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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承擔,獨立,自由,創(chuàng)造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美文摘抄 點擊:

  

  “永遠的北大人”的聚會

  

  今天來參加《民國那些人》座談會,我還帶來一本書,是我和嚴瑞芳老師共同主編的《我的父輩與北京大學》,全都是北大的歷史老人——從京師大學堂時代的李端 、張百熙、林紓,到五四那一代的蔡元培、陳獨秀、李大釗、劉半農(nóng)、錢玄同,等等——他們的后人所寫的回憶文章。我在序言里寫道:“本書是‘永遠的北大人’的一次聚會,一次難得的歷史的聚會”。我覺得,我們今天的座談會,其實也是一次“永遠的北大人”的聚會!睹駠@些人》里,就有不少北大人,打開書,你依次見到了:李賦寧,馮友蘭,趙元任,葉企孫,丁文江,傅鷹、蔣夢麟,馬寅初,傅斯年,王瑤,金岳霖,陳貽火欣,丁西林,楊晦,吳興華,曹靖華------,這一個個都是“北大魂”,通過作者的描述,他們已經(jīng)穿過時間的隧道,來到了我們中間。而書的作者徐百柯也是一個北大人:他在1996年至2003年,就讀于北大中文系。我想,如果沒有北大精神的熏陶,浸染,他也寫不出這本書。今天到會的同學,又都是北大的在校學生,而我自己,則是北大的退休教授。我們這些北大人聚集在一起,談這本書,談民國那些人,談北大的前輩,在我看來,就是在“尋求真的北大的聲音”。

  為什么要“尋求”?因為這些“真的北大聲音”我們已經(jīng)很少聽到了,被許許多多的嘈雜的聲音淹沒了,慢慢地,就被遺忘了。我讀這本書,最感驚心動魄的,就是制定清華大學校訓的周詒春老校長,在今天的清華幾乎是無人知曉了。在座的同學也不妨自問一下:北大校長中,你可能知道蔡元培,馬寅初,但你知道自稱“北大‘功狗’”的蔣夢麟校長嗎?你如果是西語系學生,你知道“翻譯過但丁、莎士比亞的“天才”詩人吳興華教授嗎?你是中文系的學生,你可能從老師那里知道吳組緗、林庚、王瑤的名字,但你知道老師們?yōu)槭裁慈绱藘A倒于這些老先生嗎?記得在《我們》社成立十周年紀念會上,我就向同學們提出過這樣的問題:“你認識腳下的北大這塊土地嗎?”如果你對曾經(jīng)發(fā)生在這里的人和事,對這塊土地的精神,傳統(tǒng),認知上是陌生的,在情感、心理上甚至有疏離感,那么,你不過徒有北大的學籍,你不會有“北大人”的感覺,當然就談不上是“永遠的北大人”了。(全場活躍)

  

  想起了十年前的紀念

  

  其實,早在十年前,就有過這樣的“尋求北大的真聲音”的呼吁和努力。1997年,那正是北大百周年校慶的前一年。學校成立了許多新的學生社團,其中也包括“我們社”:我查了你們的社史,它就成立于1997年5 月1 日,在10月的迎新會上,我也像今天這樣有一個發(fā)言。先后成立的,還有“時事社”,“百年同行”等等。我這里還保留了一份時事社所辦的《時事》雜志1997年11月試刊號,它的編輯部發(fā)刊詞題目就叫《尋找真北大的聲音》

  ——后來,我把它收到自己主編的《走近北大》一書(2000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卻沒有引起任何反響,但在我看來,它應(yīng)該是北大校史的一個重要文獻。因為它傳達了九十年代中后期北大學生的心聲。我讀一段給大家聽聽:“一切的大興土木似乎在表明北大是欣欣向榮的?墒俏腋杏X不到一點新鮮的氣息,只有壓抑的感覺,因為三角地上只有培訓和招聘廣告了,因為民主草坪上只是坐著相互擁抱著的情侶了,因為圖書館里只有一張張透出英語單詞和微積分的麻木的臉孔了,理想和責任感已經(jīng)在我們的頭腦中缺席了。我不斷地問自己:我是在北大嗎?怎么我聽不到五四的吶喊,怎么我看不到三角地的指點江山,怎么我看不到熱血沸騰的青年,怎么我感受不到心憂天下的責任-------失去了精神的北大,正如一個被抽去脊柱的巨人,他的肌肉在不斷發(fā)達,可他總也立不起來”。(鼓掌)文章最后表示,要“以昂揚的風貌維系北大魂”,“為北大,為中國,撐起一方理想主義的天空,讓你聽到真北大的聲音,讓你感受到多少年來鼓舞了一代又一代青年的真北大的精神”。(鼓掌)

