,但是在有回數(shù)的交往中,留下的印像卻是非常好的。他曾說過一句很招人忌恨的話:有文化的和沒文化的就是不一樣。吉為民的父親,顯然屬于前者。這次,老市長一聽說文博中學校友中還有一個吉為民,真是滿心歡喜一肚子疼愛,恨不得立即攬過來抱在懷里。這就是為什么老市長極力舉薦吉為民的原因了。
老市長是地道的本地人,操一口純正的本地口音,且不愛用書面語和官方流行語。這在領導干部中很少見了。因而在電視里,他和市民們談話的時候,便特別讓人覺得親切,象街里街坊一樣,不似那些外鄉(xiāng)話或夾生普通話,總有一種距離。有人說,在一些可以放肆的環(huán)境中,老人家口里還會有一些不干不凈的俚言俗語出來,又傳神又風趣。
聽了老市長開門見山的一番話,吉為民心里多少有點打鼓。十多年的仕途中,他向來以不朋不黨的清高姿態(tài)自持,這種姿態(tài),即讓他有一種形單影只的感覺,也常常使他在宗派糾葛中漁翁得利,成為上下左右都能接受的人物。他委婉地向老市長表達了他的想法。老市長說,他看中的正是吉為民的這一點,他只是通過正當方式,表達一個老共產(chǎn)黨人的意見,絕無拉幫結(jié)派之意。接著,老市長話鋒一轉(zhuǎn)說:“不過,你清正,你磊落,你想按規(guī)矩來,別人不這樣做,你又怎奈何呢?就象拳擊,你按規(guī)矩打,別人連踢帶咬,還使絆子。結(jié)果,金腰帶讓一個不稱職的人拿了去。對黨對人民又有什么好處呢?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說過,黨內(nèi)無黨,帝王思想,黨外無派,千奇百怪。由此看來,派別應該是黨內(nèi)生活的一種方式,只是我們自己做得不規(guī)矩。象人家日本,就大大方方打出旗號來,中曾根派就中曾根派,田中派就田中派,誰得人心誰有本事誰上臺!
吉為民說了一些感謝的話。又說,如果人民代表信任他,組織上也需要他,他會盡一切努力去做的。
5
那是一個沒有應酬的午休時間。吉為民吃完午飯,按慣例,翻翻報紙,然后在沙發(fā)上睡個把小時。
吉為民看報紙,一般只看看要聞版、國際版和政法版,其他版面一翻而過。偶爾讀一點有意思的消息、隨筆和書評。他時間太少,能擠出一點閱讀的時間,他寧愿讀讀書,讀讀那些開拓思路有益心智的好書。他將那些鋪天蓋地而來讀之有趣嚼之無味的報刊文章稱之為喪志文字。宛如嗑瓜籽一樣,耗時上癮又無營養(yǎng)。這天中午,他本已有點困倦,只是習慣地將一疊疊報紙翻將過去,表示已閱,以對得起這些珍貴的紙張。翻著翻著,忽然覺得哪個地方有某些個文字似乎與自己有點關涉。他的這種特殊感覺很奇妙,說它是感覺,是他有時并未見到那幾個文字,但知道那幾個文字在這密密麻麻一版的某一處存在著。他的這種感覺很準確,十之八九是不會錯的。有時是一個熟悉的名字,有時是一個剛接觸不久的新名詞。于是,吉為民翻回那一版,細細瀏覽起來。果然讀到了一個早已被他忘卻的名字:索一夫--他在文博中學念書時的校長索一夫。那篇文章的題目很怪,叫《隱匿者》。他便從頭細讀起來。文章是索一夫校長的女兒寫的,索校長女兒的名字也很怪,叫索咪咪。近些日子,報刊上已陸陸續(xù)續(xù)有了一些與文博中學有關的紀念文章,因為擔了那兩個虛銜,碰上了這一類的文字,吉為民都要讀一讀的。這篇文章開始寫索一夫校長在國難當頭之際從海外歸來,放棄了一些大學的高位,接受當時省教育廳廳長延聘,長校文博,從抗戰(zhàn)前夕,到文革初期,三十年內(nèi),歷盡戰(zhàn)亂、動蕩、時代變遷,癡心不改地獻身于自己的教育理想,最終卻死于文革之禍。索一夫的女兒寫道,那時她才十歲,文革興起的六七月份,校園里已滿是她父親的大字報了。但她父親一直都很平靜。她文中寫道:父親說,他這一生見的也很多了,他相信自己一生所做的事是沒有錯的,文博中學也是沒有錯的,將他數(shù)十年來的學生列出來看一看就能知道,他這一生就是教書育人,其他政事概不涉入。所以,那一段時間,她父親依然如平日一樣早出晚歸去上班,該掃地便掃地,該拔草便拔草,該寫材料便寫材料。一直到了八月的一天,父親回家卻神情大變。目光呆滯,神色恍惚,無言無語也不喝水進食。家人一細看,右眼有些青腫,灰白的面頰上有片微紅的掌印。她媽媽便問,他們打你了?索校長咧嘴一笑,笑得古怪又悚然。母親一再追問,索校長不說,只是茫然地搖著頭。母親偷偷對她和她姐姐說,你們爸爸有點不對頭,今夜一定要看好他。并將家里剪刀菜刀之類的硬器偷偷收揀起來。一段時間以來,已經(jīng)有一些人開始自殺了。沒想到下半夜,父親還是自殺了。他是用他那支伴隨他數(shù)十年的派克鋼筆戳喉而亡的。待她母親發(fā)f質(zhì)保?蓋滓言諍砉萇洗臉雋宋辶?隹吡????淖排菽?緶?稅胝糯。?蓋綴罄幢凰偷揭皆? 一直折騰到天亮才死去。一位老醫(yī)生說,血管、氣管、食管全都戳穿了,要不是但求一死,是沒有狠氣戳這么多下的。索一夫校長開創(chuàng)了文博中學自殺之先河,往后去,陸陸續(xù)續(xù)又自殺了五、六個。有一對教員夫婦于索校長自殺一周后雙雙自縊。一個音樂教員于一個月后跳樓。另外兩三個死于幾年后的“清隊”,還有一些自殺未遂的,勞改勞教的,遣送回鄉(xiāng)的,帽子捏在群眾手上的……真是應了文革初期學校辦公樓門前的那一副對子:“藏污納垢地,烏龜王八穴!彼餍iL死后很久,母親對她說了父親的死因:那天下午,有三個學生去審問他,說著說著,其中一個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接著, 其他兩個也上來拳腳相加。父親那天晚上對她母親說,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扇耳光,而且是被自己的學生扇耳光。說罷竟如孩兒般哭泣起來?蘖撕芫谩R股焉,便向她母親索要紙筆,說是要寫一點東西。她母親以為依舊是寫材料, 便給了他。他寫了一會兒,便上床睡覺了,將那支鋼筆偷偷帶進了蚊帳。幾年來母親已另居一室,那一日怕父親有什么意外,還特意搬了一張?zhí)梢卧诟赣H的床邊睡下。沒想到,父親還是執(zhí)意去了。父親臨死前,留下一張紙條,那紙條一直到母親去世前才交給她。紙條上寫著:“問問他們,為什么打我?為什么……”索校長的女兒在最后寫道:許多年來,我母親和我們姐妹倆都很想知道,那天下午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那三個學生為什么要打我父親?但從來沒有誰對我們說起過這件事,仿佛沒這件事一樣。文革結(jié)束后,父親平了反。我們一直希望有人來說一說,希望有人能承認這件事是他們干的,來向我父親道一聲歉,向我母親道一聲歉,回答一下我父親至死追問的那個問題?墒且恢钡浇裉欤瑳]有誰來。那三個人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不禁想到,是不是還有許許多多象他們一樣,傷害過甚至殘害過別人的人, 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成為了一批藏得無影無蹤的隱匿者?我不知道,我們的生活中,究竟有多少這樣的隱匿者?以致我在和別人交往時,常常會毫無緣由地想到:他會不會就是打我父親的那個人呢?他會不會是一個曾經(jīng)傷害過別人,但卻裝得若無其事的隱匿者呢?每當這時,我的心底便立刻會充滿了絕望與恐怖。
讀完這篇文章,吉為民的感覺就象俗話說的,如同遭了雷擊一樣,渾身木然,呆呆捏著報紙,半天緩不過神來。他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將這件事忘卻了。打從1966年8月的那一天之后,他確確實實將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了。在其后長達三十二年的漫長歲月里,他再沒有回想起這件事,連做夢也沒有夢見過了。如果不是今天無意間讀到這篇文章,他還會遺忘下去。吉為民往沙發(fā)背上倒去,感到自己的身子空空如也。這種沮喪到近乎絕望的情緒,是他從未有過的。它來得如此猛烈,連給自己找個寬宥理由的機會都沒有。它一瞬間便摧毀了他吉為民數(shù)十年來小心翼翼克勤克儉積攢起來的那種道德優(yōu)越感。特別是在他做了高級官員之后,這種道德優(yōu)越感成為他吉為民最珍貴最自豪的東西。每每看到那些雞鳴狗盜貪贓枉法時,他吉為民的這種道德優(yōu)越感便會如一股長風從心底升起,成為他無私無畏秉公辦事的一面獵獵旗幟。他深信,這是一個人,一個領導人靈魂的金子,只要有這金子在閃耀著光,他便可以坦坦蕩蕩無所顧忌地向前走去,F(xiàn)在,他多年來所精心養(yǎng)護的一切,被這一聲女兒的責問,剝奪得精光。他恐懼了。
吉為民發(fā)現(xiàn)自己三十二年來從未憶起的這一件往事,其實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連那時的聲音、色彩、光及各種細節(jié)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在文博中學的許多日日夜夜,都變得遙遠又模糊了。唯獨那個下午,越來越清晰。清晰得纖毫可見。每一個細節(jié)都放大了,淹沒了他腦海中所有其他的記憶。
那個下午,班上所有的紅五類都到一個同學家抄家去了,一部分出身職員、小商、城市貧民的“紅外圍”也跟著去了--他們沒有資格抄家,但可以在外面喊口號,看守那些被抄的財物與罪證。剩下的同學,全部在操場周圍釘大字報欄。作為一名紅五類,他本該一起去的,但就在隊伍臨出發(fā)前, 他不知找了一個什么借口留了下來。他那天很痛苦。頭一天晚上,他父親在飯桌上告訴全家:他出事了,因為和“三家村”之一的吳晗有過幾次通信。還有在《羊城晚報》上的一些文章?赡芤鳛楹趲途境鰜砹。這幾天已停了他的職。父親說,這次可能非常嚴重,希望家人都要有一個準備。那天晚上,一向如雕像一樣冷冰冰硬梆梆的父親,絮絮叨叨地講了自己的一生。仿佛象是上路之前,將自己的家產(chǎn)細細清點給親人一樣。吉為民現(xiàn)在想起來,他那天所以沒有參加抄家,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已失去了這種資格。他的自尊,又不容許他若無其事地混跡其中去表演一番對階級敵人的滿腔義憤。他寧愿讓同學們?nèi)蘸笸倭R他也是一個狗崽子,一個黑幫子女,也不能容忍別人說他偽裝積極。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面前放了一份紙筆。過了一會兒,班上的兩個同學進來了。一個是團支部宣傳委員, 校文化革命委員會成員張小娜,一個是紅衛(wèi)兵指揮部勤務員何延輝。他們問吉為民為什么沒有去抄家。吉為民說, 他想寫一篇批判索一夫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大字報稿。張小娜說,剛好,我們現(xiàn)在正要去提審索一夫,和我們一起去,看他今天還放什么毒,你可以寫得更扎實一些。何延輝也說,我們?nèi)齻人,力量更大。索一夫不老實,一點低頭認罪的態(tài)度都沒有。今天我們一定要把他的傲氣打下來,搞到他的罪證。說罷,倆人不由分說拉了吉為民便走。吉為民已無招架之力,只在心里為自己的弄巧成拙狠狠地罵了自己幾句,強打精神跟他們?nèi)チ恕?/p>
