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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何矣∠笾械脑S志英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志英兄辭世,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每想到他是那樣決絕地告別人世,我就不僅難過、惋惜,而且更生出諸多莫名的惆悵與煩亂,以至想寫點什么,都不知從何下筆。數(shù)月以來,仍然沒寫出一個字。幾天前的一個夜里,睡前靠在床頭讀去年得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作家多麗絲·萊辛的《金色筆記》,讀到女主人公的夢,我便迷迷糊糊入睡,也得了一個奇特的夢:

  我和許志英在一個被竹幕大棚高高遮住了陽光的水塘邊觀魚。正如《金色筆記》里所寫的,“這水原來一點也不深,只不過是一只污穢的大籠子底部一層淺淺的臭水而已!崩显S要我陪他抽支煙,我說戒煙已十年。他頗不以為然,淡然一笑,點上一支煙說:“戒煙完全是無端地難為自己,沒有什么道理。人過七十,不應怕死。自由比生命重要!边@時忽見一條碩大無比的魚游來,這條魚似乎不能容忍池小水淺的拘束和灰暗污穢的折磨,憤而一躍沖上岸來。只見它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拍打著尾巴,大口一張一合,似在“呼吸”?粗且蛑舷⒍纱蟮聂~眼,頗像許兄戴了瓶底般近視鏡的雙目,我說:“這‘自由的呼吸’,將是死亡。許兄,讓我們把它再推下水吧!”但許志英口吐青煙,又是淡然一笑,說:“那是‘死水’,回不得,還是讓它‘自由’吧!”

  夢醒之后,心情幾天為之不快,感到非常非常地寂寞和孤獨。難道自由的代價就是死嗎?我們這些茍活者,能忍受“灰暗污穢的折磨”,是“有幸”還是“不幸”?我的雜亂的回憶于是在寂寞、孤獨的心緒中展開。

  和許志英相識,是1977年的事。那年七月,我和胡若定為了開“中國當代文學”課,去北京了解有關情況,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是許志英接待我們的,他還特地陪我們訪問了老所長何其芳和著名批評家朱寨同志。他早在復旦讀書時就結了婚,雖然1960年就到北京工作,但夫人卻一直留在江蘇句容老家務農(nóng)。所謂“城鄉(xiāng)差別”、“腦體差別”在老許的身上“統(tǒng)一”了,其代價就是在那種毫無人性的人事制度之下過長期夫妻分居的生活!拔母铩焙螅(lián)系調南京大學。我和老胡去京時,他已經(jīng)著手辦理調動手續(xù)了。這一層關系使他對我們的接待又多了一分熱情,盡管他看起來老農(nóng)似的少言寡語,甚至有些木訥。就在這年年底,他來到了南大中文系,我們成了同事。

  然而不久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我的朋友有兩類:一類是青少年時期結交的朋友,有同學,有老鄉(xiāng);
一類是中年以后,在種種政治的、思想的、文化的“事件”中遇到的“可以談心的人”。許志英屬于后者。我主要是佩服他那農(nóng)民的睿智、黠慧和“實在”,已經(jīng)與現(xiàn)代啟蒙精神結合起來了。所以他的思想既“土”又“洋”,既“傳統(tǒng)”又“現(xiàn)代”。他推重自由、民主,但個人行事頗多專制。我曾對他開玩笑說:“你是個‘小MAO澤東’,但你批判MAO澤東多中要害。”他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許多有爭論的問題,多有獨到見解。尤其對1949年以來一些重大歷史問題的看法,他是比許多人超前的。所以我喜歡聽他海闊天空地“侃”,這大大有助于我的思想解放。他的敏銳和“先知先覺”終于招來了麻煩。在1984年搞的所謂“清除精神污染”、“反對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政治運動中,老許被意識形態(tài)“權威”胡喬***木點了名,江蘇省委和南大黨委被命令組織對他進行批判。當時“領導上”曾要我在南大學報上發(fā)表一篇批判許志英的文章。老許說:“為了應付他們,你不妨寫一篇,我不會怪你的!钡医K于用“拖”的辦法賴掉了。

  20多年后的今天看來,當年那場運動當然是十分錯誤、十分荒唐的,“理”是在老許這一邊的。但在當時,我們都經(jīng)受了一場政治恐怖,老許的壓力特別大——他擔心砸了飯碗,老婆孩子生活無著。記得陳白塵說:“老許,吃你的飯,讀你的書,做你的事,不要管它!”這是我們的老主任、一位歷盡風雨的老作家發(fā)自肺腑的安慰和鼓勵。