  這也正是面臨一百周年校慶,許多北大人都在思考的問題。我在此之前,1996年10月25日,就向全校的新生作過一次題為《周氏兄弟與北大精神》的演講。不知道徐百柯你聽過沒有?(徐答:我沒有在現(xiàn)場,但后來讀過整理后發(fā)表的演講稿)演說一開始,我就提醒大家注意:“后年是北大建校一百周年,——現(xiàn)在的一、二年級學生能趕上這個盛典,真是諸位一生中最大的幸!。——順便說一下,明年,2008年,又是北大一百一十周年校慶,在座的同學能趕上這個節(jié)日,也應(yīng)該是很幸運的。我接著又說:“因此,大家都在考慮:到哪里去尋找北大的傳統(tǒng)?記得在北大九十周年校慶時,中文系的王瑤教授(他也是我的導師)當時還健在,他寫了一篇文章,其中引用了蔣夢麟校長的一段話:‘一個大學有三派勢力,一派是校長,一派是教授,一派是學生-----’。這就是說,特定歷史時空下的校長、教師與學生的活動構(gòu)成了所謂‘校園文化’,一個學校的傳統(tǒng)自然也主要體現(xiàn)在這三類人身上。比如‘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以北大教授為主的,‘五四’愛國學生運動是以北大學生為主,而蔡元培校長的‘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則對師生的活動起到了保護與推動的作用:這三方面的努力就構(gòu)成了北大的‘五四’傳統(tǒng)。如果我們再做具體分析,還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三類人中,學生是流動的,即人們通常說的,是‘飛鴿牌’的(笑);
校長呢,按我們國家的體制,是由主管部門指令的,會隨著政局的變化而變化;
只有教師、教授是‘永久牌’,是相對穩(wěn)定的,幾年、十幾年、幾十年‘一貫制’(笑)。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又可以說,一個學校的傳統(tǒng)主要體現(xiàn)在教師、教授身上,并且主要是由他們一代又一代的傳遞的”。因此,“同學們想要了解和繼承北大傳統(tǒng),我建議大家不妨從本系本專業(yè)入手,調(diào)查一下,一個世紀以來,有過那些學術(shù)和人格都堪稱一流,或者在某一方面有著鮮明特色與貢獻的教授,他們開設(shè)了什么代表性著作或講義,還可以通過回憶文章、傳記等,進一步了解這些教授的生平,思想,品格,精神風貌-----這樣,同學們就可以從中觸摸、感覺到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北大(本系,本專業(yè))的學術(shù)傳統(tǒng),精神傳統(tǒng)”。

  后來,一部分師生在北大百周年校慶前后,就發(fā)起了一個以“重新認識老校長,繼承與發(fā)揚蔡元培先生開創(chuàng)的北大精神傳統(tǒng)”為中心的民間紀念活動,除了自編、自演話劇《蔡元培》外,還舉辦了一系列的講座與研討會,最后出版了《校園風景中的永恒——我心目中的蔡元培》一書(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出版),在校內(nèi)外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在參與者中,更是留下了終身難忘的記憶(全場活躍)。

  現(xiàn)在,在十年之后,又是北大一百一十周年前一年,讀到了這本由當年的在校學生寫的《民國那些人》,重現(xiàn)北大老校長、老教授,以及那一代知識分子的身影,我確實有許多的感慨。這又是一個歷史時機,讓我們通過這本書生動,感性的歷史敘述,再一次觸摸、感覺那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北大的,以及整個中國知識界的學術(shù)傳統(tǒng),精神傳統(tǒng),再一次傾聽這些年我們已經(jīng)很少聽到的,被遮蔽了的北大的,中國知識分子的“真聲音”,以便于我們更清醒、更真實地面對我們自己和今天北大與中國知識界的現(xiàn)實!@大概就是在我看來的《民國這些年》這本書出版的意義和價值。

  以上算是我的“開場白”(鼓掌)。

  

  為什么“并不遙遠”又“相距甚遠”?

  

  但今天我們讀這本書,卻不能不感到一種無奈與沉重。書的封底的一段話,引起了我的強烈共鳴:“曾經(jīng)有那樣一個時代,曾經(jīng)有那樣一批人物。他們那樣地想著,那樣地活著。他們離我們今天并不遙遠,但他們守護、在意、體現(xiàn)的精神、傳統(tǒng)、風骨,已與我們相距甚遠。讀著他們,我們感到恍然隔世;
撫摸歷史,我們常常浩嘆不已”。

  我的問題是,為什么“時間上他們其實離我們很近”,而我們又覺得他們“與我們相去甚遠”呢?——然而,真的很遠嗎?我們能不能拉近這樣的距離,由“遠”而“近”?

  我們面對的,正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當代北大人和歷史上的北大人的關(guān)系。講到這里,我突然想到,假設(shè)這些老北大人,今天真的來這里參加聚會,在座的大學生、研究生們,和這些前輩有共同的話題嗎?這共同話題又是什么呢?(全場活躍)

  這就是今天我要和諸位討論的問題。

  

  “我們”的問題在哪里?

  

  于是,我注意到書中提到的一位當代大學生的反應(yīng),他說:“我們這些自由而無用的靈魂,不會感應(yīng)那些老先生的”。

  這話說得很坦率,也很令人深思。因此,我想把我們的討論拉扯開去,說一些“題外話”。我想起了去年北大團校舉辦了一個“生于八十年代”征文比賽。這里說的“生于八十年代”,其實就是“我們”——當代大學生的一個自我描述和命名,也即人們通常所說的“80后”。征文小組請我當首席評委,還要我作總結(jié)發(fā)言,我也真的認真準備了一個“如何看待80后這一代”的演講稿。但后來卻突然通知我,頒獎大會不舉行了,我也不必講了,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今天就把我原先準備的講稿的主要內(nèi)容在這里講一講,也算是一個彌補吧。我首先談到的是《中國統(tǒng)計年鑒》提供的一個數(shù)字:從1980年至1989年的十年中,中國約有二億四百萬人出生,即使排除中途夭折的,“80后”也有兩億人左右,這確實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群體。(全場活躍)而且你們中間的代表,像姚明,劉翔,郎朗,都被世界看作是中國形象的象征了。(笑,鼓掌)“80后”這一代已經(jīng)如此重要,但對他們的評價卻有很大的爭議。據(jù)《中國青年報》的一個調(diào)查,“80前”的各代普遍對這一代人評價不高,而“80年后”的自我評價卻不錯,(笑)這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

