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達:一個逃兵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美國軍人佩雷因逃兵事件引發(fā)過人生危機。但他感激所有在關鍵時刻幫助過他的人:山德爾的忠告,律師的敬業(yè),海軍部隊和軍事法庭法官對他的公平處理。
因為,每個人都可能有走錯一步的時候。
年前出門遠行,越過半個地球,四十五天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huán)境;氐郊乙粫r回不過神來,要立即進入準備新年過節(jié)的狀態(tài),有點吃力。幸而老朋友山德爾夫婦早就料到這個局面,在我們出發(fā)遠行之前就發(fā)出邀請,邀我們去他們家共度送舊迎新之夜。女主人卡琳的哥哥昆特在德國退休,也來到妹妹家過年,我們以前見過面,就很期待重逢?者說,有一個客人你們沒有見過,他叫佩雷,會帶著六歲的兒子一起來。
我們提著一點小禮物,捧著一盆剛做的菜,按響了朋友家的門鈴。果然有一張陌生面孔,后面還躲著一個胖乎乎的可愛男孩!拔医信謇住!彼斐鍪謥碜晕医榻B。
佩雷長得高高大大,一點沒有美國中年人常常難免的啤酒肚。在餐桌前等候,他和昆特用德語交談,我們很好奇,問他在哪里學的德語,他說自己在德國住過9個月。“是當兵嗎?”我馬上問。我想到德國有美軍的軍事基地。再說,一開始就注意到,佩雷腰板筆挺,坐立都有一股氣撐著的感覺,一反平常美國人很松散的模樣,隱隱覺得他有點軍人架勢?墒且婚_口,又難掩他富于幻想、迷茫的藝術家氣質。他回說不是,自己只是去德國玩。
男主人山德爾在一旁笑起來說,佩雷是當過兵,只是在從德國回來以后,他當兵的故事才好玩,與眾不同。我們于是睜大了還沒調過時差顯得迷迷糊糊的眼睛,等著聽故事。
佩雷是藝術家山德爾的藝術家朋友。在美國,藝術家是一個寬容度最大的帽子了,戴在誰頭上都合適。所以,一個流浪漢說自己是藝術家,沒有人會奇怪,因為這是很多藝術家的生存狀態(tài)。藝術是一回事,如何換成晚餐的面包,又是另外一回事。我猜想他小時候家境不錯,美國南方普通家庭的孩子,很少能夠早早就夢想讓父母出錢給自己去歐洲旅行的,而佩雷的家里已經提供旅費,讓他哥哥去了兩次歐洲。佩雷的母親非常寵他,知道他心里不高興——父親不答應給他去歐洲的旅費。從小,佩雷是個有藝術天分的孩子,卻應付不了學校的功課。他輟學傷了父親的心。
就在這個時候,母親繼承了一筆來自娘家的遺產,就宣布要拿出一部分給小兒子去歐洲?占铱偸窃谳p輕地播放音樂。現(xiàn)在,正走著一首老歌。佩雷的眼睛亮起來,“聽啊,就是這首歌,是我在德國那年最流行的一首歌。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蹦赣H給的錢并不多,他還記得,自己想在歐洲留下來,就拿著畫作去找工作,一個德國老頭說,我這兒沒有合適你的工作啊?墒,轉而又改變了主意留下了他!耙欢ㄊ且驗樗吹搅宋覀牡难凵。他還讓我吃住在他家里,待我像兒子一樣。”佩雷因此喜歡德國。那是1984年。國家不是抽象的,外人來到一個國家,對國人的印象常常會轉化為國家印象。
卡琳一邊做菜一邊笑起來,“天哪!1984年,就是那年,我迷上東方,去了中國!”
