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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運郊:回憶我們的老校長——馬寅初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從不到五歲進入學校求學,到參加教育工作,當教師甚至于當教授,幾十年來都沒有離開過學校,那么多各地各級各類學校,那許許多多為我授業(yè)解惑的老師校長,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感受最多的是北大,讓我最留戀的校園風景是北大未名湖的湖光塔影,就是夢境中也常常有她的朦朧影象出現(xiàn)。湖水塔影不是唯一所愛,更不是唯一所見,是那里的歲月,那里的人和事給我的心靈烙下了深深印記。進入北大我才17歲,初涉人世,滿腔熱情,北大有那么多的良師益友,所見所聞有那么多的知識教益,每每從未名湖邊走過,感受到的是知識境界的高度,是良師益友的溫馨情誼,一如湖畔的塔和未名湖的水,彎彎繞繞的樹叢掩映下的臨湖軒,則是我記憶中的集結(jié)點。還有一點,我這幾十年學校生涯中的最愛是北大,最痛也是北大。讓我認識人生、知識和學術(shù)可愛且可貴的是北大,讓我初步體會人世間丑惡卑劣的也是北大。說到這些我很容易動感情,百年校慶第一次回去會見同學,那愛恨(此時已經(jīng)是悲傷了)交集的心情真是無法表達了。這里先說一點我留在未名湖畔的尊敬與愛慕吧,那就是我們的馬寅初校長。

  六十余年來我見過許多許多校長,最讓我敬佩的還是馬老,馬寅初校長。在我心中,沒有一個校長能夠超過他。

  

  新學生初識老校長

  

  我1955 年八月底進入北大,報到后被分配到小飯廳住宿。一間老大的食堂,可以擺近百張餐桌的地方,擺的卻是許多雙層床。進到我們系所在的區(qū)域,先來的同學指給我一個上鋪說,這里干凈,正好沒人。我有點猶豫,因為生來有恐高癥。話還沒出口,有歲數(shù)大些的同學看出我的猶豫,連忙說:不睡也好,免得夜里害怕。于是為我另找了一個空閑的鋪位,鋪好了床,正在思索那句“免得夜里害怕”的話,就從同學們那里得到答案:前天夜里,原來睡在那個鋪位的上海同學黃柏松半夜從床上摔下來,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了。我報到的那天下午,傍晚時分,有人挨著給每個雙層床發(fā)繩子,說是接高教部緊急通知,必須為所有沒有防護裝置的雙層床安裝防護設備,現(xiàn)在先用繩子臨時防護。又過了一天,就聽說黃柏松同學的父母從上海來了,會見了馬校長,對學校的學生安全防護工作提出了意見,馬老安慰了家長,接受了意見。從一個學生的事故,到校長關(guān)懷,再到高教部的緊急通報,不過一兩天的工夫。當年沒有手機沒有網(wǎng)絡,溝通傳播之快,對人的關(guān)懷,令人佩服。這是我第一次眼見馬老關(guān)心學生的實例。

  

  馬老體察學生生活

  

  之后一兩天的下午,馬老來到我們住的小飯廳逐一查看我們的床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校長。他沿著走道不時翻開被褥細看,還問我們夜里冷不冷。那年我十七歲,血氣方剛,連忙說不冷不冷,想不到犯了眾怒,旁邊連忙有人糾正我說,這么大的屋子,已經(jīng)是9月了,我們從南方來的感覺是有點冷,他是北京的學生,年紀又小,還不知道什么是冷呢。這時馬老說,年年增招許多學生,宿舍不夠,年年建設新樓,再有不多日子新宿舍樓完工了,大家就可以進樓了。說完,馬老側(cè)過身來對隨行的人說:請總務處的同志去城里租些被子來,給大家添被,千萬不能凍著他們。當天傍晚就運來了一大批棉被,挨床分發(fā),一床一條,好像也沒有簽字登記之類的麻煩,進樓前歸還棉被時只是把它們留在空床上,也沒有清點數(shù)目追查責任之類的糾葛。馬老說到就做,校長言出職能部門必隨,雖說有棉被一大批,人人秉公辦理沒有貪瀆劣跡,這是我看到的馬老治下的當年北大效率。