索一夫校長的辦公室早已被層層疊疊的大字報糊得面目全非,連辦公桌、藤圈椅、洗臉架上都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紙條紙片。每張大大小小的紙上,都寫著那些千鈞霹靂般的話語:“最后通諜”、“嚴正警告”、“打倒”、“投降”、“滅亡”、“死路一條”、“誓不罷休”……他們?nèi)齻人進去的時候,索一夫校長正一手撩起從文件柜頂上懸下的大字報,一手從文件柜里掏出一摞摞材料。張小娜大喝一聲:“索一夫,干什么勾當!(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索一夫校長將手上的那一摞摞材料放在辦公桌上,一字一句地說:“我在清理這些年來的教育檔案。這些材料很重要,需要的時候,我會將它們移交給學校其他的負責人!焙窝虞x說:“我們現(xiàn)在就是學校的負責人,不需要你移交,我們接管了。我們會從中清理你反毛主席的罪行。”近兩個月來,何延輝從一個只打籃球不問政事成績平平默默無聞的學生,變成一個叱咤風云有膽有識的學生領袖,他的豪情與才干讓許多同學為之傾倒。他的語言一下變得犀利又幽默,很象《列寧在十月》中的那個揣一把梳子,不時拿出來梳梳頭發(fā)的克里姆林宮衛(wèi)隊長馬特維耶夫。索一夫校長聽何延輝這么一說,多少有些驚詫,他將那幾摞材料在桌面上碼碼整齊,然后說:“我希望上級來和我作一個正式的交接。這些是都幾十年來無數(shù)教職員工的心血,還有歷屆畢業(yè)生……”何延輝打斷索一夫校長的話,冷冷地說:“我們就是上級,今天已經(jīng)不是你移交什么材料的問題。今天是你徹底坦白你的累累罪行的最后時刻!”這時,一直在一邊橫眉冷對的張小娜突然大喝一聲:“索一夫!低頭認罪!”說著,一把拉住索一夫校長,將他從他的辦公桌后面踉踉蹌蹌扯到辦公桌前的那一小塊空地上:“低下你的狗頭來……”索一夫校長緩緩看了張小娜一眼,將頭微微低了下來。吉為民記得很清楚,就在索一夫校長低頭的那一剎那,他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一種純生理上的惡心。索一夫校長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但依然濃密。他低頭的時候,一片白花花的頭發(fā)便撲到臉面上,和平日高傲嚴峻的那個索校長相比,頓時判若兩人。多少年來,同學們就很難見到索校長的笑容,更難聽到他說幾句柔和的話。大家對他是又敬又怕,連所有的老師都是這樣的。如果有一天,你和索校長相遇,他突然喊了一聲你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和學生來往,但卻知道每一個人的名字--然后拍拍你的背,說:“你不錯,繼續(xù)努力!”那個學生便會如領了天賜一樣,興奮得無以復加,并由此真的越來越出息。仿佛那一拍和那幾句咒語般的夸獎給你注入了某種魔力,你必須不斷努力,你真會永遠不錯。吉為民剛轉(zhuǎn)來時,便聽同學說,索校長拍人極準,只要經(jīng)他一拍,準保不是北大就是清華。吉為民曾經(jīng)暗暗祈望,哪一天也能被索校長這么拍一下子呢?但進校后,見到索校長的次數(shù)可以數(shù)得出來。除了開學典禮,索校長從不在公開場合講話或作報告。他也不到班上去巡視。但所有的老師同學都能感覺到,在這個偌大的校園里,索校長無處不在。他一年四季都是衣冠楚楚,哪怕炎夏,也從不穿短袖涼鞋。他那一頭銀發(fā)閃耀出一種特別懾人的光輝,遠遠向你飄來的時候,你便不敢大聲喧嘩了……而現(xiàn)在,就是這么一個神靈般的人物,頃刻間不得不低頭了。
何延輝大大方方地坐到索一夫校長那張古舊的藤圈椅上,張小娜和吉為民一邊一個在辦公桌的兩端坐下。按何延輝事先的吩咐,吉為民拿出紙筆,做審訊記錄。這陣勢,很象蘇聯(lián)電影中“契卡”審白匪的樣子。何延輝穿一身洗得發(fā)了白的斜紋布軍裝,扎一條牛皮武裝帶,紅袖章一套上去便顯得格外英武。他剪了一個簡樸又高貴的平頭。濃眉大眼。神色熱情又剛毅,漫溢出一股神圣的光彩。何延輝的父親是軍區(qū)的副參謀長,軍階在全校紅五類中排名第三。張小娜和吉為民的父親級別雖然也不低,但因是地方干部,便顯得單薄一些。盡管張小娜也弄了一套舊軍裝穿在身上,但總不如人家軍干子弟穿了看著順眼,多少有點仿作的感覺。吉為民倒是一直就穿他的學生藍長褲和白襯衣。因為這種服裝是誰都能穿的,便暗暗有一點懊惱。好在他有一只紅袖章,用以與別的藍長褲和白襯衣區(qū)別開來。
三人坐定后,便開始審索一夫校長。由何延輝主審。
何延輝先喊一聲:“低頭!”
索一夫校長將頭垂得更低一些。
何延輝問:“叫什么名字?”
索一夫校長回答:“索一夫!
何延輝問:“化名?筆名?曾用名?”
索一夫校長回答:“沒有!
何延輝冷冷一笑:“杰米索是誰?”
索一夫校長回答:“是我在美國留學時用的名字。學校要求每個華人學生都要起一個英文名字;貒髲膩頉]有用過!
張小娜大喝一聲:“索一夫不投降死路一條!我問你,你這個索一夫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索一夫校長說:“我父親!
何延輝猛然提問:“你是什么出身?”
索一夫校長說:“地主。”
張小娜大喊:“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
張小娜的慷慨激昂和快速反應讓吉為民很惶然。幾天前,他也會有這樣的慷慨激昂,也會有這樣的快速反應。但現(xiàn)在,有一種無名的力量在消解著他,讓他不那么理直氣壯了。
張小娜冷冷一笑,說:“你那地主老子給你起這個名字是何用心?”
索一夫校長想了想,說:“不知道。”
張小娜又冷冷一笑:“不知道?一夫,就是獨夫!獨夫民賊蔣介石的跟屁蟲!巴兒狗!”
索一夫校長說:“我父親給我起名字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有個蔣介石。那還是1908年……”
何延輝猛然喝道:“不許狡辯!”
索一夫校長不再做聲。
何延輝問:“參加過什么反動組織?”
索一夫校長答道:“沒有。”
張小娜又大喝一聲:“老實交待,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鐵證如山!”
索一夫校長肯定地說:“沒有!
何延輝冷笑了一下,用一種挖苦的口氣問道:“你是不是想否認你參加天主教會呀?”
索一夫校長想了想說:“我曾經(jīng)信奉天主教,但那不是一個組織,也不需要參加,你愿意去就可以去!
張小娜說:“你說天主教不是反動組織?那它倒是一個革命組織啦?馬克思教導我們說,宗教是毒害人民的精神鴉片。鴉片是怎么到咱們中國來的?就是那些帝國主義傳教士傳來的!”
索一夫校長抬起頭來,看了張小娜一眼,想說什么,又低下頭去。
張小娜又喝一聲:“索一夫,你是如何叛變投敵的?”
索一夫校長說:“從來沒有。”
張小娜問:“你是否被捕過?”
索一夫校長想了想說:“是,那是為了掩護一個教師。解放后,才知道這個教師是地下黨,他叫……”
張小娜打斷索一夫校長,說:“我不是要你自吹自擂自我美化!我是問你是如何出獄的?”
索一夫校長說:“全校教師,還有當時的省教育廳長將我保釋出來的!
何延輝冷冷一笑:“你把國民黨反動派的監(jiān)獄說得多么仁慈。我們那么多革命志士都英勇犧牲在里面,你卻一根毫毛都沒傷地出來了。這是我們今天要你交待的主要問題之一!
索一夫校長說:“你們可以調(diào)查。我不喜歡說謊話!
問到這里,何延輝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吉為民,那眼神里有許多不滿有許多狐疑。吉為民今天沒有進入戰(zhàn)斗狀態(tài)。前幾天批斗那個曾當過國民黨演劇隊上尉編劇的語文老師,吉為民是那樣亢奮那樣凌厲,一串串又猛烈又尖刻的詞語象重機關槍一樣,突突突帶著火焰噴射而出,將那個胡子拉碴的小老頭兒當場就批昏了過去,緊接著就尿褲子了。吉為民沒有抬頭,但他感覺得到何延輝投射過來的目光。他只是一個勁兒地做著記錄,動作大得有些夸張。在接下來的靜默中,他又感受到了張小娜的眼光,那眼光幾乎是挑釁的。吉為民又寫了幾個字,沉住氣,放下筆,一字一頓地喝問道:“索一夫,中國有句老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能毫發(fā)無損地從國民黨監(jiān)獄出來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一切。你若頑抗,叛徒甫志高的下場也就是你的下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是吉為民最早知道的處世格言之一,是從他那知道許多這類格言的奶奶那里聽來的。
索一夫校長依然不做聲。
吉為民不得不繼續(xù)轟炸:“索一夫,你就是帶著你主子的特殊使命,在我們新中國無產(chǎn)階級的教育陣地中潛伏下來,用你特殊的方式向毛主席的無產(chǎn)階級教育路線進攻!你所鼓吹的因材施教,有教無類的反動謬論,就是為你們階級培養(yǎng)一支反動派的別動隊!”
索一夫校長說:“因材施教,有教無類是孔子說的……”
吉為民終于找到了情緒,厲聲喝道:“孔子是一切反動派的老祖宗。五四運動我們就把他打倒了!
索一夫校長又不再說話。
吉為民乘勝追擊。他害怕自己在某一處潰敗下去。他知道今天自己更多的是在表演給何延輝和張小娜看了。這使他又膽怯又氣惱:“索一夫!解放十幾年來,你本性不改,發(fā)表了那么多放毒的文章。你要把你所有的反動貨色統(tǒng)統(tǒng)交待清楚!”
索一夫校長說:“我的那些文章,是我個人的觀點。有錯誤的地方,你們可以批判。我真誠地接受你們的批判!
就在索一夫校長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吉為民突然從索一夫校長身上看見了父親的影子。頭一天晚上,父親對家人說了與此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話。吉為民一下覺得自己的臉熱辣辣起來。再細一看,連那瘦高的身材,那沉靜得高傲的神態(tài),那字斟句酌條理分明的話語,幾乎都是父親的一個翻版。在這一瞬間,這個正被自己厲聲喝問的倒霉老頭,讓他看到了父親的不堪。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在另一間辦公室里,也有幾個傲慢又威嚴的人,正在喝問自己的父親。但父親是革命者,是共產(chǎn)黨人。而面前這位酷似父親的老頭卻是一個反動派,一個地主階級的后代,一個喝過洋墨水的帝國主義奴才,他現(xiàn)在竟和父親扮演著這么相似的角色……就在這極度難堪的時刻,吉為民放下筆,沖到索一夫校長的跟前,掄起手臂,狠狠地一耳光扇過去。他的巴掌和索一夫校長的臉頰撞擊的那一刻,發(fā)出一聲爆裂般的響聲。索一夫校長向一側(cè)趔趄了幾步, 捂著臉站正了。他的眼里先是惶然,再是憤怒,最后漸漸充滿了凄切與苦楚。淚水在他的眼眶里旋轉(zhuǎn),但一直沒有落下來,只看得見星星點點的亮光。
吉為民的這一舉動,讓何延輝和張小娜也暗暗吃了一驚。近些日子來,他們也打過人,但總是在公眾場合,情緒鋪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再抓住對方的一兩句犯眾怒的話,才開始動手的。象這樣,在一間規(guī)規(guī)矩矩的辦公室里,在很有教養(yǎng),很有氣魄,斗智斗勇斗口才的時候,這一巴掌確實打得太突兀太失大將風度。
如果此時索一夫校長只是捂著臉,甚至讓那淚水淌下來,那會讓他們?nèi)齻優(yōu)秀的革命者非常尷尬的?伤饕环蛐iL忍回淚水,抬起頭,將吉為民狠狠地看了一眼,牙縫里蹦出了兩個字:“畜牲!
正在辦公桌后面無所措手足的何延輝聽見這兩個字,大喊一聲:“你反了你--你敢罵我們紅五類!”邊喊邊象一頭猛獅一樣撲了過去,緊接著,拳頭便象雨點一樣擂在索一夫校長的臉上、耳廓上、太陽穴上。索一夫校長晃了晃,終于倒了下去。張小娜上去踢了索一夫校長一腳,亢奮地嚷嚷著:“開大會!開大會--開全校斗爭大會!”