  當時中文系的師生員工大都是同情和支持老許的?謶謿w恐懼,老許心里當然是堅定不移的。因為經(jīng)過“文革”的反面教訓和80年代初思想解放運動的鍛煉,他的價值立場和思想方法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MAO澤東已經(jīng)被從“神”的祭壇上請下。我們已經(jīng)從多年來被灌輸?shù)哪切┓磫⒚、反現(xiàn)代、非人、去真的,專制主義、教條主義的,充滿了“瞞”和“騙”的種種“理論”、“原則”、“規(guī)矩”下解放出來了。我的解放比他緩慢,得到他的啟發(fā)不少。在許志英當系主任的幾年里,中文系學術自由、思想解放的空氣很濃,左的邪氣沒有市場,學科建設、教師隊伍培養(yǎng)均有很大的成績,這些都與他的精神狀態(tài)、思想作風有很大的關系。曾有左傾守舊者不懷好意地說:“中文系是右派當家!比绻(lián)系多年來改革者、有良知的共產(chǎn)黨員、好人、有現(xiàn)代精神的人、真正的愛國者、真正的知識分子都被罵為“右派”這一歷史事實來看,這樣說也沒有什么不對。

  89年那場“風波”發(fā)生時,我們的見解更加一致、感情更加親近了。對左傾守舊思想的回潮和專制腐敗勢力的猖獗,我們充滿憂慮,但對改革開放我們沒有失去信心。許兄的缺點是冷靜分析不夠,總認為黑暗反動勢力會很快垮臺。這種“樂觀”也有好處,它使我們敢于蔑視那些胡作非為、得志于一時的家伙。譬如1991年(請注意,這一年左傾勢力大反撲,引起了鄧小平的嚴重關注),當時的“教委”(今教育部)對大學文科進行大張旗鼓的所謂“清理”,貫徹極左的一套,又是查論文,又是查著作,用獵狗般的鼻子要嗅出點什么“自由化”來,以政治恐怖對文科的教學和科研進行了極大的干擾和破壞。直到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發(fā)表,才制止了他們的倒行逆施。那時我在學校任副校長,主管文科,老許在中文系當系主任,我們一起抵制了“教委”老爺們對文科的“清理”,保護了一些老師、研究生,使之免遭涂炭。等到92年后文科要評博士點、重點學科了,得到保護的一些學科的優(yōu)勢就充分顯示出來了。我曾調侃過一位緊跟“教委”搞文科“清理”的大學的頭頭:“你當時那么賣力‘清理’,搞得教授們灰溜溜的,現(xiàn)在評不上博士點了,教委怎么不‘獎賞’你們一個。俊蔽野汛耸赂嬖V老許,他樂得開懷大笑。我平常很少能看到他這樣痛快的笑。

  但我們也有為失敗而一起郁悶、憤怒的時候。1989年初,老許和趙憲章要調美學家高爾泰來校任教,借以充實文藝理論學科,申報博士點。我對高爾泰的才華、為人和學識都很欽佩,當然想極力促成此事。在“風波”的高潮中,南大已經(jīng)給高爾泰分了房子,與我住同一幢樓。不料有一天,高的夫人小雨跑到我家哭訴道:“老高在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被抓走了!”我們都非常憤怒:一位著名的學者、教授,在沒有任何法律程序的情況下,居然就被抓走了,這是什么世道!我們告到省委,得到的答復是:“他不是你們單位的人(那時調令還在路上),你們就不要管了!蔽液驮S兄在一起唏噓長嘆,悲憤難已。事后得知,是四川省委某頭頭懷疑高是四川“動亂”的“后臺”,但抓到后很快就弄清了,高爾泰根本就不是他們要抓的“后臺”。更加叫人氣憤的是,這位“領導”指示:“抓錯了,暫時不要放,以免造成不良影響!保ㄟ@倒是“官兒們”的普遍性邏輯:“做錯了事,千萬別認帳,否則要下臺!”)所以又拖了一段時間,高才被釋放。聽趙憲章說,老許去世前還在寫回憶高爾泰的文章,不知寫好了沒有,真想找來看看。

  我們倆敬佩高爾泰這樣的真正的知識分子,但我們蔑視、厭惡那種無“骨”、無“氣”、無“特操”的市儈知識分子(或曰“偽士”)。1984年那次對老許的批判,有些朋友是被迫寫文章的,老許知道他們是應付差使,很理解他們,并無一點怨言。但有一位老兄卻不是,他的批判是主動的、賣力的,一篇不足,再來兩篇,很明顯是借此沽名釣譽,討好當局。此公后來果然當了官,且洋洋得意,頗以官位為榮(譬如陪某高官出訪,就成了他向朋友顯擺的談資)。在一次學術會議上,老許遇到此公,此公想與老許握手,被拒絕了。我面皮薄,性中庸,好妥協(xié),大半生中曾多次很不情愿地跟自己厭惡的人握過手,這是懦弱,也是虛偽,并不是真正尊重對方。我在很多方面不如許志英,而這一點尤其值得我反思。

  

  2008年4月18 日于跬步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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