九個月后,佩雷還是回到美國,參加了海軍。我很奇怪:一個藝術家怎么就想到去當兵?這回輪到他的老朋友山德爾笑了:“那是因為一個阿拉伯女孩!彼蛭覀冋UQ劬,“女孩是叫葉海婭吧?她想甩了佩雷,可憐的佩雷緊盯不放。于是她就參加海軍,佩雷就跟著也要去參加海軍,也不想想,海軍那么大,還不是一個天南,一個地北?”葉海婭當然還是離開了佩雷的生活?墒牵謇讌s已經竭盡努力,說服海軍收下了自己。
進了海軍,山德爾笑著說,藝術家佩雷只能懸在軍艦外面刷編號。還不只如此,外人都以為美國人很放松,美國大兵也一定吊兒郎當,其實軍隊令行禁止,訓練強度大,管束嚴格。佩雷完全不能適應。硬挺了兩年,他覺得自己無論如何熬不到退伍,終于出了個下策:當逃兵。
當逃兵被抓住是要上軍事法庭的,判決根據(jù)情節(jié)輕重。所以,下這個決心不容易。
佩雷求朋友開車在弗吉尼亞州海軍基地附近的街上接他。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氣,偷偷帶出了自己的行李,來到接頭地點,慌慌張張中,車子卻卡在一個溝里。這個南方小伙子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也許這是上帝給我的一個勸告,告訴我不要這樣做。于是,他認真打算回到軍艦上去。
就在這個時候,朋友一心一意要把自己的車救出困境,就用手搖的液壓千斤頂抬起車子來。千斤頂?shù)氖直椭鞲桑媒徊嫘纬梢粋十字架。佩雷看了又對自己說:不對,這才是上帝傳達的信息,他支持我離開。就在這樣推敲之中,朋友已經把汽車折騰出來,一把將他拖進車里,一路開回了家。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佩雷還是感激老朋友山德爾在關鍵時刻幫了他。逃兵如同罪犯般受到通緝。佩雷需要躲躲藏藏。躲躲藏藏的同時還需要謀生。每當他走投無路,路的盡頭總有山德爾在那里,留給他最后一個工作機會:山德爾開著一家飯店。更重要的是,山德爾給了他忠告,兄弟,你要面對現(xiàn)實,不能回避。
游走幾個州,打了兩年散工,他反復考慮朋友忠告,決定把自己“交進去”,投案自首。
我們這里附近原來有個海軍軍需學校,他走進去,說明自己是逃兵投案,接待他的軍人很是驚訝。佩雷以為自己會被立即戴上手銬,結果卻沒有。那軍人只是告訴他,負責的軍官不在,要他等等。等到吃飯的時候,就讓他自己先去吃飯。軍官來了,下面的事情更出乎他的意外,軍官聯(lián)系了一下,就給他買了一張機票,讓他獨自飛回自己的原來部隊,回弗吉尼亞軍事基地去投案。佩雷踏上旅途,“都沒有派個人跟著我!
他有點緊張地回到弗吉尼亞海軍基地,沒想到原來部隊給他的第一個選擇是:免于處罰,只要把剩下的兵役服完。佩雷的問題就是實在無法適應軍旅生涯。所以,他考慮之后,還是謝絕了部隊的好意,他覺得自己無路可走,只能接受軍事審判和懲罰。于是,他進入拘留所,緊張地等候軍事法庭審判的日期。就在這段日子里,他給老朋友山德爾寫了很多信,描繪自己沮喪的心情,他想,這下,要在牢里過上半輩子了。
海軍給佩雷安排了一個免費律師,他還有個律師朋友,聽說佩雷有難,就前來做法律協(xié)助,最后只象征性地收了他幾十美元。兩個律師辯護的落點是,佩雷的個性和個人素質,完全不適合做一個軍人。他們的全部努力就是向法庭提供證據(jù),說明這一點。佩雷至今還記得承接他案子的軍事法庭法官的名字,法官在判決時說,“孩子,真抱歉。我想是我們弄錯了!痹瓉,美國軍隊接受年輕人入伍,有一條規(guī)定,不能接受不適合當軍人的人參軍。
作為現(xiàn)役軍人,佩雷當然是有錯的。他當初應該申請?zhí)崆巴艘,而不是當逃兵。所以,法官依法給了他最輕微的處罰,判了他入獄一個多月,并且宣布他“不榮譽退伍”。佩雷因逃兵事件引發(fā)的人生危機就這樣度過,踏踏實實回家,重新出發(fā)。他獲得教訓,也變得成熟。
回想起來,佩雷感激所有在關鍵時刻幫助過他的人。山德爾的忠告,律師的敬業(yè),海軍部隊和軍事法庭法官對他的公平處理。
“每個人都可能有走錯一步的時候,不是嗎?”佩雷舉起香檳,“祝我們大家新的一年好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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