  學生食堂歷來是大學的難題,或貴或賤,或好或壞,隨時隨地都是意見,可有意見也難有表達機會。馬老很關(guān)心學生食堂的工作,我個人就親歷三四次。一次正在低頭吃飯,那天買的是肉片白菜,忽然有人伸手接我的筷子,抬頭一看是馬老,立馬遞過筷子給他,心里卻還疑惑他為什么要我的筷子。待他接過筷子就在我的碗里挑起肉片來,把肉片全都挑在一邊后,大概知道了肉片的數(shù)量,然后問我:這是什么菜,多少錢?我告訴他這是肉片炒白菜,兩毛錢,他聽了后微微點頭說:還可以嘛。還有一次是食堂吃山雞,一毛五一份,雞肉塊很多,馬老進門后走過我們的餐桌前,看見我在吃雞肉連忙問我,你吃的是什么?我回答說這是山雞。馬老不解,又問 “山雞”是什么?我解釋說,山雞就是南方人說的野雞。他又問,那為什么不叫野雞而叫山雞?我感到了一種童心,連忙說,北方人不興說野雞,因為那是妓女的別稱。他哦哦兩聲,這才結(jié)束了我們的餐桌討論,問過價格之后又問口味如何,我說還可以。他最后的問題是:哪里來的這么多野雞呀?我告訴他可能是北大荒開墾帶來的,聽說整車皮地進北京吶。他點頭說:這就很好,很好,不貴不貴。緩緩地離開了食堂。我不僅看到校長的關(guān)懷,還看到了一個老人的求知童心。

  再有一次是5月末,我在小飯廳的南頭吃飯,馬老進來了,問同學們吃的什么,好吃嗎,營養(yǎng)夠不夠。快考試了,吃這樣的飯菜能夠應付考試嗎?當時我有點茫然,自己還沒考慮過呢。不久就統(tǒng)一發(fā)給每個同學一大張紅紙的餐卷,分30個小格,每格1角錢,這是考試期間的餐費補助,對于學生健康的關(guān)懷,讓我現(xiàn)在依然難忘。

  

  馬老關(guān)心學生的文化活動

  

  1956年,我被系學生會委派到校學生會文化部工作,協(xié)助組織大型文化活動。秋季伊始,有文科同學提出今年是魯迅先生逝世20周年,建議邀請許廣平先生來北大談魯迅。這是個好主意,大家商量如何實現(xiàn)這個愿望,后來的結(jié)論是應該以校長名義邀請,只有這樣才能體現(xiàn)北大的誠意,才能實現(xiàn)愿望。有人懷疑,馬老會答應嗎?大家的意見是姑妄試之,不成再說。有人問,找得到馬老嗎?校長辦公室不會擋駕嗎?高年級的說,找馬老根本不用去辦公樓,只要不是生病,一般馬老隔一天來學生生活區(qū)一次,邊走邊看,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就按這個思路我們辦好了邀請許先生的全部事務,許先生按時到了北大。

  我都記不清在哪里開的會,好象是在哲學樓,只記得會議晚開了一會,因為要等馬老。會議主持者是校長辦公室的一位領(lǐng)導,可能是高望之先生。到了約定時間,他問為什么還不開會,有人告訴他要等馬老,他立即說,不要等了,馬老來不了啦。馬老果然沒有到會。

  事后我們頗覺遺憾,為什么馬老邀請許廣平先生,自己卻不踐約。有人問到校長辦公室主任高望之先生,不料得到的是當頭棒喝:你們還是北大的文科學生呢!我們一驚,怎么能這樣說?后來經(jīng)高手點撥,稍加思索就明白了,也許是因為三十年代馬老和魯迅先生在觀念上有分歧,有過筆墨官司,礙于情感方面的因素,馬老才沒有到會。這個事情讓我們好一陣子感慨:為了同學們的要求,為了體諒許先生的情感,馬老做了他該做的,我們卻絲毫沒有領(lǐng)會。

  北大年年要開學生運動會,同學們都希望馬老到會,一般他都會準時來,如果要請他講話,他總是要推辭,除非預先為他準備好講稿,他才會照本宣科念一念。他深知自己興之所致時有離稿發(fā)揮的習慣,因此特別囑咐要為他代擬講話稿,要大字書寫,要用“你們大學生”,不能用“我們大學生”,他說“我到時只管照本宣科好了”。說是這么說,到時只要他有感悟就會信口說來無拘無束,這時起草人會驚呼“糟了,糟了”,同學們?nèi)疾灰詾橐,笑聲不斷,為馬老的率性真誠叫好。