打這以后的整個過程,吉為民都是在滿腦子嗡嗡作響的恍惚中度過的。他隱約記得何延輝和張小娜邊喊邊跑了出去。很快,學校廣播站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然后沖進來十幾個紅衛(wèi)兵,將一個廢紙簍做的高帽子扣在索一夫校長的頭上,又給他掛上了一塊寫滿各種罪狀的小黑板,還踢脫了索一夫校長腳上的那兩只光潔的皮鞋,推推搡搡就拉了出去。操場上迅即聚集了一大批人。接著,外出抄家的小將們陸續(xù)返校,一個個熱血沸騰意氣風發(fā)地投入到一輪又一輪的批斗中。
那是一個火熱的下午,臺上臺下都在躁動。猶如沙漠中蒸騰的暑氣,一切都變了形。每一粒砂子都是滾燙滾燙的。
一件淹沒于三十二年漫長歲月中的往事,就這樣清清楚楚地浮現(xiàn)了出來。宛如千丈海水退盡,露出一艘遠古的戰(zhàn)船,那甲板,那錨鏈,那一排排炮孔依舊煥然如新。
從回憶中出來,讓吉為民感覺到眼前的一切,包括這三十二年的歲月仿佛都不真實了。吉為民在一種若虛若幻,半寐半醒中發(fā)了很長時間的呆。
他將文章又看了一遍,拿起電話,想給報社掛個電話,問問索咪咪這個作者。他將話筒在手中握了很久,終于還是放下了。他剛剛放下話筒,電話鈴聲就響了。是他的司機打來的。司機在吉副市長下午有活動的時候,總會準時用電話叫醒他,并提醒他下午的各種安排。吉為民對司機說他下午有一件重要事情,原先所有的安排取消。他又說:“我下午不用車,你可以回家休息了!
吉為民將那一版報紙撕下來,折了幾折,揣進口袋,走出市府大院,走出很遠一段路后,在街口拐角處攔了一輛的士,向市委黨校駛?cè)ァ?/p>
6
就在給報社掛電話的猶豫之間,(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吉為民就已經(jīng)決定去找錢老師。錢老師在市委黨校黨史教研室任職,比吉為民大四五歲,是吉為民的至交。從區(qū)政府辦公室的一名副主任,到做了副市長,吉為民始終稱他為錢老師。入仕以來,吉為民交友非常謹慎也非常挑剔,不論上司下屬,也不論職務升遷,他對所有的人都是親而遠之。十多年來,可以說,只有錢老師一人是可以無話不談的。他是在第一次去黨校進修時認識錢老師的。在一次偶然的單獨相處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么愿意聽錢老師說話,也那么愿意說話給錢老師聽。幾次長談之后,吉為民知道,自己碰上了一個可以傾心相與的摯友。他想起魯迅寫給瞿秋白的那幅對聯(lián):“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此后,不管他的職務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也不管政務多么繁忙,每隔三五個星期,一兩個月,他總是要去一次的。錢老師是他的思想資料室,是他的政策咨詢處, 也是他各種心緒各種疑慮各種牢騷各種見解各種預測的傾聽者和解惑者。他們的交流已是爐火純青,任何話題,包括一些很犯忌的話題,都可以無所不談。吉為民多次想過,如果沒有錢老師,他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健康的心態(tài),清醒的思維和準確的判斷。
錢老師衣飾陳舊其貌不揚,沒有一點知識分子風采。去蹲地攤或踩三輪也不會特別打眼。他是六四級的人大生,學歷史的。讀了一年多,便文化大革命了。錢老師這大半生談不上順遂,下過農(nóng)場,當過山區(qū)中學教師, 因為“5、16”的問題,被審查過一年。還在縣革委會寫作組混了一段時間。成家很晚,妻子是一個普通工人,已退休幾年,有兩個兒子,都沒讀上正規(guī)大學。因為錢老師沒有什么著作,直到前幾年,才勉強弄到一個副教授的職稱。而他的同學中,有做了省委書記的,也有做了著名學者的。吉為民擔任市領導之后,也結(jié)識了不少各界精英,但只有這么一個默默無聞的錢老師, 讓他有思考或表達的欲望。讓他覺得親近如同胞。大概是一種緣份吧,吉為民常常這樣想。
吉為民在錢老師家里找到了他。去錢老師那兒,是無須事先約定的,除了講課,他永遠躲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中。似乎他前半生漂泊得太辛苦,后半生只須一個小小的三丈居室足矣。
吉為民到錢老師家里,一般是節(jié)假日或雙休日,這么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工作日中來訪,錢老師有一些驚異,便開玩笑說:“一定是逃會逃出來的?”錢老師這一點很讓吉為民感到舒坦,他從未將吉為民作一個官員看。因而在錢老師的各種言談舉止中,讓吉為民看見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從許多才華橫溢學有專長的人那里,常常能看到隔膜、虛飾、矯情甚至很過分的逢迎,這讓他覺得自己也成為了他們的對應者。
錢老師給吉為民開了這么一個玩笑,吉為民只是苦笑了一下,便要泡茶。錢老師家境相當拮據(jù),唯有茶葉永遠是上好的。他的學生大大小小都是一方諸侯,因此總有好茶源源不斷地送來。送茶高雅,又常是各地自產(chǎn),帶有一股若濃若淡的人情味。錢老師別的禮品一概不收,惟有茶葉是不拒絕的。只是他不太知道如今的行市, 有的茶葉,已貴如金銀,一斤賣到三百五百甚至上千。送者算是盡自己的一份心意,收者卻只當是山野生長之物。
吉為民抿了幾口茶,就象俗話所說,茗香滿腮,清澈肺腑。要不是嫌燙,他會一口氣灌進去。吉為民將那張報紙拿了出來,讓錢老師先看看。錢老師看完,似乎已經(jīng)明白,只是不說話,等吉為民先開口。吉為民便將那往事詳詳細細地復述了一遍。
錢老師聽完,也不動聲色,只是很柔和地問:“你準備怎么樣呢?”
吉為民說:“我想去對索校長的女兒說出來。”
錢老師又看了一眼報紙,說:“你知道這個索咪咪是誰?”
吉為民說:“不知道!
錢老師說:“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研究東歐文學的專家。她先生是電視臺的,還寫一點小說電視劇什么的。她公公是省社聯(lián)前黨組書記!
吉為民說:“你對我說這些是什么意思?”
錢老師說:“你如果決定向索咪咪說出這一件往事,你必須把一切考慮好。你知道,在今天,在我們眼下這個社會,這種道德承擔是很沉重的,或許要付出天大的代價!
吉為民拿起茶杯,慢慢呷了一口,有些陰郁地問:“會怎么樣呢?”
錢老師說:“不知道。但肯定不會輕松!卞X老師又一笑,“說不定,會斷送了一個很有前程的干部。”
吉為民嘆了一口氣,說:“這些,我也想過。但如果不說,我會厭惡我今后的一切所作所為的!
錢老師說:“我很欽佩你。這是多年來,我第一次對你說恭維話吧?還記得馬克思那一句很動人的話吧?寫完《哥達綱領批判》后,他說:我說了,我拯救了我的靈魂?墒,對于你來說,你說了,你拯救了你的靈魂,往后再怎么辦呢?還得繼續(xù)生活在這個世俗的社會里,這個社會有它自己的一套規(guī)則。”
錢老師說完,兩人一時無語。沉默了一會兒,錢老師說:“有一本美國小說《紅字》,你看過沒有?”
吉為民說:“聽說過,是講一個女人外遇的吧?”
錢老師說:“那個時代叫做通奸。是一個比殺人放火更惡毒的罪名!庇谑,錢老師將《紅字》的故事詳詳細細地講給吉為民聽了。錢老師說:“你知道,我讀《紅字》的時候,最受震撼的是什么?是梅斯代爾牧師最后公開自己身份的那一段。深得市民尊崇與愛戴的牧師梅斯代爾,在他深深隱匿了七年之后,準備與他的海絲特偷偷地遠走高飛,就在臨行的前一天,那個小鎮(zhèn)上有一個什么盛大的活動,在歡呼的人群中,他突然看見他的海絲特帶著他們的女兒站在鎮(zhèn)中心的那個絞刑臺上--作為一個通奸的女人,在這類公眾活動中,只配站在那種地方……突然,他向那個七年來為了他,為了他們的愛情,受盡了萬般羞辱的女人走去,和她及他們的孩子站在了一起。他撕開自己神圣的衣襟,露出烙在他胸口上的那個紅色的"A" 字--那個表示通奸者的符號。他最后說的那句話,我至今還記得。他說:感謝引領我來到這兒的上帝!
錢老師講完《紅字》的故事,倆人又久久不語。
錢老師說:“勇于承擔自己的罪惡或過錯,是要付出巨大代價的。一方面,你拯救了你的靈魂。另一方面,你就要開始接受世俗的懲戒,甚至毀滅……而且,你的故事中還有另外兩個人。要么,你必須隱匿一部分真相,不把他們兩個人說出來。要么,你在公開自己的同時,將另外兩個人也帶了出來。他們會怎么樣呢?他們會不會認為你出賣了他們,傷害了他們,甚至也毀滅了他們?他們有沒有承擔的能力?他們會不會矢口否認這件事?會不會說你是誣陷?還有你的家人,孩子,朋友,他們會有怎么樣的感受?對他們的正常生活會不會有什么影響?開始很簡單,心一橫,口一張--我就是那個隱匿者。然后呢?”
錢老師見吉為民苦苦思索,終有些不忍。說:“我很欽佩你的這種義無反顧的氣概。但是,我不得不對你說,暫時打消這個念頭。你已經(jīng)承擔了,你已經(jīng)公開了--起碼向我公開了。做到這一步,已屬不易。你知道,我們這個社會,有多少各種各樣的隱匿者。我甚至可以說,我自己也是一個隱匿者。我在和你多年的交往中,有些事我永遠也不會說。因為象你一樣,我已經(jīng)將它們忘了。只不過你今天被一個叫索咪咪的人刺了一下,讓你恢復了記憶!
那天,他們談了很久。最后,吉為民說,他已經(jīng)走出了第一步,他無法折回去。他現(xiàn)在只想做三件事:第一,和索咪咪見一次面;
第二,打聽他那兩個同學的下落,和他們談談這件事;
第三,辭去文博中學校友總會會長和九十周年校慶組委會主任之職。說完,吉為民輕松了許多,自嘲一笑:“如果敞開需要毀滅,請自吉為民始!钡o接著又說:“總不致壞到哪里吧?實在不行,到你們這兒來管管總務!