  怎么看待這種現(xiàn)象呢?我在研究這一百年的歷史時有一個發(fā)現(xiàn):這樣的前一代人對后代人的指責、批評,以及后代人對這樣的批評的不滿和反擊,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也可以說是一代傳一代的。(全場活躍)比如說,我們剛才也提到的五四那一代的劉半農(nóng),就曾經(jīng)寫文章大罵三十年代的青年,說他們不讀書,字寫得不好,等等!@和今天一些人對80后的批評也差不多。(笑)我是在三十年代末出生的,大概也屬被罵之列。(笑)但,在今天,三十年代、四十年代,以至五十年代出生的,都被說成非常了不起的幾代人,因此,有資格來罵后代人了,包括諸位在內(nèi)。這就是說,“每一代人都被他的上一代所不滿,最后還是接了上一代的班,完成了歷史賦予他們的使命,以至有資格來批評下一代人”。你們也一樣,聽說再過幾年,大學生就都是“90后”了,那時候,你們這些“80后”大概也要批評他們了吧。(笑)我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為下一代人,尤其是年青人擔憂,實在是杞人之憂。每一代人都會有他自己的問題,但既不能看得太重,最終也要靠他們自己來解決問題。一是要相信青年,二是要相信時間:這大概也是我的兩個基本信念吧”。(鼓掌)

  我在很多場合都談到了這樣的看法,得到許多朋友,包括“80后”的年輕朋友的認同。不過,也有“80后”的同學對我說:你說每代人都會有自己的問題,盡管這些問題要靠我們自己解決,但我們也很想聽聽你對這一代人存在的問題的看法,至少可以提供我們來思考吧。那么,我就姑妄說之,諸位也就姑妄聽之吧。

  這一代人是在應(yīng)試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從小就以“考大學,特別是名牌大學”作為自己人生的全部目的;
現(xiàn)在如愿以償,進入了大學,在最初的興奮過去以后,就突然失去了目標與方向。這背后其實是一個信仰的缺失的問題。(全場活躍)這個問題,不僅你們這一代有,我們也有,“上帝死了”,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我們這一代曾經(jīng)以“革命”為自己的信仰,現(xiàn)在我們卻發(fā)現(xiàn)“革命”有許多問題,需要反思、反省,也就有一種失落感。不過,我們年紀已經(jīng)老了,可以按原先的慣性生活;
而諸位不行,一切都還沒有開始,不能這樣胡胡涂涂地過下去,于是,就有了許多苦悶與煩惱。我讀過一位大學生的自述:“歲月讓我們變得對一切麻木,變得對一切冷漠,變得對一切無所謂,失去了許多作為人的最純潔的感動”,“我現(xiàn)在對自己的將來卻毫無所知,而且不愿意去知道。就這樣,讓我們年輕的生命消逝在每天每時的平庸里,整天就這樣飄來飄去,沒有方向,漫無目標------”;蛟S這里說得有些夸張,但沒有信仰,沒有目標,什么都不在意,都無所謂,這確實是個大問題,生活中沒有了依賴,人就失去了主心骨,脊梁也就挺不起來了。(全場活躍)

  這一代人的人生道路上,所面臨的,就是這樣一個“如何建立信仰,確立生活目標與方向”的問題;蛟S我們正可以帶著這個問題,去請教我們的前輩,(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和他們進行心的交流。

  

  “生活里邊有個東西,比其他東西都重要”

  

  我們一起來讀這一篇:《曾昭掄:不修邊幅的名教授》。從表面上看,這都是“名教授”、“名士”的怪癖傳聞:“他曾經(jīng)站在沙灘紅樓前,和電線桿子又說又笑地談?wù)摶瘜W上的新發(fā)現(xiàn),讓過往行人不勝駭然;
一次他帶著雨傘外出,天降暴雨,他衣服全濕透了,卻仍然提著傘走路(笑);
在家里吃晚飯,他心不在焉,居然拿著煤鏟到鍋里去添飯,直到他夫人發(fā)現(xiàn)他飯碗里有煤渣(笑);
他忙于工作,很少回家,有一次回到家里,保姆甚至不知道他是主人,把他當客人招待,見他到了晚上都不走,覺得奇怪極了(笑);
而他所穿的鞋,聯(lián)大學生幾乎都知道,是前后見天的;
他平日里走路,總是低著頭,不是不理人,而是根本就看不見。(大笑)

  且莫把這些都看成逸聞趣事僅作談資——我知道,做學生的,最大的樂趣,莫過于晚上熄燈以后,躺在床上,回味、談?wù)撃澄唤淌诘囊萋勅な。我們當年做學生的時候就是這樣,我深信諸位現(xiàn)在也是如此,這也是學生的“傳統(tǒng)”。(大笑)但我們又不能僅止于此,還要想一想隱藏在其背后的東西。

  費孝通先生有一個十分精到的分析。他說:“在他心里想不到有邊幅可修。他的生活里邊有個東西,比其他東西都重要,那就是‘匹夫不可奪志’的‘志’。知識分子心里總要有個著落,有個寄托。曾昭掄把一生的精力放在化學里邊,沒有這樣的人在那里拼命,一個學科是不可能出來的,F(xiàn)在的學者,當個教授好象很容易,他已經(jīng)不是為了一個學科在那里拼命了,他并不一定清楚這個學科追求的是什么,不一定會覺得這個學科比自己穿的鞋還重要”!吧罾镞叀庇袥]有“比其他東西都重要的東西”,有沒有“不可奪”之“志”,這是一個關(guān)鍵,要害:有了,你的心就有了“著落”,你的精神就有了“寄托”,人就有了“安身立命”之處,于是,就總要有所“在意”,有所“守護”;
沒有,心無所系,精神無所寄托,你就沒著沒落,既無法“安身”,也無以“立命”,也就不“在意”什么,一切都“無所謂”,也就自然談不上要“守護”什么了。(全場活躍)