  寫到這里聯(lián)想到57年冬天(?)印度大學生代表團訪問北大,對方領(lǐng)隊是教育部長,北大接待當然必須校長出面,外事辦自然把校長講話稿準備妥當,開會前交給了馬老,也悄悄囑咐他事關(guān)對外事務千萬不要離稿。畢竟馬老年事已高,離稿自由發(fā)言已成習慣,過去有過經(jīng)驗,但遇這種情況由辦公室主任在第一排做手勢提醒,可往往不起作用,這次為防意外,馬老想了個辦法,讓人在他離開講稿時派人上前送茶,如果還不能制止,就為他打開茶杯告訴他“喝茶”兩字。這回管用了,女學生剛送上茶杯輕輕說了“請馬老”三個字,他立即有所醒悟,把眼睛又回到了講稿上,從那以后一直沒有離開講稿講一個題外的字,讓臺下關(guān)心他的人如釋重負。

  

  馬老說人口問題

  

  1956 年(?)馬老在大飯廳講人口問題,具體時間記不大清楚了,只記得是不冷不熱時節(jié)。事前小飯廳門外“校長辦公室布告”牌上有黃紙海報,標題是“請柬”,文字要點是“我最近研究人口問題,小有心得,謹定于X月X日星期六下午一點半,在大飯廳向全體教授和大學生先生們匯報學習心得,敬請到時到場指導”,最后是端正的個人簽名:“馬寅初敬上”。無論格式、內(nèi)容、措辭和語氣都是馬老個人的,不同以往,令人既覺得新奇,又對馬老“請柬”中的謙虛謹慎態(tài)度感到敬佩。

  在北大學生當中,馬老歷來是傳奇人物,一是他的謙恭敬業(yè),二是他的尊師愛生,三是他的不拘行跡不拘言辭(例如他常說的口頭語“兄弟我”),四是他對共產(chǎn)黨的恭敬尊重,不犯規(guī)矩,例如他對一些政治原則問題從不胡亂表態(tài),都是說,“這個事情應當請示江(隆基)先生,我們是有分工的,他做得比我好“。那天他以個人名義邀約大家來聽報告,這絕對不同于當年北大每周一次的時事政治報告,因此到會的人也很踴躍。馬老一邊講中國人口問題的嚴重性,一邊預測中國人口發(fā)展趨勢,下邊聽講的人議論紛紛,不時有人向臺上遞送條子。

  聽報告或者講演遞條子是當年北大的一個傳統(tǒng)方式,無論是什么大人物,無論講的是什么嚴肅的論題,都擋不住聽眾的“條子攻勢”,或是補充提問,或是談論個人認識體會,還可能是某些個人質(zhì)疑。條子由后向前,通過人群向臺上遞送,誰也不敢扣押,一有非禮行為必遭噓聲譴責。但可以就著原來的條子表示個人見解,例如“我也有同感”或者“此說謬矣”等等,都是常見的中轉(zhuǎn)者批語。條子遞送到臺口,主持會議的人就會低頭到臺口接來條子,按照順序依次壓在主講人的茶杯下面,以待告一段落時請主講人逐一解答。切中問題內(nèi)容坦然解答的往往可以獲得熱烈掌聲,否則難免噓聲應對。

  馬老講演那天,臺下有一張條子傳到主持人(記得那天的主持人是大學辦公室主任高望之先生)手里后就中斷了歷來的傳遞流程,這時臺下傳來噓聲不斷,馬老立即停止講演前后左右光顧,發(fā)現(xiàn)這是針對主持人的,立即說“拿來拿來,你不要貪污嘛”。高先生紅著臉立忙從提包里拿出一個條子,雙手恭敬地把它送給了馬老。馬老接過條子說“我看看這是什么不得了的問題”,當即舉著條子表態(tài):“我先念念吧:馬老您是哪個馬?是馬克思的馬,還是馬爾薩斯的馬?”,稍稍停頓,“我現(xiàn)在就回答:我首先是馬寅初的馬,也是。。。。!贝藭r馬老的話被臺下暴風雨般的掌聲打斷,嘩,嘩,嘩,嘩,。。。。。。。。。,一個74歲的老人,當眾說出這樣充滿個性魅力的話語,讓人贊羨不已。稍頃,馬老接著說“也是馬克思的馬!”語言果斷,聲調(diào)鏗鏘。臺下又是一陣陣雷鳴般的掌聲。下面的話就是批判馬爾薩斯的人口論,表示那和我馬寅初的觀點絕不相同。