天色漸晚,吉為民告辭。錢老師送他到樓梯口,緊緊握手,很鄭重地說:“在這件事情上,如果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
7
吉為民回到家,妻子看出他的神態(tài)有些異樣,問他怎么啦。吉為民說正在處理一件很棘手的事。妻子以為是他的公務,便不再問。妻子從不打聽他的公務。她有一句口頭禪:回到家,你什么也不是,就是我的男人,是吉麗她爹。你別把你外面的那些事帶到這屋子里來。吉為民的妻子是農(nóng)學院畢業(yè)的,工農(nóng)兵學員,后來也沒有再回爐,一直在植物園工作。二十多年來,和那些無聲無息無欲無求的花草樹木朝夕相處,弄得她也如那些花草樹木一般清靜了,還總有一身的花木氣息。吉麗是他們女兒,在讀大三。學校不遠,天天回家。他和妻子都不放心將這么個寶貝女兒扔在外面過夜。因而,吉麗長到二十一歲,依然如兒時那樣無大無小。一撒嬌便吊在她爹的脖子上,賴到她爹的懷里。不一會兒,吉麗回來了,見了吉為民那雙鞋,便大叫了起來:“好稀奇好稀奇,老爸今天準時放學了。”慌慌換了鞋,提包也未放下,便直沖到吉為民的書房問道:“今天是你們的什么紀念日嗎?”吉為民說:“是啊!奔悊柤o念什么?吉為民說:“紀念吉麗出生二十一歲三個月零……十五天!奔愖鰝鬼臉:“那明天你也得早早回來,紀念吉麗出生二十一歲三個月零十六天!哎,老爸,你們政府也太沒個計劃了。我們學校門口那條路修好剛兩個月,今天又給挖開了。那么厚的水泥路面,也真虧了那些民工們砸的。真是敗家子,又耗錢財又礙事。”
和妻子截然相反,吉麗是一個積極干政的角兒。對政府的一應大小事務,她都要表示自己的態(tài)度,而且永遠持批評態(tài)度。她自稱是這個家里的持不同政見者!案陕锢习涯銈冏约耗切╅_會的事往電視里放呀!老百姓一看到這些就換頻道。”“你講話不能不拿稿子念嗎,連文藝晚會上的講話都干巴巴的!你看人家奧斯卡頒獎大會,那些話,講得多精彩!薄敖裉煊质钦l來了?把一條街堵了半個小時!犯得著這么森嚴壁壘嗎?本來就交通擁擠!薄澳銈儺敼俚淖呗肥遣皇且(guī)定好了的?誰該走前邊,誰該走后邊?”這一類抨擊,常讓吉為民又氣又好笑。他知道,孩子說出了一些極簡單的真理,但我們自己卻往往不懂。或裝不懂。吉麗偶爾也有贊揚的話,那全是給她爹的!拔乙獙懸黄恼,要全體官員向我爹學習,學習他從不給他女兒謀一點私利!”“叫我看,電視里的這些人,還就是我老爸帥一些。以后挑選領導,還應該加一項形象氣質(zhì)分。”說到這一類話題,吉為民便會喝斥她:“你可別給我添亂,你去叫周潤發(fā)來當市長好不好?又不是演戲!奔愑袝r也把矛頭直指吉為民管轄的領域:“天天殺人搶劫,天天撬門扭鎖,您都該引咎辭職了。”“爸--您讀書的時候,校園有人搶錢嗎?”好在吉麗只在家里痛快,一出去便什么都不說了,連自己是誰的女兒都不說。吉為民呢,也落得從這個“反對黨”那里了解許多社情民情,多少讓自己看問題全面一點。
妻子忙飯的時候,吉麗便拉著老爸去看電視。有一段時間,吉為民管過文化,因此電視也常常成為吉麗向他發(fā)難的口實。好在他和女兒一起看電視的時候不多。吉為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電視里播一部講老三屆的連續(xù)劇,吉麗看到一些學生揪斗老師的場面,便問:“爸,你也是老三屆吧!奔獮槊裾f:“也算吧。”吉麗又問:“這些事你干過沒有?”吉為民說:“你看你爸象不象干這種事的人呢?”吉為民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要撒謊的意思。那時,他確確實實完完全全將那件事忘了。在他的印像中,他的文革,比同齡人的文革結(jié)束得早得多。就在那場審訊的第二天,省市兩大報紙頭版頭條上登出了大塊文章《請看廬山真面目》,副標題是:“三家村”在我省的代理人吉紀綱反黨反毛澤東思想罪行之一。接著便是之二、之三,直到之六。父親成為省委機關內(nèi)第一個被拋出來的犧牲品。索一夫校長自殺的事,被他自己家里的滅頂之災淹沒了。從此他結(jié)束了自己的文革生涯。那時,學校已全面停課,他躲到東北大伯家,逍遙了半年,父親的問題越來越嚴峻,又和黑省委、黑中南局攪到了一起。伯父便讓吉為民以自己孩子的身份, 到一個大山溝里當了兵。一去七、八年,待到七五年父親解放,才轉(zhuǎn)業(yè)回來。從一個工廠的工會干部做起,一直做到今天的職位。
想起那一次女兒的發(fā)問,吉為民不禁心虛起來。女兒一直象亞瑟相信蒙泰里尼神父一樣相信自己,最后卻發(fā)現(xiàn)這個道貌岸然的神父竟是一個撒謊的家伙……
晚飯后,吉為民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苦苦思索著如何給女兒講敘這樣一個恐怖的故事--女兒是單純的。女兒是他的上帝。他必須面對她。
他一點一點地往深處想去,這樣一件錐心刺骨的事,當真就忘了么?他想起一首凄蒼歌曲里的唱詞:從來不需要想起,(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永遠也不會忘記……十多年前,他第一次聽到這兩句唱詞的時候,心里就格登了一下,仿佛被一粒什么東西遠遠擊中一樣,當時,他沒敢細想,將這微痛捂了過去。為什麼不需要想起?是逃避?是恐懼?是想將這一件污穢的往事從自己的記憶中抹去?當他一讀到那篇文章時,他便本能地對自己說,三十二年來他已經(jīng)將這件事忘得干干凈凈了,那是自己在下意識地撒謊,當他對錢老師再這樣敘說一遍的時候,他已經(jīng)希望讓這個謊言在重復中成為事實,成為他原諒自己,并且讓別人也原諒自己的一個理由。其實,他何曾遺忘過呢,他只是但求遺忘而已,以逃避這永遠無可逃避的罪過。從他一知道索一夫校長自殺的時候他便開始這樣做了。甚至可以說,從他那一耳光扇下去的一刻他便開始這樣做了。那天清晨,全家都從電臺的早新聞中聽到了對他父親的凌厲討伐,他在絕望的同時,感到了自己昨天那一耳光的虛偽與無恥。他幾乎能聽見張小娜與何延輝對他尖刻的嘲笑。還有全體同學,包括那些“狗崽子”們快意又不屑的眼光。在走出家門的那一刻,他取下了左臂上的袖章,揣進口袋,他知道,他從此是另一個人。他剛剛跨進校門,便看見校門口影壁上那一幅巨大的標語:索一夫自絕于人民死有余辜!索一夫?qū)篃o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反動透頂!標語剛剛貼上,墨跡未干,新鮮晶亮的墨汁順著那些粗大的筆劃向下流淌,好像索一夫校長的血。他立時象聽見了一道命令一般一秒鐘都沒有停留便返身離去,象一個兇犯匆匆逃離作案現(xiàn)場,從此他再沒有向任何人探問過這件事的細節(jié)。他的倉惶逃離,與其說是因為父親的落難,不如說是因為索一夫校長的死。
吉為民記起來,許多年來,他害怕見到電視中扇耳光的鏡頭。
8
一個星期天,錢老師安排吉為民和索咪咪見了一面,地點在黨校錢老師的辦公室里。錢老師領索咪咪進來之后,便離去了。索咪咪不知道吉副市長為何要約見她。吉副市長在本市文化教育學術界口碑也不錯。索咪咪想,是不是要咨詢一些什么問題,或搞一個什么課題。在此之前,吉為民趕著讀了幾篇索咪咪專業(yè)方面的文章,是錢老師幫他尋來的。他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思想很犀利眼界很開闊的學者。他以前對東歐政治文化的了解,僅限于一些五六十年代以來的電影、書刊、歌曲。如捷克斯洛伐克作家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 保共總書記季米特洛夫的法庭辯護詞《歷史將宣判我無罪》,羅馬尼亞和南斯拉夫的二戰(zhàn)故事片,還有“匈牙利事件”,“布拉格之春”,“團結(jié)工會”什么的。再就是“蘇東事變”后,上級發(fā)下來的一些文件,通報,參考資料。索咪咪的這些文章,很讓他開了一些眼界。
兩人隔著錢老師的辦公桌坐下來。吉為民說:“我讀了你的一些文章!
索咪咪一下緊張起來,以為自己哪些文字闖了禍,吉副市長代表組織向她談話來了。有些揣揣地說:“不知道您看的是哪些文章,希望聽聽您的意見!
吉為民舉出錢老師幫他尋來的那幾篇,說:“昆德拉我看過一些評論,還讀過他的一兩本小說。哈維爾我從前只知道是捷克總統(tǒng),沒想到他還是一個劇作家。這方面……我是門外漢,提不出意見,但對我很有啟發(fā)。我想我以后會關注這些方面的問題的!
索咪咪見不是自己擔心的那一回事,立刻就放肆起來:“沒想到您會有這方面的興趣。在這方面,您肯定是受的另一種教育。如果您想了解更多一些,我可以再幫您找一些資料。對您了解咱們自己肯定有好處,咱們和蘇東有很多同構(gòu)的地方呢。我覺得,黨校實在有必要開一門現(xiàn)當代蘇東文學課。”
一見到索咪咪,吉為民便看見了索一夫校長。索咪咪以女性的方式,幾乎繼承了索一夫校長的全部優(yōu)點:沉靜聰慧的大眼睛,有一種貴族化的優(yōu)雅。鼻梁,嘴唇,額角,線條都很清晰。皮膚也象她父親一樣細膩而白皙。算來她今年應該是四十二歲,但你將她看成五十二歲或三十二歲,也沒什么關系。她的自信與成熟是五十二歲,她的精致和美麗是三十二歲。吉為民一直暗暗認為,在生活中,最美麗的往往是兩類人,一是解放前的高貴者的子女,一是解放后的高貴者的子女。他不知道自己這種看法是否準確,有幾點大約是成立的:高貴者往往能尋得美麗又有修養(yǎng)的配偶,他們的子弟便有更好的遺傳、營養(yǎng)和教育,還有他們的優(yōu)裕的生活環(huán)境和自信的心態(tài)。他暗想,如果將這個現(xiàn)象作一個社會學課題研究一下,肯定是很有意思的。
吉為民和索咪咪都喝著錢老師為他們沏的上好綠茶;ハ嚅g一邊說一些開場白,一邊近距離觀察著對方,感覺著對方。在安排這次見面時,錢老師曾對吉為民交待過,先和她聊聊,再決定是否對她和盤托出。
吉為民問:“跟錢老師很熟嗎?”
索咪咪說:“不很熟。我們一起開過幾次研討會。聽了他的發(fā)言,我很驚訝,在我們的黨校里有這樣的學者。我以前一直認為,黨校就是讀讀各種文件,學學社會發(fā)展簡史,唯物論辯證法什么的!彼鬟溥湫ζ饋,象自己做了一件錯事,“真的,我對黨校一點都不了解。”
吉為民也笑笑說:“任何地方都有很優(yōu)秀的人。象從前一說到國民黨,我便會想起電影中那些兵痞,歪戴帽,斜背槍,手里提著幾只搶來的老母雞。后來紀念抗戰(zhàn),才知道還有那么一大批為國捐軀氣貫長虹的英雄壯士。近些年,我也接待過一些港臺人士,其中就有原來國民黨的軍政要員,一點也不青面獠牙。至于那些在國民黨時期做過各種技術工作的、事務工作的,優(yōu)秀的人物就更多了!
索咪咪很調(diào)皮地笑了,她說:“這是我聽見共產(chǎn)黨干部說出的最動聽的話!
吉為民望著這個美麗聰慧毫無城府的女性,想到索一夫校長自殺后,她們孤兒寡母不知是如何渡過那漫長的劫難的。吉為民問了索咪咪的一些經(jīng)歷,索咪咪也問了吉為民的一些經(jīng)歷。兩人似乎都說得很投機了。索咪咪突然很認真地問:“吉市長,您找我來,有什么事吧?”
吉為民說:“我讀了你那篇文章!
索咪咪問:“哪篇文章?”
吉為民說:“《隱匿者》。我是你父親的學生。”
話說到此,兩人都頓住。互相盯住對方的眼睛,希望在那一剎那間讀出點什么。
吉為民看了索咪咪幾秒鐘,決定把一切都說出來,這是他來之前就已經(jīng)決定了的。見到索咪咪之后,便更沒有打算退縮了。他決定不再說他將這件事情遺忘了。他只說事情本身。
吉為民說:“我就是你文章中說的那三個人中的一個。而且……是我最先動手打了索校長!
索咪咪把目光移開,臉上那種美麗和優(yōu)雅漸漸隱去,變得木然又蒼白。接著,眼睛開始濕潤,嘴唇微微顫栗起來。
吉為民看著她。他沒有做任何解釋和鋪墊,直接講敘起當時的全部過程。
吉為民非常冷靜也非常詳細地講完了那個三十二年前的故事--這個故事近一段日子以來,象一部經(jīng)典影片一樣,在他腦子里反反復復不知放映過多少次了。
講完后,吉為民說:“我不知道,我還應該做一些什么?”
在吉為民敘述那個事件的過程中,索咪咪幾次流淚了。她只是從包里掏出紙巾,默默擦去眼淚。待吉為民說完,她已恢復了平靜。
吉為民講完,不再說什么了。
索咪咪很深重地吁了一口氣,喃喃道:“……三十二年來,我無數(shù)次地想象過那三個人的樣子,幾乎已經(jīng)在腦子里將他們重塑了出來……但是,我沒想到……是象您這樣的……您讓我很難受!
吉為民說:“我現(xiàn)在唯一能夠說的,就是,你依然可以做你要做的一切事情。我能對你說出來,也就能承當!
索咪咪沉默了很久。索咪咪沉默的時候,吉為民一直看著她。
最后索咪咪說:“……這事能讓我想一想嗎?”
吉為民說:“其實,往后該怎么做,是你的事了!