  可以看得很清楚,對曾昭掄這樣的學者,學術(shù),就是他的“比什么都重要的東西”,就是他的“不可奪”之“志”。他對化學學科,有一種使命感,有一種生命的承擔,因此他愿意為之“拼命”,獻身。前面說到的他的那些逸聞趣事,正是這樣的拼命、獻身,以至達到忘我境地的一個外在的表現(xiàn)。學術(shù),學科,對于他,就不僅是一種謀生的職業(yè),謀取名利的手段,而是他的情感,精神,生命的寄托,依靠,是安身立命的東西。這就是這一代學者和費孝通先生所說的“現(xiàn)在的學者”根本不同之處。

  我最近寫了一篇文章,也是講這一代學者,知識分子,題目是《有承擔的一代學人,有承擔的學術(shù)》。也就是說,這一代人,做人做事,都是有承擔的。我還談到這樣的承擔,是有三個層面的:對國家,民族,人類,對歷史,時代,社會,人民的承擔;
對自我生命的承擔;
對學術(shù)的承擔。

  我讀這本《民國這些人》,感觸最深的,也就是這“三承擔”!屛覀円灰坏纴。

  

  “鐵肩擔道義”:對社會、歷史、民族的承擔

  

  這本書寫到了幾位以身殉道、殉職的學人、報人,其中就有因拒收張作霖三十萬元“封口費”而慘遭殺害的民國名記者邵飄萍。他有一句座右銘:“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我想,“鐵肩擔道義”是可以概括這一代人共同的“不可奪”之“志”的,也是他們對國家,民族,人類,對歷史,時代,社會,人民的承擔意識的集中體現(xiàn)。這也是對自我在社會、歷史中的角色、立場的一個選擇,認定:用今天的話來說,他們都自命為“公共知識分子”,他們代表的,不是某個利益集團的利益,更不是一己的私利,而是社會公共利益,是時代的正義和良知的代表,即所謂“鐵肩擔道義”。

  本書在寫到被公認為“宋史泰斗”的北大歷史系教授鄧廣銘時,特地提到他的老友季羨林先生在回憶文章中所提到的一個詞:“后死者”!@是一個極其深刻的概念。這里討論的是一個學者,特別是歷史研究者,他和他的研究對象的關(guān)系:不僅是“研究者”與“被研究者”的關(guān)系,更是“后死者”與“先行者”的關(guān)系。因此,先行者對后死者有“托付”,后死者對先行者有“責任”和“承擔”,后死者不僅要研究、傳播先行者的思想,功業(yè),還負有“接著往下講,往下做”的歷史使命。在這里,我可以向諸位坦白我的一個追求:我研究魯迅,不僅要“講魯迅”,而且要“接著魯迅往下講,往下做”(鼓掌)。這就是一種歷史的承擔意識;
在我看來,這才是一個歷史學者,一個知識分子,他所從事的歷史研究的真正意義和價值所在。

  知識分子,學者,對社會、國家、民族、人類的承擔,我覺得在兩個時刻,特別顯得重要。一個是民族危難的時刻。本書寫到曾任輔仁大學校長,北京師范大學校長和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的史學大師陳垣老先生,在北平淪陷時期就這樣對啟功先生說:“一個民族的消亡,從民族文化開始。我們要做的是,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保住我們的民族文化,把這個繼承下去”。另一位復(fù)旦大學的老校長馬相伯在抗戰(zhàn)時期逝世,弟子于右任的挽聯(lián)中贊譽他“

  生死護中華”,說的就是他在民族危亡中對民族文化的承擔。

  在社會道德失范的時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民族危難的時刻,所以我們的國歌:“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是時刻有著警醒的意義和作用的。危難中顯本色,越是社會道德失范,知識分子就越應(yīng)該承擔“精神堅守”的歷史責任,大學,也包括北京大學,就越應(yīng)該發(fā)揮“轉(zhuǎn)移社會一時之風氣”的“精神堡壘,圣地”的作用。但現(xiàn)實卻恰恰相反,許多令人痛心的丑聞都發(fā)生在大學校園里。因此,那些有節(jié)操,甚至有潔癖的老一代學者,就特別令人懷想。在林庚先生九五華誕時,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就叫《那里有一方心靈的凈土》。我這樣寫道:“無論如何,老人們?nèi)匀缓臀覀兩钤谶@個世界上,這個事實確實能夠給人以溫暖”,“因為這個越來越險惡,越來越令人難以把握的世界,太缺少他這樣的人了——這樣的好人,這樣的可愛的人,這樣的有信仰的,真誠的,單純的人了”,因為“經(jīng)不起各種磨難,我們心中的‘上帝’已經(jīng)死了,我們不再有信仰,也不再真誠和單純,我們的心早就被油膩和灰塵蒙蔽了”。這就是北大校園里的林庚和他那一代人的意義:“幸而還有他,不然,我們就太可憐,太可悲了。當我陷入浮躁,陷入沮喪,頹廢,絕望時,想起燕南園那間小屋里那盞燈,我的心就平靜起來,有了溫馨與安寧,有了奮進的力量。是的,那里有一方心靈的凈土”。(全場動容)。

  

  “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對自我生命的承擔

  

  這本書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所描述的三位教授的三堂課,我想把它稱之為“最迷人的課”。

  第一堂課,是西南聯(lián)大的劉文典教授開設(shè)的《文選》課。劉老先生講課不拘常規(guī),常常乘興隨意,別開生面。有一天,他講了半小時課,就突然宣布要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七點半繼續(xù)上課。原來那天是陰歷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講《月賦》。——同學們不妨想象一下:校園草地上,學生們圍成一圈,他老人家端坐其間,當著一輪浩月,大講其《月賦》,儼如《世說新語》里的魏晉人物:這將是怎樣的一番情景!