  事情過去了幾十年,許多細節(jié)都不準確了,但當時這點插曲我卻記得牢牢的,歷歷如在目前。馬老的爽朗鏗鏘,高望之先生因為好意 帶來的尷尬,都是記憶猶新的事情,只不過弄不清當時那個條子有沒有特殊的背景。

  馬老考察課堂教學

  1956 年秋天,我們在文史樓101階梯教室聽章廷謙先生講中國文學史。章先生是浙江紹興人,魯迅的學生,筆名川島,當年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成員。因為是紹興人,嗜酒,且只飲黃酒,自己坦言早上起來必先喝夠了酒才能上課,尤其是冬天,因此他的課必定是上午的第三第四節(jié)。

  記得那天章先生講柳永的詞作《雨霖鈴》,且吟且解說!队炅剽彙返南麻犝f:“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朝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jīng)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說到“今朝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先生反問:“有人說此處語意不連貫,不知所云,真是這樣嗎?”,“這是不懂柳三變(柳永別號),也是不懂酒的人說的話。這里寫的是酒后情態(tài)”,說到這里,章先生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歷代有關(guān)酒后意境的詩詞佳作,古人的酒儀酒具,諸如“舉案齊眉”等等,一個“酒”字引起了章先生洋洋灑灑一大篇,說得滿臉漲紅,舞之蹈之,神采飛揚。先生精神振奮,學生氣氛活躍。正是高潮處,教室門輕輕地開了。那天我來得晚,只能在靠門口的座位就坐,文史樓的階梯教室門開在教室東面正中。我抬頭一看,是馬老,正要招呼,馬老半彎身子示意不要聲張,要繼續(xù)聽課。臺下馬老在靜心聽課,臺上章先生照講不停。馬老聽了三五分鐘,俯身彎腰問我:這位是誰?我告訴他是章廷謙先生。又問:紹興人?馬老是浙江嵊縣(現(xiàn)為嵊州) 人,熟悉當?shù)胤窖。我點頭肯定。最后一句話是問我:你們認為講得如何。我說闡述得很精彩。他笑一笑說:“章先生真是海量!比緩笄崆嶙?沓雋私淌遙?竺嬗腥耍ㄔ諉磐餼埠蛄艘恍┦焙潁┣崆岬毓亓嗣擰S瞇磯噯說幕八擔?砝瞎笪?3ぃ??刺?慰疾歟?慮拔尥ūǎ?筆輩瘓???蔚暮徒部蔚模喚淌?脫??荒懿蝗鮮堵砝希?匆裁揮鋅桃夥曖??磺腥緋#?戰(zhàn)艙仗?晃螅?銥湊庖彩塹蹦甌貝蟮拇?常?彩鍬砝系南骯摺?

  

  最后的張望

  

  1958 年校慶之后不久,全校停課去挖那個不大的十三陵水庫,目的之一是為“大躍進”創(chuàng)造氛圍,其次當然是要改造知識分子。學生是集體坐火車去的,出發(fā)站是清華園車站。全體學生背著背包整隊站在站臺上準備登車出發(fā),我們系的隊伍牌在全校的最后,這時突然有人悄聲說“馬老來了”,大家轉(zhuǎn)身尋找,在左后方看見了馬老,于是紛紛小聲叫喚“馬老”,“馬老”不停。我們頗覺驚異的是,這回馬老身邊很少隨從,有個秘書離得遠遠的。就是神情也與以往不同,全然沒有歷來的激昂振奮和熱情,只是默默地看著我們的隊伍,也近距離地摸一摸我們身上的裝備,問我們準備充分與否。真的是關(guān)懷依舊,落寞顯然。因為我們的方隊在行進方向的最后,馬老的活動并沒驚動前面“主力”,后來前面有領(lǐng)隊的發(fā)現(xiàn)了馬老,大聲問“馬老:您還給大家說說嗎?”,馬老只是默默地搖搖手,委婉地謝絕,也沒有要向隊伍前面靠攏的意思。

  當時對馬老的表現(xiàn)頗覺怪異,現(xiàn)在看來他老人家已經(jīng)預感到退潮時刻臨近,只是作為名義上的校長還有義務在身,但對我們這些學生仍然情感依依。

  臨到登車時刻了,我們的隊伍一點點向前抽動,馬老站在隊伍后邊跟我們這些學生揮手告別,直至消失在彼此的視線中,他卻始終未會見當時的各位領(lǐng)隊人物。

  這是我們最后見到的馬老,此后馬老只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2005,3,14

  

  宋運郊,北京大學圖書館系1955級,山東大學管理學院信息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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