分手時,索咪咪說:“父親的死,是我一輩子的心痛。我原來想,這些隱匿者不會有站出來的勇氣,如果那樣的話,我將不斷地在道義上打擊他們。讓他們永遠地償還當年那一筆債。讓那些數(shù)十年來,傷害過別人但深深隱匿起來的人知道,隱匿也是要付出代價的?墒,您自己站出來了……不管怎么說,在有一點上我很感激您,起碼,您讓我知道了我父親死得很有尊嚴……”
索咪咪走后,吉為民在錢老師的辦公室里又坐了很久。他感到一種卸下千鈞重負的輕松。他曾聽公安局的人說過,那些重犯在將一切罪行痛痛快快坦白之后,常常象當場獲釋一樣輕松。吉為民喝盡最后一滴茶,按約定去錢老師家。
錢老師正象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等候著吉為民的到來--他們談話的時間已經(jīng)遠遠地超過了他的估計,他擔心那邊會出現(xiàn)什么不可收拾的場面。當他見吉為民進門時那一臉平靜的樣子,猜測吉為民終于將公開的念頭打消了,忙問:“怎么樣?”
吉為民說:“都說了!
錢老師問:“全部都說了?”
吉為民說:“全部都說了。”他自我解嘲地笑笑,“你知道,坦白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錢老師急匆匆翻來覆去地詢問他們談話的每一個細節(jié)、反應、表情,然后說:“要不要我再找索咪咪談談?”
吉為民說:“不要了!
吉為民又說:“其實,這么些年來,我并沒有忘記這件事。”
錢老師說:“我知道。”
9
多年來,吉為民一直害怕卷入的政界糾葛,還是象藤蔓的觸須無聲纏上身來。近來,市府內(nèi)外已經(jīng)有一些傳言,說吉為民已拜了“老頭子”(指老市長),“老頭子”準備以吉為民為核心,拉起一個“文博幫”。當他的司機將這些傳言說給吉為民聽后,吉為民一時方寸大亂。多年來,一直以清高之身拒千里之外的那些雞爭狗斗,最終還是將他扯了進去。他在心里暗暗叫苦:文博啊文博,真是自己的一大劫數(shù)么?先是帶出了那個隱匿者的事件,接著又陷入宗派泥潭!不幾天,他果然從市府大院之外的幾個不同的方向聽到了類似的說法。沒有任何正式的聲音, 但流言已如遠方的洪汛,悶響著勢不可當?shù)貜浡^來,你都不知道朝哪兒去堵它們。
于是,他干脆大大方方地去了老市長家,向他說了近日的這些流言蜚語。
老市長聽罷朗朗大笑,說:“你們這些平和日子里當了官的人哪,太嬌嫩,太不經(jīng)折騰了!倒回去幾十年,這算得了什么?豆芽菜一碟!那時,天天都是刀光劍影處處都是危機四伏呀!不要說象你這樣的九品芝麻官,就是那些元帥老總開國元勛們,也成天生活在這種神神鬼鬼的氣氛里,到哪里去,跟誰講話,都得云遮霧罩神秘兮兮的,弄不好就掉到凼子里去了。罷官、流放、開除黨籍,坐牢、離婚、甚至殺頭!所以,主席他老人家才提出來要"四不怕"嘛!有黨以來的十幾次路線斗爭,幾十上百次各種運動,哪一次不是血雨腥風?就是這樣,你干不干革命?還是要干。不要說戰(zhàn)爭年代,解放以來,有多少次急風暴雨天翻地覆?那時的干部,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象當兵的見慣了槍林彈雨。一段日子太安逸,還渾身不自在呢。你們哪, 真是溫室里長出來的一代!”
吉為民說:“要真那樣了,我不做這個副市長行不行?我去做工種地行不行?”
老市長聲氣一下銳利了起來:“你不做?你當是小伢們過家家?”老人家逼望著吉為民,眼里放出一股挑釁的光來:“再說,你不做,我不做,他不做,都讓那些烏龜王八蛋去做?那"四人幫"打得倒嗎?那極左路線完得了嗎?那今天還不知道哪個當?shù)滥!?/p>
被老市長掰開揉碎又說了一番之后,吉為民確實覺得自己太斯文太軟弱。但他還是喜歡不起來那種疾風暴雨殘酷無情的政治生活。他說:“看來,我確實不是一個當官的料子!
老市長說:“誰天生是一個當官的料子?,我一直讀到高中都不敢在生人面前講話,見到督導官就躲著走。后來怎么樣,九九八十一難就這么過來了!鄧小平是當官的料子?四川山里的一個娃兒,文化不高,個子又小,陳獨秀做總書記的時候,他還在刻蠟紙呢。結(jié)果怎么樣?成了二十世紀的世界偉人。打倒幾次就爬起來幾次,他要沒有這個狠氣,能有這后二十年的風光?”
老市長這么一番苦口婆心,吉為民最后還是提出了辭去那兩樣虛銜的事。老市長更加不解了,說:“這么一個單位的聯(lián)誼性機構(gòu),連個群眾社團都談不上,民政局都不會管的,礙你什么事了!你也太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了吧?”老市長說著說著,竟有些生氣了。
吉為民想了想,便將三十二年前的那樁事很簡略地講給老市長聽了。他說他準備承擔這件事。
老市長聽了,又感慨又溫厚地看著吉為民說:“小吉呀,我確實沒有看錯,你是一個好人,正派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有良知的人……”說著說著,老眼竟溢出淚花來,“中國有句老話,知恥近乎勇?上,我們社會中這樣的勇者越來越少了。你能自責,能不安,這就夠了。你還想怎么樣呢?把自己送到牢里去?你那時有多大?”
吉為民想了想,說:“十六歲!
老市長幸災樂禍地一笑:“你看,判刑?年齡不夠,再說,追訴期也過了。”老市長笑過之后,嘆了一口氣說,“那種時候,象你這么大的孩子,有幾個不干這些事呢?他們的紅司令要他們干, 我們所有的教育都讓他們這么干,他們能不干嗎?我都被踢斷過兩根肋骨呢。我的幾個孩子,又在外邊打別人。唉,哪個有辦法算得清這筆賬喲!”
吉為民說,他的父親也被人打過。正因為這樣,他才要承擔這個責任。要不然,他再也沒有資格去指責別人,甚至沒有資格去指責今天的那些罪犯們。
老市長聽罷,沉吟良久,站起身來,一邊活動腿腳,一邊在那寬大又簡潔的客廳里轉(zhuǎn)圈圈。他突然立住,面帶悍色一字一頓地說:“實際后果是,你一說出來,你就更沒有資格了,連原來的資格都沒有了。而那些不說的人,卻比你更有資格呢!
老市長遛達了幾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緩緩地說:“說實話,這些年,很少見到你這樣的人了。你讓我想起我自己的青年時代。那時,恨不得自己是通體透明的,有一點臟污,都會自責自怨,痛苦得不得了哇!那時,我在這個城市做地下學運工作,沒有經(jīng)濟來源,常常饑一餐飽一餐,東一宿西一宿。我身上有時會有一點黨的活動經(jīng)費, 用于應急。比如幫助進步學生逃亡,接待突然潛來的交通。所以, 那幾元十幾元大洋是從不敢動用的。那時沒有什么財務制度,怎么用,用在何處,全靠你的德性,沒有哪個來查賬。有一次,一個冬天,我借居的那個同學家不知什么原因,婉言讓我離去。在外面奔波了大半天,沒找到一個合適的住處。父母寄來的一點錢也早已用光。真是饑寒交迫啊。心情壞到了極點。最后只好到碼頭上挑夫夜里歇腳的地方跟他們擠在一起,想混過這一夜再說。睡到半夜,又冷又餓,怎么也睡不著。突然,聞到遠遠飄來的熟食香氣。忍了很久,還是爬了起來,在一個燃著電石燈的小攤上吃了兩大碗餛飩和六個肉包子,還買了一包香煙,花去了小半塊光洋。這小半塊光洋是公家的錢。這一餐吃了以后,等于把自己的道德良心也吃掉了小半塊。真是又委屈又痛苦,直罵自己:為革命作了那么多犧牲,那么多貢獻,就這么栽在這小半塊光洋上!解放后,審干的時候,我把這件事作為革命者改造思想的例子說了好幾次,才得以解脫。后來,文化大革命中,我從大字報上看到,好幾個職務比我高得多的革命者,都有侵占公款的事,那數(shù)目可比我大得多了,他們卻從來沒有說過。其中有一個,還是審干時我的領導!崩鲜虚L說完,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這時, 吉為民才發(fā)現(xiàn),這個溫良敦厚慈眉善目的小老頭,竟是一個很睿智很凌厲的長者。難怪人們背后稱他為“老頭子”。
老市長見吉為民已經(jīng)是用全身心在聽了,便進一步說:“你想想,大幾十年來,顛顛倒倒黑黑白白,有幾個人敢說自己一世清白?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沒干過一件昧良心的事?從紅軍整肅"AB"團起,到解放以后的歷次運動。除非你是桃花源中人。誰都難免做幾件甚至幾十件傷天害理的事。官當?shù)迷酱,傷害的人就可能越多。廬山會議整彭德懷,往死里整,至今有幾個人出來說說,當初我也參與了,我對不起彭老總,如果彭老總沒有死,他會不會說,我挨了你們的整,其實我也是整過別人的……我跟你說,57年劃右派,光我的筆下,就劃出去幾百。大多是本市名人。這當中有自殺了的,離了婚的,發(fā)了神經(jīng)病的……這當中,有些是上面要我劃的,有些是我看著不順眼的……我就不知道這事罪孽深重?我就不知道這事越往后越要挨子孫罵?我也想過,象你這樣,對自己來一次自我清洗,將當初那一批人集合起來,當眾向他們說清實情,脫帽謝罪,請求原諒。追悼會的時候,讓他們好說,這個小老頭,還算是一條漢子,敢做敢當?蛇@事能做嗎?要說能做,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能做。搶救運動搞得太過頭了,將人家集合起來后,脫帽賠禮,說聲對不起,一風吹了。我能做嗎?我做了,其他的人怎么辦,我當時的那些上級怎么辦?不是將他們晾臺上了嘛!這個校長女兒的文章很厲害,看起來溫情脈脈,其實是點到筋了。我們都是隱匿者喲,你只是一個小隱。小隱隱于山林,大隱隱于朝廷!闭f罷,老市長哈哈大笑起來。
經(jīng)老市長這么一點撥,吉為民幾乎要豁然開朗了。但是在最后一刻,他終于持守住了。他盯著老市長世事洞明的那一對濁眼,問:“能永遠隱下去么?”
老市長說:“你知道,我們中國人是講現(xiàn)世的。沒有彼岸,也不求來世。康生怎么樣? 謝富治怎么樣? 現(xiàn)在都是一堆臭狗屎?墒撬麄儺敵跛赖臅r候,不是享盡了蓋世風光?兩眼一閉,你們后來說什么,關我屁事--今天一些風光的人,難道就保準日后不挨罵?”
吉為民說:“我想求來世。起碼我希望我的女兒以后能說,這個老爸,還是一條漢子。”
老市長嘆了口氣:“我說這些,是要你做些犧牲的,甚至包括犧牲掉你女兒說你是一條漢子。為了我們的事業(yè)。光明磊落是一種快樂,我何嘗不想如此呢?我這一把年紀,死也死得了。兒女都已自立,我痛痛快快一回,有什么不好?但是,痛快完了,一切也就完了。一些肖小之徒更加暢行無阻,為所欲為了。所以,在這里我又要把話說回來了,這么些年來,我們要是在每一件事上,都都象圣徒一樣跟自己的失誤和罪過過不去,那么, 我可以說從中央到地方就剩不了幾個人了,也就沒有今天的穩(wěn)定也沒有了今天的進步……這是一個大難題。從不老實到老實,是一個境界。再從老實到不老實,又是另一個境界呢!
老市長這一番禪似的話語,讓吉為民又有點糊涂又有點清醒。他說,容他好好領悟一下。
老市長說:“你三思!