  第二堂絕妙的課是四川大學教授蒙文通的考試課:不是先生出題考學生,而是學生出題問先生,往往考生的題目一出口,先生就能知道學生的學識程度。如學生的題目出得好,蒙先生總是大笑不已,然后點燃葉子煙猛吸一口,開始詳加評論。(笑)考場不在教室,而在川大旁邊望江樓公園竹叢中的茶鋪里,學生按指定分組去品茗應(yīng)試,由蒙先生招待吃茶。(大笑)

  這樣的課,絕就絕在它的不拘一格,它的隨心所欲,顯示的是教師的真性情,一種自由不拘的生命存在方式,生命形態(tài)。因此,它給予學生的,就不只是知識,更是生命的浸染、熏陶。在這樣的課堂里,充滿了活的生命氣息,老師與學生之間,學生與學生之間,生命相互交流,溝通,撞擊,最后達到了彼此生命的融合與升華。這樣的生命化的教育的背后,是一種生命承擔意識。(全場活躍)

  而將這樣的意識提升到理論高度的,是我親自聆聽的林庚先生的“最后一課”。當時我剛留校當助教,系主任嚴家炎老師要我協(xié)助組織退休的老教授給全系同學開講座。林先生欣然同意,并作了認真的準備,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反復(fù)琢磨,講課的題目都換了好幾次。最后那天上課了,先生穿著整潔而大方,一站在那里,就把大家震住了。然后,他緩緩地朗聲說道:“什么是詩?詩的本質(zhì)就是發(fā)現(xiàn);
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去發(fā)現(xiàn)世界的新的美”。頓時,全場肅然,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先生又旁征博引,任意發(fā)揮,足足講了兩個小時,還意猶未盡,學生們也聽得如癡如醉,全然忘記了時間。但我扶著先生回到家里,先生就病倒了。先生是拼著生命的全力上完這最后一課的,這真是“天鵝的絕唱”。(鼓掌)

  我們現(xiàn)在再來仔細體會林庚先生的這段話:這是他一生做人、治學、寫詩經(jīng)驗的凝結(jié),是道出了文學藝術(shù),學術(shù)研究,科學,教育,學習,以至人生的秘密與真諦的。這里的關(guān)鍵詞是“好奇”和“發(fā)現(xiàn)”:首先要保持嬰兒那樣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態(tài),去觀察,傾聽,閱讀,思考,去上你已經(jīng)上了無數(shù)次的課,去寫已經(jīng)成為你的職業(yè)任務(wù)的文章,你就會不斷產(chǎn)生發(fā)現(xiàn)的渴望與沖動,而且你果真會不斷有新的發(fā)現(xiàn),新的創(chuàng)造。這樣,你就會有古人說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感覺,也就是每日每時每刻都在進入生命的新生狀態(tài)。長期保持下去,也就有了一顆“赤子之心”。你們看,我們前面說到的老人,無論是曾昭掄,還是劉文典,蒙文通,以及所有的“民國那些人”,哪一個不是終生都完整地保持著生命的“赤子”狀態(tài)?我曾經(jīng)說過:北大“大”在哪里?就“大”在有一批大學者。大學者“大”在哪里?就“大”在他們始終葆有赤子般的純真,無邪,對世界,社會,學術(shù)永遠有好奇心與新鮮感,因而具有無窮無盡的創(chuàng)造力。這就是沈從文說的“星斗其文,赤子其心”!(長時間的鼓掌)

  這是能夠給我們以啟示的:那一代人,無論做學問,講課,做事情,都是把自己的生命投入進去的,學問、工作,都不是外在于他的,而是和自我生命融為一體的。這樣,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會使他自身的生命不斷獲得新生和升華,從中體會、體驗到自我生命的意義、價值和歡樂。本書就記述了這樣一個很有名的故事:金岳霖教授在西南聯(lián)大講邏輯學,有學生(我記得這是后來成為巴金夫人的蕭珊)覺得這門學問很枯燥,就問先生:“你為什么要搞邏輯?”金教授答:“好玩”。(笑)大語言學家趙元任也是對他的女兒說,自己研究語言學是為了“好玩兒”。誠如作者所說,“在今人看來,淡淡一句‘好玩兒’背后藏著頗多深意。世界上許多大學者研究某種現(xiàn)象或理論時,他們自己常常是為了好玩!猛嬲,不是功利主義,不是沽名釣譽,更不是嘩眾取寵,不是一本萬利’”。還可以補充一句:不是職業(yè)式的技術(shù)操作,不是僅僅為了謀生,而是為了自我生命的歡樂與自由。

  當然,這絕不是要否定謀生的意義,如魯迅所說,“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人對物質(zhì)利益、金錢的追求都是人應(yīng)有的權(quán)利,所謂“安貧樂道”,如魯迅所說,那是一種統(tǒng)治術(shù),鼓吹者自己是不準備實行的。對這樣的說教者,年輕人應(yīng)該保持必要的警惕。但在生存、溫飽基本解決,即達到衣食無虞以后,人在精神與物資上應(yīng)有什么追求,就是一個大問題。我們所討論的這些學者、教授,他們顯然更注重精神對人的生命的意義,他們追求的是“簡單的物質(zhì)生活與豐裕的精神生活”。他們不追求外在于自我生命的東西,因此,就能如孔夫子所說,“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那都是身外之物,是應(yīng)該而且可以淡然看之的。