最后老市長告訴吉為民,他最近已經(jīng)以他個人的名義,向有關部門及有關領導鄭重推薦了吉為民作為下一任市長人選。老市長說他完全是出于公心。關于文博中學的那兩樣虛銜,不要太認真,反倒弄得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吉為民聽罷既感動又惶惑。來老市長這兒,本想是一表去意,沒想還要往更高處攀登。
10
吉為民一直忐忑地等候著索咪咪的回應,一直沒有。好幾次,吉為民在翻看報紙的時候,都下意識地緊張起來。想會不會看見索咪咪下一篇文章。那題目他都替索咪咪想好了--《一個隱匿者的浮出》或曰《父親之死真相》。即便不登報吧,只要她跟三五好友一說,再口舌相傳,也足以讓他身敗名裂。幾次,他都想跟索咪咪掛個電話。想了想,又止住了。
索咪咪沒有動靜,文博中學那邊倒給吉為民打來了電話,說他要打聽的那兩個人都打聽到了,著實費了好大的功夫。學校興奮地說,吉副市長又給我們文博中學發(fā)現(xiàn)了兩個很有份量的校友。張小娜現(xiàn)在是北京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長,背景和實力都很雄厚。何延輝在歐洲某國當使館武官。學校已經(jīng)跟張小娜通了電話,她答應回校參加校慶,并表示一定要對母校作一點貢獻。何延輝那兒也和他夫人聯(lián)系上了,他夫人說一定轉(zhuǎn)告他母校的邀請。校方將兩人的電話、通訊地址告訴了吉為民,說可以直接跟他們聯(lián)系。
當天下午,張小娜就把電話打到他的辦公室來了。
張小娜的聲音依然如她青年時代一樣嘹亮而且銳利:“吉市長,我張小娜呀,沒忘吧?沒想到你當年那么文縐縐的,現(xiàn)在成了一方諸侯啦!”
吉為民和張小娜在電話里聊了聊三十多年來的各自經(jīng)歷及校慶校友會的一干事宜后,便談起了索咪咪的文章。
張小娜聽后很是詫異,問:“索一夫的女兒?她想干嘛?”
吉為民說:“她希望有人出來承擔她父親被迫害致死的責任!
張小娜說:“去她的吧。她爹不是自殺的嗎?現(xiàn)如今是怎么啦?三十年的老賬也翻出來,要反攻倒算啊?”
一聽這話,吉為民便覺得與張小娜的對話困難起來。他解釋說:“我想,她的意思只是要一個道義上的姿態(tài)。”
張小娜狠狠說道:“什么道義呀姿態(tài)呀?我們后來吃了那么多苦頭,我們的爹媽吃了那么多苦頭,誰又給了我們一個道義一個姿態(tài)?真是!這班人活得太消停了。我跟你說,我爹后來比索一夫要慘得多。要不是老爹意志堅強,不知要自殺多少回了。記不記得那次元旦,體育場的萬人批斗大會?”
吉為民說不知道,他那時早已去了東北。
張小娜說:“你不知道哇?我告訴你,那次批斗大會把我爹從兩米多高的司令臺上踢下去,摔得口吐鮮血,當場就昏死過去。我還沒有去追查那些什么隱匿者呢,她倒查起我們來了。”
吉為民說:“我想,她文章中所說的隱匿者,應該包括你說的那些人!
張小娜稍稍平和了一些:“那還有什么說頭?一場亂仗,現(xiàn)在一說這些我都心煩!
吉為民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對張小娜如實相告:“我已經(jīng)和索校長的女兒見了面了!
張小娜大驚:“你跟她說了些什么?”
吉為民說:“全說了。”
張小娜在電話里大叫起來:“把我們都說了?”
吉為民說:“沒說你們兩個的名字!
張小娜似乎松了一口氣,但依然余怒未消:“你真是瘋了你!吉為民--現(xiàn)在別人正憋著勁兒找我們這些人的碴兒呢,什么太子黨呀,官倒啊,什么紅色貴族第三代呀……你卻自己跳了出來,伸出腦袋接石頭!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吉為民說:“我沒有想那么多,我只是想,一個人的死與我有關,我要負我的責任。我不希望別人說,當初那些人象兔子一樣躲得無影無蹤了!
張小娜冷冷一笑:“你真是修煉到家了!你要為他們負責,誰來為我們負責?我們十五六歲,毛丫頭毛小子的,一顆紅心,滿腔熱血,一點私心雜念都沒有。我們是跟毛主席干革命呀!老人家折騰了十年一撒手,我們現(xiàn)在負得了那個責嗎?”
吉為民強忍怒火,也冷冷地說:“我只為我個人所做的一切負責!
張小娜說:“那你可別把我扯進去。這些年來,我早已不問政治,做生意,賺錢,其他一切都見鬼去。你要把我扯進去,我就說沒有那回事,是你一個人干的!
吉為民氣得發(fā)抖,覺得胃腸里翻江倒海,一股污水要從食管中噴涌出來。他強咽回去,說:“那你就一心一意去掙錢吧!
張小娜突然換了一種和緩的卻帶著一股殺氣的口吻說:“吉市長,你要壞了我的名聲壞了我的生意,后半輩子我就跟你沒完!
吉為民說:“你已經(jīng)壞了你的名聲!闭f完狠狠將電話“啪”地一下掛斷了。
就在這天晚上,吉為民又接到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那口氣溫和又傲慢。吉為民問他是誰,他沒有回答,卻說了下面一番話:“何延輝同志現(xiàn)在是我國駐外使節(jié),工作非常重要。現(xiàn)在國際形勢也很復雜,這一點你應該很明白。所以,任何涉及何延輝個人的事情,都由組織上來處理。對他的歷史,組織上已作過多次審查,包括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現(xiàn), 組織上都是清楚的。因此, 你在任何事情上, 都不要以個人的名義涉及到他!
吉為民又一次追問對方是誰,但對方將電話掛掉了。這是吉為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匿名電話,讓他又憤怒又恐懼。妻子從他接電話時便發(fā)現(xiàn)他的神色不好,見他放下電話,還怔怔發(fā)呆,便問了:“是誰呀?”
吉為民整理一下情緒,竭力平靜地說:“一個老朋友!彼鞠胝f是一個無賴,但話到嘴邊,硬咽了回去。
近一段時間來,吉為民的睡眠一直不好,這一夜,他徹底失眠了。他將一團亂麻似的、互相顛倒又互相對應的道理拆散來拼攏去地思考著,竟然越來越糊涂了。就這么一個簡簡單單的事:三十多年前,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做了一件錯事;盍税胼呑又,想承認這個錯誤,怎么就變得如此嚴峻如此復雜。他并不想做一個圣人,只是想盡力做一個誠實的人。這是任何一個孩子在剛剛省事的時候,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都會對他說的一個道理,可活到快知天命了,還做不到這一點。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虛弱。不論是張小娜,還是那個匿名者,底氣都比他足,仿佛是他吉為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低級錯誤,而他們至高至上地一眼就看了出來并居高臨下地來給他以教誨。
妻子其實知道他一直都沒睡,但她也不問什么。直到下半夜了,才輕輕地說了聲:“睡吧。什么事還大過了吃飯睡覺?”那一刻,他仿佛聽見了一種來自天庭的高遠之聲,如云中觀音一般,將他從困窘危難中提升而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向妻子轉(zhuǎn)過身去,摟住她。這個暖和又柔軟的肉體,一下讓他踏實下來。一滴清淚順著眼角淌下,浸入散發(fā)著太陽氣息的枕巾。他想,有妻子和女兒,這世界即使全都崩潰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11
春夏之交,是全年中各類刑事案件的第一次發(fā)案高峰。那些罪犯們似乎也象驚蜇后的蟲蛇一般,蓬蓬勃勃地活動起來。一會兒搶了金銀首飾店,一會兒撬了人家老外的公寓,一會兒綁架,一會兒又發(fā)生了黑幫火并,不時還有那些下崗職工在什么地方將馬路攔了的事……把個吉副市長攪得天昏地暗,連他的那些下屬都發(fā)現(xiàn),這位一向精力充沛辦事干練永不言輸?shù)纳纤,常顯出一些惶惶然招架不住的窘態(tài)。
在這內(nèi)外交困身心俱乏的時候,吉為民在一個周末抽了個空子又去了錢老師家。
一去,依然在那間四壁書香的小書房里落座。錢老師從未給他特別的禮遇,他也從未給錢老師特別的關照。他從來都是兩手空空而去,錢老師也從不留他吃飯。真正做到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錢老師的住房是近些年分得的一套二輪三居室舊房?蛷d小得僅容擺放一只冰箱和一方小餐桌?腿嗽谀莾鹤昼,腿腳便會酸疼起來,免去了貼一張“談話請勿超過二十分鐘”之類的紙條。只有少數(shù)幾個摯友,錢老師是請到書房里去的。
依然是沏茶。吉為民和錢老師二人都不抽煙,更添了清談的情味。錢老師的夫人向來不參與他們的談話,連呆也不在一邊呆。打過招呼,泡上茶,再提來一只暖瓶,便轉(zhuǎn)身帶上門出去了。
錢老師未等吉為民坐定,便別有意味地笑了起來。吉為民問他笑什么。錢老師說:“先喝茶!
吉為民最關心的當然是索咪咪。算算從上次見面至今,已兩個多月,未見有一絲回應。錢老師也未收到任何音訊。錢老師想了想,也不征詢吉為民的意見,拿起電話便給索咪咪家掛了過去。是索咪咪接的。索咪咪說:“怎么這么巧?您象知道我的行程一樣!我今天上午剛剛到家!
索咪咪說,上次見面后不久,她便應邀去了香港中文大學,作短期學者訪問。她臨行前曾給吉市長打過一個電話,辦公室的人說吉副市長不在,她便匆匆起程了。這次回來后,正想約個時間,和吉市長談一次。有一樁非常戲劇性的事情想跟吉市長說說。錢老師依然不征詢吉為民的意見,徑自說了:“吉副市長正在我旁邊一米之處!闭f著便將話筒塞給了吉為民。
吉為民多少有些窘迫,接過電話先問她好,又問了一下去香港中文大學的情況。
索咪咪說,這次在香港期間,有許多獨處的時間,想了很多問題。那里的各種資料比內(nèi)地多得多, 她還讀到了一份很有意思的東西。吉為民問是什么東西,索咪咪說見面再說。最后,吉為民與她約定,下星期天一起去植物園。那是市里最干凈的一塊地方,離索咪咪的家也不遠。
電話打完,錢老師又將剛才那意味深長的笑續(xù)接起來。吉為民問有什么可笑的?錢老師說:“你入仕十多年來,一直獨善其身,如今怎么攪到本市最大兩個山頭的糾葛中去了?”
吉為民問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錢老師說:“已經(jīng)傳得有鼻子有眼了,說你正式投到"老頭子"門下,想拿這一次市府換屆的第一把交椅呢!
錢老師所說的最大的兩個山頭,一個是以老市長為首的山頭,大多是本地干部或建國初期進城的南下干部--這批人基本已本地化了,俗稱“本幫”。一批是文革中部隊派來的“支左”干部,后來轉(zhuǎn)業(yè)留了下來,加上七十年代以來,由省里從各地縣提上來的干部,俗稱“外幫”。這個山頭的掌門人是前省委副書記兼市委第一書記,也已離休多年,影響力也不小。由于歷史的和文化的原因,甚至僅僅是口音的原因,這兩個山頭從文革結(jié)束以來就沒有停息過爭斗。在不同的時段里,在不同的社會政治背景下,一直就相互較著勁。有時和風細雨,有時刀光劍影。有人說,在這個市里,做到了局級,還想保持童貞之身就難乎其難了。有人還打了一個比方:做這樣的人,好比一粒鐵屑,懸浮于一只馬蹄形吸鐵石兩極之中,不小心打個盹,睜眼一看已在其中之一極了。吉為民就是在文博中學校友聯(lián)誼會這件事上不小心打了一個盹。當然,這些說法夸張了一些,已帶有某種演義色彩了,再說,這兩個山頭也不象說的那樣涇渭分明,許多年來早已是分分合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聯(lián)合有斗爭了。這種山頭沒有任何外在的形式,即無集會,也無宣言,更沒有什么聯(lián)絡圖之類的憑據(jù),全靠感覺。有些人,僅僅因為誤入某一次酒筵或牌局,甚至錯撥了一個電話,便被人劃歸某某某的人了,吃了許多不明不白的虧。有的也因此弄假成真。文博中學歷屆校友會中的入仕者們,幾乎統(tǒng)統(tǒng)都被人劃入“本幫”之中。去這樣的校友會任一個會長,任你是有一百張嘴也辯說不清。
吉為民聽錢老師這么開門見山地一說,便只好苦笑了,說:“你真是消息靈通啊!”
錢老師說:“我這兒是什么地方?是各類政治傳言小道消息的大本營和集散地。你要是在飯廳、教室、宿舍都安上竊聽器,包準你對本市最渾沌最幽微的過節(jié)都一目了然!