  本書特地提到了費孝通先生對他的老師潘光旦的評價:“我們這一代很看重別人怎么看待自己,潘先生比我們深一層,就是把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話頗值得琢磨:“看重別人怎么看自己”,在意的是身外的評價,地位,那其實都是虛名;
而“心思用在自己怎么看待自己”,在意的是自己對不對得住自己,是自我生命能不能不斷創(chuàng)造與更新,從而獲得真價值,真意義。我們一再說,對自我生命要有承擔,講的就是這個意思。而我們的問題,也恰恰在這里:許多人好象很看重自己,其實看重的都是一時之名利,對自己生命的真正意義、價值,反而是不關(guān)心,不負責任的,因而也就無法享受到“民國那一代”人所特有的生命的真正歡樂。“自己對不起自己”:這才是真正的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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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我其誰”:對學術(shù)的承擔

  

  關(guān)于學術(shù)的承擔,前面在講曾昭掄先生時,已有論及;
這里再作一點發(fā)揮。

  又是劉文典先生在西南聯(lián)大的故事:一日,日本飛機空襲昆明,教授與學生都四處躲避。劉文典跑到中途,突然想起他“十二萬分”佩服的陳寅恪目力衰竭行走不便,就連忙率幾個學生折回來攙扶著陳先生往城外跑去,一邊高喊:“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笑)這時只見他平素最瞧不起的新文學作家沈從文也在人流中,便轉(zhuǎn)身怒斥:“你跑什么跑?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大笑)

  這大概有演義的成分,但劉文典的“狂”卻是真的;
所謂“狂”無非是把自己這門學科看成“天下第一”,自己在學科中的地位看得很重:我不在,這門學科就沒了!這種“舍我其誰”的狂傲,氣概,其實是顯示了學術(shù)的使命感,責任感,自覺的學術(shù)承擔意識的。所謂“天生我才必有用”,天生下我來就是做學問的;
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這些學者就是為某個學科而生的,如曾昭掄為化學而生,劉文典為《莊子》而生,林庚為唐詩而生,等等。

  因此,在他們眼里,學術(shù)就是自己的生命,學術(shù)之外無其他。哲學家金岳霖如是說:“世界上似乎有很多的哲學動物,我自己也是一個。就是把他們放在監(jiān)牢里做苦工,他們腦子里仍然是滿腦子的哲學問題”。

  這里還有一個例子。具有世界聲譽的古希臘經(jīng)典著作翻譯家羅念生,人們說他的一生,只有一個單純的主題:古希臘。他自己也說:“每天早上,我展開希臘文學書卷,別的事全都置諸腦后,我感到這是我平生的最大幸!。他一生充盈著古希臘,用古希臘著作的精神來對待世界。兒子小時候接受的故事全是古希臘的;
和友人聚會,他講的笑話全部不出古希臘;
好友失戀要自殺,他勸好友:“去看看《俄底浦斯王》吧,你會明白人的意志多么寶貴”。(笑)他兒子回憶說,當年自己勸說父親不妨去爭取一些頭銜和榮譽,父親湊近他,帶著一種混合著頑皮、滿足和欣喜的神態(tài),輕聲說:“我不要那個,那個是虛的”!纳杏辛斯畔ED,就足夠了。18世紀,德國藝術(shù)史大師溫克爾曼稱,古希臘藝術(shù)是“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
羅念生的一生浸泡于其間,他的生命也獲得這樣的“高貴的單純和靜穆的偉大”。(鼓掌)

  什么叫“學院派”?這就是真正的學院派!什么叫“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這樣的以學術(shù)為“生命的自足存在”,才是真正的“為學術(shù)而學術(shù)”!沒有生命承擔的學術(shù),談不上真正的學術(shù)!

  對這樣的把握了學術(shù)真蒂的學者,學術(shù)是無所不在的,他們無時不刻不處在學術(shù)狀態(tài)中。這里又有一個“建筑史上應(yīng)該記錄的有趣的飯局”: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國最負盛名的兩位建筑師楊廷寶和梁思成,以及他們的學生輩,在北京東安市場一家飯館就餐。談話間,楊廷寶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又坐下,又站起來,打量著面前的桌椅,然后從懷中掏出卷尺,量好尺寸,一一記錄在小本上!瓉硭l(fā)現(xiàn),這套桌椅只占了極小的空間,而坐著甚為舒服,這在餐廳建筑設(shè)計上是有參考價值的,而他總是隨身帶著量尺與小本子,以便隨時記錄的。

  我們在前面談到過的著名記者邵飄萍也有這樣的經(jīng)驗:記者要時刻生活在角色中。閑談中,眾人皆醉,唯我獨醒,“新聞腦”始終緊張活動;
一旦提筆行文,則又“狀若木雞,靜穆如處子”,傾注整個身心。

  這時時刻刻“傾注整個身心”,其實就是一種對學術(shù),對自己的工作的癡迷。癡迷到了極點,就有了一股呆勁,傻氣。人們通常把這樣的學者稱為“書呆子”,在我看來,在善意的調(diào)侃中,是懷有一種敬意的:沒有這樣的“書呆子”氣,是不可能進入學術(shù),升堂入室的!谧难芯可,切切記住這一點。(笑)

  這篇講話實在太長了,但我還有話要說。(笑)那就再簡要地講一點吧。(鼓掌)