這本原就在吉為民今天來找錢老師的話題之中,見錢老師先已點破,便將這次誤入黨爭的事由羞羞答答地說了,然后說:“我還是一以貫之,我行我素吧。”
錢老師說:“沒那么簡單吧?”見吉為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又說:“其實,黨爭是個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都如此。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還是黨內(nèi)的制衡因素,有利于黨內(nèi)的健康與活力,也有利于黨內(nèi)的民主。但是,要講規(guī)則,是運動場上的摔跤,不是打狗子架!
吉為民笑了:“你這說法與老頭子如出一轍!
錢老師說:“老市長其實是個很明白的人,只是多年恩怨,少不了有些個人意氣在里面。如果真講規(guī)則了,我倒是傾向于"本幫"的。不過,"本幫""外幫"這類名字太江湖氣,我們常常因為一些爛詞而壞事。象這一類詞,既是一種舊習氣舊制度的產(chǎn)物,它一旦被造了出來,又可以生產(chǎn)出舊習氣舊制度來!卞X老師一笑, “扯遠了,這涉及到語言學的話題了。”
錢老師無甚著作,連小文章都不多,他屬于那種述而不作的人。但吉為民在他這兒學到的東西,比那些大堆頭的宏篇巨制要多得多。他覺得錢老師的學問是鮮活的,有靈性的,甚至是即興的。與錢老師談話,連你自己也變得機靈起來,常常脫口說出一些讓你自己也吃驚的聰明話。只可惜錢老師在課堂上卻是另一副樣子:照本宣科,言之無物,一副八股模樣,連那眼神都是黯淡的。吉為民想,要不是十多年前,為一個考題找到他家登門求教,或許就錯失了這么一個良師益友,而和其他學員那樣,只將他看作是一個混飯吃的平庸教書匠了。
于是,錢老師給吉為民細細分析了眼下的大形勢小形勢及諸多不確定因素,建議吉為民不必有太過敏的反應,許多事情,你越把它當事它越是事。本來別人已在疑人偷斧,你再一臉心事重重,不是更象那回事了么?再說,這類事你想澄清也無法澄清的,你去登報申明去?
經(jīng)錢老師一番開導,吉為民輕松了許多。但近兩次來與錢老師聊天,總覺得有了一點莫名的距離,自從那次錢老師對他說了“我也是一個隱匿者”之后,吉為民便覺得錢老師身上多了一些鬼祟氣,連錢老師慣有的那種淺笑,也顯得有些狡詰。他明知這種感覺是很可鄙的,卻又揮之不去。好幾次,他都想問問錢老師他將哪些事情忘了?隱匿了?終覺得有些唐突也有些無聊。吉為民覺得自己就象那些戀愛的女人,想顯得大度又渴望明晰對方的底細?偸且粋不可排遣的縈繞。吉為民又想,如果真問出幾樁不堪的往事,他還能與錢老師如以往那樣無間無隙么?再反過來一想,自己說出了那樁往事之后,錢老師是否還如從前那樣看他呢?這樣一想,竟覺得真實與坦誠竟是一件讓人尷尬的事了,就象兩個多年來衣冠楚楚的人,突然間赤條條的在澡堂子里面相遇。
12
星期天,吉為民叫了一輛的士,先去接了錢老師,駛過大半個市區(qū),又接了索咪咪。到達植物園,正是初夏陽光明媚時。空氣新鮮得讓你覺得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張肺。各種各樣的花草盎然一片,萬紫千紅。連許多樹木也活鮮鮮的嫣然如花草。吉為民對植物園比較熟,穿過各種林木草地暖房花圃,深處有一大片竹林。那竹林大得讓你一進去便覺得這世上只有竹子了。竹林深處有一座小小的茶室,起了一個很雅致的名字,叫“竹雨軒”!爸裼贶帯焙芷ъo,少有人來?梢栽诶锩婧群炔瑁砸恍└晒c心。實在是喧囂都市中的一處仙境。
“竹雨軒”的一切均為竹制,門窗廊檐桌椅梁拄,一片玉潤珠滑。軒外密集的竹林,在晨風中悉索作響,此起彼伏。竹葉上凝聚了一夜的露珠,在那婆娑搖曳之間,滴落在地下厚厚的枯竹葉上,擊打出嘀嘀嗒嗒的好聽節(jié)律,有一種悠遠的古韻,讓人不得不感嘆這軒名起得精妙。軒內(nèi)還用竹屏風隔出五六個小方格,三人便在其中一格坐下。一位清瘦的老人很快拿來茶具。那茶具也都是竹子的造型。老人問他們要喝什么茶。吉為民便讓錢老師點,并對老人開玩笑說,錢老師是茶圣陸羽的后人。錢老師說,一方水泡一方茶,今天就喝你們自己產(chǎn)的茶吧。老人聽了很是高興,說,植物園茶山的谷雨茶剛剛制得,你們是頭一批來嘗新的呢。沏茶的水是我們竹園的井水,那水可是竹根里浸出來的汁液,沒有一點污染,那水色,不擱茶葉都是綠幽幽的。
茶泡得了,吉為民又點了幾小碟瓜籽話梅花生米。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在這超然物外的翠竹林里,談一個不堪的話題,真讓人不知從何說起。倒是索咪咪先從內(nèi)陸的園林景致和香港維多利亞的海灣風光談起,才算開了話局。吉為民也去過香港,還去過一些歐美國家。他本想就此生發(fā)開去,但覺得這樣未免扯得太遠,有點王顧左右而言他之嫌。幾句話后,便直接切入話題。吉為民說:“我很感謝你,讓我有機會檢視了我的歷史,并考慮了許多我?guī)缀鯊膩頉]有考慮的問題。特別是關于人的問題。人的精神,人的品性,人的尊嚴,還有……人的面具。這些問題本原是你們考慮的,我不一定能說清楚,但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一輩子中,有這種感覺和沒有這種感覺是不一樣的。”
索咪咪說:“那天您對我說了那些之后,我難受了好些天。我想,您不是一個壞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人。您少年時大約也不是一個壞孩子,是吧?”
吉為民淡淡一笑說:“可以說,在那一天之前,一直是個好孩子。沒有打過人,也不說臟話。”
索咪咪說:“我父親也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很高尚的人,一個極其看重尊嚴又很謙和的人。讓我難受的是,一個這么好的老人,死在一個同樣也很好的少年手中,死在一群很天真很熱情的孩子手中,真是沒有比這更悲慘的事了;厝滋欤乙幌刖蜁鳒I。我先生發(fā)現(xiàn)了,問我,我沒有說。我并不是說這件事有什么見不得人,而是怕在沒有悟透其中全部意義之前,被他弄出一個俗套的江湖恩怨故事,對您不公平,對我父親也是一個褻瀆。但是,從另一個角度,您剝奪了我一次復仇的快意。這是作為一個女兒多少年埋在心底的一種原始欲望--殺父之仇啊……我母親去世后,我姐姐去了海外。父親的苦難幾乎全壓在我一個人心上,我一想到父親臨死的情景就會萬念俱灰……對一個十歲的女孩來說,從此不再有什么幸福歡樂可言……”索咪咪終于忍不住,嚶嚶地抽泣起來。
吉為民和錢老師都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茶。將那制成竹節(jié)狀的茶杯拿起又放下。
吉為民說:“今天我是以你父親一個學生的身份來的,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他竭力笑了笑說,“我對錢老師已經(jīng)說過,套用譚嗣同的一句話,如果敞開需要流血,請自吉為民始!
索咪咪說:“我想了很久,我決定,就這件事本身而言,今天咱們就結(jié)束它。從此不再提起。我覺得這樣很圓滿了。沒有比這更好的結(jié)尾。還有一個原因--我不希望這件事,成為別人傷害一個好市長的口實。我實在很擔心,我們今天的人們沒有面對這種事情的能力。已經(jīng)有一個悲劇了,不要再來一個。”
聽索咪咪這么一說,吉為民的眼眶一熱。他說:“如果真是一個好市長,他該有承擔恥辱的道德勇氣。要不然,他今后的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可疑的!
索咪咪說:“其實,今天,我們所有的人的所作所為都是可疑的。包括我自己在內(nèi)……這一點,是我很晚才發(fā)覺的。再說,您已經(jīng)承擔了。我可以作證,錢老師也可以作證。電話里,我跟您說,讓錢老師一起來,就是這個目的。”
吉為民心里充滿了感動,他甚至暗暗感謝這一次危機,可能會給他又引領來了一個好朋友。
他自言自語說:“小時候,看哪吒的小人書,(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哪吒抽了龍?zhí)拥慕,為了承擔這個責任,不牽連自己的父親,他自殺了?吹侥抢,我都快哭了。這件事,一直記得很清楚”
錢老師笑了,說:“結(jié)果,那個太乙真人折蓮藕為骨肉,摘荷葉為衣衫,施法術讓他再生,反倒成了仙,手持乾坤圈,腳踏風火輪,倒比從前更加威武神勇!
索咪咪想想說:“看來,這種焚香木以求涅磐的道德勇氣,我們的先人也是很尊崇的。后來便好死不如賴活著了!
索咪咪說起法捷耶夫。吉為民說少年時讀過他的《青年近衛(wèi)軍》。索咪咪說,是個很有才華的作家,但在斯大林時期參與迫害了一些人,他也是很真誠的,也是為了一個美好的理想。蘇共二十大之后,他知道了一些真相,因為痛苦和愧悔,舉槍自殺了。他的死,重新喚起了人們對一個人的尊重。這是人格對政治的超越,對意識形態(tài)的超越。在我們這兒,已很難見到這一類人了。
索咪咪又說,吉市長的出現(xiàn),對她震撼很大。是對她,對她父親最大的報償。
吉為民直搖頭,不無窘迫地說:“你這話讓我很難堪……我這樣做,更多的是因為恐懼,F(xiàn)在想來,我所以急于要說出來,其實是害怕有人先說了。”
索咪咪說,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動機,敞開總要比隱匿光明。這世界只有敞開才有亮。當我們每個人都愿意為此付出代價的時候,我們就有希望了?謶质侨祟惖母R簟U嬲钊丝謶值氖,人們對什么都不恐懼了。
錢老師說:“還有更令人恐懼的是,當一個人終于有了勇氣,從隱匿的陰影中走出來,走到陽光下,所有那些躲在陰影中的人,都會向那個人吐去最刻毒的唾沫,要將他淹死。而那些旁觀者也會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淹死!
那一陣子,正是那個日本老兵東史郎因為公開了自己的戰(zhàn)爭日記,被他的同僚告上法庭,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錢老師提起這件事后,苦笑著說:“那個日本老兵在自己的國家打輸了官司,挨了罵,還可以跑到別的國家去爭取同情和支持,去找證據(jù)去開新聞發(fā)布會。我不知道,我們要碰見了這種事該怎么辦。”
錢老師說到這里,吉為民似乎聽出他在說他自己了。
吉為民談起張小娜的反應和那個匿名電話。他自始至終沒有向錢老師和索咪咪說起過他們的名字。他不無嘲諷地說:“這樣,我也可以不被告上法庭,我那兩個同學也可以放下心來!
索咪咪意味深長地一笑:“真的就可以放下心來了么?”
錢老師和吉為民聽后都一愣,疑惑地盯著索咪咪,品味著這句反詰的后面包藏著什么。
索咪咪說:“今天來,我就是要告訴你們一件很有趣的事。你們知道我在香港看到了什么?《紅鋒中學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大事記》。紅鋒中學,就是文博中學在文革中的名字。這本大事記,是另一派組織掌權后,于1968年成立革命委員會之后編寫的。逐年逐月逐日,厚厚一大本,各類大小事件,都記得清清楚楚。一所名校,氣魄就是不一樣。”索咪咪淡淡一笑,又接著說,“開篇不久,就是《原校長索一夫之死始末》。您和另外兩個同學的作為都詳詳細細記錄在案。您的另外兩個同學,一個叫張小娜,一個叫何延輝,對不對?后面還附有當時對張小娜和何延輝倆人的審問記錄和他們在學習班里的交待……”
吉為民和錢老師聽罷,大吃一驚。
索咪咪說:“我將這些都復印了,帶了回來--我可能永遠都不會用它,但它存在著……后來,我又讀到了很多東西,我早就聽說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資料很多。但多得超乎我的想象。我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活躍于今日各界的精英、政要們的名字,還有一些戴滿桂冠享盡哀榮的離世者--有官員,有學者,有作家,還有各種時代的各種名人……他們幾乎都成為了某一段歷史的隱匿者--包括那本大事記的編篡者們,在不久之后的另一次清洗中,他們幾乎都成為了5.16分子或"極左派",從此也從社會生活消失了,而將他們打下去的那些人,在文革結(jié)束之后也隱匿了起來……就這樣,一撥又一撥的人,都成為了我們當今社會生活中的隱匿者。于是,我們的歷史,成了沒有人的歷史,我們則成了沒有歷史的人……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我還看見了我自己的名字。十年前,我在一份聲明上的簽字。我已經(jīng)忘了, 起碼打那之后,我再也沒有說起過。和吉副市長說的一樣,仿佛從未有過那回事一樣。但是我想, 這一切,真的能永遠隱匿嗎?”