  我要講的是,這樣的有承擔的學者,教授,知識分子,就自有一種精神。在我看來,主要是獨立精神,自由精神與創(chuàng)造精神。

  

  獨立精神:“匹夫不可奪志”

  

  還是先講幾個小故事吧。

  1944年,著名的歷史學家傅斯年在參政會上向行政院長孔祥熙發(fā)難,揭發(fā)其在發(fā)行美金公債中貪污舞弊,會后,蔣介石親自請他吃飯,為孔說情。席間,蔣介石問:“你信任我嗎?”傅斯年答曰:“我絕對信任”。蔣介石于是說:“你既然信任我,嗎那么就應(yīng)該信任我所任用的人”。傅斯年立刻說:“委員長我是信任的,至于說因為信任你也就該信任你所任用的人,那么,砍掉我的腦袋我也不能這樣說”。(鼓掌)——有人說,這樣的對話,“當今之士,且不說有過,又可曾夢想過?”(鼓掌)

  還是那位劉文典教授。1928年蔣介石掌握大權(quán)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wù)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坝栐挕。后來,蔣雖如愿以償,可是他在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并沒有領(lǐng)袖希望的那樣隆重而熱烈的歡迎場面。一切皆因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鼓掌)后來安徽發(fā)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見面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進而兩人沖突升級,劉文典指著蔣介石說:“你就是軍閥!”蔣介石則以“治學不嚴”為由,將劉當場羈押,說要槍斃。后來多虧蔡元培等人說情,關(guān)了一個月才獲釋!笕藝@曰:“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無處尋覓,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鼓掌)

  名士習慣于“見大人,則藐之”:不僅“笑傲王侯”,對“洋大人”也如此。研究現(xiàn)代英美詩的葉公超教授在出任駐美大使時,對朋友說:“見了艾森豪維爾(美國總統(tǒng)),心理上把他看成大兵,與肯尼迪(美國總統(tǒng))晤談時,心想他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一個有錢的小弁而已”。(笑)

  小故事里有精神。什么精神?孔夫子說的“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獨立人格,氣節(jié)和風骨也。(鼓掌)

  我還要向諸位鄭重介紹一篇北大校史上的不可忽視,卻長期淹沒的雄文,我也是在讀本書時才知道的。1939年前后,國民政府教育部三度訓令西南聯(lián)大必須遵守教育部核定的應(yīng)設(shè)課程,全國統(tǒng)一教材,舉行統(tǒng)一考試等等!@樣的在當今中國教育中已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行政干預(yù),卻遭到了聯(lián)大教務(wù)會議的拒絕,并公推馮友蘭教授起草《抗辯書》。其文寫得不卑不亢:對教育部的訓令,“同人所未喻”,不明白者有四:“夫大學為最高學府,包羅萬象,要當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豈可刻板文章,勒令從同”:此“未喻者一也”!按髮W為最高教育學術(shù)機構(gòu)”,“如何研究教學,則宜予大學以回旋之自由”,豈可由“教育行政機關(guān)”隨意指令:此“未喻者二也”!敖逃繛檎畽C關(guān),當局時有進退;
大學百年樹人,政策設(shè)施宜常不宜變。若大學內(nèi)部甚至一課程之興廢亦須聽命教部,則必將受部中當局進退之影響,朝令夕改,其何以策研究之進行,肅學生之視聽,而堅其心智”:此“未喻者三也”。“今教授所授之課程,必經(jīng)教部指定,其課程之內(nèi)容亦須經(jīng)教部之核準,使教授在學生心目中為教育部一科員之不若”:此“未喻者四也”。最后又歸結(jié)為一點:“蓋本校承北大、清華、南開三校之舊”,自有其傳統(tǒng),“似不必輕易更張”。

  作者說:“今人讀之,拍案稱絕,繼而嘆息良久。知識分子的尊嚴應(yīng)該是這樣的,政府,官員盡可以發(fā)號施令,但請注意,我們不敢茍同更拒絕執(zhí)行——此之謂‘同人不敏,竊有未喻’。知識分子的矜持也應(yīng)該是這樣,不濫說成績,但內(nèi)心懷有對學術(shù)的自信和對傳統(tǒng)的期許——故‘不必輕易更張’”。

  我們已經(jīng)有了陳寅恪紀念王國維的雄文,為學人立出“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境界,讓我們永遠懷想;
而現(xiàn)在,面對馮友蘭這篇“抗辯”雄文,所立起的“力爭學術(shù)自由,反抗思想統(tǒng)制”的標桿,不禁發(fā)出感嘆:魂兮胡不歸,大學之獨立精神!(大鼓掌)

  

  “還是文人最自由”

  

  這是葉公超教授的一句醒悟之言:他先當教授,后又去從政;
但終因“放不下他那知識分子的身段,丟不掉那股知識分子的傲氣”而棄官,回來當教授,于是,就有了“還是文人最自由”的感嘆!欢爱吘刮娜俗钐煺妗,不久,有關(guān)方面便來干預(yù),向校方施壓。葉教授的課匆匆上了一個學期,便被迫收場。

  但說“還是文人最自由”,仍有部分的道理:我們在包括葉公超先生在內(nèi)的這一代學人身上,還是可以看到一種自由精神:所謂身子被捆著,心靈是自由的。

  這樣的自由精神,在我看來,不僅表現(xiàn)在這一代人大都具有的傳統(tǒng)“名士”的真性情,真風流,更是一種“大生命”的“大自由”。

  我們談到了這一代的“大承擔”;
其實,“大承擔”的背后,是一個“大生命”的觀念。如魯迅所說:“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guān)”。所謂“心事浩茫連廣宇”,在他們的心目中,整個民族,整個人類,整個宇宙的生命都和自己的生命息息相關(guān)。只要國家、民族、人類、宇宙有一個生命是不自由的,他們自己也是不自由的。有人說,真正的詩人是能感受到天堂的歡樂和地獄的痛苦的;
看到別人被殺,是比自己被殺更苦惱的。因此,他們追求的個體精神自由是包含著博愛精神,佛教所說的大慈悲情懷的。這是一種“天馬行空”的境界,獨立不依他的,不受拘束的,同時又可以自由出入于人我之間、物我之間的,大境界中的大自由狀態(tài):這是令人神往的,也是這一代人的魅力所在。相形之下,我們一些人所追求的一己之“自由”,就顯得太委瑣了。

  

  人的創(chuàng)造力究竟有多大

  

  讀這本書,最強烈的感受,就是“民國那些人”的創(chuàng)造力,實在驚人。

  請看這位語言學大師趙元任教授:他一生最大的快樂,就是到世界任何地方,當?shù)厝硕颊J他做“老鄉(xiāng)”。二戰(zhàn)后,他到巴黎車站,他對行李員講巴黎土語,對方聽了,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巴黎人,于是感嘆:“你回來了啊,現(xiàn)在可不如從前,巴黎窮了”。(笑)后來他又去德國柏林,用帶柏林口音的德語和當?shù)厝肆奶。鄰居一位老人對他說:“上帝保佑,你躲過了這場災(zāi)難,平平安安地回來了”。(笑)趙元任的絕活,是表演口技“全國旅行”:從北京沿京漢路南下,經(jīng)河北到山西、陜西,出潼關(guān),由河南入兩湖、四川、云貴,再從兩廣繞江西、福建到江蘇、浙江、安徽,由山東過渤海灣入東三省,最后入山海關(guān)返京。這趟“旅行”,他一口氣說了近一個小時,“走”遍大半個中國,每“到”一地,便用當?shù)胤窖酝琳Z,介紹名勝古跡和土貨特產(chǎn)。這位被稱為“中國語言學之父”的奇才,會說三十三種漢語方言,并精通多國語言。(驚嘆)人們說他是一個“文藝復(fù)興式的智者”。——恩格斯早就說過,文藝復(fù)興是一個出“巨人”的時代,而思想文化學術(shù)上的巨人,是不受學科分工的限制的,是多方面發(fā)展的通才:而未來學術(shù)的發(fā)展,將越來越趨向綜合,所呼喚的正是新一代的通才。

  還可以舉一個例子:前面提到的北大西語系的吳興華教授也是這樣的多才多藝的通才,全才。別的不說,他打橋牌的做派就是朋友圈里的美談,十足“談笑風生,睥睨一切”:他一邊出牌,一邊講笑話,手里還拿著一本清代文人的詩集,乘別人苦思對策的間隙,扭過頭去看他的書。(笑)——你可以說這是“逞才”,但卻不能不嘆服其過人的才氣,而才氣的背后,是充沛的創(chuàng)造活力。逼人的才情,逼人的創(chuàng)造力,人活到這個份兒上,就夠了。

  面對這一代思想學術(shù)上的創(chuàng)造,我常想:人的創(chuàng)造力究竟有多大,真的是無窮無盡,無窮無盡!在前輩面前,我們也不必自慚行穢,因為就人的本來的資質(zhì)而言,我們并不缺乏創(chuàng)造力。前人做得到的,我們也能做到:年輕人應(yīng)該有這樣的志氣。

  

  把“承擔,獨立,自由,創(chuàng)造”的精神化為日常生活倫理

  

  這就是“民國這些人”:這是有承擔的一代學人,這是有獨立、自由、創(chuàng)造精神的一代知識分子,他們因此而成為民族的脊梁,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學術(shù)的頂天大柱,并且如魯迅說的那樣,為我們“肩住了黑暗的閘門”。作為后人,得以得到這一代人精神的守護與滋養(yǎng),是人生之大幸。但斯人遠去,黑暗依在,只有我們自己來肩住閘門,自己來承擔,自己來堅守前輩留下的獨立,自由,創(chuàng)造的精神:這是你們這一代,“80后”的這一代的歷史使命,也是你們“建立信仰,確立生活目標與方向”的一個關(guān)鍵。

  我最后要說的是,體現(xiàn)在這一代身上的“承擔,獨立,自由,創(chuàng)造精神”,也就是我們所要追尋的北大精神,所要傾聽的北大真聲音。追隨這樣的北大精神,傾聽這樣的北大真聲音,將把我們帶入人生的大視野,大境界,大氣概——如果我們只是咀嚼一己的悲歡,并且視其為整個世界,我們就太卑瑣,太可憐了。但我們還要自覺于,善于把這樣的“承擔,獨立,自由,創(chuàng)造”的北大精神化為日常生活倫理,落實到具體而微的生活實踐中,這就是我經(jīng)常說的“想大問題,做小事情”——而好高騖遠,眼高手低恰恰是北大人的一個弱點,或者說一個誤區(qū),甚至成了北大人的一個歷史包袱。今天的北大人,不僅有繼承北大精神的責任,還有克服北大的歷史積弊,成為既目光遠大,又腳踏實地的更為健全的新一代北大人的使命:這都是“后死者”應(yīng)有的歷史承擔。

  我的講話完了,謝謝大家。(長時間的鼓掌)

  

  2007年9月16日——20日整理,略有補充

  

   (《民國那些年》,徐百柯著,中央翻譯出版社,2007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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