吉為民和錢老師不再作聲。在這竹風搖曳,清香四溢的初夏,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到一股肅殺的寒意。
索咪咪說:“那段日子,真是感慨萬千又無可言說,胸口都要漲破了。我后來想,我真要感謝我寫了那篇小文章,要不然,再過一兩個月, 當我讀到那本大事記時,我會永遠以另一種眼光來看吉副市長了。于是, 這人世間又增添了一份最深的誤解和仇恨。想完之后,叫人不禁有些后怕。你們說是不是?”
吉為民一想,也不寒而栗。果真要象索咪咪所說,不論是眼下,還是將來,報刊書籍上甚至是因特網(wǎng)上,將那大事記轉(zhuǎn)錄一段,那他吉為民連承擔的機會都沒有了。他想起那些逃到南美一隅的納粹軍官,數(shù)十年來隱姓埋名,平日一副溫文爾雅與人為善的模樣,在某一天突然被人識出,拿出了當年集中營的照片,那真是一種比死刑還殘酷的懲罰呢。
吉為民說:“看來,我也要感謝你那篇文章。它給了我一次寶貴的機會,你能在去香港之前寫出那篇文章,對我是一種幸運!
說了許多話之后,錢老師提議再往竹林深處走一走,這么一處好地方,不多看幾眼就太可惜了。
竹林中有一條三五尺寬的小道,上方被相互交合的枝葉遮蔽了起來,陽光從細密的縫隙中投下來許多跳躍的光斑,腳下是酥軟得讓人飄飄欲仙的落葉,厚厚的落葉中,不時竄出幾只新鮮又肥碩的毛筍,大大小小, 高低錯落,象是這竹林的精靈,從地底下鉆出來探望這世界。
錢老師慨嘆道:“居有竹,真是一種至境!不是居有花,也不是居有華屋居有玻璃幕墻……想來,那些古人的情致,比我們現(xiàn)在的人要高遠得多呢!
走著走著,他們?nèi)齻人同時都看見了離路邊不遠處竹林叢中的一塊墓碑,便一起走了過去。墓碑很簡陋,小小的,刻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和他的生卒年月。不知是附近的鄉(xiāng)民,還是某個與這個植物園有過聯(lián)系的人。
三人在那塊小小的墓碑前佇立了一會兒又繼續(xù)前行。吉為民問起索咪咪的父親安葬在何處。索咪咪說,送回老家了。但那時不敢立碑,只在祖墳山上找了一塊空地,將那只骨灰壇埋下,上面壓了一塊大石頭做了一個標記。第二年再去時,那片祖墳已被平了,變成了大寨田。母親去世后,將父親生前用過的一副眼鏡、一頂呢帽和那支他用來結(jié)束了自己生命的派克鋼筆,與母親的骨灰一起合葬了,算是父親的一個衣冠冢。墓地在市郊的一個公墓里面。
吉為民說,他希望能去看看索咪咪的父母親。
索咪咪說,父親會原諒他的。他一直都是一個真誠的天主教徒,他一生只背叛過他的信仰一次,那就是他最后的自殺。
13
幾個月后,文博中學九十周年校慶暨文博中學校友總會成立大會如期舉行。那是一個秋高氣爽時節(jié)。面對操場的教學大樓前,臨時搭建了一個巨大的主席臺。整個大操場被布置成了一個大會場,按屆別排列。從主席臺上望去,由前到后,從一片白發(fā), 到一片灰發(fā),再到一片黑發(fā),從一排排老態(tài)龍鐘,到一排排敦厚壯實,再到一排排亮麗活鮮,如一片歲月之潮水?戳苏媸亲屓苏鸷场@现星嘈S褌儙淼亩Y物,在主席臺前擺了一長溜。從老式的立鐘到新款的電腦,從工藝精美的牌匾到親手書寫的字畫。許多禮品上都寫著些很動感情的話。那些話出自那些七八十歲的耄耋老人之口, 真有一種青春重生的感覺。如:“文博母校,我們真想你。”“六十年夢魂縈繞,今日來道一聲母校您好。”板板正正坐在前排當中的,是一位1921級的學生,今年九十二歲了,由兒女陪了專程從重慶趕來。大家要老人上主席臺,他卻怎么也不肯, 老淚閃爍口齒清楚地說:“莫扯我。我是文博的學生,我就要坐在下面。我要好好回想一想我當年做學生的一些事情。”35級、36級、37級的校友共同捐資鑄了一尊索一夫校長的半身銅像,并在旁邊附了一篇紀念長文,深情敘說了抗戰(zhàn)爆發(fā)后,索一夫校長帶領他們這些十幾歲的孩子們風餐露宿,日伏夜行,吃盡千辛萬苦,輾轉(zhuǎn)數(shù)省,歷時一年,最后到貴州重新建校的過程。讀來字字血,聲聲淚,讓人斷腸。也有一些少壯派校友,近年里生意事業(yè)做發(fā)達了的,便豎起一張偌大的支票,填上十萬二十萬的捐贈款項,簡潔地表達自己的一點心意。還有一些從臺灣、美國、香港返回的校友,在捐贈物上總不忘寫上“文博中學洛杉磯同學會”、“文博中學臺灣校友聯(lián)誼會”之類的字樣。
吉為民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面孔,只是那些面孔如電影中的疊化一樣,從青春年少一轉(zhuǎn)眼間變成滿臉風霜。他在學校的時間太短。連那些朝夕相處了兩三年或五六年的,都要執(zhí)手相認好半天,才結(jié)結(jié)巴巴喊出對方的名字。因而沒有誰將他作為校友來相認,而只是當作一名副市長了。近些年,市里的領導上電視的時候越來越多,幾個無線臺,幾個有線臺,隔三岔五就被攝了去,因而多少也被人看熟了臉。何延輝沒有來,張小娜也沒有來,這讓吉為民感到釋然。他沒有功夫在那沸沸揚揚的人海中去尋找往昔的同窗。作為校慶組委會主任,他一直忙不迭地與紛至沓來的各路貴賓們應酬,光名片就接了一口袋。
因為校友們相互之間有太多的話要說,滿操場一片人聲鼎沸,有些人干脆結(jié)伴各處尋訪舊跡去了。校慶紀念大會不得不推遲了一個小時。在這期間,吉為民借口上廁所,找到了原來那間校長辦公室。這是一棟三層歐式洋房:質(zhì)地很好的赭色墻磚,穹形門窗,鑲著典雅的雕花欄桿。據(jù)說抗戰(zhàn)初期,周恩來、郭沫若等一批要人在這兒住過,所以一直保護得很好。一二層已辟出來做了校史陳列室。從窗子望進去,可以看見墻面上許多的圖片、文字和擺放在玻璃展柜中的一些實物。原來三樓那間校長辦公室現(xiàn)在依然是校長辦公室。門鎖著。四下也沒有人。吉為民在門口佇立了一會兒。透過那扇厚重的木門,他看見了那個八月下午的一切, 甚至壁上大字報大標語的字樣。本來,在校慶日之前很久,他就想好了在大會上要說的一些話。其中最重要的是,他要向全體校友講出那個夏天的故事,并向索一夫校長表達遲到了三十二年的懺悔之情。他想象著那情景, 是如何地象錢老師給他講的《紅字》的故事。他要說的最后的一句話是:“我感謝索一夫校長的女兒索咪咪女士,是她引領我說出了這一切!痹谒伎歼@些話時,他就已經(jīng)很激動了。現(xiàn)在,他只能站在這所寧靜的門前,在心底將這些話對索一夫校長說了一遍。
上午十點半鐘,校慶組委會主任吉為民副市長宣布文博中學建校九十周年慶典暨文博中學校友總會成立大會現(xiàn)在開始。接著是許多的發(fā)言,念祝詞,念賀電,念詩文……還有一列顫顫巍巍的老人五音不全地唱了當年的老校歌:“楚天高高,長江滔滔,文博英才,中華之驕,為國為民,強身慧腦,求真求善,不屈不撓,吾愛吾校,吾愛吾!蹦乔{(diào)古舊得仿佛是千年之前的遺音。最后,由文博中學校友總會會長吉為民代表全體校友致詞,致詞是由學校請了校友中的幾個大手筆共同商議撰寫的,情深意切,文采斐然。吉為民讀著讀著,有幾次,他幾乎就要放下稿子,說出那段思慮已久的話了,但他還是忍了回去。只是在最后,他的眼光從文稿上挪開,望著臺下浩浩蕩蕩的一片,略頓了一下,收起了剛才的朗誦腔,用一種從胸膛深處發(fā)出的聲音緩緩地說:“讓我們永遠紀念在文博中學建校九十周年來,為這所光榮的學校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的師長們。讓我們永遠懷念我們已遍布四方的同窗校友們。讓我們永遠悼念那些已離世的師長和學友們……特別是我們的索一夫校長,他在一九三六年到一九六六年的三十年間,將自己一生最寶貴的年華獻給了這所學校,并最終倒在了這里,倒在了那個瘋狂年代的一個八月的下午……”
一整個操場都被吉為民的講話激動了。他的話音剛落,便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暴風雨般的掌聲。
大會結(jié)束后,便是參觀校園,各屆座談,文藝演出等各項節(jié)目。吉為民從主席臺上下來時,見索咪咪站在臺側(cè)一角。索咪咪匆匆說,她作為索校長的親屬受到邀請。她本不想來,忍不住還是來了。她說:“您講得很好……如果不是在此之前,我們相互了解了,那我會覺得這是一篇虛偽到殘酷的發(fā)言了!彼鬟溥湔f完,倏忽間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整個校慶紀念日都非常成功非常感人,數(shù)千男女老少猶如進行了一次豐盛的精神會餐,一個個都情緒激動,隨時都可以看見熱淚盈眶。人們相擁相抱,合影留念,互留地址互相祝!
14
幾個月后,市府換屆前夕,有關部門找吉為民談了一次話,因為要提拔幾個專家學者型的年輕同志充實市府領導班子,以適應二十一世紀科教興國的戰(zhàn)略需要,將安排他去政協(xié)任職,副市級待遇不變。這一突然變故不僅讓吉為民大吃一驚,便是老市長等一批政壇高手也如墮五里霧中,百思不得其解。
緊接著,便有一些說法無頭無尾地彌漫開來,說吉為民在文革中有血債,打死了學校的校長。說吉為民是漏網(wǎng)的三種人。還有的更是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吉為民是在不久前那一次文博中學九十周年校慶中,被那校長的女兒認了出來,吉為民多次向她求情,希望私了,還是被拒絕了。也有的說,吉為民看錯了行情,投機“本幫”,沒想到遇上“本幫”突陷熊市……聽到這些,吉為民五內(nèi)俱焚,不可自持。他好像誤入暗夜的迷魂陣中,四面響箭卻又看不到一個射擊者。吉為民不得不向有關部門反映并如實陳述了一切。有關部門說,我們沒有接到這方面的材料,別理那一套。這些話,我們聽的比你還多。放手工作吧。組織上是了解你的。
錢老師當然也很快聽到了這一類傳言,他找到索咪咪,索咪咪聽說后臉色蒼白,半晌說不出話來,哆哆嗦嗦地低語:“太可怕了,這樣的生活太可怕了……”
錢老師說:“現(xiàn)在,能說清楚這一切的,只有你了!
索咪咪迅速寫了一篇文章--《走進陽光者的命運》。
寄給報社,很久沒有回音。索咪咪只好打電話去問。和她相熟的那個編輯說,這篇稿子涉及到市領導的個人生活,報社有規(guī)定,不便發(fā)。
1999年5月16日完稿 5月27日又改于武昌大東門
通訊地址:430064 武漢市武昌中山路404號4 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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